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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我的頭⋯⋯

安德莉雅的眼皮乾澀,睜開時的緊繃感,幾乎蔓延進她的頭皮。她抬起手,艱難地揉了揉眉心。頭頂上亮晃晃的燈光,使她的視線有那麼一刻是一片空白。

也有那麼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哎呀,你醒啦。」熟悉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感官逐漸回到安德莉雅的身上。她的背後枕著一塊柔軟的枕頭,身下則是氈布的沙發。她放在肚子上的手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她稍微回過神,便意識到那是一本書的書封。是的,她剛才在看書——雖然她看書的記憶,似乎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低哼一聲,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四周是一間雅緻的小木屋,像是人們去滑雪時住的那種滑雪山莊;木頭地板、木板釘起的牆面,還有木板門,一股溫和而潮濕的木頭氣息鑽進她的鼻孔裡。她正坐在一個小巧的客廳裡——對了,這裡是以撒的渡假小屋;她和以撒一起來的⋯⋯

一個男人從客廳旁的走廊走了進來。他手中拿著兩個馬克杯,杯口還冒著騰騰熱氣。男人的穿著有些奇異——安德莉雅腦中瞬間冒出了這個感受。但接著另一個更強烈的念頭便覆蓋了那股微微驚異的感覺。是以撒;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枕邊人以撒。以撒的肩上披著一條厚實的羊毛披肩,穿著套頭高領毛衣,下身套著一件及膝的呢絨裙,以及看起來十分保暖的褲襪。

安德莉雅產生了一股抽離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從睡夢中驚醒,她總覺得自己的意識仍然埋在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中,正在往頭頂的光源處前進。眼前的一切在理智中是熟悉的,在感性中卻是如此陌生。她知道自己在以撒的小木屋裡,卻同時又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以撒那張精緻而姣好的臉龐,就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卻感覺像是隔著一層迷霧般遙遠。

安德莉雅的大腦彷彿一台浸了水的生鏽機械,緩慢而艱難地運轉著,打撈著深沉的記憶。

「你又在沙發上睡著啦。」以撒一邊說,一邊朝她的方向走來。「開了這麼長途的車過來,你一定累壞了。」

「是⋯⋯」安德莉雅咕噥著,然後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呃啊。」她的頭好痛。她不記得自己有偏頭痛的毛病,但是這股疼痛感似乎常伴她左右。

「來,我泡了你最愛喝的茶。」

以撒來到她身邊,把熱騰騰的馬克杯塞到她手中,並彎下身,在她的額側印下一吻。

最愛喝的茶。安德莉雅有些遲鈍地想。她的大腦有點太慢地遞交了相關訊息;是,她最愛喝的伯爵茶。

茶香竄進她的鼻孔裡,接著,她的大腦彷彿水壩洩洪,聲音、色彩、以及各類影像,洶湧而湍急地湧入她的大腦,使她忍不住閉上眼睛,試圖阻止突如其來的大量訊息。

安德莉雅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前幾分鐘會那麼遲鈍與呆滯。

對,他們兩人一起開車前來渡假小屋,準備度過休閒的兩週。放好兩人的行囊後,以撒去廚房準備茶水和水果,安德莉雅則拿了一本書在沙發上等著。她大概是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吧。

眼前的茶几上擺著一盤水果,還有一副散落的撲克牌。她不記得他們剛才有玩牌,但這有可能是上次他們來的時候沒有收拾好的。以撒是個精緻的人,但他並不總是整潔。這也是安德莉雅愛他的諸多小事之一。

「你睡得好沉。」以撒在茶几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對她露出溫暖的微笑。「你還說了夢話呢。」

是嗎?安德莉雅不記得自己有做夢。

「我說了什麼?」她回應了他的笑容。

「你說:『夠了,以撒。我沒辦法再吃更多核桃奶酥派了。』」

「這也未面太荒唐了。」安德莉雅哼笑一聲。「我根本也不喜歡吃核桃奶酥派。」

以撒對她眨了眨眼。「沒錯,這正是笑點所在呀。」

安德莉雅活動了一下肩膀,轉了轉手臂和脖子。「天啊,我睡得腰痠背痛。」

「晚點我可以替你按摩。」以撒說。「如果你有興致的話,其他的也可以來一點。」

「你現在是在挑逗我嗎?」安德莉雅笑了起來。「真是性感。」

不知為何,她一直覺得心頭掛念著什麼。她啜了一口茶;濃郁的伯爵茶香,卻無法撫平她心底的那股躁動的感受。眼前的以撒正叨叨絮絮地和她說著話,她一邊應答,一邊轉頭打量周遭。牆上的日曆掛著四月五日。

時間。日期。這是什麼意思?

安德莉雅的視線轉向未闔上的窗簾。一個念頭就像是玻璃中透進的陽光一般,突然竄進她的腦海。

「啊,我都忘了。」她站起身,把馬克杯輕輕放到桌上。「今天我要去鎮上辦點事。」

她確實記得他們來這個滑雪小鎮,也有一些雜事要辦的。他們說好抵達的第一天,先把事情都處理完,後面就能好好享受假期了。但是要辦什麼事呢?

她想不起來了。

「啊?」以撒抬起頭,驚愕地看著她。「這麼快的嗎?」

安德莉雅往木屋的大門走去。一旁的木勾上掛著她和以撒的大衣。她瞇起眼看了看那件屬於以撒的羊毛長大衣。以撒是穿這件大衣來的嗎?她以為他們幾年前就決定,這件大衣已經起了毛球、也有些褪色,已經可以汰換了。但顯然念舊的以撒還是決定把它留了下來,還決定穿來這趟旅行。

在她套上自己的羊皮絨夾克時,以撒跟了過來。「你一定要現在去嗎?」他在她身後惋惜地說。

「我最好現在就出發,這樣才趕得及在太陽下山前回來。」

要前往小鎮,就得先下山。要是她不趁還有陽光的時候離開,等會回來時,她就得摸黑在山間行進了。

「可是,寶貝,外面很冷呀。」

「我會戴帽子的。」

安德莉雅取下木勾上的圍巾,一邊在旁邊的披肩下摸索。

「我們可以一起擠在壁爐前取暖嘛。」以撒提議。

「奇怪⋯⋯」安德莉雅取下披肩,有點疑惑地喃喃自語。「我發誓我之前是把帽子掛在這裡的⋯⋯」

「你出去的話,很有可能會感冒的。」

安德莉雅放棄尋找自己的漁夫帽了。她把圍巾繞在脖子上,下擺塞入夾克中,然後轉過身來。以撒潔白而光滑的肌膚泛著紅暈,擔憂的情緒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那是一張安德莉雅深愛的臉——雖然她的記憶似乎有些破碎,但至少這點她還很肯定。

她伸出一隻手,捧著那張臉,在他的嘴角印下一吻。「噢,小公主。」她輕聲說。「你擔心得太多了。」

她轉身抓住了大門的門把。

「你就待在家好好休息吧。」

「可、可是——」

「我馬上就會回來了。」安德莉雅回答。

然後她反手帶上了門。

門外的小路通往高大濃密的杉木林。安德莉雅把手插在口袋裡,一步步向前進。針葉樹在冰涼的微風吹拂下沙沙作響,除此之外,四周悄然無聲,沒有任何一點動靜。

好安靜。

像是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見的安靜。

安德莉雅踩著冰凍的地面。路邊的積雪像是被人堆砌過般整齊,她思索著是誰會在這條山間小路上清除覆蓋路面的積雪。

四周除了樹木與一大片結冰的湖泊之外,什麼也沒有。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她一人。她呼出一口大氣,但或許是因為天氣不夠冷,她沒有看見升起的白煙。

距離山下的小鎮,要走好長一段路。如果她腳程不夠快,她就沒辦法趕在太陽下山前回來了。

⋯⋯腳程?

她和以撒是開車上山的。她為什麼要走路下山?她應該要去開車,不然她可能要走到天亮——

她在路邊一塊破損的圍籬前停了下來。

地上有著兩條扭曲的煞車痕跡,就像是一支巨大的畫筆,在純潔空白的大地上撇下了兩條醜惡而可怖的劃痕。兩條弧線衝進了圍籬後方的雪地,然後延伸到破碎的冰面上。

下方的湖水一片漆黑——現在明明有陽光,湖水卻像是一潭墨水。安德莉雅站在圍籬前,看著眼前的景象。那個冰窟窿,就像一張呲牙的嘴——沒有光線、沒有氧氣,沒有出路。誰知道在那平靜的表面下藏著些什麼?

安德莉雅感到一陣冷顫從自己的脊椎下方竄了上來。一股不可名狀的恐懼感攫住了她的心臟,使她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緊縮,呼吸困難。煞車痕彷彿有某種邪惡的吸引力,正吸引著她,不只是目光,還有腳步。當她回過神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的圍籬的破口,正準備踩上積雪的野地。

不,不不⋯⋯總覺得那裡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為了她自己好,她最好還是遠離那座湖。

安德莉雅轉過身,刻意避開了地上的輪胎痕跡,準備繼續上路。

然後,她的眼前出現了一頭鹿。

一頭雄壯的雄鹿,有著三叉的大角,就站在路當中。一抹刺眼的燈光閃現,照得安德莉雅睜不開眼。尖銳刺耳的煞車聲刺激著她的耳膜,使她不得不舉起雙手遮住了耳朵。她的視線一陣天旋地轉,她閉上眼,以免自己因暈眩而昏倒。

湖面上冰冷而黑暗的坑洞突然像是近在眼前。她皺起眉,搖搖頭,看向一旁。

以撒的側臉就在距離她一隻手臂的距離。以撒張著嘴,似乎在對她說些什麼。但是以撒的頭髮在臉頰邊四散,柔軟而輕盈,像是漂浮在水中。安德莉雅聽不見他的話。她的耳邊像是被人矇上一層遮罩,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

她打量著以撒的臉。只見他瞪視著前方,兩眼發直,眼神空白。

像一條死去的魚。

「什——」

她的嘴唇才張開,一股水流便灌進了她的嘴裡。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瞪大雙眼,掙扎著想要逃離水面。但是她的身體被安全帶給卡住——她沒有辦法解開安全帶的卡榫。

——不、不、不不不——

冰冷的水體從車子的隙縫中灌滿了車內,從安德莉雅的鼻腔和喉嚨湧入她的肺部。她的身體反射性地嗆咳,卻只使她吸入更多骯髒污濁的湖水。

一旁的以撒在水中搖擺著。安德莉雅試著對他伸手,試著從駕駛座上掙脫,但是進水的肺部卻像是被火灼燒一般疼痛,使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肺給咳出來;她的視線一片模糊。

黑暗從四面八方緩緩地包圍過來,如同一隻邪惡的爪,將她、以撒、和兩人的車子一起拖向無盡的深淵中。

不,她還有事情還沒辦完⋯⋯她還沒準備好要離開——



她找到了帽子和夾克。還有什麼?



——好痛,我的頭⋯⋯

安德莉雅的眼皮乾澀,睜開時的緊繃感,幾乎蔓延進她的頭皮。她抬起手,艱難地揉了揉眉心。頭頂上亮晃晃的燈光,使她的視線有那麼一刻是一片空白。

模糊的視線中,她看見了以撒的套頭毛衣。

「寶貝,你醒啦。」以撒細緻而甜美的五官出現在她的眼前。

安德莉雅艱難地轉過頭。她的脖子像是生鏽的機械,無法自如轉動。

天啊,她究竟睡了多久。

「親愛的,你一定是感冒了吧。」以撒轉過身,將窗簾拉上。「最好待在屋子裡好好休息囉。」他轉過身來,對安德莉雅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而且呀,我聽說有暴風雪要來了呢。」

「⋯⋯是嗎。」

安德莉雅撐著身子,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以撒動身往客廳外的走廊走去。

「我去幫你泡你最愛喝的茶吧。」他用著唱歌般的語調說。

安德莉雅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跟在以撒的身後。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小小的廚房。架子上擺了一整排的紙盒,不同口味的茶葉,在她眼前整整齊齊地擺放著。

「我最喜歡的茶?」安德莉雅問。

「是呀,親愛的。」以撒輕快地說。他打開其中一個紙盒,把裡頭的茶罐舉到安德莉雅面前。他得意地宣佈道:「你最喜歡的薄荷茶喲。」

我最喜歡的茶,安德莉雅有些遲鈍的想道。是,她最愛的薄荷茶。

「你何不去客廳坐下呢?」以撒說道。「我馬上就來。」

安德莉雅轉過身,默默地踱步回到客廳裡。

牆上的日曆掛著四月六日。她的心底湧起一股無法明狀的焦慮感。她好像有些事要做。

她聽見廚房裡傳來杯盤碰撞的清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