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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與被思念的靈魂們〉（下）


「阿狗老闆啊，今天也給我一樣的。」

蒼老聲線帶著台灣國語的腔調從身側傳來，吧檯前的高皮條轉頭看向剛走到一旁站定的長者，聽著阿狗迅速招待起剛到的客人：「哦！老可先生今天也來啦？今天要坐吧檯嗎？」

「呵呵，好啊！今天好像比較熱鬧餒，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廠長先生不去找之前的同伴聊天嗎？」老可坐到了高皮條身旁的高腳椅上，接過了阿狗遞上的酒杯後朝對方揚起和藹笑容道謝，淺酌一口杯中色調柔和的液體，隨後盯著液面閃動的光芒，嘴角的弧度又添了一分不同的溫柔。

「……你看我像是會聊天的那種人嗎？」高皮條望著老可嘴角的微笑，語畢吸氣讓菸頭燃起火光，隨後長吐口氣，好讓煙霧掩飾胸口湧現出的嘆息。

「廠長啊，好歹也是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寒暄幾句應該不過分吧？」阿狗擦著手中的玻璃杯，嘴角仍是那抹熟悉的訕笑。高皮條直視對方，沒有對他的問句給予回應，只是拿起杯子轉頭看向老可，「我敬你一杯啦。」

老可看著面無表情的高皮條，在伸手碰杯之前先揚起了輕柔笑容，「廠長先生啊，您這麼不想留在這裡，是因為還有其他的地方想去嗎？」

高皮條聞言輕輕蹙眉，「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早就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乾脆投胎忘掉那些痛苦的回憶不是很好嗎。」

平淡語調透出的是純粹且微怒的質疑，高皮條並不是在對問出那個問題的老可生氣，只是想起留在這裡也只能看著還活著的人因自己的死訊而煎熬，對於只能束手無策地旁觀這一切的自己，高皮條實在恨不得現在馬上消失。

「我覺得是這樣吼，因為現在思念著廠長先生您的那個人還沒有確定您死去的事實，所以她才會一直這麼痛苦的樣子，您也才跟著覺得痛苦吶。」老可語畢伸手將兩人的酒杯相碰，視線正對著眉頭緊鎖的高皮條，原先就微揚的嘴角又咧起更燦爛的弧度，「還沒認清現實的時候吼，永遠是最痛苦的啦。」

滄桑眼瞳中的光芒一如剛踏進酒吧時和藹，甚至透出了另一股感同身受的溫和笑意，「但如果能看到那個人接受事實的樣子吼，您肯定能明白我們不想忘記他們的原因啦。」

＊＊＊

「我也想一起去……」

在所有人清點完包包準備出發時，原先站在後方送行的林敏兒鑽到了林甜甜等人面前，而擔心這女孩陷入危險的熊奇奇率先開口：「敏兒妳在這裡照顧甜雞奇雞啦，我們不會去太久……」

「我變強了，不用擔心我……」淺灰雙瞳直盯著林甜甜眼中的蒼藍，林敏兒稍稍收緊身側的手掌，「我想跟妳們一起去……」

林甜甜望著女孩的堅定目光，沉默地轉頭看了看熊奇奇，只見對方抿著雙唇猶豫不決，似乎是在等待自己做出最後的判斷。

「讓她去吧。座位不夠的話，我留在這裡。」穿著特種部隊軍服的黑髮男子打破沉默，隨後走到林敏兒面前卸下自己肩上的背包交到那女孩手上，「敏兒已經夠強了，可以好好保護自己。」

「欸張子豪，你真的不一起去喔？啊你妹不是要去？」

「沒事。」

戴著貝雷帽和墨鏡的軍官開口與剛才站出來的那名男子交談，一旁的葉小花默默旁觀他們對話，隨後望向那個臨時想加入的女孩，雖然聽她說自己變得勇敢了，也有看起來可靠的人替她背書，但那雙眼瞳中就是有一股令人在意的情緒，讓葉小花猶豫著自己該不該以一個陌生人的角度提出自己的擔憂。

「沒關係啦，那邊的人也都是我以前的同伴啊。」車門旁的金色長髮女性朝軍官開口，而對方聞言轉頭看向她，沉默片刻才回應：「好啦，啊這樣你們那台車誰開？不要跟我說是林語薇喔。」

金髮女子蹙眉，看樣子駕駛能力被質疑成那樣的林語薇小姐就是她了。李子瑄環視周圍的陌生人群試著辨識他們的長相和名字，而在目光即將落在林敏兒身上時，剛巧和林甜甜對上了視線。

「還是子瑄妳方便幫忙開那台車嗎？然後敏兒來我們這一輛，這樣小花也可以過去和妳一起。」林甜甜嘴角的弧度勾著些許歉疚，李子瑄隨即揚起輕柔笑容回應：「如果林小姐他們願意給我載的話當然沒問題啊。」

「再怎麼樣應該也不會開得比林語薇還可怕啦。」

「納瑞亞！」

林語薇瞪向那名碎嘴的軍官，眼神中無比真實的怒氣讓對方終於安靜了片刻，而心繫著此行目的的林甜甜也終於抓到空檔趕緊開口：「子瑄是計程車司機，開車很小心的，應該不會有問題。納先生，我們出發吧。」

「那──搭我們這台車的是林語薇小姐，還有……」李子瑄轉頭看向站在轎車旁的金髮男子，而在對上那雙棕色鏡片後方的眼瞳之後，對方也立即揚起友善笑容，「叫我天風就可以了！」

「你好，啊、我是李子瑄。」李子瑄輕笑，「你們都有去過那個安全區嗎？」

「去過不少次，通常是去交換物資，也會聊一下天交流一下情報。不過我還沒有進去過裡面就是了。」天風托起下巴思考過去造訪那個安全區的記憶，還在想有沒有什麼要提醒這些新面孔的事項，又在意起另一件事：「李小姐妳們過去是想要打聽什麼情報嗎？說不定也有我們能幫上忙的地方！」

李子瑄直視對方的關切眼神，垂下眉梢將視線移到了一旁往林敏兒邁步的葉小花身上，「這個──」

「背包怎麼了嗎？」

葉小花緩步到林敏兒身側，看著那女孩蹲在地上盯著背包苦思的樣子，也跟著蹲下來平視她，而對方也隨即轉頭過來與她四目相交，「背包裡面的東西太多了，我有點背不動……」

「因為剛才是那個張先生背的吧……」葉小花暗想，眨兩下眼睛後淺揚起嘴角：「那我幫妳背吧？裡面有什麼東西是妳想拿出來帶在身上的嗎？」

「我、我帶幾瓶水好了，也比較不會那麼重……」林敏兒迅速拿了三瓶水塞進自己的隨身小包包，葉小花看她那有些驚慌的可愛樣子，勾起的嘴角終於帶上了些許輕鬆笑意，「我力氣很大啦，都給我背沒關係。」

「謝謝姐姐，但我也想幫忙拿一點東西……」林敏兒垂下目光，留在包包裡的手掌不自覺地捏了兩下水瓶，還在想該怎麼說服眼前這個把自己當成一般小孩的陌生人，接著只感覺到頭頂傳來了輕觸。

「那就麻煩妳囉，幫我分擔了三瓶水的重量。」

葉小花背起側背包站起身，只見眼前的女孩也馬上起身抬頭望向自己，正對過來的灰色雙瞳中閃動著微弱卻蘊含力量的光芒，似乎也悄悄將暖意傳遞給了已經失去溫度和希望的蒼藍眼眸。

「姐姐……剛剛糰子姐姐說妳是阿北村吶的朋友，妳們是特地來找他的嗎？」垂在身側的纖細手掌稍稍收緊，林敏兒抿兩下唇，「剛剛……姐姐在倉庫裡面……」

「剛才院長說妳叫敏兒對嗎？」葉小花垂下眉梢，看那女孩有些緊張地點兩下頭，嘴邊的弧度又加深了一些，「妳覺得，如果一個人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他會怎麼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葉小花的笑容依舊溫和，眼瞳卻流露了方才所沒有的悲傷，林敏兒看著那雙淡藍色的眼珠，似乎能從對方的瞳孔深處看見自己的倒影——那個還不願接受重要之人的生命即將結束的自己。

「姐姐……」林敏兒攥緊手心，停頓了兩秒才繼續開口：「如果，如果到雞蛋糕哥哥他們本來的安全區，還是沒有阿北村吶的消息的話，他應該……應該死掉了……」

明明應該是讓人跌落谷底的死亡宣告，這女孩的話語卻沒有讓葉小花嚐到如同剛回到鎮上時聽見那些噩耗的絕望。葉小花凝視著那雙淡灰色眼眸，能感受到她想傳遞給自己的不是悲傷──而是面對失去的勇氣。

「死掉只是意識不見了、肉體沒辦法再行動了……只要姐姐還記得他、我們還記得他，那阿北村吶其實還是跟活著一樣……只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林敏兒的語調輕輕顫動，咧起的嘴角牽著些微苦澀，但也伴著另一種成熟的豁達，「所以，只要我們努力活下去，那他們也會繼續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

「我是因為聽到敏兒說會一直記得我，才會決定留在這裡的。」老可憨笑著，微微泛紅的臉頰透出一絲醉意，高皮條望著他眼中的欣慰笑意，又轉頭凝視酒杯中浮在液面上的景象。

「而且留在這裡什麼都能做到，所以我也不用怕因為生病的關係喔忘記敏兒跟大家，也算是完成我最後的願望了啦。」

老可仍舊念念有詞，似乎也不是那麼在意高皮條有沒有在聽，倒是坐在廠長另一側的妘芮好像對他的分享心有戚戚焉：「老可先生說得好！我敬你！」

戴著同款手錶的兩隻手伸到高皮條面前碰杯，映在兩人杯中的影像也隨著碰撞的波紋而淡化、消失。

「還沒認清現實的時候永遠是最痛苦的」，老可不久前的苦口婆心再度浮現腦海，高皮條捏著手中的酒杯，再度叼起香菸，讓菸頭燃起火光。

曾經失去過愛妻的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在決定承擔著罪孽活下去時更已經習慣與痛苦共存。但如今，已經失去生命的他不再需要在苦痛中生活，卻必須看著別人因為自己而心痛煎熬，比起痛苦，高皮條感受到更多的是憤恨──到死去的那一刻還是留下了罪業的氣憤和悔恨。

而他如果要想辦法贖死後的罪、想為自己留下的罪再做些什麼，唯一的方法只有把靈魂留在這裡。「什麼都能做到」的代價，是永遠無法擺脫自己的過去。

＊＊＊

「那時候真的是被平凡嚇一跳，還以為他沒打算回來了……」

「對啊，還以為有入侵者，而且那時候……」

後座的天風和林語薇聊著彼此安全區的往事避免車內陷入死寂，而在偶爾提及北村時總讓副駕駛座的葉小花悄悄收緊了放在腿上的手掌。

「小花，妳剛剛……跟敏兒聊了些什麼呀？」注意到那些小動作的李子瑄趁停下來看地圖時關切起葉小花的狀況，而對方只是轉頭看向她，沉默了幾秒才回應：「我……如果到那邊還是沒打聽到老大跟北村的消息，是不是就該接受事實相信他們已經死了？」

原先還在確認地圖的李子瑄聞言直視那雙蒼藍眼瞳，車內瞬間安靜了下來，但那淡藍色的目光卻意外地沒讓李子瑄感到窒息。

那雙眼睛和剛得知情報時的絕望很不一樣。

「我……我也不確定。但是，不管妳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支持妳。」酒紅色眉梢微微下垂，嘴角卻勾起了輕淺的柔和笑意，「敏兒對妳說了什麼嗎？」

葉小花看著翠綠眼眸中的溫暖光芒，又回想起那女孩的眼神，嘴角輕輕上揚，「她是親身經歷過這些過程的人，而且是親眼看著重要的人死去。」

有些超乎想像的回答讓李子瑄的目光閃過了錯愕，但隨後湧現出的是更多的心疼，「這個世界……讓還那麼年輕的孩子就必須面對這些事情嗎……」

「對啊，她真的很勇敢。」

葉小花語畢深吸口氣靠到椅背上，李子瑄凝視她的側臉，沉默了幾秒才收起地圖握上排檔桿，「妳也很勇敢啊。」

這樣的發言顯然讓葉小花有些困惑，視線跟著移回李子瑄臉上，只見對方已經十分專注地看著路況，就算察覺到了自己的目光也仍舊盯著前方繼續對話：「妳為了保護我，克服心理的陰影開槍，為了幫安全區收集更多物資，都會主動到沒去過的地方搜索，不勇敢嗎？」

「……那是因為沒辦法啊。」

葉小花語調中的不以為然讓李子瑄不自覺輕嘆口氣，「不是每個人都能因為『沒辦法』而選擇勇敢的，但妳跟敏兒都選擇了這樣的方式，所以妳們真的都很勇敢。」

駕駛座傳來的平穩語調是那麼熟悉，讓葉小花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疫情爆發之前，偶爾和李子瑄一起到處兜風，然後聽她用老師般的語氣告訴自己應該愛自己一點。

「嗯……」

還在想該怎樣回應才能讓李子瑄放心，葉小花下一秒就被突然的緊急煞車給帶離了椅背，「嗚哇！好險有繫安全帶……」

「小企鵝？！」後座的林語薇看著窗外驚呼，駕駛座上的李子瑄也望向朝另一側路口飛奔而去的背影，「剛剛那是西洛嗎？突然衝出來害我嚇一大跳……」

而在那個疑似西洛的身影即將跑離視線範圍之前，另一名戴著墨鏡和鴨舌帽還圍著圍巾的男子也從車頭前不遠處跑過，林語薇看了馬上解開安全帶下車，「大志！你跟西洛要去哪裡啊？」

「蛤？沒有啦那個不是西洛！」男子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林語薇，氣喘吁吁的樣子似乎是追逐了剛才那個人好一段時間，「方墨跟魯蟒回來之後跟Ｋ討論了撤離的事情，Ｋ召開臨時會議通知大家……結果大家說想在離開之前再辦一次營火晚會……」

「說重點啦！」林語薇聽著大志喘到上氣不接下氣的還要解釋來龍去脈，只怕等他說完之後也看不到剛才那個人影跑哪去了，「你說剛剛那個不是西洛，難道是庫洛嗎？」

「對啦……因為方墨喝醉了就亂灌西洛酒……現在據點裡面亂成一團……」

「好啦你不要說話了，換我去追小企鵝。」林語薇嘆了口氣後就把大志拉到被她打開的車門旁，「李小姐，不好意思，可以麻煩妳幫忙把他載到據點裡嗎？這裡離據點不遠，我追到西洛之後可以跟她一起走回來。」

「好……林小姐妳小心安全喔！」

李子瑄看著林語薇把大志丟上車後馬上朝西洛消失的方向追去，翠綠雙瞳仍舊透著擔憂，「不知道讓她自己這樣追上去有沒有問題耶……」

「沒事啦……她什麼沒有，武器最多……」癱坐在後座上的大志還在大口喘氣，李子瑄在重新踩下油門前先從隨身包包裡拿出了水瓶遞給他，「那個……你還好嗎？」

「謝謝啊……啊、妳們怎麼稱呼啊？好像沒有看過妳們。」大志接過水瓶後沒有馬上打開，而是對前座的兩個生面孔感到好奇，「剛剛載著語薇是要去我們據點嗎？」

「呃，對……我叫李子瑄，是之前在這裡生活的計程車司機。」李子瑄揚起尷尬笑容，隨後伸手指向臨座的葉小花，「她是葉小花，之前在這裡的修車工。我們是跟西洛還有黑小姐同船一起過來的，想打聽廠長跟北村先生的消息。」

「喔！剛剛西洛確實有聊到李小姐跟葉小姐！妳們好，我是大志！」大志綻開笑容回應後轉開瓶蓋，喝口水喘過氣才接著開口：「找北村跟廠長的話，我們據點裡的人好像比較少跟他們接觸耶……妳們有去他們之前待的安全區打聽過了嗎？」

「有啊，我們安全區的人也不知道北村最後去哪裡了……」後座的天風率先回應，大志這才注意到對方，「喔喔原來旁邊還有人啊……剛剛實在太累了，抱歉抱歉……」

「沒事啦我不介意。不過葉小姐，這樣還要去他們的安全區找嗎？」

天風揚起無奈笑容，回應完大志後轉頭看向後照鏡中的葉小花和李子瑄，只見李子瑄輕抿起雙唇沒有說話，葉小花則是過了兩秒才打破沉默，「還是去看看吧，或許還是有人剛好看到他們。」

「而且剛剛也跟黑小姐和西洛說了會去她們據點嘛。」葉小花停頓片刻後補充道，轉頭朝李子瑄揚起笑容，「我們走吧？」

「嗯。」李子瑄雙手握回方向盤，剛準備踩油門又發現有影子從路口衝出──這次是騎著一輛黑色小綿羊的黑蘭嬌。對方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的駕駛是誰，只是筆直朝著林語薇追過去的方向不斷加速。

短時間內被嚇了兩次的李子瑄摀起胸口深呼吸，就怕已經許久沒病發的心律不整會在這時候被嚇出來。等到心跳回穩、確認了路口沒再有人車出現，李子瑄才輕輕踩下油門，「對了，大志先生，剛才聽你說跑過去的不是西洛，但林小姐又說她找到西洛會走回來……是什麼意思啊？」

「咦？喔……所以妳們在船上沒看過庫洛啊……」大志又灌了一口水，順勢抹掉了額頭上開始瘋狂冒出的汗珠，「簡單來說就是西洛她有兩個人格，另一個人格叫做庫洛，會在西洛遇到危險或喝了酒之後出來保護她。」

天風聽著大志的描述，又回想安全區的夥伴曾和他們講述的故事，在前座的兩人回應前就先開口：「那跟我們的平凡還滿像的耶……」

「兩個人格啊……那感覺他們應該也過得滿辛苦的吧……」李子瑄穩穩打著方向盤，過沒多久就看見同行的幾輛車停在高聳的堡壘前面，「啊，好像到了耶。」

「對，就是這邊！」

大志在李子瑄停好車之後馬上下車朝堡壘前穿著白色大衣的人走去，葉小花看到聚集的人群後也跟著下車，在打算開口詢問據點負責人之前就聽見大志和那個白衣墨鏡男子的對話，「大志，你不是去追庫洛了嗎？庫洛呢？」

「我剛才追到一半遇到語薇，她說要幫我過去追，就讓李小姐她們載我回來了……」

聽大志交代起來龍去脈的樣子，葉小花不禁思考那個男人會不會就是據點的領導者，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插話，李子瑄的聲音就從身側傳來：「奇怪，李延開的那台車在這裡，可是都沒看到他人耶……」

「剛才他是載誰一起過來啊？」葉小花轉身看向李子瑄，只見林敏兒不知何時已經從納瑞亞的那輛車旁走到自己跟前，「雞蛋糕哥哥跟美國油頭好爸爸還有紫色的大姐姐到後面去了！」

「美、美國油頭好爸爸？」李子瑄揚起困惑笑容，葉小花也對這孩子的發言感到有些不解，「後面？」

「找李延的話，從這邊過去看到鐵門後右轉，他們在那條巷子裡。」

白色大衣的男子緩步到三人身旁，看她們將視線移到自己身上後接著開口：「我是Ｋ，負責管理這個據點。李延、柯嘉仁、顧輕舟，他們三個之前是我們據點裡的夥伴。」

「你好，我是葉小花。」葉小花收緊了還在冒汗的手心，「我想來問……你們這裡有沒有人看到北村或是廠長老大……我是之前這個鎮上的修車工。」

「我剛才有聽大志說了，西洛回來時也有聽她提到妳們，謝謝妳們幫忙關照我們的同伴。」Ｋ語畢停頓了兩秒，隨後輕嘆口氣，「找廠長和北村的話，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們了。如果妳有需要，我可以讓妳到據點裡詢問其他人，不過……有很大一部份的人可能沒辦法回答了。」

「呃……發生什麼事了嗎？」李子瑄聽那描述，有些擔心是不是觸犯了這些安全區的規矩，但Ｋ只是皺著眉平淡回應：「據點裡的不少夥伴喝了酒，我不保證他們能夠正常對話。」

「啊──！天風！歡迎歡迎啊！要不要來裡面喝酒？老大說今天大家都可以進來喔！因為要一起撤離了！來一起玩啊！」

一身紅西裝搭著小馬尾的黝黑男子翻過堡壘跳下，環視了一圈外頭的人影後朝還站在車門邊的天風跑去，獨特的外國人腔調還有因酒醉而放大的音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像那樣嗎？」李子瑄指著那男子的方向苦笑，而Ｋ也只是嘆口氣後轉頭看向已經和天風勾肩搭背起來的同伴，「生木童，我說過找人要經過我的同意吧？」

「啊──老大！剛剛雨晨找你耶！」

生木童憨笑的樣子似乎是沒有要回應Ｋ的意思，李子瑄從側面能看見對方的眼神中又多了不少無奈。

「既然你們的同伴都玩得很開心，我還是先不去打擾好了……」葉小花垂下眉梢，朝著Ｋ輕輕點頭道謝後轉身要走，但又被對方給出聲挽留：「葉小姐，既然妳會回來找他們，就代表他們對妳是很重要的人吧？」

葉小花回頭直視對方，雖然看不清那對鏡片後方是什麼樣的眼神，卻能從他的語調感受到一股能夠稱得上是關懷的情緒。「……對，像家人一樣重要。」

「這樣啊……」Ｋ輕嘆口氣，轉身面朝堡壘的方向，「進來吧，我想還是有些人可以回答妳的問題。」



然而安全區裡的狀況可不是一般地混亂。

葉小花和李子瑄一翻過堡壘就看見一名紅色長髮的女性拎著酒瓶大哭，走在兩人前頭的Ｋ馬上站定腳步看著她，「梁雨晨，我在這裡。」

「我還以為……你又消失了……」

梁雨晨啜泣著抹掉臉頰的淚水，但顯然被擦乾的淚痕也只是在等著新的眼淚補上而已。

「紫燕，抱歉剛才真的沒有其他人有空，妳應該沒有被灌酒吧？」接著回到據點的大志一踏回地面就朝坐在椅子上休息的短髮女性跑去，葉小花望著那名為紫燕的女性，目光忍不住落在了明顯凸出的腹部上。

「懷孕了……？」葉小花眨兩下眼睛，隨後轉頭與李子瑄面面相覷。

「唉呀，Ｋ哥帶新朋友進來啊？」

另一名黑色長髮的女性拿著酒杯緩步過來，那身影對葉小花和李子瑄而言不算陌生──是在港口見過的方墨。

「兩位好像剛才見過面呢，是林醫師和熊記者的朋友對嗎？」方墨臉上仍是那抹客套笑容，但此刻還襯上了因微醺而泛紅的臉頰，突然感覺到危險的葉小花伸手把李子瑄護到了身後，「對……我們是來打聽廠長老大跟北村的消息的。」

「廠長跟北村──」方墨瞇起雙眼，沉思了幾秒才轉頭看向營火旁對著林辰依和Yvonne大笑的魯蟒，「嘿帥哥，你還記得上次看到廠長是什麼時候嗎？」

「廠長？」魯蟒聞聲轉頭，看見有些面熟的身影後直接走來答話：「我也想知道廠長去哪裡呢！真想再會會他！」

「所以你也很久沒見到廠長了是嗎？」李子瑄垂下眉梢，葉小花沉默看著眼前的高大男子，只見對方雙手抱胸思考了半晌才回應：「是啊，我跟方墨離開之前還有打算找他，但修車廠和他們安全區裡完全沒有人。」

「那北村呢？」葉小花緊握起手掌，語調透出了些許的急躁，魯蟒看著她那副神情，回應仍舊平淡：「北村的話──應該更久沒見到面了，甚至連話都沒怎麼說過呢……」

「但我也離開這裡好一段時間了，或許問問留在這裡的人可以有新的發現。」淺棕色鏡片映著營火的光芒，魯蟒的嘴角輕輕上揚著。李子瑄看著對方臉上的平淡笑意，又看向葉小花低垂下頭的背影，伸手覆上她微微顫動的手掌，「我們去問其他人看看，好嗎？」

「嗯……」葉小花輕抿雙唇，沉默了幾秒才揚起苦笑，「我可能……用找屍體的心情去問會好一點吧……」

魯蟒和方墨聞言對視，兩人嘴角的笑意也跟著消失——但也僅止於此。

「如果他真的死了，應該也會希望你找到他吧。」魯蟒在片刻寧靜後開口，視線正對上那雙有些困惑的蒼藍目光，「畢竟——感覺妳要真的看到他的屍體，才會相信他死了的事實啊。」

陌生男人一語中的的發言讓葉小花心頭抽痛了一下。自己確實是直到親眼看見屍體之前都不想真的相信家人死亡的事實，但魯蟒的話語更讓她思考起另一件事——正在痛苦著的自己，是不是也在讓可能看著這一切的廠長痛苦著？

「我……」

「面對生離死別的方式有很多種，也沒有真正的對錯。」熟悉的陰柔嗓音從身後傳來，李子瑄回過身看見李延和顧輕舟站在不遠處，似乎剛從Ｋ所說的那個小巷子回來。

「李延！好久不見了！」魯蟒咧起燦笑朝李延揮手，對方也瞇起雙眼笑著應聲，隨後將目光移回李子瑄和葉小花身上，嘴角的弧度多了一份輕柔，「老闆，我想帶妳們去看看另外一個同伴，現在有時間嗎？」

「我也正好想去呢，方便一起過去嗎？」方墨語畢呵呵笑了幾聲，李延身後的顧輕舟在兩位舊友回應前就先開口：「方墨，還是先讓她們靜一靜吧。」

「呵呵，我想也是呢。」方墨瞇起雙眼，視線移向了顧輕舟，「那輕舟等下要陪我一起去嗎？」
顧輕舟盯著對方眼中一如既往無法解讀的笑意，沉默了兩秒才輕嘆口氣回應：「好。」

「那──老闆跟葉小姐呢？方便現在過去嗎？」李延看著仍站在原地的李子瑄和葉小花，只見閃著擔憂的翠綠雙瞳悄悄對上了猶疑的蒼藍，兩人就這麼無言對視了半晌，葉小花才開口：「那就麻煩你了。」

走離了熱鬧的據點中央，李延帶著李子瑄和葉小花爬上整棟建築的頂樓，李子瑄在好奇心驅使下藉機環視整個安全區，上了屋頂看到極限運動場時忍不住驚嘆，「哇，屋頂還有這個……」

「哈哈，對啊！之前語薇跟大志他們很喜歡在這裡騎腳踏車，那台車還有名字，叫做紅色死神。」李延那帶著懷念之情的笑容看起來格外柔和，也有著一種李子瑄未曾在車行見過的、無比真實的開朗。

「感覺你們這個安全區過得滿開心的？」李子瑄輕笑著問道，而李延只是一言不發地在鐵門前停下腳步，開完鎖後回頭朝老闆揚起有些複雜的笑容，「可能──因為有幾個特別活潑又白目的人很能帶氣氛吧？不過也有很多沒那麼開心的事情呢。」

李子瑄望著昔日員工的笑容，愣了片刻不知該如何回應，看著對方走出鐵門，自己卻遲遲沒有邁步──直到手掌被熟悉的溫度所覆蓋。

「走吧？」

葉小花牽起李子瑄的手掌，感受著對方與自己相仿的顫抖頻率，拉著她先向前跨出了一步，回頭朝對方輕揚起嘴角，「或許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們都要學會怎麼笑著說出那些話才行。」

李子瑄抿起雙唇沉默，終於邁開腳步的同時也低聲呢喃：「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不想學會這種事情吧……」

李延等兩人走出門外後再度將鐵門上鎖，轉身引著她們走進小巷，而李子瑄和葉小花也終於看見他所言的「另一個同伴」──窄巷的階梯前方，有著一座被擺上幾朵白花的小土堆。

「他是阿祥，本來是想來我們據點尋求一點物資，阿Ｋ讓他進來之後發現他被咬了。」李延悠悠地開口，嘴角的弧度仍上揚著，帶有一點悲傷，卻也包含著那麼一些欣慰，「為了據點的安全，阿Ｋ直接殺了他。那天之後，據點變了很多，阿Ｋ好像也變了很多。」

葉小花聽著李延講述的故事，牽著李子瑄的手掌稍稍收緊。

「我跟阿仁還有大志陪著阿舟把他扛到這裡，看著他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樣子……其實，我們除了記得他之外也沒有其他能為他做的事情了。」李延輕嘆口氣，回頭看向葉小花，「不管廠長先生和北村先生是不是平安無事，只要葉小姐還掛念著他們，那我想，妳已經好好做到妳能做到的事情了。」

那雙平穩且柔和的目光就連顏色都和李子瑄如此類似，葉小花深吸口氣，感覺得到手掌顫抖的力道漸漸放輕。

「妳看，我猜對了！」

身後隱約傳來了女孩子竊竊私語的聲音，李子瑄轉頭看向巷口，雖然沒看見人影，但還是注意到牆角有個像是黑色羽毛的東西在晃動著。

「噓。」李延輕笑著將食指豎到嘴前，聞聲回頭的李子瑄和葉小花也很配合地沒出聲，看著他蹲低了身體朝向口緩緩靠近，「妳們好──」

「哇啊啊！」

從音量可以感覺到原先蹲在巷口的林敏兒和另一個女孩被嚇得不輕，葉小花和李子瑄不禁相視而笑，隨後走出窄巷想看看跟敏兒來的又是哪一個可愛的客人，只見李延仍蹲著和兩個女孩對話：「妳們來這邊做什麼啊──」

「我跟栗栗說雞蛋糕哥哥一定會帶小花姐姐跟子瑄姐姐來這邊，栗栗說她不信，所以我們想說過來看看，嘻嘻！」林敏兒揚起得意笑容搓兩下鼻子，一旁棕色長髮的女孩則鼓起臉頰：「唉唷！我又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想來這邊！」

李子瑄聽著她們的對話，回想從剛才的安全區出發前簡單進行過的自我介紹，似乎喚醒了一些對那女孩的印象──是跟著那艘軍艦和院長她們一起回來的張栗栗。

「敏兒──栗栗──妳們還要繼續在這邊玩嗎？」

李子瑄還在想這趟都沒跟另一位同行的余心中說到話，她的身影就在鐵門旁的路口出現，在看見這邊的人數時似乎還有些吃驚的樣子，「這邊有這麼多人啊？」

「心中姐姐！」林敏兒和張栗栗起身跑到余心中身側，李延也重新站直身子，看著那三人笑得燦爛的樣子，轉開了無線電和同頻道的成員說幾句話之後緩步到她們跟前，「妳們要不要吃烤肉？我剛剛問過阿Ｋ了，他說妳們可以進去一起玩！」

「烤肉！」張栗栗聽見這詞彙後眼睛簡直就像在發光一樣，林敏兒也揚起興奮笑容，「好啊！那甜甜奇奇也可以一起進去嗎？」

「其實她們剛剛都進去了，納瑞亞也一起，所以我才會來找妳們。」余心中輕笑，「李先生你們也一起進去吧？也可以一起討論撤離的事情。」

「嗯──可是我怕裡面人太多耶。」李延訕笑，稍稍側過身看向葉小花和李子瑄，「而且我老闆還在找人，可能要先看看她還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好吧。那能先麻煩你帶我們進去嗎？從這個門進去似乎會比較快？」余心中指兩下只隔了一面牆的鐵門，李延隨即點頭笑道：「沒問題！」

「那老闆，妳們也要先一起進去嗎？還是等下我們直接到大門口開車去下一個地方？」李延在離開前還是先確認了李子瑄和葉小花接下來的打算，而葉小花看了看和樂融融的那三人，又與身旁的李子瑄對視了幾秒鐘，最後將視線停在了阿祥的墓上。

「你就跟她們一起進去吧，接下來的地方我跟子瑄去就好了。」蒼藍目光重新對上李延的雙眼，葉小花此刻揚起的笑容大概是回到這個鎮上之後最有溫度的一次，「我們開剛才那台小車過去，不會去太久，等等會回來會合。」

「……好，我知道了。」李延勾起嘴角，視線移向一旁的李子瑄，「老闆，小心安全喔！」

「嗯，我會的。」

李子瑄柔聲回應，望著那四人朝這裡揮手道別後走向鐵門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中才轉頭看向葉小花，「妳已經決定接下來要去哪裡找了嗎？」

葉小花仍盯著阿祥的墓沉默，過幾秒才開口：「我在想，北村最後會不會去看過芯瑩。」

「芯瑩……」李子瑄回想起葉小花向自己轉告王芯瑩死訊時的景象，她還記得葉小花當時的表情有多錯愕多絕望，也記得她用盡一切辦法終於從北村那裡問到了埋葬王芯瑩的地方。

「如果北村真的沒有理由活下去了，那去找芯瑩應該是他最後能做的事情了。」葉小花終於抬起頭看向李子瑄，目光回到了充滿溫度的湛藍，原先糾纏在嘴角的痛苦也跟著被沖淡。

「如果那裡也找不到線索，那至少我們也可以幫他繼續做到在這個世界能做到的事。」

＊＊＊

「怎麼樣，還想離開這裡嗎？」

阿狗將斟滿的酒杯放到高皮條面前，手中還有半杯酒的高皮條抬頭看向對方，「要是小花完全釋懷了，那我也更沒理由留在這裡了吧，只要知道她可以繼續活得好好的就好了。」

「釋懷了不等於不思念啊，廠長。」阿狗訕笑，「我說過，只要還有人思念你的一天，就會被強制留在這裡。不過，只要你自己也心甘情願留下來，那你就能在這裡做到想做的任何事。」

「……煩死了。」高皮條緊蹙起眉頭，仰頭將手中半滿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在這裡我也不能贖罪，到底是還能做什麼。」

「回應一下她的思念怎麼樣？」

阿狗將手肘撐到吧檯上，空出一隻手又從剛才調酒的工作檯拿了一杯酒放到高皮條面前。兩只玻璃杯中同樣閃著飽滿光芒，也同樣映出了葉小花與李子瑄朝墓園前進的景色。

高皮條沉默望著液面，伸手握住其中一杯就要喝下，卻被阿狗給按住了杯口。

「先別急嘛廠長。」阿狗笑道，「喝掉之前還是先讓我介紹一下我們的特調──」

「這杯是孟婆湯，另一杯是地獄特快車。廠長你要選哪邊？」

＊＊＊

「車子停在這邊沒關係嗎？」

黑頂的鐵灰轎車停在公墓的停車場，李子瑄在下車前看向駕駛座的葉小花，只見對方回以苦笑，「總覺得開進去還是不太好……希望不會有別人經過開走……」

酒紅色眉梢微微收攏，畢竟這台車還是借來的，就這樣放在這邊可不是辦法。李子瑄沉思了幾秒後開口：「還是我們等下先把車子打爛，看完芯瑩之後回來修好？」

「蛤？」

葉小花的訝異眼神讓李子瑄都懷疑起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了，不過看她終於有一點點回到過去有精神的樣子，或許也該慶幸自己突發奇想講出這麼荒謬的點子。

「妳們是誰？」

陌生嗓音從車窗外傳來，葉小花轉頭看向外頭，只見一位戴著毛帽的黑人站在不遠處，手還按在腰間隨時準備拔槍。

「呃、我們是原本在這裡的居民，是回來找朋友的……」葉小花下車後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我叫葉小花，之前在這裡當修車工，請問你有見過我們修車廠的廠長嗎？」

「廠長？高廠長嗎？」男子聽見那稱呼方式後才稍微解除了警戒，而葉小花聽他回應的內容似乎真的認識高皮條，眼神中又閃過了新的光芒，「你認識我們家老大嗎？」

「……我們之前待過同一個安全區。」男子終於將手掌移離腰間，視線瞥向從副駕駛座下車的李子瑄，隨後又直視面前的葉小花，「我叫提摩西。最後一次知道高廠長的消息是從同伴那裡聽說的，如果你們要找他的話，我可能幫不上忙。」

「這樣啊……」葉小花放下雙手，朝提摩西揚起友善微笑，「謝謝你。看起來你在外面單獨行動了很久，所以這段時間也都沒有遇到我們廠長老大嗎？」

「嗯，從來沒看過。」提摩西平淡回應，隨後看向兩人身後通往公墓的走道，「找廠長的話，他應該也不太可能來這種沒什麼物資的地方。」

「呃……我們來這邊是想找已經過世的朋友。」葉小花苦笑，提摩西聞言沉默了片刻，「……抱歉。」

「沒事，我們也沒有說清楚……」葉小花看著對方眼中的歉意，本來還以為這個人會是無法溝通的冷血動物，看來只是警戒心高了一點而已。

「妳們車子如果放在這裡可能有點危險，這裡偶爾會有暴民經過。」提摩西將視線移到了轎車上，車輛外觀的熟悉感讓他稍稍蹙起眉頭，「這輛車……妳們是從哪裡拿到的？」

「咦？這是借來的……」葉小花看著對方的神情，笑容中添上了一絲疑惑，「是從糰子他們本來的安全區借來的……」

「原來真的是它。」提摩西念念有詞地打量了整台車，隨後從腰間抽出手槍，「妳們進去找朋友吧，我幫妳們看著車子。」

「咦？這怎麼好意思……」葉小花有些錯愕地看向對方，李子瑄也對一個剛見面不久的人會願意主動幫忙看守的原因感到好奇──或者更接近懷疑──「那個──提摩西先生？呃、我叫李子瑄。可以向您確認一下為什麼會願意幫我們嗎？」

提摩西望向那雙狐疑的翠綠目光，又轉而與同樣困惑的蒼藍眼瞳相對，「如果高廠長對妳來說是很重要的人，那這輛車就是那個重要的人留下的東西，而且也是我曾經的同伴留下的東西，我只是想保護重要的東西而已。」

「重要的人留下的……」葉小花眨兩下眼睛，轉頭看向那輛樣式簡樸但便於操作的轎車，聽著提摩西解釋它最初被找到的故事：「它是被廠長找到的，後來因為北村他們缺乏載具，就交換到北村他們那裡。」

葉小花聽著提摩西平淡道出的字句，胸口湧現了難以名狀的熱度浸濕眼眶，「老大……開過這台車嗎……」

「是啊。」提摩西應聲後轉身上膛朝著遠處走來的殭屍開槍，「妳們要進去就快點吧，待太久的話牠們會聚集過來。」

「好……真的很謝謝你。」葉小花抹兩下眼角，隨後抬頭看向李子瑄，「子瑄，走吧！」

＊＊＊

沒了支撐的菸灰落到桌面上，與裊裊煙絲相連的只剩一小截菸屁股。

「廠長啊，看來你今天真的必須從這兩杯裡面選一杯出來喔。」

吧檯內的阿狗仍勾著那抹壞笑，擺在高皮條面前的兩杯特調依舊是滿的，也依舊映著葉小花和李子瑄在那個世界的景象──唯一和剛才不同的是，這次他的手沒有握在任何一樽酒杯上。

高皮條輕嘆口氣，視線始終停留在杯中的葉小花身上，「也好……」

「廠長，我們一起看吧。」北村涼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高皮條回過頭，只見他和王芯瑩拿著酒杯並肩站在一起，兩人身後是不知何時已經離席到座位區去和其他人乾杯的老可和妘芮。

「然後也要勸我留下來嗎？」高皮條挑動眉梢，而北村看他似乎對這話題感到不耐煩的樣子，只是揚起無奈笑容：「沒有，我只是覺得能跟你一起看著小花好像比較好。」

「……好吧，隨便你。」高皮條再次嘆口氣回過身，視線才剛重新聚焦到面前的酒杯，下一刻的他直接站起身揪住阿狗的領子瞪向墨鏡背後的那雙眼睛，「幹！你他媽的是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



出現在王芯瑩墓碑前的兩個身影讓葉小花沒有勇氣再向前邁步。

李子瑄握著葉小花顫抖的手掌，她想說些什麼來讓葉小花稍微冷靜下來，但那沾滿血的墨綠色上衣、那熟悉的黑色背心和刺滿圖騰的手臂，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相信眼前的是那兩個人──

不對，或許已經不能夠說是「人」了。

傷口遍布還充滿著腐蝕痕跡的雙腳不斷交替前進，但前進的方向因墓碑的阻擋而使那兩個身影只是在原地不斷重複著動作。葉小花望著眼前的景象，嘴角微微抽動，「老大……北村……？」

顫抖的腳步最終還是緩緩前行，葉小花將注意力放在腳下踩在草皮上的聲響，想藉此忽略那兩名「家人」發出的不自然悲鳴。而那兩個明顯不再擁有意識的個體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接近，終於換了方向回過身朝葉小花走去。

「小花……」李子瑄收緊了手心的力道想留住葉小花不讓她向前，「這個樣子的他們……妳真的要看清楚嗎……」

葉小花嚥兩下口水，胸口的鼓動和熱度讓她很難開口說話，只能沉默看著逐漸走近的那兩個身影，看著那兩張原本應該熟悉的面孔被病毒和時間侵蝕到無比陌生的樣子。

「我……當然要看清楚啊……」語調和全身都在顫抖，葉小花用空著的右手掏出手槍，但劇烈顫動的手指連塞進護弓都有困難。「如果不看清楚……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他們啊……」

晃動的槍管無法瞄準，葉小花鬆開了牽著李子瑄的手想握穩手上的槍，但也只是看著槍口對面的模糊臉龐越靠越近。無法遏止的淚水在眼角氾濫，葉小花的呼吸重到連李子瑄聽了都感到窒息。



「操！」

高皮條用力捶向吧檯桌面，抬眼瞪向嘴角滲血的阿狗，伸手拿起桌上被命名為地獄特快車的特調，「地獄是不是？如果留在這個地獄能救她，這些罪要我扛多久都沒差！」

杯中的液體在音節消失的下一瞬間就被高皮條一飲而盡，而佇立在杯底中央的鑰匙狀玻璃也因被喝乾而顯露出來。

「打破它就能留在這裡了。」阿狗揉兩下被揍疼的臉頰，眼神中的笑意卻多了一份柔和，「現在能救她的只有你了，廠長。」

「我等下再好好修理你。」高皮條捏緊了手中的空杯，看著另一杯酒中映出的畫面──遲遲不肯開槍的葉小花依舊站在原地等殭屍越靠越近。高皮條深吸口氣，舉起手中的杯子狠狠砸到地上，朝著液面中的葉小花大吼──

「開槍！」

高皮條的聲音衝進腦海，葉小花愣在原地，雙手也跟著僵住了片刻。

「小花！」李子瑄的溫度覆蓋到後背和手上，葉小花望著自己的手被握住並朝面前那兩張變得破碎的熟悉面孔開槍。

「老大……」

變異為殭屍的兩個熟悉身影在槍響後倒地，葉小花呆望著地上不斷抽動的兩具屍體，感覺得到眼角湧出了更多淚水，沖刷掉了從回到這鎮上後堆疊的那些不安和絕望，甚至還帶走了全身的力氣，讓她瞬間跪坐到草皮上。

李子瑄看著葉小花抽泣的背影，自己也感覺到眼眶一陣熱，只好在視線變得模糊之前蹲下身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對不起……已經沒事了……他們不會再痛苦了……大聲哭出來吧……」

「老大……北村……」葉小花抽噎著呼喚兩個家人的名字，鬆開十指讓手槍平躺到地上，雙手摀著淚水奔騰的臉頰，大口換氣痛哭了半晌才又擠出微弱的模糊音節──

「我回來了……」



※※※



「還有其他需要燒掉的東西嗎？」

穿著防護衣的葉小花和李子瑄站在車廠外的空地，兩人面前堆著由不少陳舊雜物堆成的小山。

自由新鎮在順利撤離所有倖存者並徹底清除完殭屍後開始重建，而剛回到鎮上的原生居民們每個都被吩咐穿好防護衣，把所有可能留下感染源的物品給燒毀，並對環境進行徹底消毒，清理結束後還需要通知政府的醫療衛生單位檢查回報。而直到政府確實掌握了各區域的清掃和復原情況，島上也才終於有區域開始恢復運作。

「其他都是比較大的器材，也還可以繼續用，我是想說拆開來消毒比較好。」葉小花拍兩下手掌的灰塵，轉身拿起腳邊的汽油桶，緩緩澆上那堆需要被燒到不留痕跡的回憶。

「記得這些事，是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事了。」葉小花甩兩下空了的塑膠桶，看著邊緣最後一滴汽油落到早已不合時節的月曆上，鬆開了手中的油桶並抽出打火機，「只要我還活著、還記得他們，那他們就依然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小花……」李子瑄凝視葉小花的側臉，看著她將打火機丟到淋滿汽油的雜物堆上，只見那雙蒼藍的眼瞳似乎也跟著燃起的火光閃爍著溫暖光芒。

「啊、對了，剛才妳在整理的時候軍隊有人拿東西過來耶。」

李子瑄看著葉小花的輕柔笑容，突然想起剛才被陌生軍官交付的東西，伸手在背包中翻找出那張被菸給燙出洞的照片，「這個，他們說是在那個殭屍很多的港口附近找到的，我猜是廠長身上掉下來的。」

葉小花接過相片，那是修車廠員工旅遊時和廠長和北村一起拍的合照。葉小花吸了吸鼻子，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和北村，還有原先應該是廠長的臉卻被菸給燙穿的位置，指腹隔著防護衣的手套輕輕撫摸那塊空了的地方，原先就輕輕上揚的嘴角又向上提了一些。

「老大真是的，要帶走就整張帶去嘛。」

葉小花語畢就將捏著照片的手向前伸到火堆上，輕輕鬆開指節，讓照片也化為充滿熱度的熊熊火光。

你就放心帶走那些還算開心的回憶吧。我也會帶著關於你們的所有記憶，還有我們共同該承擔的過去，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