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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裡,金線般的陽光溫柔的描繪出那人的身影。 逆來的光,讓張翔本能地瞇起眼。 金燦燦的絲線彷彿縫入那人的衣袍,淡金色滾邊,一席月白色窄袖織龍紋錦袍,素雅而脫塵,將身形襯得挺拔。 方才那陣風,彷彿竄入鼻尖的一縷冷香,來自那人。張翔看著那人粉梅般色澤的唇溢出笑聲:「在下是否打擾?」 他有一瞬間恍惚。 那人說話的聲音,像蘆葦笛聲,飽滿清麗。張翔的心口,連帶地似有餘音鳴動。 「沒、沒事。」意識到自己看傻了眼,他低下頭,暗暗慶幸自己膚色黑,看不出自己燙紅的頰。 此時又一陣有力的風襲來,霎時飛雪滿天。張翔手中的梅花也被吹起,紛紛隨風散逸。 「啊⋯⋯」那人語帶可惜的喊出聲。 張翔被這人流露的錯愕逗笑,嘴角揚起。 那人回過頭,眸中不解。 「雪中一點香,風送滿園春。」他道:「擁有,並不一定得佔有。」 那人白淨的臉龐之上,有雙淡褐色的眼珠,正凝望著自己,顯露濃濃的好奇心。 「原以為這位兄台年紀尚輕,倒是在下自行臆測,失禮了。」 張翔望著對方清俊的眉眼,白皙卻不粉面,氣宇不凡的貴公子樣貌,卻客氣得很。 「二公子——」尋人的聲音由遠而進,此時那人低聲嘆息。 只見一小廝從遠處奔來,一邊喘氣:「公子腳程好快,莫叫小的一番好找!」語氣中帶有抱怨。 張翔在旁望著小廝恭敬的拿著狐裘為那人披上,更顯雍容。 從衣著便知,此人定然是出身不凡的官家子弟。 小廝瞄了他一眼,眼中不屑。「你是誰?離公子遠些!別髒了公子的衣裳!」 「阿慶,不得無禮!」 張翔淡然道:「在下縣城張某,只是路過賞梅。」抱手鞠躬,打算招呼後離去。 卻聽阿慶嫌惡驚呼:「公子,此人的手臂⋯⋯」 他看著自己袖口露出手臂上的飛鷹振翅,將衣袖拉攏遮蓋,冷冷的回應:「沒見過紋身?」 那人卻雙目圓睜,更顯興緻高昂:「莫非兄台是雕青能手?」 那雙琉璃似的澄澈眼眸裡,全無鄙夷,只有純然的好奇。 張翔怔愣:「是、是的。」 同時那人伸出白皙的手指觸碰他的手臂,指尖冰冷,他卻不覺得冒犯,感覺搔癢。 只因那人散發出,不帶鄙夷的氣質,像是孩童初見傳奇物事那樣純粹。 ■ 回到縣城裡的商鋪,鑽進街弄陋巷。張翔越過重重人群,直至河邊的住家群,鑽入一處兩層樓的民宅。看似破落其實別有洞天,一面臨河一面街市,生活方便,卻隱密低調,保有一方寧靜。 為母親求的符,妥妥帖帖放置櫃上,倒杯酒,一缽水,一朵雪色梅花水面飄零。 他雙手合十默想。約莫沈吟片刻,回到簡陋的房內,架起窗,在窗邊一邊喝茶一邊凝望著河畔。另一朵完整的五瓣雪梅從衣袖中滾落而出,如若在暗沈的房內滾落一點白雪。 彷彿晨間的一縷暗香在這小房內浮動。 二公子⋯⋯嗎? 張翔想起那滾金邊的月牙色袖口,目光望向河畔那端,水光瀲灧晴方好。 ■ 當年,雕青師傅傳授他的最高境界,色即是空。 心若針尖,任由意念與針尖同步運行於肌膚之上,目空一切,方能駕馭一切。 師傅道:「紋身若被青墨拘束,則淪為囚徒。」 張翔不過是討口飯生存,卻意外被師傅領入門,成為天份奇高的弟子。 「許是你心無罣礙罷,祖師爺賞飯吃。」師傅說這句話時,語氣總是奇怪。 成年後方知,那樣的神情便是憐憫。 ■ 這不諷刺麼? 時下熱衷紋身者,唯三教九流居多。風塵女子後背蝶影翩然,彪形大漢花臂環繞,渾身虎斑。 紋身如同刺繡,不過以體為紙,以針入墨,將墨色細密繪製,每一針都是痛感交織,極其隱忍後,方能撫觸刻畫於肌膚之上的畫作。 而那遍體花繡者,更是萬針鑽心的疼痛。世人皆怕痛,卻好繡紋體膚,以華麗形色附其身,展現異於常人的耐痛氣魄,不過是譁眾取寵的皮囊而已。 這不諷刺麼? 張翔覺得自己只是尋常刺青匠人,然而靠著「祖師爺賞口飯」,天生對色彩敏銳過人,下筆如神,見過的龍虎萬物形貌,只需一眼,皆能栩栩如生再繪製。 嗜好紋身的道上甚至在盛傳,紋身者必找「北羅南張」。其中「南張」便是指他的還魂針手筆,能將萬物入墨,在肌膚之上召喚魂魄重生。 ■ 張翔拎著包袱前往醉仙樓,下人們早已備好房,恭敬的領他入房。其他賓客眼紅的看著他直上三樓,走入樓間最深處的頭牌廂房。其餘人在一樓仰望,只能羨豔的耳語著。 「哎呦真羨慕,我也好想親近豔若姑娘吶!」 「別做夢了,就算有銀子也入不了豔若姑娘的眼!」 「瞧方才那人窮酸樣,到底有何本事入豔若姑娘的房?」 「那可是北羅南張啊!江湖有名的雕青高手。」耳語的賓客嘆了一口氣:「豔若姑娘還得給他銀子呢!」 珠翠琳琅,紅紗垂簾,燭火輝映著房內。他坐在廳間等待, 下女掀開內室的珠簾,人未到,花香先飄送而至。 嬌嫩的軟語先傳:「張翔,今個兒好早啊。」那是讓整個南城的男人骨頭為之酥軟的聲音。 一席火紅華衣的美人嫋娜移步,像一團暖火,相映之下更加面若桃花。 那雙含情的水眸流轉,卻讓他想起另一雙清澈的褐色琉璃眸。 「張翔,今日也是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便夠了,」他語氣淡然:「再多妳也受不住。」 「哼。」豔若輕哼:「奴家已經很耐疼了。」 豔若以眼神示意,下女們立即入房準備,豔若隨即進房。不一會兒,下女迎張翔入房。 艷若褪去外衣,裸背趴伏在軟榻上,像一片雪落在金蔥赤紅的血色上。上頭已勾勒出金魚流水,只剩魚鱗尚未塗色。 美人在前,張翔依舊神色不變,一板一眼的準備紋身器具。一切就緒,他只道:「入墨是最疼的,忍忍。」 當暖紅的盞燭一滴滴消殞,美人也止不住溢出的眼淚,含淚哽咽地說著疼。 而他卻不動聲色,沒有放力道,依舊在白皙似雪的肌膚上,直至片片鱗光刻畫完成。 艷若的眼眶還泛著紅,卻迫不及待的挽挽髮,攏攏衣裳,下女們拿著銅鏡在身後供她觀看。鏡中的裸背上,一尾紅金魚魚身豔紅似血,片片由紅漸層染上橙金色,鮮嫩欲滴。另一尾黃金魚追隨在後,兩尾魚在藍色水波紋理穿梭其中。呼吸之時,那兩尾金魚雙雙隨之起伏,魚身閃動著光澤拂過水流,恍如正在水中嬉游。 靈動的姿態,叫她看癡了。 「⋯⋯比在水中更活似的。」她讚嘆,望向正在收拾工具的他。「張翔,你的手筆,比京城最好的畫工還厲害。」 他接過下女地上的抹布,擦乾手上的顏料,道:「這兩日上墨處不可碰水,暫勿飲酒。」 艷若微微笑,「你已二十一,可有心上人?可有成婚打算?」 「沒有。」 「是指⋯⋯沒有成婚打算,還是沒有心上人?」 「兩者何異?」 艷若揉揉手中的繡帕,眨眨美眸:「世間痴戀,多得是有情人無法成眷屬;無情人卻得怨懟一生。」 他只是看著她,神色木然:「我得走了。」 一旁的下女奉上一袋碎銀,他接過後推門而出。 艷若望著那長揚而去的背影,嬌媚的神情瞬間黯然。 ■ 張翔回到河道旁的家,將一袋碎銀隨手一擱。 他為自己沏壺茶,望著河邊時,一陣微風吹送,一瓣粉梅如雪無聲掉落眼前。那張臉再次從腦海浮現。 才剛動念,身體卻早一步起身拿出紙筆,磨墨,疾行落筆。那過目不忘的本能,將烙印腦海的身影靈動再現。 往常若非紋身需繪製草圖,他是不會動用珍貴的紙材。怎料得為了那一眼,居然大手大腳費了上等紙材,實在不該。只是一股衝動,若是不此刻畫下,他怕那張臉孔會在腦海逐漸淡去。怕是漏了一根髮絲,那人便不復完整。 轉而一想,許是習慣在肌膚上作畫,白紙確實少了呼吸起伏。然而望著那紙上微笑的眉眼,那雙溫柔澄澈的眸子。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 他想望進更深處。 艷若幽幽的聲音恍若在耳畔迴盪:「世間痴戀,多得是有情人無法成眷屬;無情人卻得怨懟一生。」 他並非草木,豈不知艷若的心意。 雖無意中人,但自小市街長大,江湖歡場情愛早已看透。無論販夫走卒或官人士子,在他針尖下的肉身多有為情所困。而他不過如實將那些慾望,由針尖在肌膚上釋放。 然而,通達如他,也有第一次看不透的眼眸。 那雙眼太純粹,以至於那倒映出的自己,無處可藏。 那本無一物,空殼般的自己卻開始陣陣騷動,是幻覺了罷,似有若無的白梅冷香在鼻尖流動。 第一次,有他無法還魂的畫作。 第一次,他得承認,是自己丟了魂魄。 ■ 回到觀音寺旁的梅園,老梅依舊盛放,地面卻已掉落許多。 張翔暗笑自己癡傻,動身前還梳洗一番。望著水面上那膚色黝黑高壯的自己,平凡無奇的青年男子,甚至伸出手臂,花臂紋身也毫無架勢。 想起那人冰冷的指尖輕觸,不覺一顫。彷彿那一觸連通到內心深處。 張翔望著熙來襄往的香客,從午後直至夕陽斜照,神情坦然,像等待一個早已不會出現的人。 他在等。 等心中的騷動的意念消停,等滋生的希冀熄滅。 這樣也好罷,貴公子與匠人,好比翡翠與碎石——還是紋身匠人,雲泥之差,就連朋友也不可能。 決定離去前,他走到觀音寺內一拜。望著慈容低眉斂目,糾結的心緒反而瞬間釋然了。 得知我幸,不得我命。 此生有過驚鴻一念,如此已甚好。 「好巧呢,求取姻緣麼?」 張翔猛然抬頭,那雙夢中熟悉的琉璃珠眸,正飽含笑意凝視著自己。 ■ 池樹走獸,凡世俗皆是彈指虛空。 針尖之下的千萬形貌軀殼,終歸滾滾塵煙。 不曾想這般掛念,讓心緒深陷泥沼,竟日夜牽掛,夜不能寐。 豈止心上人,他連魂魄都搭了進去。 ■ 張翔聽見自己的聲音道:「是。」 然後定定望著那人眼眸續:「我求觀音,讓我再見你一面。」 那人一愣,潤唇微啟,白皙的面容染上兩雲酡紅。 那顏色,是他見過最好看的透紅,用上等硃砂也調製不出的血色。 ■ 那好聽清朗的聲音說:「兄台便是⋯⋯張翔,對否?」 張翔一愣:「你怎知?」 那人細聲答:「在下聽聞,南方雕青高手唯張翔位居第一。畢竟⋯⋯北羅南張,無人不知曉。」 張翔第一次如此感謝自己的技藝聲名遠播。隨後他拋出最想知道的問題:「我該如何稱呼你?」 相較對方的文雅,他知道自己是粗人,但他只想知道眼前人的姓名。 那人猶豫片刻,答:「燕雨青。」 他將這詩意朦朧的三個字收納入心。 古寺鐘聲響起,他們驚覺天色向晚,夕陽已沒入雲端。 他們移步走出大廳,他發現今日不見那叫阿俊的小廝,問:「燕公子,今日怎不見隨從?」 燕雨青答:「我⋯⋯在下是偷溜出來的。」 有別於上回的華服,他看著燕雨青一身素衣,想必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他看著燕雨青依舊赧然的面容,笑了:「燕公子,我是一介粗人,你不必拘束。喚我張翔即可。」 望著燕雨青無措的神情,方才的雀躍心情緩緩沈降。他又道:「若是我唐突了,直說無妨,張翔自有分寸,不再打擾。」悄悄退了幾步,就怕讓燕雨青感到壓迫。 燕雨青卻連忙搖頭:「沒有的事,是我多慮了!」見張翔後退,反射性抬起手臂拉住衣袖。 這動作讓兩人同時一愣,燕雨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立刻鬆手窘然不已。頰上紅雲更豔。 他卻內心狂跳,樂極了。 「我⋯⋯很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他笑著走向燕雨青身旁,柔聲:「那麼,我是否得幸邀你喝杯茶?」 燕雨青「嗯」了一聲。 ■ 張翔沒想過有一天會把這個人請回家喝茶。 當下只有一個想法,這是觀音娘娘賜與他的機緣,他得好好把握。 雖然臨河的家屋簡陋,但畢竟算是有些資本,兩層樓也比一般民宅稍具規模。書房、臥室、客房、主廳,甚至是小廚房,一應俱全。他連忙在窄小的廳堂理出一方清淨。 所幸,自家雖窮酸,但茶水可是頗為講究。他用前陣子到某官邸刺青時,對方致贈的老茶,毫不吝嗇的沏上一壺好茶。 燕雨青望著琥珀透亮的茶水,輕抿一口,似有疑慮。 他暗暗氣惱家中竟無更上品的茶葉,「喝不慣?」 「不、不是的。」燕雨青赧然道:「我只是喝慣乳茶了⋯⋯」 啊,原來是嗜甜的。他大笑,惹得對方羞窘不已。 ■ 燕雨青很想瞧瞧張翔的刺青工具,他便領他到書房。燕雨青好奇地撫過那些捲軸與筆管時,張翔無法從那白皙的指尖移開視線。 指著滿櫃的紙頁捲軸:「這些,都是你畫的⋯⋯刺青草圖?」 他點頭:「這只是部分,早年的都丟了。」 燕雨青看著其中一幅縱虎下山圖,對著虎紋的毛髮驚嘆:「這畫工⋯⋯比御用畫師還好上幾倍!」 聽多了讚賞,他第一次有些驕傲。 「咦?」順著燕雨青的視線望過去,張翔正想出聲阻止,卻已來不及——燕雨青展開那張,他為他繪製的畫像。 畫中人一身月牙白滾金邊袍身,氣質清雅,眉目卻是俊朗清秀。那雙褐色眼珠,尤是含情脈脈。 燕雨青驚得說不出話:「我⋯⋯這⋯⋯」 他難得慌張,伸手就想抽走:「畫得不好,讓你見怪了。」 「不!」燕雨青忽然護著那幅畫:「這是我的畫!」 張翔一怔,只見那人小心翼翼收放回原處,不忘叮嚀著:「不准丟掉,放在此處,我不時來會檢查!」 此時,他忽然發現他們的距離很近,燕雨青就在身前,只需他伸出雙手,就能擁入懷中。 燕雨青似是意識到這一點,一時間也僵滯在原處,看著他。 那雙燭光搖曳的眼眸,褐色琉璃光轉暗,閃動誘惑的水光。 彷彿照見了他未曾在畫中看見的物事。 他把燕雨青擁入懷中。 ■ 那是張翔所見過最美最乾淨的凝雪,燕雨青裸身似綢緞,軟軟的披掛在他身上。鬆開那人髮帶,墨色如瀑,流淌過他的擁抱。 而張翔用匠人的指尖為對方褪去褻衣,動作很輕,像是撥開一枚蛋殼。熱切的手指撫觸之處,感受滑膩的肌膚與肌膚之下傳來微微的顫抖,又或者是,他自己在顫抖。 用指尖遊走描繪眼前這個身體的輪廓,順著頸項繞至肩膀,沿著上臂、下臂、手指,而後蜿蜒至背脊縱走,以指在這雪嫩的肌膚上畫出一尾曲折的小蛇,引得身下人顫抖不止。 每一寸都有他的渴望,他從未如此渴望。 他在懷中人的耳畔輕喃:「你喜歡這樣,對吧?」 燕雨青呼吸不穩,半掩那雙琉璃珠似的眸子,飽含情慾的水氣,像是眨一眨便會下雨。 而他想看他下雨。 ■ 早晨,當燕雨青穿戴好衣裳從內廳走出,便看見桌上擺著一壺熱騰騰的乳茶。 張翔在旁翻閱畫冊,抬起頭淡然一笑:「早,乳茶剛煮好,切莫燙著。」 燕雨青的俊臉立即紅了,在桌前坐下倒乳茶,小口小口的喝起。 張翔忽然放下畫冊,走到燕雨青身後,默默把繫歪的髮帶重新繫上。這工作向來是下人做的,今日換人做卻能讓他微微顫抖。 捲起燕雨青的髮,那柔軟的絲線掌心滑落。捲起,滑落,捲起,還落,僅是繞指繾綣,似有道不清的話語在這反覆動作之中。 燕雨青輕輕覆上那弄髮的手指。 蔥白似的,像白玉。張翔看著燕雨青細長白皙的手。 燕雨青仰頭,對上自己的視線,那是索吻。 那平日不苟言笑的他,忽而俯身,在燕雨青的唇角落下一吻,吻去奶漬。 「甜的。」 一抹天光斜倚入室,將河面的水光與窗外的垂柳投射而入,光影斑斕處,燕雨青雙頰緋紅。垂眸,滿室陽光盛放。 「你是京城燕王府的二公子,對吧?」 ■ 天色微亮時,在燕雨青尚在睡夢中。張翔便上街去買羊奶,想著那人嚮往乳茶的孩子氣便忍不住笑意,還順便買了吃食。 許多勤奮的商家剛擺好攤,市場已是一片喧嘩。張翔提著奶與食物穿梭在人群中。 早市八卦最是精彩,最新的時事都能在聚攏的人群中聽見。 「你可知京城的燕王來南城?」 「什麼?你道是當今聖上最疼愛的親弟燕王?」 「來南城所謂何事?」 「娶親!」 另一人插嘴:「你聽錯了罷,燕王早已花甲之年!是燕王的二公子要來娶親!」 「燕王的二公子要來娶親?」眾人更加好奇。 「聽說是皇上牽的線,促成燕王二公子與戶部尚書千金這段良緣。燕王特別讓二公子來我們南城,在此地成婚後,親自接新夫人回府!」 「哎呦,那燕王府在京城,離南城可是要奔波一月有餘,可真是有心!」 「可不是?畢竟是當今聖上促成好事。」 「聽說二公子風度翩翩、氣質非凡,在當今皇族中最為俊美!」 「真想一睹風采⋯⋯」 他穿過那些熱烈的討論聲,緊攥著手上的提袋逕自前行,趕著在某人醒之前,煮一壺乳茶。 「你是京城燕王府的二公子,對吧?」 燕雨青的眸光倏然一暗,淡紅的面色回歸淡然。 張翔輕輕放開擱在肩上的手,後退了一步。 「半個月後便要成為新郎倌了,恭喜。」 「恭喜?」燕雨青抬眸望著他:「一個身不由己的人,有什麼好恭喜的?」 燕雨青不待他回答,便起身離開。 他閉上眼,感受那人擦身而過,留下一縷冷香。 ■ 他原以為那是一夜的露水姻緣,卻沒想到,傍晚又在家中看見燕雨青在廳堂端坐,手持一本書。 「你怎麼⋯⋯進來的?」儘管燕雨青一席素衣,仍掩不住天生的貴族氣質。 「叨擾了。」燕雨青笑瞇瞇的:「我想念府上的乳茶了。」 燕雨青的笑容讓他鬆了一口氣。 「你的隨從呢?如此隨性難道不怕被有心人士劫了。」 堂堂王爺之子,居然如此任性。 「不是有隨從在旁才能保護我。」 莫非是影子護衛⋯⋯他狐疑的望向門外,燕雨青道:「他們很懂分寸,沒事的。」 他們?不只一人? 思及昨晚,他的臉色一變。 燕雨青眨眨眼:「其他的事,你還是別知道好。」 「你倒是大方⋯⋯」他以指尖輕輕摩挲那人帶笑的臉龐,在唇上覆上自己的唇。 燕雨青溢出喟嘆:「他們知道⋯⋯我很安全⋯⋯」 ■ 張翔知道自己不過是燕雨青在南城的一段偶然,一次南下的風花雪月。 只是,燕雨青幾乎日日到訪,深夜蒞臨,清晨離去。偶爾也會白日來,全然不動聲色就能進入他家,像逛自家大院般。 應該還有什麼要釐清的,然而張翔不過問,燕雨青不回應。 張翔寡言,燕雨青則健談,他們的共同興趣唯有畫作,在畫裡的世界,他們沒有身份,只是兩個對藝術癡迷的讀者。 沒有談話的時候,就親密地相擁。 他們對彼此所知甚少,張翔卻在一夜夜的交歡,一碗碗的乳茶中,拼湊出燕雨青的全貌。 眾人所知的燕王二公子燕雨青,是教養良好,素行美德的貴公子。一旦提及他喜愛的詩詞歌賦,燕雨青便難以克制的滔滔不絕,眼神靈動、幽默風趣。 張翔曾白日領著燕雨青走逛街市,這位公子哥兒對常民生活卻永保好奇之心,全然不帶偏頗的體驗每道料理、欣賞街頭表演。 回到床事上,燕雨青卻恍如另一人,能時而羞赧,時而大膽,這兩者在他身上完全不衝突,將純真與慾望奇妙的揉和在那雙乾淨的眼睛裡。 燕雨青的每一面充滿魅力,教張翔沈迷不已。 然而每到晨曦初綻,第一縷晨光漫入室內,他便清醒了。懷中只餘下冷香,蒸散在白晝的空氣裡。 像做了一場冷冷的夢。 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像是寒雪已經消融,而梅花總要凋謝。 ■ 一夜,他們沒有纏綿。只是無盡的閒聊著,像許久未見的友人。 燕雨青窩在張翔的書房,一張張細細欣賞張翔的畫作。 多是刺青草圖,飛鳥走獸、神話傳說、花蝶詩詞皆有。燕雨青忽然指著他手臂上的飛鷹,問:「這是有什麼來歷麼?」 張翔答:「這是母親給我的紀念,我的名字。」 燕雨青瞭然,仔細凝視那栩栩如真的羽翅。 「張翔,張翅翱翔⋯⋯真是好名字。」 「可惜母親的期望,」張翔淡淡的:「如今的我,不過是為幾個子兒謀生的籠中鳥罷了。沒能幹個體面的事業。」 像他這樣的刺青師傅,名聲再大又如何?在上流社會眼裡,不過是命如草芥、任由差遣的下等人。 燕雨青苦笑:「縱然出身名門,我也從未有過選擇。」 察覺到對方情緒低落,張翔將人擁入懷中,安撫道:「我們皆是籠中鳥。」 燕雨青感受到身後那人正輕撫過背脊,溫柔地揉捏著自己僵硬的肩膀與肌肉,力道適中很是舒服,讓他瞇起眼。 累了罷。張翔低聲問。燕雨青閉著眼點點頭。張翔抱著人入臥房,讓愛睏的人兒在懷中找到舒適的姿勢,安份的閉上眼睛,不一會兒發出均勻的吐息聲。 張翔望著簡陋的床榻,床尾吊帘還破了一個洞。 自己也進入夢鄉前,彷彿聽見懷中人低喃:「要是能永遠困在這裡⋯⋯就好了。」 ■ 燭光搖曳,燕雨青單手支撐在桌,明明在喝奶茶卻是一副醉態,懶懶的開口:「我今個兒聽聞,南城名妓——醉仙樓頭牌艷若姑娘,身上的金魚刺青艷冠群芳,只道傾城之最也不為過。」 張翔專注的整理手上的刺青器具,「嗯」了一聲。 燕雨青放下乳茶,道:「所有人都激動了呢,只道如此尤物無人能一親芳澤,除了鼎鼎大名的南張——」 「在我眼中,不過皮囊罷了。」他的回應,硬生生堵上了燕雨青的話。 然而今日燕雨青卻有些煩躁,他追問:「我倒是好奇,艷若姑娘的皮囊如何?」 張翔沒有多想便答:「與你並無不同,都是血肉之軀。」 孰料此話一出便像根刺,讓燕雨青渾身不舒服。他反唇相譏:「看來,雕青能手實在豔福不淺,得以一覽再覽美人胴體⋯⋯」 張翔動作一停,回望燕雨青,那神情讓他感到有些陌生。 張翔道:「那也不及與戶部尚書千金成親的福份。聽聞那是知書達禮、才貌雙全的佳人,不但備受當今太后喜愛,結為連理後,還能取得南城鹽山的共同經營權。可謂政商兩得意的絕妙良緣。」 燕雨青看著張翔面無表情說出這些話,雙目漸漸泛紅,像是不敢置信。 然後推門而出。 張翔望著桌上的乳茶,這是第一次他剩下乳茶,而杯身尚有餘溫。 那些偷來的荒唐夜晚,不知何時開始起了變化。 他握緊杯子又鬆手,像是貪戀最後一點溫度。 原本只是一晌貪歡,卻不曾想變成彼此負擔。 十日後,那人便要成親了。 這些失控,就快結束了。 ■ 大婚前一夜,張翔煮了乳茶,每到傍晚開始煮茶,已經是習慣。從小廚房端著熱燙燙的茶上樓,推開臥房門,一抹突兀的紅影端坐在桌前。雪白的指尖把玩著一只酒杯。 張翔站在門口,定定望著他,瞬間無法言語。 燕雨青竟穿戴新郎婚服前來,比起他熟悉的白淨素雅,一身紅火婚服,襯著俊秀的臉龐格外豔麗。 「為我紋上,我們初見時的梅花吧,在這裡。」燕雨青指著心口。 燕雨青在他炙熱的視線面前,以細白的手指解扣,一層層褪去那燙眼的紅,他褪得很慢,而衣飾落下的聲音那麼沈重。 剝去禮儀教化,剝去世俗耳語,剝去頭銜身份,最後露出未著一物,最赤裸的燕雨青。 坦誠相見的慾望,濕淋淋的目光,在在召喚著張翔。 他們像沒有明天的兩隻籠中鳥那樣熱烈地交歡。 張翔不只用針尖在雪白肌膚上刻梅花,還以貪婪地在燕雨青身上佈滿歡愛印記,吸吮啃咬,像是把自己銘刻在他身上。 燕雨青發出疼痛的呻吟,不知是初次刺青帶來的不適,抑或是粗暴的交歡帶來的痛楚。 雲雨過後,燕雨青拿出一壺酒與兩只杯,那是交杯酒。 張翔心口猛然震動,雙目睜大。 「不可以。」 張翔毫不猶豫拒絕了。 他看見燕雨青眼中的乞求,琉璃褐色雙眸散發異常熱切的光芒,裡頭有太多張翔陌生的東西,強烈到讓他感到害怕。 當他說出「不可以」時,那光芒熄滅了。 他緊緊握拳,忍耐著自己說出讓事態更加失控的話。 只因那是完全超乎張翔的想像,超乎他能做的。只因那樣的話會摧毀他們兩個人。 無效的承諾,比無情的拒絕還罪孽深重。 他不能,他僅是一個孓然一身的刺青匠人,他們僅是一段冬日的冒險,不能成為永恆。 燕雨青泫然欲泣問:「張翔,你怕了麼?」 張翔答:「我辦不到。」 燕雨青默默穿回凌亂的衣裳,那朵剛雕好的白梅,被衣著覆蓋了。 他的唇在顫抖,淚在眼眶中打轉。 看起來,非常絕望。 張翔想像以往那樣,歡愛後為他梳髮,然而燕雨青只是低著頭推開他,理理婚服。 穿戴完畢,燕雨青轉過身,語氣淒然:「看來,我那日向觀音所求的,終是徒勞了。」 燕雨青除了一朵烙印心口的雪色梅花,什麼都沒帶走。 張翔在清冷的房內,閉上眼,懷抱內縈繞一絲殘香。 他沒追,也不敢追,只是從袖口拿出悄悄藏起的,新郎倌的紅色髮帶。 上等錦織的大紅緞帶垂落在手上,像捧著一道正在淌血的傷口。 ■ 我們之中,必定會有一方對不起另一方。 不如一開始就當作一場偶遇,不曾希望,便無絕望。 正因此生不復見,才能年年思念。 只是,為何每當憶及你道「徒勞了」,我的心便會隱隱作痛? ■ 大婚那日,張翔依舊習慣性邊喝著茶,邊在窗旁望向河那端的熱鬧,喜慶的鼓鑼聲震天響,充斥整座南城。 長長的紅色隊伍從城區由北而南蔓延,像注入一脈熱血,全城都在沸騰。 他望著河流之上,點點雪梅逝水而去,南方的冬日就要結束了。 隔日在早市,聽群眾熱烈討論著昨日的燕王二公子大婚,人人都誇讚那二公子本人眉眼俊秀,氣質脫俗,實在是好看得不得了。而那二公子的新媳婦,戶部尚書千金,那更是溫柔婉約,飽讀詩書,多麼好的一對才子佳人,多麼好的一段姻緣。 提著奶到家時,才猛然想起那喝乳茶的人已經不會來了。 ■ 張翔在醉仙樓為其他姑娘刺完青,提著工具準備返家。甫踏出廂房,醉仙樓的頭牌,艷若姑娘便迎上來,像是等待已久。 艷若姿態嫋娜的行個禮,道:「張翔,好久不見,奴家欲託付你新的刺青式樣。」 他來到艷若房中,艷落的下女已在桌面佈好捲軸。 艷若讓下女攤開捲軸,道:「這次想請你替奴家雕隻——」 話都還沒說完,張翔斷然拒絕:「不行。」 艷若愕然,問:「是否顧慮費用?奴家可以再——」 「不是,」張翔望著捲軸上的圖案,道:「我已決定,此生不刺梅花。」那捲軸上,正是一隻清雅的白梅。 艷若怔怔望著他,而後明媚的面容因明瞭瞬間黯淡。 「看來,你已有心上人。」她苦澀道:「這是奴家見過你,最有人味的表情。」 ■ 張翔每年冬末都會收到一封信,除了署名寄給他外,信內只有一幅畫。 一棵枯萎的梅樹。 一年一棵樹,那樹總不開花,枝幹濃墨蒼勁有力展露風骨。像是一棵棵的控訴。 而每一年總有些破碎耳語,從北方京城輾轉傳來:像是二公子封官晉爵、已有自己的宅邸、夫妻倆琴瑟和鳴乃一段佳話、燕少夫人喜獲麟兒⋯⋯ 每當收到信,他便會讓自己喝個醉,他為信上枯木而消沉,也為對方的前程似錦高興,不如大醉一場,也就不必面對清醒時的孤獨。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第五年的時候,紙上的枯樹終於開花了。 張翔死死盯著那樹枝上的點點深色紅梅,心中一緊。 ——莫是已有心上人? 這一瞬的念頭像忽地潑上一股酸燙的熱油,張翔平靜如水的心緒起了波瀾,竟徹夜輾轉難眠。 那點點紅,在內心無聲的酸蝕著,把他空洞的內心蝕出一個大洞來。 夜不能寐,暫時推去了刺青工作,張翔發覺自己什麼都不能做,只是日日看著那棵紙上樹,紙張邊緣幾乎被磨平。 某個夜晚,他伸出手撫摸紙上的梅樹,忽然一頓,細看,那點點紅中透著不正常的棕色。 他的指尖開始顫抖,險些拿不住信。 ——那並非顏料深紅,而是血跡斑斑在紙上綻放。 ■ 燕雨青病了麼? 為什麼他不知道? 為什麼毫無這方面的消息? 五年前,他沒讀懂燕雨青的痛楚,自以為是的溫柔,親手埋葬了希望。 五年後,他終於領悟,沒有那人在的地方,都是無盡的冬天。 當他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忘懷,更無法接受燕雨青已有別人時,他知道,太遲了。 當他意識到這是燕雨青以血入畫,他險些喘不過氣。 他後悔了,他害怕了。 原以為只要不成為燕雨青的牽絆,遠遠祝福他的大好前程。卻沒想到,這些年,燕雨青隱忍著他所不知道的痛苦,可能時日無多。 ■ 張翔想起大婚前一夜,穿著婚服,神情悲傷的燕雨青,一件件褪去衣裳。 他想起,歡好後燕雨青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熱騰騰的乳茶,幸福極了模樣。 想起他們相擁入眠,第一道晨光在燕雨青俊朗的五官上,描出精緻的輪廓。 想起他在梅園初見燕雨青,漫天的白梅恍若飛雪,那雙乾淨無邪的淡褐色眼眸。 想起所有他們相處的時光,每一刻時光都凝結成霜,恍若永恆。 他怎麼,就這樣放他走了? ■ 張翔曾以為,這不過是一晌貪歡,何苦成為彼此負擔。 而今,他才明白,這是命運的手筆,殘酷地用這一紙梅花提醒自己。 他要將這偶然,成為今生的必然。 他即刻收拾行囊,毫不留戀滿室畫作,在清晨時分上馬出城,往北方前行。 此後,南城再無張翔。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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