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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迴從之】


影山茂夫接到消息時，他還在遠離調味市的外地、還是個沒有歸屬的遊子。

他聽聞電話那一頭芹澤先生的聲音緊繃而生冷，用最公事公辦的聲音向他開口，背景還有小留學姊一下一下抽泣的細響。小酒窩不知何時已經飄來他身旁，望著他的眼神安靜而悲傷，它小小的、透明的手掌放到他的肩上，影山想說它這麼做的意義不明。

「影山君，你有聽見嗎？」手機螢幕傳來芹澤先生的疑惑，茂夫這才發現自己把剛才的那些話語都給漏聽了，電波建構而成的字詞掉出螢幕，卻沒有落進他的耳裡。茂夫不好意思向芹澤先生說謊，也實在猜不出方才的談話內容，只能承認自己分神的事實。芹澤先生重重嘆了一口氣，不情不願地，再次將那些言詞吐露出口。

「影山君，靈幻先生過世了。」

之後的事情，影山也不是記得很清楚了。出外讀書的大學生沒什麼正式的衣服，雜亂的衣櫃裡塞滿皺巴巴的襯衫跟牛仔褲，連是否進過洗衣機都要分不清了，怎麼看都不是適合的打扮。於是他些微記得自己是先飄上回調味市的列車，隨著列車搖晃昏沉沉的腦袋，直到回家裡換上父親的西裝，才前往靈堂。

這下茂夫回到了出生成長的城市，卻覺得處處都陌生得驚人。巷口的那間雜貨店已經收起來了、以往通學的那條單向道改成了又長又直的馬路，那塊嵌在二樓的招牌被撤了下來，多出一片像是破了口的晴朗天空。

律也跟在茂夫踏出的步伐旁，一步一步，他在前進之中一瞥一瞥觀察自返鄉以來就不發一言的哥哥。心底既便想要說些什麼，也明白不是適當的時刻。他只是代替茂夫處理大小事宜，交付禮金、吟誦經文，最後引導哥哥來到棺木前方。

空氣中瀰漫著香粉與鮮花的氣味，會場只有黑與白兩色，寧靜得驚人。茂夫被香爐的煙燻得過敏起來，止不住地咳嗽。好不容易收住呼吸，他抬首就見到灑滿花束與紙鶴的棺木，以及那人眼眸緊閉的面容。

為什麼？

茂夫好想伸手去摸摸師父交疊的雙手，或許他還會睜開眼朝自己笑笑，介紹這些葬儀的繁瑣禮儀。可是師父像是永遠不會再醒來那般閉著眼，純白的和服襯得他皮膚更顯白皙。茂夫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靈幻，他認知的師父向來是活力充沛，永遠都有過剩動力的，此刻的寧靜令他心底滿是陌生的念頭。緊握的手掌一鬆，潔白無瑕、彷彿不屬於這個陽世的一朵菊花就落進了棺木之中，隔開了兩個世界的住民。

生人在水一方，師父已身在彼岸。縱使是有能力聯繫、往來生死兩邊的他，只要是老老實實地渡了岸的，他也無能為力。一切都太遲了。

為什麼？

「茂夫！」去借了身體的小酒窩大喊出聲，茂夫順應那聲呼喚回過頭去，雙眼所視無物，僅有透明的淚珠滑出眼眶，與他的黑色髮絲同樣向上飄去。
他緩了一下，隨即無視來自後方的叫喊，自顧自地離開靈堂，衣著間不沾染一絲清淨的檀香。午後的空氣如滔滔河水，沖刷掉他一身的困頓與疲勞，殘留下全然的不解。

師父是自殺的，茂夫聽見芹澤先生跟律的對話了。他們不敢告訴他，卻忘記他的超能力幾乎萬能，只要想要，就沒有辦不到。

他都聽到了。在師父無故曠職的第三個晚上，芹澤先生去到他的住處查看。本以為師父是身體不適才在家休息，沒想到用超能力打開未有人回應的大門後，只見到男人沙金色的髮絲被從窗扇外灑落進來的路燈照耀，望著地面的淺褐瞳仁失了焦距，那裡頭是混濁的一片死水。任誰看了都知道，眼前的這已然是一副失去靈魂的軀殼。

為什麼？

茂夫還記得自己啟程前的那個月。他告訴師父，自己想要去遠一點的城市念大學，去開開眼界，也當作鍛鍊自己的生活技能。師父如他所想，笑著說上大學了，出去闖一闖也好，這樣才有成長的機會。自那天以後，師父就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退出他的生活。不再響起的求救電話、不再需要與人共享的章魚燒，不再有人多夾過來的叉燒。師父什麼也不說，只是一次收回一點，最終意識到時，他已經將近半年沒有去過相談所了。茂夫想，這或許就是屬於那個人的溫柔，他希望自己能專心享受大學生活，於是決定不再打擾徒弟的生活。而茂夫也是希望自己能更成長得更多，成為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大人，再回到師父身邊。

他錯了嗎、他不該這麼做的嗎？

茂夫在返家的路途上愣愣地想，眼淚止不住地掉，一滴一滴，轉眼已經要淹掉半條街道。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彷彿溯溪而行。掉落的葉片飄回枝條之上、落下的雨水升至雲朵之間，所有的行人都倒退著行走，訴說著顛倒的字句。樹葉由紅轉綠、花朵由開放回歸蓓蕾。逆轉的時間中只有茂夫一人持續前行，只有他一人還是哭個不停。嘩啦啦地、嘩啦啦地。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麼了，怎麼在哭？你哪裡受傷了、哪裡會痛嗎？」

直到，他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擋在面前，一聲一聲地喚著他。茂夫這才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眼前的男孩子穿著紅白的體育服，腳上還留著OK繃；他身前的布料上寫著「4-1」的數字，一頭金髮與淺褐色的眼眸看起來再熟悉不過。

茂夫眨眨眼，又哭了出來。惹得小學四年級的靈幻新隆一陣手忙腳亂。

溯迴從之、溯迴從之。影山茂夫逆流而上，最終來到了二十四年前的調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