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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夢】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夢。

因為身子靠在相談所的沙發上時,將面容埋在筆記型電腦前的師父輕聲地說他就要死去。師父的金髮透在百葉窗間的光束中,襯得那套廉價灰色西裝的粗糙布料也柔和了些。他的手指不斷地點擊滑鼠或敲打鍵盤,動作流利,喀啦喀啦啪搭啪搭的聲音持續,聲音與語氣也與平時如出一轍,一點也不像是即將死去的樣子。但是師父依然堅定而清楚地說,他就要死去。

他確實認為師父不應該死去,師父怎麼能死呢?於是他直盯著師父問:「是嗎?您就要死了嗎?」師父回答:「沒錯,我就要死了。」同時別開了電腦螢幕,朝著他露出了一個輕淺的笑容,微微瞇起的杏眸柔軟而慈愛,深處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凝視著那平日少能見到的笑靨,胸口酸澀地抽痛,心想師父真的要死了嗎?然後一步一步走進那張辦公桌,彷彿念咒一般反覆地說:「您不可以死,沒有什麼好死的。」而師父慵懶地眨了眨眼,維持愛憐的神情,仍然以平靜而堅定的語氣回覆:「可是啊,我會死這件事,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喔。」

他執意地繼續問:「那您看得見我的臉嗎?」師父笑得更開了:「什麼問題啊?龍套,問我看得見嗎?你的臉不就映照在我眼底嗎?」他無法回答,沉默地將眼神別開那張笑臉,手指揪緊了制服的衣角,咬牙想:師父為什麼一定得死呢?

師父為什麼要死去呢?

過了一會兒,師父又說話了。

「我死了之後,別忘了埋葬為師啊,龍套。我要求不多,簡單就好。就用拉麵碗挖掘墓穴,和茶杯的碎片當作墓碑吧,我要求不多,不必感謝一切從簡的我了。」
「這不是要求很多嗎。」而且還都跟愛吃的東西有關,啊,不小心講出來了。
「龍套君,不聽為師最後要求的男人,可是會不受歡迎的喔。」
「是是,然後呢?我應該守在師父的墓碑旁嗎?師父會來找我嗎?」他自暴自棄地問。
「我會去找你,但是不用。埋葬我之後,你不必守在我的墓碑旁。」說到這兒,師父又露出那個溫柔的、他幾乎要討厭起的笑容。

「忘了我吧,龍套。」
「您在、說什麼東西啊……!您不是說會來找我嗎?什麼時候?」
「只要你忘了我,我就會來找你的。」師父說得理所當然,彷彿所言是天經地義之事。

「我知道很難,但你有一百年。記住,龍套,在一百年後忘了我。太陽會出來,然後太陽又會下山,之後還會出來、還會下山。紅色的太陽由東向西沉落的日子裡,你能漸漸忘了我嗎?」

「不,我不明白,我不能——」他搖頭,無法接受對方所言。師父拉高了平靜的語氣,再次說:「一百年,只要一百年後你能忘記我,我一定會來找你。」

「可以嗎?龍套。」師父伸出手,摸摸他整齊垂落的髮絲,把他的黑髮揉得如他的心思一樣雜亂。「……嗯。」但他還是答應了,只要師父擺出這樣的神情,他就沒法拒絕了。

他回答自己將嘗試遺忘,於是師父的杏眼緩緩瞇成了一條線,投影其上的自己一點一點地變小,終至消失殆盡。師父又笑了,這次的笑容有些苦澀,金色的眉毛微微揪起。「龍套。」師父又喚道,輕拍他的頭。就在他感覺自己有什麼快要傾瀉而出,師父收回了手,交疊在桌面上,頭部重心輕輕向下,修長睫毛如斂羽的鳥兒收起,宛如睡去,但師父已經死去了。

之後他走下相談所的樓梯,光靠他的力氣搬不動師父,所以他只能用超能力。他揀了附近的公園綠地,用拉麵碗挖掘墓穴。拉麵碗是瓷做的,不小心就會碎掉,但碎裂的邊緣很銳利。挖掘泥土時,碗的內層在夜風的吹拂下散發出熟悉的油脂香,他便想起師父平時常吃的豚骨拉麵,還有他總會多給自己幾片的叉燒肉,連泥土也染上了這層味道。掙扎了好一陣子墓穴終於挖好了,他用超能力將師父搬到墓穴中。然後將有拉麵味的柔軟泥土輕輕覆蓋上去。每覆蓋一次泥土,參在其中的碎碗就反射著月光與香氣,提醒著他常去的那間拉麵店優惠卷還沒用完。

接著他拾起了茶杯碎片,輕輕疊在土堆上面。茶杯碎片是不規則的,長期泡在茶湯中,每塊凹槽都薰陶進薄綠的垢漬了。當他捧起茶杯碎片放在土堆上時,胸中依然迴盪著相談所茶水間的熱水溫度。

他雙手置膝跪在草皮上,看著圓形的墓碑思考:今後的一百年就將如此,如此地慢慢遺忘師父。這時就如師父所說的,太陽從東方出來了,一顆紅色的大火球,接著也如師父所說的,太陽從西方落下,一整個紅色火球忽然就不見了。他在心中倒數,能夠忘記師父的時間又少了一天。

不久火球又悄然升起,然後安靜地沉默而去。他在心中數著,少去的時間已有兩天。

就在他這樣一天、兩天的計算中,不知已看過多少的紅日浮沉。而不管如何計算、數不盡的紅色火球依然持續地越過了他的頭頂,最後他看著爬滿藤蔓的圓形墓碑,腦裡那人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依然清晰,他不禁心想自己是不是永遠也無法忘記師父。

那他是不是也永遠無法再見到師父了?

這時,一點墨綠從墓碑底下的土壤中冒出,一點一點生長成直立的綠莖。只見綠莖越來越長,長到了他的面前就停下不長了。接著,綠莖的頂端晃動了幾下,變出一朵嫩綠的花苞,正值建地綻放花瓣。眼前艷黃的向日葵散發出清新的香氣。一滴露水從天顫落,花朵隨之搖曳生姿,在風中飄盪著柔軟的黃色蓓蕾。他引頸向前,用臉輕蹭著沾有冰涼雨露的白色花瓣。當他的臉龐離開向日葵時,看見遠方的天空閃爍著一顆晨星。

那顆晨星好亮好亮,光暈越變越大,彷彿朝著自己這邊而來。他再也無法抵擋那樣的光芒,於是回過頭去,不再去看那顆晨星與師父的墓碑,他就在那時醒過來了。

眼前是熟悉的相談所,他背靠在藍綠色布料的沙發上,從百葉窗間透過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身後。他看見前方的沙發椅上坐著一名少年。身穿黑色立領制服而非灰西裝粉色領帶,但那頭金髮與杏眼無比熟悉。他正疑惑地看著自己,滿臉不解。

青年起身,伸手攬人入懷,絲毫不顧金髮少年的掙扎,兀自將頭枕上那單薄卻傳來穩定心音的胸膛。

「原來一百年已經到了,師父。」
他閉上眼,夢中的少年終於揚起笑容,一滴透明淚珠劃破柔嫩臉頰,落在向日葵金黃的花瓣上,宛如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