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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企圖讓誰來握住牽繩的那一端(4)



溫暖的熱水能夠一定程度的緩解疼痛,洗去髒污和疲倦,把人的腦袋也鎮定下來,志摩大口喘過氣,頂著一頭吹得半乾的頭髮走出浴室。

在休息室內,伊吹盤腿坐在唯一那張床上,他沒有穿上衣,上前彎曲的背脊露出結實的背肌以及形狀完美的脊椎,他擺弄著手上的急救箱,視線從志摩踏入室內後就沒有絲毫偏移。

“小涼子給我的,還給了替換衣物。”

“給她添麻煩了,本來想簡單處理,沒想到還是嚇到她了,”志摩說,注意到伊吹對這段對話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稍微繞過床邊,四處探了探頭,“小藍呢?”

跟他們一起回來的狼狽巨犬不見蹤影,志摩有點在意小藍的狀態,在他被伊吹揹著回來的路上,明明大雨轟鳴,沿路卻能聽到巨犬撕心裂肺的哭聲。

“在樓下哭喔,守在樓梯下面,就算我叫牠了也不肯上來,”在他背後,伊吹低聲說,他不是刻意壓低嗓音,而是緊縮的喉頭捏住了空氣,“但我懂小藍的心情喔,明明是志摩的夥伴,什麼忙都沒幫上,眼睜睜看著志摩受傷,太痛苦了覺得自己真沒用啊,這樣的,所以連上來都沒勇氣了吧……”

“……”

“那時候,為什麼叫小藍退後了?”

“聽得到啊……”

“我說過的,我聽力很好,小藍第一次的吼聲我就聽到了。”

“是因為那個地方是凹谷吧,有回聲的效應嗎,就算這樣你的聽力也太好了。”

“志摩,”從一開始就等待著他的眼睛望著他,在昏暗的光線下,其中的剔透帶著幾乎看穿人心的銳利,裡面沒有慣常的笑意,“把上衣脫掉。”

志摩看著他,看到傷痕累累狂犬的眼睛,看到就要煮開將要嗚嗚鳴叫的水壺,看到緊繃到極限就要崩裂的弓弦。

他下意識吞了一口口水,感覺到誰拉緊了脖子上的牽繩,於是只能無聲脫去上衣,露出被空氣槍擊中,此刻大片發紅帶著淤紫的背脊。

他從浴室的鏡子看過這個畫面,嚴格說來也沒有到值得上醫院的程度,然而只是稍微想像了這樣的傷口出現在伊吹身上的樣子,都能夠讓志摩露出足夠陰沉的眼神,所以,是的,也許、大概、可能,他是能明白伊吹此時的心情的。

於是不能夠再多說些什麼,不再動用唇舌,只是安靜地在伊吹面前坐好,在他所無法注視的背後,伊吹溫熱的手指帶著藥膏從頸椎開始往下按壓,力道剛好,是習慣處理傷口的姿態,這些大概與伊吹的少年時代有關,志摩想,等著指尖之外的問診。

“那時候,為什麼叫小藍回去?”

“……”

因為,和那個時候一樣,他太害怕失去重要之物,聰明的邊境牧羊犬將耳朵豎起來,絞盡腦汁把最重要的東西藏進深深的地洞,為了保護珍貴的肉骨頭,疼痛、懲罰、批評甚至死亡都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得把小藍從危險的地方推開。

所以得把伊吹藏回奧多摩的鄉下。

志摩沉默了下來,曾經的他或許可以用太多的語言轉移過去那個伊吹的注意力,但那絕對不適用於一起遊過東京灣的搭檔,伊吹太清楚他的陋習,正如同他已經做不到無視伊吹的提問。

“大概,因為我本質上,是非常自私的人吧……”

在志摩的背脊上,寬厚的手掌走過肩胛骨,往前是肋骨上的層層肌肉,往後是斜方肌包覆肩胛骨的緊實,遍布慘紅跟烏青的背脊收攏,似乎是想藏起自己那顆卑劣的心,志摩小心地呼吸,忍受著伊吹塗抹藥膏帶來的刺通以及自我剖析的厭棄。

“大概在我心裡的某個地方,我把小藍當作我自己的所有物吧,與其再犯錯、再錯過誰的開關,還不如……!!”

在他背後,伊吹突然用力按在他的傷口上,差點害傷患一口咬斷自己舌頭。

“我說過,不會再讓你做這種事了吧,想想也不行。”

“那就不要問……!”伊吹手指的力道加重,幾乎是輾過其下瑟縮的肌膚,“好痛,別壓了!”

“才不要,放開手志摩就會跑掉了,”體型的差距讓伊吹能用一隻手扣著肩膀,另一隻手環過搭檔的腰際,把人整個控制在身前,他張開嘴,示威性質在左肩作勢要咬下,“不管怎麼樣,我已經抓住志摩了,絕對不會放手的………啊,呸,都是藥味!”

“那就不要咬,笨蛋程度還能遞增的嗎,太過頭了吧,給我放手!”

“就說不要了,我是搭檔吧,一開始是志摩選擇我的,選擇我了吧,然後也握住我的手了,說了不會再一個人跑掉,既然都這麼說、也抓住我了,就不要自顧自地放手啊!”伊吹緊緊抓著他,拉緊了兩人之間的牽引繩,卻不知道是扯緊了哪一端,“既然是搭檔,就是能夠做決定的另一半,不要自己跑掉,如果是我自己一個人跑到志摩追不到的地方,你也會很火大的吧,會暴跳如雷一邊罵著笨蛋一邊逼我寫出三十份報告這樣的程度吧,我也是一樣的啊,依靠我、向我求救、大喊著魔法小藍快來啊這樣也行,多相信我一點啊!”

不是的,志摩在心裡想,不是我抓住你了,是你抓住我了才對。

他並沒有在404車前撿到伊吹藍,是伊吹在那時候伸出手,抓住持續下落的他才對。

邊境牧羊犬撒腿狂奔,拼命想往前方奔跑,牠並不知道前面還有什麼值得期待,但必須成為能幫助他人的人、必須做出貢獻才行,否則像自己這樣的人、像自己這樣的人……

牠拒絕被讚美,也不需要有人溫柔地撫摸牠的頭,牠不需要屬於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抓住自己的牽繩,建立了關係之後,牠沒有把握再次抓住那顆滑落掌心的小鐵球。

但如果有人逕自踩進牠的地盤,抓住牠的牽引繩,卻也把自己的牽引繩那一端塞進邊牧的嘴裡──

“我……”

“啊,說謊禁止!轉移話題禁止!”

“我還什麼都沒說!”

“但志摩只要想要轉移話題或是繞圈圈的時候,這邊的肌肉就會先繃緊了,我都知道的,因為我超級了解,也一直都注視著志摩,所以沒問題,”從後方緊緊抱住自己的搭檔,伊吹騰出一隻手順著志摩的下頷骨下滑,走過下巴一帶,幾乎觸及死死抿成一條線的下唇線,“我可是小藍牌測謊機喔,今天剛上市,請多指教。”

因為胸膛與背脊緊緊相貼,皮與肉縫成一塊,每一塊肌肉的收縮,心跳的速度、呼吸的頻率,還有以伊吹語來說稱之為氣味的東西,被真正五感敏銳到極限的人這樣逮在懷裡,或許真的足以讓所有言不由衷無所遁形。

“只能測得了一個人,算什麼測謊機啊……”

“但我只需要跟著一個人一起往前衝刺就好,所以只要足夠明白一個人,就可以了。”

身後的人理所當然的嗓音灌入志摩的雙耳,志摩的表情瞬間扭曲成一團複雜的線條。

那是他心愛的杜賓犬,跑得飛快、姿態矯健,絕對能在第一時間嗅出犯人的味道,而最重要的,有著一顆溫柔正直的心,永遠飛奔在所有人之前,永遠願意為了需要的人邁出腳步。他教會了汪汪守規則的重要,給予指令的意義,還有友好成為團隊一部分的能力,他注視逐漸融入團隊、被他人接納而驕傲挺起胸膛的快樂犬科,這就是正確的,志摩一未告訴自己,這才是伊吹該擁有的生活,那個在夜晚哭泣著醒來的部分,只有擁抱著彼此才能入睡的部分,他得想辦法找到療程終止的方法,比起只遵從本能的伊吹,負責兩人中理性的那一塊是他的責任,他知道他得教會伊吹搭檔之間正確的距離,還有保持友好的方式,以及……

然而在他心中,躁動的邊境牧羊犬發出不樂意的吠吼,那是我的,狗狗汪汪大叫,那是我的,我想被牠抓住,我也想抓住牠,明明只要收緊手心,他就是我的了!

“可是,伊吹是搭檔。”

“嗯。”

“傻瓜汪汪不會不知道吧,警察本來職位流動的機會就非常高,現在的搭檔也許半年後、幾年後就會解除關係,甚至調動到其他部門,還會有很多的夥伴,只跟著一個人衝刺是不可行的,也得學會成為別人的搭檔。”

他鬆開手,把屬於他跟伊吹藍各自的牽繩放在地上。

這是最好的,更穩定的、更正常的、更普通的……

“雖然我是汪汪,但志摩不會真的把我當成狗了吧,我可沒那麼傻,”在他身後,犬科收緊叼住獵物的下顎,昏暗光線之下,從來透徹的眼睛閃閃發亮,“我只會跟著你跑的,我想要成為的是志摩人生的搭檔,從現在一直跑到這條線的盡頭的那種夥伴!”

更為寬厚的掌心抓住另一人的手掌,順著掌紋緩緩地摩擦過去,動作輕巧又慎重,彷彿靈巧的杜賓犬低下頭,想盡辦法把那兩條牽引繩用力打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哈!?”志摩神情呆滯,幾乎被伊吹打昏了約略三秒,才終於掙扎著回過頭來,“你知道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所以說不要把我當笨蛋啊,小藍也是有在觀察的,而且非常敏銳,”他伸出手,觸碰回過頭來,注視著自己的搭檔,“我一直都看得很清楚。”

透過觀察對方的微表情、聲音裡微妙的頻率,還有肢體語言,他從來都能夠分辨得出來,什麼是真正的喜歡,什麼是惡意,什麼是溫柔,瞧不起跟幸災樂禍是什麼,鄙視跟嫌棄是什麼他都能分得出來。

他知道與他握手的人神情裡藏著什麼,也能聽到刻意壓低卻還是被捕捉到的閒言,知道那些人看他的表情代表什麼。

窮困、品行不良、添麻煩、暴力、不守規則、傻瓜、不受信任的,這些他都知道,杜賓犬別開臉,他不在意那些人、也不想守沒有道理的法則,他盡情往前狂奔,把那些人都甩在腦後。

所以我也知道的,伊吹心裡的汪汪說,什麼是尊重、什麼是信任,溫柔跟肯定是什麼,以及愛是什麼,這些他都非常努力去看清楚了。親密接觸時不會牴觸的肌膚,注視他時格外明亮的眼睛,因為擁抱時放鬆下來的肌肉,還有難以解釋但在伊吹身邊時變得格外蓬鬆的氣氛。

那雙銳利的眼睛只注視他的目標,伊吹將身體前傾,在極近的距離下用瞳孔的框,將志摩一未網在其中,呼吸的熱度相交為難以用語言敘述的成分,是曾經被志摩嚷嚷著好近、不要靠我那麼近然後一把推開的距離。

他從志摩不再把他推開的那一天,就意識到那中間的空隙裡填充著什麼了。

“我說過了吧,會把小志摩的秘密都嗅出來的。”

志摩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落在伊吹的後頸,將對方限制在一個絕對無法後退的距離,伊吹按壓在他胸口的右手,跟志摩扣住頸動脈的左手形成一個奇妙的迴圈,兩條牽繩亂七八糟纏繞在一起,讓他們繞著彼此打轉,但因為只有兩個人跟一條繩子,所以比什麼都簡單也比什麼都牢固。

只需要仔細注視著對方,奮力朝對方跑去,或是並肩一起往前方衝刺就好。

志摩正要開口,休息室的喇叭鎖發出喀哩喀拉詭異的響動,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兩人同時將視線移往門邊,而在門縫之間探進頭來的,是渾身濕透看起來沮喪至極的藍色眼睛。

“小藍。”志摩跪坐在床上發出呼喚的聲音。

巨犬夾著尾巴,看起來像是犯了什麼天大過錯,卻沒辦法拒絕重要之人朝牠伸出的掌心,踩著小碎步和一團黑糊糊的腳印溜了進來,牠只敢飛快蹭了一下志摩的掌心,便將巨大的身體放倒在床邊,把自己的臉藏進髒兮兮的毛髮裡。

即使窗外雨聲轟隆,也沒有掩蓋室內狗狗難受的低鳴。

“沒事的,小藍,我很好,你盡了最大努力保護我了,抱──”

他的話沒能完成,因為伊吹伸出一隻手摀住他的嘴巴。

“不是志摩的錯,所以不能道歉,明明平常都很精明,但在這種地方就很笨拙……雖然我也很喜歡啦!”

志摩故意擺出一個嫌棄的表情拉開對方的手,甚至憤而在掌背留下一個溼答答的咬痕,不過,伊吹是對的,在某些時候,伊吹比他還清楚看著其他生命的內心。

他重新伸出雙手,從毛茸茸中捧出了巨犬的頭顱,軟綿綿的藍色眼睛有太多情緒,他托著吻部比他小臂還長的巨犬,覺得自己又看到從車輪旁撿起來的一小坨白色軟毛。

“做的好,小藍,你保護了我,謝謝你。”

在巨犬大聲的嗚嗚鳴叫之中,伊吹和志摩同時將掌心放在狗狗亂七八糟的毛髮上大力摩擦,明明只是語言跟撫摸,卻覺得連室內的空氣都溫暖了起來似的。

“但不可以爬上床,小藍,下去。”

“小志摩超級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