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在東京的雨天裡我總是能聞到蟲類屍體的味道，那是一種散不掉的黏膩感，混著潮濕的空氣，悶住我的鼻腔。是行道樹下滿地發酵的果子和著雨水的味道，酸酸的腥味。這個能力是工作後幾年才發現自己擁有的，兩點一線之間夾著要轉乘兩次的電車，人跟人肩並肩把空氣壓縮，我從人們頭頂之上開始呼吸，缺氧後聞到了逝去於車廂內蝴蝶的味道，我知道那就是牠的屍體，我看見了被擠壓在人們胸口的翅膀，我壓抑住嘔吐的衝動，忍到了公司才全數傾出。


我便再也沒有過正常的季節。


-


你最近還是一樣有同樣的狀態嗎？


我沒有很痛苦。


我說的是睡眠上的狀態，不是指痛苦，精神上的我們晚點再談。


我沒有您說的這麼痛苦，如果有也只是普通痛苦，一般性的，普通的，安靜的，流在我血管裡不明說的痛苦。我的聲音很平靜，手指抓著衣服下擺，襯衫被捲起一個手指的寬度。


我做了很多夢，很多內容，他們偶爾會干擾我的睡眠，但大多數其實不會，我通常會遺忘夢裡的內容⋯⋯除了一部分的。


您願意談談那一部分嗎？


我不是不願意談，而是我的記憶知道自己記得夢境的內容，但我也同時遺忘了。我想等我記得的時候我會願意談談他們。


不過開始做夢了代表你能準時入睡了，這是好事。


⋯⋯可能是的，多虧您。


應該的，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暫時沒有了，謝謝您。


我雖然不記得夢的內容，但知道他們不是好夢，希望你有個好夢對我來說是被燒乾的花，只有火的餘溫還留下味道，卻看不到花的顏色和味道。我走出室內的時候習慣的帶上透明傘，出門的時候總會下雨，回家時也是，現在只是沒有加班的夜晚，比起說討厭雨天不如說我只是討厭看不到陽光，也討厭路邊被亂丟的酒瓶。


從醫院回到家的第二班電車延誤了，如果加班了可能可以剛好趕上事故處理結束。我握著傘柄的手力道很重，這是我的習慣，把手裡的東西抓到最緊也像是會掉落。於是我只能握的更緊，雖然雨傘並非貴重的東西，但東京的雨季讓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太陽了。下雨天的時候大家看起來都很匆忙，我的腳步從傘下暫停，透過透明傘看到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我才想到我也已經是變得匆忙的人。


電車停運了很長一段時間，重新啟動時我好像已經睡了一覺，在隧道內看不到天氣，但我能聞到人們身上沾滿的味道。我已經沒有再為這些味道吐過了，到底過了多久呢？我失眠夜裡的嗅覺，和入睡時混亂的夢境，現在東京還在下著大雨，雨季已經這麼久了嗎？高中時候的我們其實都不討厭雨天，梟谷的大雨也有很多好的回憶。我最近很少回想以前的事情，但推特的推送和體育新聞訂閱的通知會提醒我那些不是一場夢。


車站到家的路和梟谷到木兔學長家的路很像，都是一個長長的坡道，只是方向相反，上坡和下坡。我很少回憶起以前的事情了，現在是個例外，我討厭回憶的開頭就是因為這樣，扯出一個線頭後就會把全部都抽出來，散落一地，慢慢撿起來的過程再被迫直面。那條路的路燈總是有一兩顆是壞的，偶爾整排都會暗下來，下面是人造的星星。那時候木兔學長會走在前面，頭上頂著背包。接著呢？為什麼我會走在這條路上，跟著學長一起。原來時間久了對重要的回憶也會遺忘。


這對我來說原來是是重要的回憶嗎。


鑰匙轉三圈，把透明傘甩乾，玄關有個掛傘的地方，脫掉沾了一點雨滴的西裝，解開胸口的領帶。房間的燈如果只開著一盞黃光，此刻世界就像是安靜了下來一樣，沒有動作，沒有聲音，還能聞到味道，但也變得平淡。我買了很多暖光的燈泡，每天換著用，像是我自己給自己造了夜晚的太陽，我用它嘗試曬乾雨水的味道。在朦朧的意識中淡化氣味，可能是今天說了一點話，睡眠才來的這麼容易，這是難得的時機，沒有把握好就會失去，但身上的衣服提醒我還沒洗澡，只是難得的倦意把我拖進了夢境。


「祝你好夢。」


我聽到這樣的聲音。再睜眼的時候變成了昏暗的視線，夜晚的太陽被摘掉了，只有我的頭頂有微弱的光，我順著本能起身，視線裡看到的是坐在沙發對面的影子，他穿著短褲和長袖外套，嘴型在移動，誰在說話，為什麼這裡會有人，我身邊有什麼能保命的東西嗎？我的大腦在這時候動的很快，但空氣很安靜，也沒有討厭的水氣，這讓我稍微放鬆了一點。


他一直在說話，但我聽不到，視角內的人也沒有動作。他身上的味道很乾淨，我沒有聞過這樣的味道，他站來我的面前，眉眼的距離變得很近，他在皺眉，但眼神沒有變，我看出來那是不滿。你為什麼這樣看我，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五號的球衣，他雙手向上，背後看過去的視角是托出去的球被穩定擊中，那顆落在球場的球打在我的胸口，我被破開了一個洞，瞬時我無法呼吸，和攻手擊掌的雙手像死死捏著我的喉嚨，我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像溺斃在水裡的魚。


可是魚類明明在水裡才能呼吸。


-


我的勇氣太少了，踏過一步沒有成功就不再向前，高中當時可能用光了我所有的勇氣。隨著托球寄託在每一個排球上，同時離開我的還有愛。我討厭這種俗套的說法，清醒時我順了三口氣才得以呼吸過來，外面已經亮了一點光。清晨的空氣很舒服，比起雨季的夜晚，清晨會再有新的動物活過來，他們是安靜的重生。


洗臉時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討厭回憶的原因原來是因為這樣。那些被我遺忘的夢在清醒時像落石打在我的臉上，全部都是那個高中五號的背號用托球的手掐著我的脖頸。我的眼淚混著洗面乳被沖進下水道，我以為自己同樣很久沒有流淚，大概是變調的日常所致，從醫院回來的那班列車把我載到了回憶裡，於是我才從每個重複的做夢裡醒來。


門鈴的聲音響的很及時，我想可能是報紙，或是鄰居的抗議，我沒有理會，一邊埋怨早晨被打擾的空氣，但鈴聲很急促，停下來的時候我反而冷靜下來，總是這樣，以為平常的休假日也會因為做夢驚醒，以為安靜的早晨也來了不速之客，我來會會你，打敗我乾淨週末的妖怪，走到玄關，門鎖轉三圈，開門。


人與人相遇的機率是六十億分之一，很多人以為我已經見到你的最後一面，當時我是這麼想的，於是在那個回到你家裡的斜坡時即變沒有路燈我也沒有說話，當時在那裡的原因我想起來了，我想著如果再過一個街口燈已經亮起了我就和您坦白一切，但現實來的突然，沒有過這個街口你的家就已經到了，我只是揮手告別，也不再多言語。那晚沒有星星，你說再見的聲音也很苦澀，我像是能聞到那個夜晚酸澀的味道，還沒成熟的橘子。我走過那個街口時燈像是嘲笑我一樣亮起，於是我把坦白的聲音吞回肚子裡，至此用光了勇氣。


在我打開公寓的大門看到是木兔學長出現在這裡時沒有跨出腳步。我讓門鈴又響了一次，鄰居探頭出來抗議，我把門關上再打開，人還在原地。早上好，赤葦。早上好，木兔學長。現在是這樣打招呼的時機嗎？有些人我以為此生會是最後一次遇見他了，於是我在那個夜晚把全部的話都說給亮起來的路燈聽，我不知道路燈有沒有聽到，但它閃爍了一下，我當作是他的回應。您為什麼在這裡，我沒有說完話，學長往前伸手，用懷抱的姿勢抱著雜亂的身體。我沒有再聽到聲音，這裡是東京，早晨的車流量很大，我被這個突然來的擁抱丟進車流裡，紅燈時卻毫髮無損。


我聽到他的聲音悶在我的頭頂，像在道歉，我討厭他說對不起的聲音，所以我推開他，問為什麼你要道歉？這好像是比為什麼他此時出現在這裡還要重要的問題。他說我回來東京一個週末，但看到你了。你從醫院裡走出來，但沒有踩在地上，等電車的時候一直看著軌道，你的車沒有誤點，但來了很多班你都沒有上車，赤葦，你當時帶著傘。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要哭了，我一直都準備著要反過來安慰他，像高中的時候一樣。


但赤葦，東京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


我聽到了抽泣的聲音，接著是眼淚，在安靜的玄關，夜晚時我裝上的太陽還在屋內亮著。咬著下唇忍耐著哭聲，到沒有忍住的嗚咽，我仔細聽才發現那是我自己的聲音。


原來東京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