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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起過去,黑咖啡苦澀的酸氣從舌尖散發,他忍著不加糖,等待幾秒鐘的回甘。 這種苦,要訓練自己習慣的。 即使知道少了什麼,也知道再也不能了。 「婚紗照就交給你挑了。」 「沒問題~」他微笑回覆另一半的訊息,他的另一半工作忙碌,正在國外出差中,幾乎沒時間分神做這些瑣碎小事。 他是造型設計師,當然樂於為他們的婚紗把關。 四套造型,有西裝筆挺的他們倆,也有他戴著白頭紗依偎在旁,每張都是很幸福的樣子。 而他帥氣的另一半穿上黑西裝,筆挺結實的襯衫性感到不行。 有一張是他們在他最喜歡的咖啡館拍的,情境是他邊喝咖啡邊等待,而另一半捧著花從門口推門而入。像是說真愛總是姍姍來遲。 他喜歡畫面裡溫柔的日光,讓他向來強勢的氣場變得柔和。時間暫停,空氣都是甜的。 他忍不住先分享幾張到姊妹的群組,聊天室內立刻刷一排尖叫聲,光是看一整排驚嘆號,都能感受到她們此起彼落的讚嘆。 「好好看!!!!!!」 「美炸!!!!!」 「我要哭!!!!!」 「你們超美!!!!」 他享受這一刻爆發的虛榮心,然後又再次叮嚀這些人婚宴一定要到,不准放鴿子。 女王霸道下指令:「不管有沒有武漢病毒,妳各位爬都要給我爬來!」 所有人連忙回:「新娘說的是!!!」 他們的婚宴辦在城市邊緣某飯店的頂樓露天,可以俯瞰整個盆地晚霞,在涼爽的傍晚舉行證婚儀式。入夜後頂樓點起燈海,賓客會在金白交錯的布幔天篷下吃吃喝喝,現場還有DJ,他們還可以跳舞開趴。 那場地太熱門,他早在一年半前就下訂,還只能訂到平日晚上。本來很不甘心,但因為突如其來爆發的疫情,讓許多新人婚宴延期。他有幸候補到某個好日子的週末晚間。這間飯店對同志很友善,贈送客制化彩虹小禮物。為了感謝他的支持,還幫他打了折扣。 上個月,飯店經理特意致電,再次確認一個月後的婚宴流程。經理的聲音親切有禮,應該是位年輕的小姐吧。 「沈先生,真的好期待你們的婚禮喔!」 「謝謝Paggy~我只有一個小問題要麻煩你們。」 「沈先生請說。」 他看著訂製好的「楊沈喜事」背板,說:「另一個新郎要換名字。」 楊一直一直對他很好,他們在二十來歲時開始交往,這一去就是六年,圈內少見的愛情長跑。大家甚至以「楊過與小龍女」來稱呼這對堪稱奇蹟的穩定關係。 當然,他曾惹花撚草過,楊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用溫柔的放養方式一步步把他圈進字自己的人生裡。 等到年紀漸長,對各種活動都興趣缺缺時,他早已習慣楊的陪伴,習慣這段穩定的關係。乖乖走進他的羊圈。 楊積極地為他們做未來理財規劃,每個月跟信用卡帳單一樣準時,總在五號時叮囑他存錢、要記帳、要保存發票,超過五千塊的東西最好先思考是需要還是想要。每年可以出國一次,但預算要控制在五萬以內。 他覺得每一條都在針對自己。 滑臉書時,忽然跳出三年前的「歷史上的這一天」。一張手震模糊的冷氣照,搭配脾氣火爆的文字,寫著:「冷氣又壞,去死。」 果然是他一貫的直率風格。 三年前的夏天,他跟楊住在城市北邊的舊大樓裡。他想結婚,楊想創業。 他們的共同帳戶是未來的買房與養老錢,楊的戶頭是創業基金。而他只有少得可憐的,一點存款。 但他還是想結婚,想辦浪漫美好的婚禮,想得要命。 他篤定的說:「不管台灣有沒有通過同性婚姻法,我都要結!去國外結!」 楊打開機票網站,看到機票價格時表情不自覺凝重起來。 他惡狠狠瞪著楊,想逼出對方的一句話。 楊說:「呃我們可以淡季去嗎?」 轟隆一聲,他嚇了一跳以為打雷,原來是套房內的老舊冷氣忽然停擺。 空氣中飄著一點焦味。 楊立刻跳起來去看冷氣。 他盯著楊穿著吊嘎與內褲,滿頭大汗地研究冷氣。還不忘轉頭問他:「現在很熱,你要不要先吹電扇?」 他翻白眼:「電扇也是吹熱風啊!」 「那你先去附近的超商吹冷氣,我打給修冷氣的師傅,修好我再打給你。」 整個室內悶得像大蒸籠,他跨過雜物,在門口轉身看向這到處推放雜物的一室一廳空間。終於壓抑不住煩躁心情,說:「親愛的,我第三百遍問你,我們搬家好嗎?」 楊埋頭研究著冷氣,像是假裝沒聽見。 他甩上門發出「碰」的一聲,他知道這小氣鬼可沒耳聾。可能第一時間不是氣他甩門,而是怕門壞掉又要花錢修了吧。 他在附近的7-11邊吹冷氣邊發廢文。熱天午後的陽光隔著落地窗曬進來,像刀刃割著毫無遮蔽的白嫩肌膚。吹著冷氣還是熱到受不了,決定買冰吃,發現冰櫃上貼著「草莓牛奶冰棒第二件七折」 他不喜歡吃草莓冰棒,人工香精讓喉頭發膩,但還是鬼使神差買了,因為第二件七折。 直到結完帳,他才對著手上兩支冰棒發愣。 無奈地咬了一口冰,果然是滿口的化學甜,但又捨不得丟,只好忍著黏在喉頭的甜吃完。 他回到套房,楊還在等師傅,身上那件背心已經被汗濕透。他拿著冰棒給楊時還說:「第二件七折啦。」 對方綻放笑容說:「我感受到你的愛。」 他覺得楊指的「愛」是省錢這件事,他在謝謝自己願意為他省錢。 大熱天的,他的內心溫度驟降,置身冰窖般寒冷。 不,不是的。 做這些事,他完全不是出自真心。 他是一個極其自私又虛偽的人。 他想大手大腳毫無顧忌花錢,他想要每一刻都享受在當下。 他討厭草莓冰棒,厭倦老舊爛冷氣,厭倦記帳,厭倦計較省下那十幾塊錢,厭倦這個堆滿雜物的一房一廳的空間,每一個都是他們生活的痕跡,每一個都沈重得讓他難以呼吸。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想要這樣的生活。 還沒遇見楊以前,他是個買東西不看標價,花錢不手軟的月光族。出道前的造型師助理賺的都是辛苦錢,更何況他愛玩,每到月底常常四處跟人借錢或蹭飯吃。 認識楊以後,有著一雙濃眉大眼的楊,會說:「你月底就來我這邊蹭飯吃吧。」這句話是他此生聽過撩撥的話,man爆了,能讓心失速。 楊會為他簡單煮一碗陽春麵,加上一些員工餐的邊角料湊合著當配菜,他餓了一整天,唏哩呼嚕嗑完一大碗。楊知道他只吃一餐後,還會幫他準備中午便當,要他不要挨餓,很傷胃。 經濟狀況開始穩定下來後,當時吃得好香的陽春麵,似乎也沒那麼香了。後來他以戒宵夜為理由,越來越少造訪店裡。 再後來,楊準備籌備開店,兩人更沒時間相處了。 那些獨身的時間反而讓他鬆了口氣,他多了空隙呼吸。同時感覺內心被一點一滴鑿出一個洞。曾經溫柔的美好回憶,像流沙一樣緩緩流逝。 是楊變了,還是他變了? 曾經的深刻沒有原因的消失了,剩下滿滿的疲憊與愧疚,以及恐懼。 某個深夜,他不顧楊的反對動用存款,擅自在某飯店下訂了婚宴,依然無法消除不安的感覺。 一年前的某天下午,他逃走了,從此與楊斷了音訊。 他聽說楊的居酒屋開在東區的某個街角,生意越來越好,還登上知名媒體。 走到巷口就看見那盞醒目的紅燈籠,豪邁墨筆字體寫著「小坐關東煮」。 似乎因為剛剛的暴雨影響,店內客人顯得稀疏。 站在店外,聽見店內的音樂從門縫流瀉而出,是楊很喜歡的歌,慵懶的旋律,女歌手似有若無的唱著一段感傷的夏日戀情。 彷彿感應似的,他推開門的時候,楊剛好抬起頭與自己對上視線。 那個稚嫩的大男孩,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面,熟練招呼客人的老闆了。 楊看到他先是一愣,而後說:「歡迎光臨。」 「你不問為什麼?」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楊。 楊視線專注的烤著飯糰,回:「你那麼突然的離開,我當然想知道為什麼,是我哪裡不夠好?還是我做錯什麼?」 楊停頓一下,接續:「但後來想想,很多事情本來就沒原因,多想只是徒增煩惱。」 是嗎,楊已經這麼豁達了啊。 看樣子,是沒有牽掛了。 雖然欣慰,卻感受到啤酒的苦味在嘴裡發酵,嚥下後,果香明亮的餘韻在口腔裡淡然釋放,真是曲折的味道啊。 楊問:「過得好嗎?聽說你要結婚了?」 「沒錯呦,我來送帖的~」 楊打開喜帖:「還是辦在那個飯店?你一年半以前訂的?」 「對喔,我還特別跟對方說新郎要改名字呢。」他笑嘻嘻的說。 一旁偷聽已久的女性常客,忍不住投以錯愕目光。他毫不在意,今天就是要來昭告天下自己的喜事。 「改天帶他來店裡吃飯吧,我招待。」 「嗯再說吧。」他微笑:「但我會常來的,畢竟偶爾也會想偷吃點好東西嘛~」 楊的視線卻頻頻望著牆上時鐘,讓他忍不住問:「你的對象怎麼樣?」 楊望向他,良久:「很好。」 他刻意拉高音說:「有比我好?」 楊黝黑的臉尷尬的笑了笑。然後楊把烤好的飯糰,放在與店內黑盤不同的青色瓷盤上,慢悠悠的淋上少許醬汁,然後慎重的放置在櫃子裡擱著,貼著「已預定」標籤,像是放進心中的特等席。 他明白,這才是楊的回答。 有沒有比自己好都不重要,在楊心中,那個人是最特別的。 如今,你已經有願意為他料理的對象。 他會陪著你一塊塊的省錢嗎? 陪你對發票、研究信用卡優惠? 會聽你講難聽冷笑話? 會陪你回老家一起應付討厭親戚? 即便是冷氣壞掉的三十五度大熱天,也會陪你一起度過? 內心還是有一點酸澀的泡泡冒了上來,他任性補了一句:「他怎麼可能比我好。」 「至少,胃口比你好。」 楊對他很寬容地笑,就像多年前他們在一起時那樣。 他後來見到楊的「那個人」,長相挺秀氣的,看不出胃口好(還是楊指的是另一方面?)喜歡穿一身黑,跩個二五八萬臉臭得要死,跟自己討人喜歡的模樣天差地遠。EQ很低,看起來有過歷練但完全沒有社會化。敢衝著自己嗆聲,完全沒看楊的臉色。 前男友的選擇,真是讓人各種不理解。 至於自己的選擇,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他們的關係停格在他推門而出的那天。 而他始終記得,三年前他們還在一起的那個夏天,冷氣故障的小套房,楊淌著滿身汗,吃著他買的冰棒的那個笑臉,嘴角還有一點草莓醬。 僅是如此片段瑣碎,卻也許是愛情最接近永恆的時候,足以讓他一生懷念。 離開店時,他在門口望了一眼店內。專注烤魚的楊忽然抬頭,與自己視線對上。 他微微一笑,點點頭,彼此什麼話都沒說,但什麼都懂了。 無論如何,你要過得比我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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