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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夜未央(二)(限)



那顆子彈打穿了藍道夫的鎖骨,距離心臟只有幾英吋。興許是連撒旦都不想這麼快見到他(像他這樣的人,死後肯定是要下地獄的),他撿回一命,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

藍道夫賃居於市郊一幢有著前後院、佔地寬廣,由灰磚砌成的老房子。出院後,他便回到那裡繼續休養。他的房東是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一頭捲曲的紅棕色短髮、明亮的翠綠眼睛,白皙的皮膚上綴著一點雀斑,總是帶著溫和的微笑。在他休養的期間,都由這位親切的房東肩負起照料他的責任。

「鹿先生?」

「那是我的筆名。不過如果你想那樣叫我也可以。」

「筆名?你是插畫家?這些都是你的作品?」

當鹿先生自工作檯上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藍道夫忽然覺得十分困窘──他自法學院畢業後就住在這裡了,卻竟然連自己房東的職業都不知道。

「抱歉,我……說不定你以前和我提過,但是我忘了。」

鹿先生偏過頭想了又想,而後搖搖頭笑道:「不,我想我應該沒和你說過這件事,畢竟你從來沒有問過我。」

工作室裡只剩畫筆與紙張沙沙的摩擦聲,尷尬的沉默像是不斷提醒著藍道夫他做人有多失敗,於是,他在工作室裡待不到半小時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你可以試著找回被壓抑的情緒……」

自從中彈以後,藍道夫發現自己竟變得有些多愁善感,時常沉浸在莫名憂鬱的情緒裡。他的電子信箱裡塞滿來自客戶的信件,但他對事務所裡的公務一點處理的動力都沒有。

「人一旦從過大的工作壓力中釋放,是有可能會突然陷入低潮……好,我們今天的時間已經到了。」

藍道夫眨了眨淡藍色的雙眼,從枕頭底下抽出預先開好的支票,諮商師接了過去,轉身離開。

陽光自窗子透進來,灑在藍道夫身上,暖暖的,在他的被子印上幾簇花葉的影子。他的房間外頭就是後院,那裡由鹿先生悉心打理,也是他喜歡住在這棟房子裡的其中一個理由。

打開窗便能欣賞院子裡的花草,以及被它們所圍繞的鹿先生。一聽見開窗的聲音,鹿先生立刻抬起頭,向他招手。

「嘿,艾席爾……不不,你不用上來,我下去找你!」

有時候藍道夫躲著鹿先生,是害怕自己又說了什麼蠢話惹他不悅,但大部分的時候,藍道夫還是很希望跟鹿先生多親近一些的。

以前他從不認為自己需要什麼「真心的朋友」,作為一個極端的自我主義者,他深信人與人之間只有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直到此時此刻他才領悟到,原來真摯的朋友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只不過,現在他身邊的人只剩下鹿先生了,而且鹿先生是他的房東,連朋友都稱不上。

「你看,這是之前你種下的聖誕紅。」鹿先生指著一整排聖誕紅的其中一盆說道:「長得非常好,說不定再過一個禮拜就會結苞了。」

藍道夫有些佩服他居然能辨認出哪一盆是自己種的。畢竟他左手不便,當初鹿先生邀他一起種聖誕紅時,大部分的工作依然由鹿先生包攬。

「真希望能早點見到它開花。對吧,藍迪?」

除了聖誕紅,院子裡還有許多可食用花草,鹿先生知道藍道夫閒來無事,便順道教他如何修剪下可食用的部分,煮成一壺花草茶。

天氣逐漸寒冷,捧著熱呼呼的花草茶,窩在客廳的沙發裡,十分愜意。藍道夫已經許久沒有這麼悠閒了,他甚至覺得,鹿先生的花草茶要比他請來的諮商師要有用得多。

「我覺得他不需要再過來了。」

「但是藍迪,我總覺得現在的你似乎還有些低落?有時候情緒上的困擾,交給專業的人來處理比較好。」鹿先生嚼著自己做的糖霜餅乾,又塞了一片給藍道夫。

餅乾上面的圖案有些歪曲,是他為了在聖誕節前烤出完美的糖霜餅乾前的練習品。以往藍道夫為了保持身材,一向不碰這類高油高糖的食物,不過對於鹿先生的好意,現在的他不僅不拒絕,還吃的津津有味。

「低落?噢,如果你是指我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想到以前的自己,藍道夫不禁有些羞愧,垂下眼睛,盯著手裡圖樣扭曲卻可愛的糖霜餅乾,「我想這是好事。」

藍道夫的事業隨著他遲遲沒有回到工作崗位而逐漸走下坡,但最可怕的,莫過於他竟一點都不在乎──所有曾經在乎的東西,現在對他而言,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遲遲沒有踏出腳步回歸從前光鮮亮麗的生活。以往總是服貼在頭頂的金髮,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亂糟糟的鳥窩,他任由鬍渣長了滿臉,而且對於自己粗獷的新風格甚為滿意。

待在這幢老房子裡,有鹿先生相伴左右,這種生活好像也沒什麼不好──最近,藍道夫時常浮現這個念頭。

又是一個慵懶的早晨,微涼的空氣讓藍道夫打了個大噴嚏。近幾天氣溫不斷下探,距離初雪的日子,想必也不遠了。說到下雪,就讓人想到聖誕節,鹿先生似乎非常重視這個節日,一個禮拜前就開始忙進忙出準備著。

不過,藍道夫並沒有聽他說過要回老家過聖誕。這也代表今年他們的聖誕節,說不定是兩個人一起度過。

該送鹿先生什麼禮物,來答謝他照顧自己呢?藍道夫一面思索著,一面走下樓,鹿先生大概在客廳,在樓梯上他便能聞到烤麵包的味道,並且聽見一陣陣嘈雜的電視聲。

「在知名律師藍道夫‧薩塔曼尼斯中彈之後的兩個月,他的助理傑西‧莫爾菲出面爆料,不只是自己,薩塔曼尼斯先生還與多名前助理、社交名人有染……」

鹿先生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同時也對周遭事物十分敏感,經常被外在動靜所驚擾。當藍道夫來到他的身畔坐下時,能聽見他倏地倒抽了一口氣,微微聳起肩膀,彷彿有一雙靈活的鹿耳朵從他捲曲的紅髮裡豎起來。

他連忙關掉電視,可又被藍道夫打了開來,專門爆料名人的訪談節目中,傑西在裡頭侃侃而談,鉅細靡遺地描述兩人之間的「不正當性關係」。

事實上,藍道夫早已接到多封傑西的恐嚇信件,向他要求一筆封口費,現在情勢發展至此,他並不意外。倒是鹿先生,電視裡被爆料的爭議人物就坐在自己身邊,他實在承受不了這樣的尷尬,不一會兒便溜回了自己的工作室。

鹿先生最不喜歡的就是外界的紛擾,顏料與色彩能使他平靜、給他安全感。他喜歡畫些純真的、充滿童趣的插圖,因此兒童繪本、青少年小說是他最經常接到的案子。

「叩、叩!」

藍道夫的敲門聲著實嚇著了他,藍道夫似乎也很理解他這過度敏感的毛病,向他道歉。

「上次你借給我的書,我讀完了,故事很棒、插圖也是,湊在一起非常完美。對了,這是你的快遞。」

但是有誰沒有過去?鹿先生覺得實際和他相處下來感覺並不壞,甚至就某些方面來說,他是個挺貼心的室友。接過自己上週借給藍道夫的硬殼精裝小說,以及一件A4大小的包裹,鹿先生微微一笑,將它拆開來,是一盒桌遊。

「這是我半年前完成的一個案子。一起玩吧?」

更準確地來說,是一款設計給9-12歲兒童的桌遊,以聖誕節作為主題,內容是拼字遊戲,非常適合作為孩子們的聖誕禮物。裡頭包含五套字母卡,每一張字母卡都有獨一無二的設計,由鹿先生精心繪製,廠商量產之後特別送了一套給他。

「等等,我這裡有三個E……」

拿出手裡三張不同顏色的「E」,鹿先生得意地表示自己拚出了「馴鹿(REINDEER)」。他伸長了手搆著桌邊的那張「D」,花花綠綠的刺青自他袖口邊上爬了出來,蜿蜒在他纖細骨感的前臂上。

不僅僅是手臂,鹿先生身上似乎很多地方都有刺青。那些隱密的圖案時不時地會從他的袖口、領口、上衣的下襬露出來,藍道夫的目光總是被它們牢牢勾住,直到它們再次沒入衣料裡。

「藍迪?」

「噢,呃,該我了?」

最後,藍道夫只拚出了一個字「聖誕老人(SANTA)」,鹿先生則收集了一整疊的字母卡,成為贏家。

「既然我贏了,那我應該可以要你為我做一件事。對吧,藍迪?」

「當然了,你要我做什麼?整理後院、打掃廁所,或是為你做一頓飯?」

靠在桌緣,鹿先生歪著身子、托著腮,一隻紅畫眉自他的領口探出頭,尖細的鳥喙停在他的鎖骨上。藍道夫望著那隻紅畫眉,浮想聯翩。

「明天我想去看看約書亞,要一起來嗎?」

壁爐上有一方合照,鹿先生在左、約書亞在右,他們臉碰著臉,周圍白雪皚皚。當時的鹿先生似乎很年輕,不過和現在的模樣比起來,居然相差無幾。

天氣愈來愈冷,庭院裡的幾棵玫瑰紛紛盛放,鹿先生在後院採了一些白玫瑰,用紙張與麻繩仔細包裹成一束。一回到客廳,就見到藍道夫正愣愣地盯著壁爐上的相片。

「走吧,藍迪?」

一大清早,天空灰濛濛的,兩人並肩往墓園走去,鹿先生的伴侶約書亞就在那裡,生滿雜草的十字形墓碑底下。他們相愛了很久,卻沒來得及結婚,灰磚老屋是約書亞留給鹿先生唯一的遺物。

為了留給鹿先生一點私人空間,藍道夫待在墓園邊一棵老橡樹旁,遠遠地望著鹿先生。鹿先生立在許多墓碑的中央,冷風吹起他的大衣,使他細瘦的背影看起來脆弱不堪。

過了許久,鹿先生終於放下手裡的白玫瑰,回到老橡樹底下。藍道夫見到他雙眼紅腫,說起話來滿是鼻音,大概是哭過。

這使他忍不住吻了鹿先生。

「謝謝你,藍迪。」

起先鹿先生被他的舉動嚇著,瑟縮著肩膀,紅暈自雙頰綿延到耳朵上。而後,他也給了藍道夫一個吻。

並非回禮,而是邀請。

藍道夫輕輕吻著鹿先生,他的身上布滿荊棘、花鳥,以及不知名的圖騰,當他扭轉身體時,那些圖樣宛若活物,妖嬈地引誘著藍道夫。

羞怯是苦澀的表象,包裹著寂寞卻極其甜蜜的內裡。他們在床鋪上交纏,將自己的慾望交給對方,從下午一直持續到傍晚,最後他們疲憊得窩在一塊,晚餐叫的是外賣。

那天晚上,藍道夫輾轉反側,床上還留有鹿先生的體溫和味道。他一直在思考是不是該主動追求鹿先生,因為鹿先生還不屬於他。下午的情事是單純的意外,他完全不曉得鹿先生喜不喜歡自己,可是,他很希望能一次又一次地擁抱鹿先生。

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鹿先生令人口乾舌燥。藍道夫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倚在房門口,望向走廊盡頭鹿先生的臥房。出乎他的意料,鹿先生的臥房竟還亮著燈。

昏黃的燈光自門縫流瀉而出,忽然,鹿先生的房門緩緩打開,幽暗的走廊被灑上一層溫暖的黃光。

藍道夫首先看見牠的鼻子──紅通通的鼻子,鑲在牠頭顱的前方。而後是一對耳朵,以及頭上樹枝狀的巨大長角;牠粗壯的脖子底下垂著一綹淡色鬃毛,後方則是牠龐大的身軀,由牠纖細的四肢所支撐著。

隨著牠緩慢地移動著,蹄子輕輕敲在木質地板上,咖答、咖答、咖答。藍道夫看得呆了,一不小心手裡的杯子掉在了地上,框瑯地一聲,引得那隻巨大的生物回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

「什麼鬼東西……」

就在一瞬間,牠跳了起來,往走廊的末端狂奔,鹿先生的臥房在走廊尾端,牠無處可躲,轉而奔進了對面鹿先生的工作室,隨之一陣物品掉落的聲響自工作室內傳來。

藍道夫小心翼翼的走近,打開工作室的燈光。鹿先生的工作室裡凌亂不堪,倒的倒、翻的翻,書櫃上的繪本、小說、素描冊,以及桌上的顏料、畫筆、各種各樣的繪圖工具,散了一地,至於罪魁禍首、那隻黑乎乎的龐然大物──藍道夫很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居然是一隻馴鹿。

一隻貨真價實的馴鹿,在房子裡。

「我的天……艾席爾?艾席爾?」

藍道夫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鹿先生。他先是衝進鹿先生的臥房,裡頭空無一人,而後又在房子裡上上下下找了一遍,依舊沒有鹿先生的人影。

於是他決定報警。遇到無法解釋的事情時,報警或許是最好的辦法。

「對,我說我的房子裡有──不不不,我沒有在開玩笑!是真的,就在我面前!喂?喂?噢,媽的!」

被警局掛電話的同時,藍道夫忍不住爆了粗口,憤恨不平地望向工作室裡那隻生物。就是這個東西,害他被當成了瘋子……不,現在他已經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馴鹿這東西,他在家鄉時見過的可多了,不論是野生的還是馴養的。雖然牠們是素食者,但是看看牠們那雙大角,只要牠們一個箭步衝過來,就能把人頂得肚破腸流。

藍道夫望著工作室裡的大塊頭,渾身發抖的同時,不斷思索著該如何把牠趕出屋子。那隻棕色毛皮的大塊頭則低著頭,像是在找草根吃,但牠能找到得只有一地散落的字母卡──從昨天寄來的桌遊盒子裡灑出來的。

一人一鹿不知對峙了多久,馴鹿突然抬起了自己的紅鼻子,朝藍道夫噴了一口氣,把他嚇得差點尖叫出聲。

「別、別過來!」

如果藍道夫手裡有把獵槍,他肯定會直接轟掉這隻大傢伙的腦袋,可憐他現在手無寸鐵,只能虛張聲勢。至於那隻馴鹿,或許感受到了他的威嚇,並沒有靠近他的意圖,只是重複的噴著氣、晃著牠的紅鼻子,低下頭去擺弄地上的字母卡。

好一會兒,藍道夫終於察覺了一件事情:這隻馴鹿並不是在「吃」那些紙卡。牠似乎正在用牠的紅鼻子和前肢,從花花綠綠的卡片堆裡挑出特定的卡片,然後非常艱難地想要將它們排列整齊。

N-R-D-Y-A?

藍道夫忍不住歪著頭,觀察那些被挑出來的字母卡,試圖解讀出一些訊息。

難道是「藍迪(RANDY)」?

藍道夫匪夷所思地望著那隻馴鹿,只見那隻馴鹿踏了踏蹄子,噴了一口氣,低下頭去又挑出了好幾張卡片。當牠排出最後一個字時,藍道夫才確定這不是隻普通的馴鹿。

IS 
ME 
ASHER

「艾席爾?」

馴鹿發出低沉的聲音,像是非常高興藍道夫說出了正解,慢慢地靠近藍道夫,藍道夫則花了好久才鼓足勇氣,讓牠紅通通的鼻子磨蹭自己的掌心。

牠的氣息濕潤,深棕的毛皮透著溫暖,藍道夫自他的頭顱向後摸去,在牠的脖子上摸到一條黑色的皮質項圈。當藍道夫將它拿下來時,工作室裡竟颳起了一陣強風,伴著霧氣和雪花,馴鹿一轉眼便消失無蹤。

只剩下鹿先生,羞怯地眨著翠綠的眼睛、頂著紅棕色的亂髮,一絲不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