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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一出生起,她便已察覺自己註定不會符合所謂的「常理」。
  即便也如身旁多數藥靈一般,沐浴在仙山豐沛的靈氣中出生、成長,即便也一直是與其他藥靈們一同在藥王殿生活,即便餐餐都與兄弟姊妹們吃著同樣由折棗哥精心烹煮的佳餚,她仍無法確信自己和他們是「相同的存在」。雖說,芍兒姊所教導的,以及書本上有關藥靈形成的篇章,都說明不同屬的藥靈之間本就根據藥性與型態的不同而有所差距。她十分明白這些道理,理智上也相當清楚這些事實,然而纏繞著她的那些念想卻仍舊揮之不去。她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被這些無以名狀的思緒糾纏,日漸勒緊彷彿就要將她緊纏到無法呼吸。

  這些感覺在她終於見到其他那些同屬麥門冬的藥靈的時候,尤其強烈。
  與她同屬,理應與她相仿的那些藥靈。

  在那之前,她曾經天真的以為所有困惑都會在見到真正同屬的同伴時迎刃而解。
  並非同伴們有哪裡不好——或多或少,他們都曾對她這新生的成員釋出過善意——她也試著對這些給予過回應。從見面時會回以招呼開始,到偶爾會被抓去關心,然而隨著互動越來越頻繁,她內心的尷尬卻反而越發壓抑不住,甚至越長越大。
  她依然感受不到與他們之間該有的連結,感受不到一絲一毫能夠證明他們之間關聯性的任何可能存在的證據。縱使所有她能獲得的資訊與能查到的資料都指出他們有相同的特徵、有相似的外型,縱使種種跡象都顯示她就是麥門冬藥靈,是能養陰、清熱、潤燥的麥門冬。她想用這些證據說服自己,心裡的空蕩卻激烈排拒著不願納入那些形狀不合的認同。

  遍尋不著的歸屬感令她總是無法心安理得地接收他人的好意。不論是當前輩教導她運用靈力的技巧時,當折棗哥每日端出熱騰騰的飯菜時,甚至當用餐時鄰座只是單純地和她分享前幾日曾在仙山某處看見難得一見的美景時——她都想逃。
  想要逃去一個沒有人覺得她是麥門冬的地方,想要逃去一個沒有人可能對她有期待的地方,想要逃去一個她不需要再尋找自己的地方,想要逃去一個不會有希望的地方。
  對於時不時會冒出如此不負責任想法的事情,她忍不住感到愧疚。
  然而她必須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沒有吸收,接受過的幫助也還有很多沒能回報。

  她不能逃。


  「醫者、藥培、滅燼,我們前些日子的課程初步認識了此三種職位大致上的工作內容,可還記得?」

  「是。醫者走入人群、懸壺濟世,藥培耕耘樹藝、兼採百藥,滅燼專治瘟物、掃除天下。至於未以此三職為志者,稱之浪客,雲遊四海、浪跡八方。」

  「答得很好呢~!可有對哪個職業比較有興趣的?也差不多該讓妳朝向更加專精的領域努力了呀。」

  「…芍兒姊…,…我……抱歉。」

  「沒關係沒關係,職業這事兒本就要慢慢琢磨的呀。結束基礎修業還有一段時日,在這之後即便接著成為浪客也無妨的喔~不過,現下就我的觀察,給妳一些建議如何?」

  「…?請?」

  「妳呀,雖說的確是個聰明孩子,對學習的悟性也高,認認真真的,但就是認真到有點兒吹毛求疵,什麼都想追根究柢。像這樣的性格做什麼都能有一番成就的,但就是怕累苦了妳。」

  「別說不怕苦,我知道妳本來就是個耐得了苦的孩子,但我會心疼的,爺爺也會。」

  「至於職業建議,去瞧瞧滅燼們的訓練吧,或許能有一番新的收穫喔~」

  「可滅燼…一般不都由偏向性毒、烈的藥靈擔任嗎?我這屬性的藥靈,似乎醫者居多……」

  「別讓成見拘束了呀~我可從來沒有這樣教過妳喔?這也是妳性子容易磨折到自己的地方呢,先暫時別思考了,去用『心』感受。」

  「芍兒姊…」

  「…我就是因為、因為感受不到,所以才拚命思考的呀…」

  「…妳終於願意說出來了。別再憋著啦,乖呀乖呀,哭出來是好事呦。」

  「今天聽妳說出口,我才終於曉得妳到底在煩惱什麼啦。依我的觀察呀,妳的靈力擅在疏引。然而妳自己本身的思緒未理,思路不通,因而靈力與自身起了矛盾。」

  「妳好像不太想幫忙自己,是嗎?但是首先要處理好自己,有餘力才能去幫助別人喔!這是上天給妳的第一道崁,我的提示就到這裡,要自己克服呦~我相信妳可以的!」

  「我們先一起處理這事兒吧。職業的事情先不用急呦。」


  之後幾天,她開始學著凝歛自己的心神,遇到瓶頸的時候就請教芍兒。
  她這才發現,原來先前不斷地向外尋求答案,卻忽略了「自己」才真正是她應該用心去感受的存在。
  數月以來逐漸熟悉、探索自己所蘊含力量的過程中,過往的糾結一一舒緩。她明白了自己的確是有些不同,就像每株草藥儘管共用同一種名稱,育成的過程中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分歧都可能造成彼此之間微妙的差異性。的確,她的個性與適性比起同屬是有點不同,然而體內如今已然逐漸理順,且隨著她的日常訓練越發豐滿充沛的靈力,化解開了這點糾結。

  她是藥靈沒錯,雖然可能稍微怪了點。

  以往產生的疑惑獲得解釋,然而新的疑惑又隨之而生。
  這次,不再是無以名狀的糾結,而是單純的疑惑。

  她已經理解自己並非「常」,然而「異常」究竟為何而生、又是為何而存在?當她終於忍不住唐突地攔下藥老爺問詢的時候,歷經千百年歲的仙人藥王,這樣回答了她:
  「世上若非時時有萬千變化,豈能有四季遞嬗、年歲更迭?這世界由『異』共譜出了『變』,我們每一個,都是替世界添色的那點不同。」
  她想,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在回答她之後,藥王爺輕拍她頭頂時略帶粗糙的掌心所傳來的淡淡溫度。

  仙山接納了她,藥老爺接納了她,芍兒姊、折棗哥還有其他很多的「同伴」也都接納了她。
  一直以來,只有她自己沒有接納自己而已。


  於是她終於替自己起了個名——「禹葭」。
  麥門冬,秦名羊韭,齊名愛韭,楚名馬韭,越名羊蓍,一名禹葭,一名禹餘糧。

  象徵著她不再為困惑而苦惱,不再為萌生的雜念糾結。
  禹葭,是麥門冬,也不是麥門冬;是藥靈,也可以不是。
  她就是她——從今以後,禹葭,也可以是她。
  那麼,禹葭是時候該去面對自己的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