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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說風
飛越礫漠已經是一天一夜之後，姊弟回到地面以雙腳旅行。
皇姊牽著子儀進入沙漠，夜裡趕路，白天休息，風沙不大時，甚至能睡上一宿。
剛學會的風遁在沙漠裡使用特別方便，雖然子儀還不能自由的招來撤去，但只要風起時，他就伸出食指留下一截風在手邊，繞成一個漩渦、或是帶上一些沙塵兜圈子，直到風漸漸停歇，然後子儀會按照皇姊說的去做：要謝天，要張開手掌讓風遠去，以示敬意。
風是飄渺不知來處、不知終點，要透過引導或順著風向使用。自然生成的風，能夠截取，但是不能全拿，否則會有天罰降臨。相傳，他們所在的沙漠就是天罰的結果。
風術士又稱風使，意指「使風之人」，恪守「風命相繫，風息命止」的訓誡，有所節制地使用上天的賜予。
在沙漠裡，姊弟倆逐漸養成白天休息、傍晚醒來的習慣，吃過食物之後再繼續往前走，子儀從皇姊那裡拿到肉乾，並且被皇姊逼著坐在懷裡；因為她堅持要蓋兩件斗篷。
「我怕冷，沒辦法。你本命屬火，坐我懷裡剛好。」
子儀不敢忤逆皇姊，如此相安無事過了三天，竟也習慣下來。
這天晚上，皇姊啜著水，子儀則是細細咀嚼嘴裡的肉乾，心裡反覆思索皇姊所說的關於風使的話，肉是什麼滋味？他並不知道。
「皇姊，我問你……」
「叫我哥哥。」
「哥哥。」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子儀從善如流地改口，好把問題繼續下去：「這些路你都走過嗎？」
「當然沒有。」皇姊的聲音泛起笑意，伸長手靠近小火堆。
「沒有？」
「路途遠著呢，不可能『都走過』吧。」
「你沒有走過？」子儀不由得停下咀嚼，顧不得含在嘴裡的肉，他得問清楚才行，「你真的沒走過？那這麼多年你是到哪裡出使？我國的公主都到哪裡出使了？」
「哎哎哎，不要質疑我們好嗎？旅行很辛苦的。」皇姊搔搔頭，苦笑著望向夕陽，餘光拉長兩人的身影並迎來夜幕，「我們走的路是北方的草原，稱為『郡主之路』，除了四時回國，其他時間，我都在那條路上。」
皇姊輕輕拍打子儀，示意他可以坐到旁邊去，並將水袋遞給他，和著水好將口中的肉乾吞下去。自己則是在火堆旁躺下來，她望著天上繁星，過了半晌才開口：「我們其實不走在大道上，我怕遇上危險而我無法獨自保住你。飛行雖然快，但是一旦停下來可是連用腳站著都有問題。」
前者，子儀不大相信，但後者他就懂了：乘風飛行三天後，再次觸地的剎那，子儀立刻栽倒在沙地，試了數次還是站不住腳，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更別提腦袋天旋地轉。在那當下，習慣乘風的皇姊選擇平躺在地，並且刻意鼓勵弟弟「靠雙腳站立」，然後在他跌跤時大笑。
「可是皇……哥哥，你不怕殺生啊，一開始我們可以不要飛，走你熟悉的路就好，為什麼需要怕那幾個追兵？」
「罷了罷了，你叫我子斂吧，至少外人聽不懂。」皇姊闔上雙眼，夜風正拂過沙漠，看上去與真的哥哥幾乎一樣，「我的確不怕殺生，但我會累，追兵或許不多，就怕有個萬一，與其硬碰硬，我寧可躲一陣子，休息夠了再說。」
「要躲也不難吧？」
「你錯了，很難。」皇姊再次張開眼睛，深吸一口氣，呼出去成了白霧，「『公主之路』不單是出使的路，也是通往其他國家的要道，每年春秋兩季都有數十支商隊在這條路上往來，我曾數過最多的時候，有二十支商隊同時在旅行。人來人往之中，要是牽連無辜，我無法連你一起保住。」
「二十？這很多嗎？」
「一支商隊少的也有五十人，最多近百人；因為我國商旅按規矩，人數不能多於公主使團。」皇姊試著說明，「途中最大的綠洲，常駐人數不超過一千人。」
子儀的腦子總算轉出了答案：國內的商隊人數，幾乎同於兩個漠地城鎮。
漫天的星子又引他想起京城，夜裡也有如晝的繁華，這樣繁華的京城……有上百萬的人口，兩千根本微不足道。
「所以公主，」子儀說到這裡停了停，確認皇姊沒有阻止他才繼續說，「是為了路上的商旅，才不走那條路嗎？」
「算是吧，公主很清楚自己的斤兩。」說到這裡，皇姊翹起腳，今天似乎不會繼續趕路了。

子儀低頭看著火光下的沙地，回憶起皇姊每年兩次回來的場面，這是春秋兩季的大事，皇族都必須出席迎接。過去親眼目睹，只當是一回熱鬧，湊合著看過就算了，不特別喜歡這「教坊第一部」，他不覺得有哪裡吸引人。
現在想起，他才有些明白，那是何等的威風，既是向外族炫耀國威，也是做給百官百姓看的大戲。
上百位女子從天而降，如夢似幻，領頭的公主威風凜凜，歷經諸多險阻的旅行，她們總能平安渡過。
「那一百個使節呢？」子儀問。
「不在了。」皇姊頓了頓，又說，「我的意思是，百風全都過世了，這樣說你能明白吧。」
子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嚇得不知所措。
皇姊對子儀的反應似乎渾然不覺，仍帶著欣慰的語氣繼續懷念她曾經並肩旅行的部下：「一百個使節，是一百個女風使，她們保護公主，觀測星象、氣象，路上的食衣住行都由百風打點。公主獨自一人無以報答，只有在京城時處處護著她們。」
「原來如此啊……」子儀點點頭，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可是太明顯了，被皇姊聽出來了。
「你大概誤以為公主什麼都會吧，真是對不住。因為公主不會每代都有，甚至有可能夭折，因此在大道上的公務執掌有上百個人能替換，這點俗事的道理，龍主能懂嗎？」
「這裡才沒有龍主，」子儀皺起眉頭，「宣揚國威是長公主的工作，從建國之初就傳下來的職責，難道是假的？」
「造假呀，建國千年，大概九百年來都是如此，百名使節裡，總有十幾、二十個分身。不必真的有公主，只要有使節，『公主之路』還是能維繫，靠女人彰顯的國威，夠威風吧？」
建國之初，始皇的女兒召集了數名女子，離開故鄉，去告知外族「吾國已立」，途中又加入了許多女孩，最後，這位公主帶回了一百名女子，日後繼承了皇位。
而長公主出使外國的傳統，便是根據這則典故立下的。
「那公主會喜歡這樣長年旅行嗎？」
皇姊眨眨眼，一顆流星劃過天幕，緊接著又一顆，「聽說，斂公主挺喜歡的，但皇帝即位之前常常躲著旅行，聽說姑姑雖然盡責，可也抱怨過。」
「那我要廢掉『公主之路』。」子儀盯著天上最亮的一顆星子說話，星光閃耀像是在回應他，子儀沒有發現皇姊正咬緊下唇，就怕笑出聲來。
「其實也不需要急著決定，」皇姊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笑意，極力克制著回答，「你只要問問下一個長公主，是否願意出使，再根據她的回答安排就行了。史冊上也有終生出使的公主，她還要求死後葬在『公主之路』，這是哥哥告訴我的。」
「我知道了，我會記住的。」不知不覺間，子儀已經學著姊姊在火堆另一側躺平下來，雙手規矩地交疊在腹部，黑色眼珠看向夜空，連夜色也不及他的眼睛黑。
「子儀呀，你還真是個好孩子。希望你維持這份心思直到最後。」
「姊姊是在笑話我嗎？」
「不是。」皇姊的聲音含著幾許苦澀，「你剛才吃下的是最後一點龍肉，你已經能從聚寶盆裡取出自己的玉，今後請小心你的心緒，聽說能呼風喚雨。」
風逐漸停歇，子儀原先盯著的星星已經完全看不見，夜空似乎加深許多，星光和月光都悄悄隱去，何時變得漆黑的呢？子儀張口想呼吸，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試了許久他才重新發出聲音，沙啞難辨：「還早呢。」
這三天裡，他吃下的是祖母的心臟，他已經繼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