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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讀版．上】

歸元二十七年，雨少，作物產量銳減，百姓因飢餓而人心惶惶，搶劫、偷竊、詐欺時有所聞，衙門前鳴鼓不止，每個捕快都忙得繳不沾地。
屋漏偏逢連夜雨，老捕頭年事已大，正式交還捕頭令牌。
——於是縣令提拔了新的捕頭。

新捕頭名為崔以宣，人高馬大，胸脯寬闊，腰背挺直如劍，一身褐膚極有辨識性；辦事俐落公正，雖人看著冷了些，不過確實有資格成為捕快們的領頭人。
現在，崔以宣遇上他接任捕頭職位的第一個難題。
「……」他看著面前和下屬們玩鬧喝酒的鶯鶯燕燕，臉色蒼白——到底是哪個白癡提議要來花酒樓慶祝的？！
——他們不是都知道他恐女嗎？！

「就是他。」琴女菖蒲拉著你躲在屏風後偷看，宴會廳角落裡單獨坐著的男人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氣場強到眾姊妹都不敢靠近，「這場是官爺們的場，如果只有個官爺不歡喜倒是沒關係，可……偏偏不開心的是崔捕頭。」
這是捕快們訂來給崔以宣慶祝升官當捕頭的酒宴，無論是牌場還是吃食都算高級精緻，可主角卻臭著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砍頭宴呢。
此事確實有損花酒樓的名聲，你望著菖蒲，「所以我能做什麼？」把你找過來應該是有解決辦法吧。
「這……」菖蒲望著四周，確定沒人會聽見後，鬼鬼祟祟地和你低語：「聽說，崔官爺恐女。」
因為害怕女人，所以讓身為男子的你去招待嗎？你撥了撥頭上的碎花髮簪，嫩粉色大袖襦裙很有少女氣息，外披雪白毛皮大衣，整個人顯得更加稚嫩可愛，怪不得姊妹們要你穿得嫩些，原來是等在這兒。
這可不是能隨便開玩笑的事啊，你無奈嘆氣，並伸出兩指，「如果他們生氣要保護我。」
菖蒲立刻點頭如搗蒜，雙手握拳，「我打人很疼的！」
再怎麼都打不過有練武的男人吧？你不抱任何期待，用眼神向周圍幫忙的男侍示意注意裡面，至少他們比菖蒲穩妥，同時說：「等等加一壺月下美人到他們帳上。」
月下美人，花酒樓的招牌名酒，也是最貴的酒品——你的出場費可不低，便宜他們了。
做好準備，你去拿一瓶酒，在眾姊妹敬佩的目光中向崔以宣靠近。

會場中莫名颳起一陣香風。
那是無法形容的美妙氣息，如花香、似晨光，帶著沁人心脾的迷醉，醉醺醺的視線不自主飄向走入的少女，二八年華正是女子最嬌嫩的年紀，巴掌大的臉蛋畫著精緻的妝容，身形修長，大袖隨風搖擺飄散香風，你落落大方地坐到崔以宣旁邊約兩步處。
崔以宣皺眉，正想出言趕人，就見你把手套摘下，露出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指節突出，骨感明顯——這是雙男人的手。
無視他的驚詫，你笑得矜持，替他把酒倒滿：「小人山桐，見過崔捕頭。」
「…喔。」反應過來後，他意外鎮定地轉頭喝酒。
不愧是能當捕頭的人，定力驚人，你還是第一次遇到表面真身時沒被指著鼻子罵，於是開心地再幫他倒了一杯酒。
年輕捕頭淡淡說了聲謝，臉上泛起不明顯的紅暈，並悄悄改變坐姿，但你已經發現他腿間不自然的騷動，暗暗好笑——看來他沒有想像中的平靜。
就這麼默默喝酒半晌，崔以宣突然搭話：「有水嗎？」
他覺得有鬼，不然怎麼愈坐愈熱？聽說有些花樓會在酒裡放些助興的藥，這家該不會也是吧？
從他的表情不難猜到要水的意圖，你朝旁邊的侍者伸手，後者迅速拿了一壺開水過來，接著靈活地轉起眼珠，像是在盤算什麼，在崔以宣還未反應前，你便彎起唇角和眉眼，露出一個略帶狡詐的笑。
崔以宣頓時心中鑼鼓大響，來不及阻止，那散發異香的粉色身影就已棲近，幾乎整個人埋進他懷裡。
對女性的恐懼讓他僵硬，下意識想叫人離開，顧忌著力量的差距不敢推，隨即想起你男性的身分，不自覺想像對待其他男性那般用手推，但又看到纖瘦的身子和手腕，完全不敢出力，矛盾又糾結的搭在你肩上，不知做何是好。
更何況，他似乎隱約……

喔喔，僵住了耶，你興致大起，刻意再靠得更近，這下崔捕頭整個人都不敢動了。
憋著笑，你刻意直視他的眼，明眸如秋水，淡粉的唇瓣微張，「崔捕頭，咱們家不用那種下作玩意兒。」
玩笑點到即止，你迅速退回原位，笑盈盈看他滿臉通紅地盯著水杯，不敢看你。
哪有人參加宴會只喝酒和盯著杯盞，你決定稍微表演點技藝，以免事後被投訴，順便讓崔以宣緩緩。
你拿出菖蒲悄悄遞來的木劍，走到宴會廳中央時，她恰好重新架起胡琴，廳內的姐妹們也紛紛拿起樂器。
你朝崔以宣一笑。
錚錚！以胡琴的刷弦揭開序幕，你挽劍起舞，一身衣袖如花綻放，出劍迅猛如豹，劍路卻如飛雪夢幻華麗。
周圍的捕快們紛紛叫好，甚至配合著拍子打起節奏，你腳尖旋轉，正好迎上崔以宣的目光，不自覺地就朝人輕笑。
歡鬧宴會中央舞劍的人兒很是引入注目，生為男子卻做女子打扮，舞著從未見過的劍路。崔以宣第一次看到如此獨特的劍，說是女劍，卻有著一絲男子的剛勇，說是男劍，卻太過柔美內斂——就如你這個人。
男女在你身上模糊，世間道理無法輕易界定，隨著最後一朵劍花挽下，那眼中閃耀的自信深深刺入他的眸子⋯⋯再也難以忘懷。

膽戰心驚的夜晚結束，你一早起來就立刻翻出昨晚的帳簿，看著上頭的數字，晚上被迫加班的不爽一掃而空。
這才對嘛，不枉你辛苦獻舞。
你所在的花酒樓名百花樓，分為白天以酒樓經營為主的前院，以及夜晚作為花樓營業的內院，而你通常是前院的人，只有特殊狀況才會到後院。
不過作為掌櫃，你也鮮少露面，除非有大型交易才會出現，所以說你的出場費很貴倒也沒有什麼不對。
稍微處理一下日常事務，你從筆墨間抬頭，對店小二問：「你方才說什麼？什麼事會讓我們的客倌減少？」
「是、是昨天玄武廳的客倌，」店小二吞吞吐吐地說：「說…說我們做的菜不好，吃了會腹痛。」
玄武廳……你歪著頭想了想，問：「李貴人晚上是不是有來？」
「有。」
「氣色如何？」
「面色紅潤，中氣十足。」
事情明朗了，你嘆氣，李貴人是附近大戶人家的子弟，為人海派就是有點小肚雞腸，大約半個月前無意間見到內院的名妓海棠，從此日日求見，忘情追求。
百花樓的廚子向來謹慎小心，根本不可能把有問題的菜餚端上去，你不難理解李貴人的小心思，無非是要你們登門道歉，如果讓海棠一起就更好了。
該怎麼辦呢？你敲了敲桌子，要從廚子下手，還是找出李貴人根本沒事的證據呢？

總之，不道歉，你可沒好欺負到被造謠還賠罪，但還是要拜訪一下，以免受人非議。
既然要登門，就要換身較正式的衣裳，你換了身窄袖曲裙，披上披帛，抬腳往灶房走。
「王師傅。」
王師傅據說是御膳房御廚後代，為人老實，手藝精湛，你過來時他正在熬煮湯料，一見到你，便放下手中湯勺，仔細抹掉手上的污漬才應聲，「桐桐，你怎麼來了？是不是饞了？要吃點點心嗎？」
你搖頭，把李貴人的事說了，「……就是這樣，勞煩王叔和我登門一趟。」
「他們……欺人太甚！」王師傅氣到說不出話來，「沒事，我們去把誤會說清楚。」
就怕他們有意刁難，你點頭，出門前留了個心眼。
「如果我們一個時辰還沒回來，去官府報案。」
「好、好！」

李府有點距離，你和王師傅徒步過去，轉過街角時，本來正在行乞的乞丐忽然離去。
……是去通風報信了吧，麻煩。
果然，一到李府門口，什麼都還沒說，門衛便用手杖把你們攔在門外。
「二公子有令，今日不見客！」
來這招，你臉色微陰，這是打算用閉門羹讓你們付出些什麼才能進門的意思。
深吸口氣，你端起笑，「這位大哥，小女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找公子，能否——」
「說不見就是不見！」話還沒說完，門衛的長杖就直直往你們身上揮！
情急之下，你立刻推開王師傅，硬生生挨了這一下，痛楚從手臂蔓延，你摀著手被拉離。
「桐桐還好嗎？！」王師傅又氣又急，小心翼翼地托起你的手，「怎麼連弱女子都打？！」
你慢慢活動手指，還能活動，骨頭應該沒斷，幸好反應即時，王師傅要做菜，手千萬傷不得，不過——這不代表你會嚥下這口氣。
抬眼，你冷冷環視一圈周遭被吸引過來的人群，直視門衛，大聲放話，「你若是不去稟報，我就把你藏起的事公諸於世。」
「我行得正，做得直，哪有什麼不可公開的秘密？」
你說：「五天前，德記商行。」
語畢，門衛的臉突然垮下，他偷二公子的珠寶去變賣的事怎麼會有人知道？
你被王師傅攙著慢慢走到門前，「還要我繼續說嗎？」
「咳咳。」他假咳幾聲，愣是轉了彎說：「但我也不小心下手過重了些，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這就去向二公子說，當作是賠罪。」
哼了一聲，你沒正面回應，僅在原處靜靜等待，過不多久，門衛再度歸來。
「二公子要見你們。」

隨著童僕往裡走，你們被領到一處廂房，有錢人家的乳香味濃郁，嗆得人鼻子發癢，你略感不適，悄悄看了眼門廊的陰影……距離報官時間還剩一炷香。
一進門，李貴人坦著腿，吊兒啷噹坐在椅上，臉上難掩失望，「不是海棠姑娘啊……」
是稟報時說是廚子和一位姑娘，所以誤會了嗎？你歛下眉眼，「小女山桐，是百花樓的掌櫃。」
「百花樓居然是女掌櫃？」他尾音提高，譏諷意味明顯，「哈，居然讓妓女管帳，難怪做出那種東西。」
百花樓的女子確實都是妓子，地位本就低，更何況世間重男輕女，聽到管帳的是女子，不免令人心有芥蒂。
你早已聽過無數次類似的嘲諷，鎮定接下話頭，「敢問貴人身體如何？」
「腹痛不止，大夫說是吃了髒物。」李貴人上下打量你全身，「我要求的不多，免單是肯定要的，另外……海棠不來，那就妳來服侍我一晚吧，嘖，沒胸沒屁股的，怎麼感覺虧了。」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你大受震撼，開口想罵，躲在門後的僕從們立刻跳出來把你們綁住，並壓著你們跪下。
掙扎中你的髮髻被扯掉，腰帶險之又險的掛著，你狼狽地怒瞪洋洋得意的男人，後者從僕從手裡接過小刀。
「哎，好可怕啊。」李貴人拿刀在王師傅脖子上比畫，「妳的眼神真讓我害怕，萬一不小心手抖了下……」
你看著王師傅脖上的血痕，低頭歛眉，心中有了計較。
「對嘛，這樣才對。」李貴人放下王師傅，在你面前蹲下，掐著你下巴說：「不過是個萬人騎的妓子，還敢如烈女般裝什麼貞廉？」
王師傅大力掙扎，「桐桐，別管我！」
噁心……難怪海棠不願意，幸好現在面對他的人是你，眼一閉，斗大的淚珠直接落下，你顫音求饒，「小女、小女…賣藝不賣身，求貴人放過……」
不過就是拖時間等援助而已，你會讓他們把注意都集中在你身上！

「哈，現在才知道怕。」他捏著你的臉左右搖晃，似乎在評估你的價值，「小妮子，你擅長什麼？」
被碰到的地方好噁，你壓下作嘔，繼續落淚，表現出嚇傻的模樣，「小、小女善舞——唔！」
右臉熱辣辣地疼，兇手甩了甩手，「妳認為我很容易糊弄嗎？什麼不選，偏偏善舞，我看妳是打算趁機逃跑吧。」
不得不說，你確實小瞧他了，原以為是草包，結果還是有點腦。
你咬唇，「小女絕、絕無戲言，再者，小女身材纖弱，哪可能逃出諸位爺們的掌中。」
「……」李貴人起身，居高臨下望著你，「我不信妳——妳眼中沒有屈服，來人，脫她衣服，看她還能不能囂張！」
你：「！」
你腦中爆出一連串髒話，靠么這群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最好爛掉！現在看得很爽，等等脫掉就不要後悔！
手臂有傷又被束縛，你只能奮力有腰閃躲，並抓緊時機踢踹上去，男人的手掌從四面八方撕扯衣物，你眼角餘光看到被更用力壓趴在地的王師傅，老實人的哭吼撕心裂肺，成了讓援兵找到方向的指引。
「縣衙辦案！！！」
隨著門板破裂的巨大聲響，捕快們魚貫而入，迅速壓制現場，一件斗篷從天而降壟罩住你衣衫不整的身子，斗篷太過寬大，你掙扎許久才露出頭來，就見崔以宣正好把手銬銬上李貴人的手。
「強搶民女，帶回衙門！」崔以宣指揮著捕快們把周遭僕從一起帶回去審理。
你朝王師傅喊了聲，他驚魂未定直喊老天保佑，被你安慰許久才鎮定下來。
此時，崔以宣不似方才的剛硬，盡量放柔嗓子，道：「山桐姑娘和…這位大爺，你們也要一起去衙門……作為證人。」
當然要去作證，你抬眼，來不急收住勢頭的淚珠滴落，乾脆順勢做啜泣狀，同時王師傅把你手上的繩子解開，「願、願意嗚……能先讓小女先回百花樓更衣嗎？」
他狠狠擰起眉，就在以為要被拒絕時，高大的男人小心將手心向上遞至你面前，「身上還有其他傷嗎？…百花樓有大夫嗎？」
後知後覺想起臉上的巴掌印，你點頭接著搖頭，把受傷的左手覆上，「被門衛打了一杖。」
聞言，崔以宣臉色更沉，「我領你走小道，不會見到人的。回衙門，有大夫。」
一直有傳言崔以宣很好，你總算親身體驗到了，一般人哪會顧慮著要避人護送，這份細心著實令人心生感激。

路途中，你被王師傅和崔捕頭團團保護住，別說是春光外洩，外人根本看不見你的身影。
王師傅從小看你長大，但崔以宣呢？為何要對一個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的人那麼好？
仔細想想，店小二報官時僅說你們被困在李府，這種私人恩怨根本不需要出動捕頭上門，你想看他神色，但褐膚男子太過高大，以你的能力僅能看到胸口。
你：「……」
大概是你幽怨的目光太過扎人，崔以宣主動低頭，「有事？」
恰好到了百花樓側門，你大步踏上階梯，直到你們能直視才開口，「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沉默許久，臉上閃過一絲茫然，說出口的回答說不定連自己都不信，「因為……守護縣民是我的工作。」
看來這問題要暫時保留，你摘下搖搖欲墜的髮簪，墨髮如瀑布垂落，被風兒捲起一縷馨香悄悄送入人心底。髮梢勾勒你唇畔的笑意，你沒有回話，僅比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禁聲手勢。
——你不接受含糊其辭的話語。
崔以宣從沒想過胸口的鼓譟會如此震耳欲聾。

回到樓內，你們狼狽的模樣引起一陣小騷動，你迅速解釋情況，讓人們可以回去工作，接著返回房間更衣。
換上素雅的裙子，你邊隔著門交代事情：「李府上鉤了，稟告樓主準備應付晚上的砸場。不要驚動海棠，她不該為了那種紈褲小人遭人指指點點，事情由我全權出面。」
把臉上花掉的脂粉抹掉，銅鏡中映出一張男女莫辨的臉蛋，你熟練地加強女性柔美的線條，並用脂粉抹掉頸部過於剛強的肌肉線條，最後戴上頸圈遮住喉結，換掉沾染晦氣的手套，重新恢復百花樓的女掌櫃山桐的模樣。
「……」你從床下暗格中拿出本簿子，上頭寫了李府多年所幹的齷齪事。
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樑歪，李貴人如此作風自然脫不了家中影響，只是李府做事小心，縣衙一直找不到機會捉拿他們。因此上任捕頭便和百花樓合作，從最好色的李二公子李貴人下手，只要他對百花樓女子出手，就是他們鋃鐺入獄之時。
只是萬萬沒想到是你做了這個餌。

說起來，老捕頭有和崔以宣交接這件事嗎？肯定沒有，否則他不可能只押走李貴人而已。
嘆口氣，你把簿本塞入袖中，哪怕身體依舊健朗，老捕頭終究不敵歲月，只能讓你多費點心。
回到側門，王師傅和崔以宣已在此等候，跨過門檻時，你抬手作勢打招呼，腳下故意踉蹌，狀似要跌了個跟斗，崔捕頭立刻伸手接住，同時你俐落把袖裡的物品塞進他衣領。
掌下的胸膛厚實飽滿，你忍住騷擾的慾望，仰頭朝人耳畔輕聲說：「這下我們互不相欠，好好抓緊機會。」
他瞳孔猛縮，「什……」
你立刻起身，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拍拍不存在的灰塵，笑著用感謝打斷他的詢問，「謝謝，崔捕頭，讓你見笑了。」
無視他驚疑不定的探究目光，你招呼王師傅一同往縣府去，路上喋喋不休說著早上的事，「……正是這樣，我們根本沒想到李貴人會幹出這等齷齪事，不過嘛，小女除了擅舞，觀察力也挺不錯的。門口打人時，我見到市集的糖葫蘆老闆在人群，他應該有看到，至於昨晚…店小二昨日值整天班，恰巧白天晚上都有遇上，若要更多證人，官爺可以向他打聽同時間都有哪些恩客，我們百花樓習慣一批批帶人進入。」
最後一句話落地，你的腳尖正好停在縣衙門口，斗大的匾額高懸頭頂，龍飛鳳舞的寫著：國泰民安。
你不由得笑了笑，沒有回首，不知道崔以宣消化完了沒，無論是塞進懷裡的可疑簿本，還是你表現出的態度與能力，這些恐怕都不是能一下子吞進去的。
眼角飄過黑色布料的一角，再度站到你面前的男子出乎意料地平靜，體貼地微微欠身，「大夫在偏殿，放心，官衙的大夫口風很緊。」
是真的鎮定嗎？你笑著點頭，直視他眼底淡淡的戒備——還是仍在觀察呢？

「嘶——怎麼下手那麼重啊。」你都沒叫，反而是大夫叫了出來，瞧著你手上青紫一片就覺得疼，「大夫我開點活血化瘀的藥，早晚各敷一次，要連敷七天，等等先給你敷一次。」
你捧著敷臉的毛巾：「謝謝大夫。」
「唉真是的，看到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也下手，世道炎涼啊。」大夫邊抓藥，邊碎念，看得你忍俊不住笑出聲。
崔以宣正是在如此輕鬆的氛圍下進入，臉色不太好看，你想他應該把簿本翻完了。
「我去煎藥。」約莫是查覺到不對勁，大夫馬上離開，給你們留出談話的空間。
崔以宣靜靜看著你，你則笑臉看他，互相僵持半晌，他嘆息，大刀金馬坐到你旁邊，「我不問你到底是誰，但至少，和我透露一下是敵是友吧。」
你忍不住笑出聲，被太過老實的問話弄得花枝亂顫，等笑夠了才問：「小人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一個妓子生下、在百花樓長大的普通人。」
他注意到，你單獨在他面前會自稱「小人」，而非「小女」——你是以男子身分在和他交談。
轉動著茶盞，你娓娓道來，「俗話說棒打出頭鳥，無論是誰坐了我如今的位置，都會採取差不多的行動，不過因我是男扮女，所以受到苛刻時，能從羞辱中抽離，而我只要撐過去，以後來接替我的女子就會輕鬆許多。」
你在說的不只是如今李貴人一案，還有掌櫃之事，和許多許多為了那些姊妹所努力之事，所以……
「回到方才的問題。」將有些涼掉的茶水擺到他面前，你說：「生於女人堆，以女子身分活動，替女子爭取一絲自由之絲，若你苛待女子，那就是我的敵人。」
崔以宣毫不猶豫地拿起茶盞，一飲而盡。
你笑容燦爛如陽。

確認完彼此的立場後，你們都輕鬆許多，你默默看向他手上的茶盞，思考要不要提醒那是你用過的。
應該沒關係吧，你收回視線，「雖說很想交換情報，但東西太多，小人也不知道該從何講起⋯⋯」
他把簿本放在桌上，翻開，一頁頁蓋有官印的畫押認供映入眼簾，「先說說這些從何而來。」
「那是前捕頭和我們姐妹一起搜集到的，俗話說一杯黃湯下肚，閻王都攔不住口，何況身邊還有美人相伴呢。你眨眨眼，比出數錢的手勢，「以後有情報需求，百花樓都願意配合，只是要付點『代價』。」
崔捕頭：「⋯⋯」
輕咳一聲，崔捕頭總算搞懂你和老捕頭的關係，問：「今日午後，縣衙要審李二公子一案，你要的證人都願意配合，還有什麼要做的嗎？」
看來老捕頭真忘了提點，難怪新上任的捕頭看到立功建威望的機會會毫無反應，你盤算著，崔以宣已知李府深藏的腐敗，也知道李貴人被拘提是個好機會，但終究差了臨門一腳。
——可以殺進李府抄家的一腳。
而恰好，李府對令李貴人入獄的百花樓心懷怨恨，勢必會來砸店報復，而從僕都外出砸店之時，無人看守的宅府怎能抵擋捕快們的襲擊。
依照對李家的理解，你預計今晚他們絕對會來，那⋯⋯要不要收點「代價」呢？
腦中閃過千百思緒，你已有了決斷，「崔捕頭，你是不是還差了點刮斷李樹的東風？」
「…要多少？」他一聽立即明瞭，果然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
這麼直白的談錢多傷感情？你立即拿出隨身算盤，撥了個數，「這次就少收點，當作初次合作愉快，不過也不能壞了規矩，就這樣吧。」
他瞪著算盤上的珠子，語帶不善，「再說一次這是多少？」
你無辜眨眼，拒絕殺價，「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普通捕快一個月的俸祿，即使他身為捕頭也不過六兩銀一個月，而這還是少算了的價格？！
他再度理解老捕頭不把你這線人介紹給他的原因了，真的太貴了！
嫌棄歸嫌棄，他依然乖乖照付，拿了銀票給你。
喜孜孜收下銀票，你把情報說出，連砸店可能會發生在哪個時辰都鉅細靡遺推論出來。
聽完後，崔以宣第一反應竟是，「你們有自保的力量嗎？」

你笑了笑，拿起一枚銅幣往空中擲出，銅幣在空中快速旋轉，忽然一抹冷光自你指尖彈出，叮叮兩聲，崔以宣低頭望去，地上銅幣一分為二，切口平整，上下兩瓣還大小相同，他完全不知道你是如何動手，又是用什麼暗器。
「……」看來他白擔心了，有這種力量再回想你表現的種種心計，料想早晨製造出那些傷應該也在你的計算之中。
「百花樓的姊妹我自會照料，」你說：「各位官爺就努力把李府從民眾手上搜刮的不義之財拿回來吧。」
此時，大夫拿著熬好的膏藥回來，「準備上藥囉。」
居然聊這麼久了嗎？你略感意外，乖乖伸手給大夫，一旁不動的男人卻忽然接過那碗膏藥，「我來吧。」
你眼中的驚詫更濃，從初見到現在初次露出呆愣的表情，這讓崔以宣心情好了點，一直被牽著走的不滿漸淡……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在不滿些什麼。
傷處在上臂，你蜷起袖子，一片青紫在嫩白的肌膚上格外刺眼，崔以宣擰眉，捏著藥碗的手似乎緊了緊。
你這才想起，方才大夫看傷時他不在，所以會有這種反應挺正常。
為了方便上藥，他讓你把手臂靠在扶手，拎著袖上藥，你一低頭就看見崔捕頭認真專注的側臉。
你忽然很想逗他，於是裝作疼得受不了的模樣，顫動手臂，小聲喊痛：「……痛。」
「！」崔以宣臉色一凝，手上動作放輕放緩，忍不住唸：「會疼還給人打，即使有武功傍身，你又不是鐵打的，就不能乖乖等我們嗎？製造機會的方法如此之多，偏偏選了個會傷害自己的，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居然被唸了？你腦子一朦，話不經大腦說道：「但這樣李貴人才會被關很久……」
當街打人算大罪，加上身旁的王師傅要被打了，你只能出此下策。
「以你的武功，帶著一個人閃避是可行的。」崔捕頭看穿你的辯解，語調不自覺帶上怒意，「你大可直接在門口鬧起來，我們到場後也能找個由頭進去逮人。」
萬萬沒想到會被臭罵一頓，你惱怒地想，怎麼衙門的人都如此囉嗦雞婆？！
他敢凶，你就敢哭！
鼻頭一紅，眼眶一熱，你委屈地哭出來，「嗚，我、小女…沒辦法啊……」
這下慌亂的人換他，崔以宣從沒見識這種場面，下意識便想女人怎麼如此麻煩，隨即想起你的男兒身，轉而嫌棄怎麼有男子會這麼脆弱？一碰就哭，還怕疼。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大夫，大夫投以譴責的視線，示意他去哄人——但他不會啊？！
你忍不住在掩面的掌心下勾起惡劣的笑。

求援失敗，崔以宣只能直面哭得梨花帶淚的美人，僵了一會兒才冷硬的說：「對、對不起…我沒惡意。」
望著遞到面前的手帕，折成小塊的布塊已經洗到發白，但是很乾淨，湊近了聞甚至還有淡淡的皂香。你作死地問：「小人可以拿來擤鼻涕嗎？」
「…………好。」他升起的一絲絲愧疚沒了，甚至覺得剛才應該是鬼遮眼。
接過手帕，你當然沒真的擤鼻涕，只意思意思擦了擦淚，就收進懷裡，「既然已用髒，小人就收下了。」
那種有用等同於沒用，不如乾脆還給他，崔以宣剛想開口，就見你拿出一條嫩黃色的手帕，「一物換一物，公平交易。」
那條手帕比起他隨意從舊衣割下的布塊高級太多，他皺眉，「我不能收。」
眼珠古靈精怪地一轉，你刻意曲解，「崔捕頭嫌棄小人的帕巾嗎？」
「呃，不是，是——」
「那就收下吧，送你擋桃花，哈哈哈！」你飛快地拿起手帕親了一口，直接扔到男人胸口，接著腳底抹油趕緊溜走。
鵝黃色的布帕緩緩飄落，崔以宣下意識接住，上頭粉嫩的唇印清晰可見。
崔以宣：「……」
看戲許久的大夫：「喔，飛來艷福哇。」
崔以宣看他，「那是男的，這只是惡作劇。」
「你怎麼肯定他不是無意的？」
「……求你現在別說話。」

升堂鼓響徹衙門，手持木杖的衙役齊聲擊地，縣令在洪亮的威武聲中坐上庭前。
心懷鬼胎者不停亂瞄，試圖尋找家族介入的痕跡；新上任的捕頭收起所有旎念，專注於堂上；幕後推手默默微笑，在想晚上要喝的酒。
啊，說起來，似乎有一陣子沒喝過單純的米酒了，你忽然有些懷念那寡淡的味道。

「現在審理李家今晨強搶民女一案。」縣令一拍驚堂木，「申冤者上前！」
你和王師傅一齊跪到堂下，由王師傅起頭，「草民是百花樓總大廚王發，旁邊女子是百花樓掌櫃山桐。」
「是誰有冤屈？」
「是我。」你抬頭，刻意揉紅的眼似是剛哭過不久，說話時咬唇表現出受委屈後強撐起的堅強模樣，「李二公子於我們百花樓中以『李貴人』名號稱之，是我樓常客，於一個月前看上我樓中女子，屢次追求不成，心生怨恨，故捏造事實，說昨日飲食不潔導致腹瀉。因此小女今日特意帶著王叔前去解開誤會，怎知被刻意刁難，甚至挨了一杖——李貴人還想對小女非禮！」
你最後一段話幾乎是嘶吼著說完，臉上尚未消去的巴掌印間接證明了你的證言，朝廷外圍觀的民眾議論紛紛，眼看局勢轉向對你們有利，但你神經絲毫不敢放鬆。
果然，李貴人的第一句話便是——
「冤枉啊，大人！都是這群妖女勾引我的！」李貴人表現得比你還委屈，臉色煞白，話都說不俐落，「我、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自從見到那妖女開始，日日茶不思飯不想，易躁易怒，以前我不是這樣的，真的，與我結交的世家公子哪個不知道我李二為人海派？！」
「再說，我也和陳家千金訂婚已久，情比金堅，那群風塵女子根本入不我的眼，是她們用了不可告人的手段來勾走我的魂！」李貴人摀著肚子，指著你說：「我本就腹痛不已，是她硬要闖，還妄圖勾引試圖混淆百花樓食物有問題一事——這些和我一起被拘提的從僕可以作證！」

果然會把錯都推到你們身上，你聽見庭外的竊竊私語，不堪入目的謠言正在成形，世家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正常，如今不過是有未過門的未婚妻，怎能成為李貴人處處留情的藉口呢？
——何況你們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壓下脾氣，意外沉默，李貴人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來自庭外的鼓動更加喧囂，開始有人大罵你不檢點。
「肅靜！」縣令一拍驚堂木，捕快們木杖震地，等大家都閉口不言後，他才繼續說道：「所以這事起因是由於吃了百花樓菜餚後產生的腹痛？」
這結論似乎有些奇怪，但李貴人沒有多做思考，忙不迭地點頭，「是的，請大人作主。」
「來人，傳大夫，當堂把脈！」無視臉色刷白的李貴人，縣令理所當然的點頭，「是真的吃壞肚子，還是由於其他原因，讓大夫把把脈，真相不就水落石出了嗎？」
「這、這不太好吧？」要是裝病被發現…李貴人頭皮一陣發麻，「而、而且您看，我現在也不疼了啊。」
站在縣令後方的崔以宣冷冷地說：「開堂前，李二公子還在鬧說肚子疼，要延緩開庭。」
「我也、也想知道真相，」王師傅插話，激動到謙稱都忘了，「我當廚子幾十年，最是注重衛生和清潔，要真的是因為我的疏漏，我、我願意負責。」
你也跟著落井下石，「小女也是，不過就是給大夫把脈而已，貴人為何如此慌亂？是怕大夫誤診嗎？還是……覺得縣官大人糊塗，不能給大家一個公道？」
「！」這話把他的退路徹底堵死，李貴人這下終於看明白了——上到縣令，下到身邊的你們，通通都是站在他的對立面。
「——」咬牙，他陰著臉安靜任大夫把脈，陰沉地盯著你。
看什麼看？你面無表情回望，一臉要同歸於盡的模樣深怕別人看不出來啊。
果然，大夫一宣佈他身體無恙，縣令剛開口喝斥他詆毀百花樓名聲，李貴人的尖叫便震得人耳鳴。
「即使我中傷百花樓又如何？！」他憤怒的吼叫，言語間的惡意藏不住，「要不是那妖女勾引，我怎能做出如此糊塗事？！仔細想想，怎麼能給女子管帳呢？我看她手上撥的根本不是算盤，而是男人的那話兒！」
他總算是看明白了，縣令刻意含糊帶過海棠的事，僅聚焦於百花樓的商譽問題，不過就是怕這事毀了你和海棠的清譽——既然要被判罪，那他也要拉你一起墊背！

那傢伙在說什麼鬼話？！崔以宣的手不自覺握緊，從沒想到有人能無恥至此，想替你出頭，卻看見你微幅搖了搖頭。
憤慨的捕頭立即平靜下來，用眼神示意，若你無法單獨撐過去，他會介入幫助。
人真好，你眨眼，但等待開庭的時間，你也不是毫無準備。
「…這可不能當作沒看到啊。」隨著這句話後，一群人緩緩從人群之中走出，他們穿著粗布麻衣，手上長滿繭子或傷痕，樸實的展現出他們認真生活的痕跡。
縣令看向齊齊跪到堂下的人們，認出他們的身份：魚販、貨郎、農夫、車夫……都是些不起眼卻十分重要的職業工作者。
「草民是買貨的貨郎，」剛才第一個發聲的男子開口，他真誠地替你說話，「長久以來都受到山桐姑娘的照顧，她絕不是那人所說的那種女子！當我們因缺糧而生意受影響時，是她給了我們一線生機，不只出錢，甚至還幫忙照顧我們的老婆孩子，這種人怎麼會是他口中的妖女。」
「小人是東市的農民，聽說山桐姑娘出事便丟下莊稼過來。大人，您千萬別聽他胡說，小人和百花樓合作已久，雖然他們要求確實較高，但相對的價格也好，歉收時甚至還會提高收價，讓小人能過個好年，有時候我都覺得她太過實誠，深怕她虧了。」
「我是……一直以來和山桐姑娘的合作非常愉快，那些虛假指控，請大人千萬別信！」
……
…
最後，他們一起磕頭，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願簽字畫押，以示負責！」」」
簽字畫押，意謂著不能翻供，如果後來被查出做了假證，輕則挨板子，重則殺頭。
真是……你默默微笑，心裡暖洋洋的。
這麼多人保證，甚至賭上項上人頭，你們都覺得應該穩妥了，縣令剛摸向驚堂木時，突兀的問話自人群中傳來。
「但是……若她真的什麼都沒做，為什麼李二公子會做出這種事？還有從僕們說的勾引又是怎麼回事？」
眾人互相對視，皆找不到是何人發出疑慮，但淡淡的質疑在人群中蔓延，剛建立起的信任搖搖欲墜。
說話的時機太過巧合，你凝眸往人群中看去，卻沒發現任何可疑的身影。
「……」這事你記住了。
李貴人以為你被嚇傻了，正想添些柴火，便對上捕頭冰冷的視線。
「…歸元十九年，准河，推起口角之人入水便離去，因地處邊闢，搶救延誤，造成人終生殘疾。」崔以宣語氣冷淡，說的內容可讓人冷靜不起來，「同年冬，強搶民女，後收為奴婢進入李家大宅，隔年該女被發現於亂葬崗，身上多處傷痕慘不忍睹。歸元二十年，偽造文書，私吞公款，以私吞的錢財大肆舉行宴會。」
崔以宣愈說，群眾愈是震撼，同時李貴人的臉色愈發難看。
他怎麼知道那麼多？明明、明明那些爛帳都處理好，不會有人知道才對啊？！不行，不能再讓他繼續說下去了！
「我、我認罪！」李貴人猛然磕頭，渾身冷汗，「都是我的錯，是我…是我對人家姑娘心懷不軌，還意圖造謠、煽動，都是我的錯，所以……」
啪啪！驚堂木連拍，縣令仰首，一縷晨光恰好落到你們身上，襯得李貴人所處的角落更加陰暗。
「既然李二已認罪，今晨強搶民女一案正式結束，因此事有兩名女子差點被毀掉清譽，以及一位老廚子險些被廢除手臂，判處李二重打十大板！」縣令頓了頓，「後續和捕頭確認過往案件是否為真後，再一起執行。」
「什……我不是已經認罪了嗎！放開、別拖我——別殺我啊啊啊啊！！！」
李貴人被拖下去後，你才回神，萬萬沒想到崔捕頭會把那本蒐集李家一切罪證的簿本背下來，也沒想到他真的替你出頭。
一起對抗李貴人的商販紛紛替你感到開心，關懷的話語絡繹不絕，而你則從眼角餘光望見那高大冷硬的側臉隨縣令消失，默默不自在的紅了臉。
——怪人，才認識不到兩天就替人出頭。

公堂自然不能久留，你讓王師傅先回去，想再和崔以宣道謝，於是便到偏廳待著。
等著等著，大抵是午後的晨光太過柔和，或是昨晚陪酒太晚導致睏意氾濫，你不知不覺睡著了。
當崔捕頭過來看到你睡著，忍不住多觀察了會兒。
這麼看來，你真的挺小，他推測至多不過十八歲左右，正值花樣的年紀卻過得一點也不輕鬆。
精緻的眉宇難掩疲倦，呼吸清淺，照理來說習武之人睡時難以接近，但他現在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你……是因為疲累，還是真的對他沒有設防？
「……」他抬手，想搖人起床，碰到肩膀時瑟縮了下，似乎覺得不太好，隨即意識到這讓他的行為更加可疑，於是大膽的搭上手，輕輕搖晃著，「嘿，醒醒。」
你迷茫醒來，尚未回神，「？」
臉色不太好，崔以宣擰眉，「要不要吃過飯再回去？」
終於想起自己在哪，你看了眼窗外，搖頭，「我、小人要回去準備了。」
「喔。」他從口袋裡拿出一袋糖，「以後和我說話，可以不用自稱。」
得到拉近距離的許可，你歪頭，看著放進掌心的糖球，好笑地說：「我已經不小了，不需要吃糖，也不需要人哄。」
「你比我小。」崔以宣不為所動，甚至又倒了一把給你，「拿著，路上壓壓餓。」
對喔，你拿著滿手的糖，笑得意味不明，「我下週就十六了。」
十六歲怎麼了嗎？他狐疑地望著你，想問卻問不出口，直覺告訴他現在不是時候。
把糖通通收起，你起身伸懶腰，仰頭，真誠說道，「剛剛謝謝你。」
「⋯那是我職責所在。」從這種角度來看，他才發現你的眼睛挺美。
輕聲哼了一聲，你揮別崔捕頭，「晚上加油。」
「⋯⋯我會儘快過去。」
你只是側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回到百花樓，時刻已接近內院開啟的時間，你回到房間換上麻衣衫——公堂上的打扮勢必已被記下，所以要換掉。
繫著衣帶，你望著銅鏡半晌，終究還是抬手卸下所有妝髮，隨意拿根紅繩束髮，髮梢晃過使燭光移動，鏡光一閃，照出一抹美到男女莫辨的身影。
你拿上劍和面具，抬腳往內院走，途中順了個酒葫蘆。
「桐桐！」
剛進入內院，你就被溫香暖玉抱了個滿懷。
你維持被抱著的姿勢，笑說：「海棠姐，都結束了。」
聞言，海棠摟得更緊，聲音不自覺顫抖，「讓你替我們受罪了……」
這話你可不愛聽，才剛出聲想反駁，海棠便使力揉住你的臉，直接把人揉傻，「？」
「臉上還有點痕跡，等等我讓人拿雪膚膏給你。」她心疼地輕撫你頰上細小如針尖的傷口，邊把你翻來轉去檢查，若不是不合禮儀，她都想直接把你衣服脫下檢查。
你無奈任她弄，「海棠姐，我真的沒事。」
「你每次都這麼說。」她瞪眼，毫無氣勢可言卻令你不得不低頭，「哪有姐姐一直躲在弟弟身後的道理，今天你若沒習武，真的、真的很危險你知不知道？」
你左耳進右耳出，只差沒把「死不悔改」四個大字寫臉上，讓海棠氣不打一處來，你趕緊討饒地晃了晃她的手，「好啦，我知道了，那晚上姐姐們要保護好我喔？」
所謂砸店無非是為了製造混亂，因此除了解決動手的人以外，讓其餘客人注意不到混亂也是必要的——所以百花樓要臨時舉辦大型宴會，以歌舞吸引注意，同時方便你趁機動手。
「我會上台。」海棠說：「樓主已經批准了，想想看，如今還有誰比我更具話題性呢？」
輕眨雙眸，你明瞭她的決心了，於是自豪一笑，「那當然，海棠姐風華絕代，一定能把觀眾迷得團團轉！」
「就我們桐桐嘴甜。」她揉揉你的頭。
人已經安慰完，眼看時間差不多，你不再多留，臨走前沒忘記正事，「姐，給你的詩都讓人放進房間了！」
海棠羞赧的笑說：「知道了。」

是夜，你站在樓閣的陰影，居高臨下望著底下來往的人們，尋花探柳之人眾多，大部分是熟面孔——畢竟縣城就這麼大，會尋歡作樂的都是那幾個。
所以，那群從未見過的男人在你眼中格外顯目。
你往嘴裡丟了顆糖球——找到了，白天見過的李家僕人。
面具罩上，你仰頭喝了口酒，白酒香氣逼人，嗆辣卻引人入勝，是最原始的酒味。
你把酒葫蘆往下拋。
透明的酒液在空中揮灑，水珠反射樓閣中的光，投影出載歌載舞的眾花，其中領舞的海棠一身華衣格外動人，清脆甜美的聲線吟詠出百花盛開的春景，在此蕭瑟秋日創造出一片熱烈花海。
酒葫蘆旋轉，酒液中映射出你劍上冷光，如流星劃破黑夜，劍姿似舞，髮梢飄飛，暗香惑人；樓閣中姐妹和你同時抬手，花扇與利劍一起揮下，你們一齊收穫尖叫或慘嚎。
啪的一聲，你準確接下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忍不住抱怨，「崔捕頭的糖太甜了，不適合配酒……」
他就不能帶點花生在身上嗎？你想著。

沒人防守的李府如同紙糊般脆弱，抄家進行地十分順利，崔以宣確定局勢已定後，急匆匆往百花樓趕。
當他找到你時，你正把人一個個捆起，順便罵他們不懂憐香惜玉，一群大男人只知道欺負女人害不害臊。
崔以宣：「……」雖然蒙面，但從聲音和罵人內容大概已經猜到是你了。
這時你也發現他了，用力拉緊繩索給那群壞人難以掙脫的死結，才稍微拿下面具露出一隻明亮靈動的眼——是你沒錯。
跟在後頭的捕快們悄聲問：「頭兒，那是誰？」
「是……」眼看你又是戴面具又是男裝，他自然不會戳破你，只是想了許久才找到一個詞來代指你，「是一個朋友，無妨，他是來幫我們的。」
捕快們應聲，俐落從你手中接下罪犯，押進囚車裡。
你安靜靠近崔捕頭身邊，看起來沒受傷，那就好。
「接下來我們來就好，」他直視前方，「小孩子回去睡。」
又說你小，早出生幾年了不起啊，壓下不滿，你仰頭看他，姑且還是口頭確認道：「你有受傷嗎？」
當然沒有，崔以宣突然性起，反問：「若我說有呢？」
戰力都在百花樓這裡，他到底多弱才會受傷，你瞪眼，上上下下掃視他的身子，但補快的黑衣令你什麼都看不出來，嘴上彆扭道：「那趕快去看大夫啊？還在這裡幹嘛？」
山桐的反應似乎有點不太正常，他愣了下，趕緊道歉，「我沒受傷，是逗著你玩的，抱歉。」
你忍不住瞪他，瞪完才想起有面具看不到，於是抬腳想踢，又捨不得真的踢下去，於是勘勘擦過他的腳邊，算是出氣過了。
一連串小動作都被崔以宣看在眼底，覺得有點好笑。
不過願意和他玩鬧，是不是代表可以更靠近點？——雖然不知道為何會想和你拉近距離。
大概是因為他本就喜歡小孩？懷抱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藉口，崔捕頭試探著伸手，慢慢觸碰你的頭頂……沒被躲開。
他大著膽子繼續揉，你享受地輕哼，低頭方便他摸，即使隔著面具也能感覺到愉悅。
好像貓兒，崔以宣腦中閃過失禮的念頭，好想看你像貓兒般被撫摸到渾身酥軟——等等，他在想什麼？！
偏偏這時，你仰頭，乖巧的要求，「我很少被這麼高大的男性摸頭，很舒服、很有安心感…嗯，看在我今天這麼努力的份上，崔捕頭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
「？！」
你真的很想體驗高大男性的擁抱，「可以嗎？」
他僵硬地點了點頭。
你伸手，期待地盯著他。
崔以宣滿臉冷硬地伸手握住你的腰——不要多想，這是個父不詳的孩子，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期望中的父兄形象而已。
湊近，他聞到你身上天生體香，又僵硬了下，深吸口氣，接著你便被舉了起來，明明身形不小，他舉你卻如舉個幼童般輕鬆。
你忍不住興奮地叫了起來，同時也被崔捕頭聞到口中的酒味，頓時什麼邪念都沒了。
「……」就知道你根本小孩子。
剛剛的煩惱僅是庸人自擾，崔以宣任命地上下舉了幾下，滿足你的願望後，把你穩穩放回地面，向旁邊圍觀的捕快們下令，「我送孩子回去，你們先回衙門。」
「「「是！」」」
歪頭，你看著捕快們離去的背影，「百花樓就在旁邊，我翻牆回去便好啊。」
他橫了你一眼，「你確定不會在屋瓦上滑下來？」
當然不會，你又沒醉，而且他分明有看到你綁人有多俐落！

雖然很想給他見識一下你的能耐，不過……你把手伸向他，「那我要牽手，我怕我走路跌倒。」
做過更踰越的事後，牽手意外能接受，崔以宣直接牽起你的手，無奈嘆氣，「……唉，磨人的小傢伙。」
他怎麼知道你的稱號？你乖乖順著另一人的力度前進，邊好奇地望著相扣的雙手，感受他掌心的粗糙和厚繭，初次感覺身邊的人有些遙遠。
於是你故意拌了下腳，摔在他手臂上，嘴裡喃喃道：「暈……」
「回去好好休息，」崔以宣語氣淡淡，可你聽得出其中關切，「快到了，再撐會兒。」
那微小的彆扭頓時消失無蹤，你呵呵笑起來，不知道緣由，僅僅是想笑所以笑出聲來，這讓他更加確信你醉了。
「再見。」
你們在側門揮別，你不會知曉，當那扇木門關上，崔捕頭背著光輕輕搓了搓手——感覺另一人的體溫還在掌心上發燙。

李府被抄的事情並沒有在人們心中升起多大的波瀾，不過是多了一個茶餘飯後的話題而已，畢竟對於民眾而言，上位者的爭鬥太過遙遠，還是認真過日子實在。
你也是如此，除了隔天因疲憊而睡到日上三竿，除此以外，依然踏實地做著掌櫃的工作，偶爾應付前來鬧事的客人。
所以當你看見崔捕頭來時，臉上難掩驚訝。
驚訝歸驚訝，該做的還是要做，你原地助跑，撲向那高大的身影，「好久不見，崔捕頭！」
崔以宣被撲得正著，僵硬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把黏人的小孩跩下來，「好好走路。」
是錯覺嗎？你覺得他好像有心事，那張英俊深色的臉有一絲彆扭，真新奇。
他被看得莫名其妙，從懷裡拿了帶包袱給你，「路上順手買的，你應該會喜歡…以後這裡是我巡邏路線，有事可以叫我。」
把話說完崔捕頭就走了，你站在原處眨眼，感覺自己像什麼洪水猛獸。
回到書房，打開包袱，各式各樣的小東西咚咚咚落在桌上。
姐姐們說，從禮物可以看出來送禮的人是如何看待你。
「髮簪、蜜餞……這個小盒子是什麼？」
試著扭了一下，盒子絲紋不動，你放在耳邊輕搖，果然聽到彈珠滾動的機關聲。
暫時放下可疑的小盒子，你看向其他禮物，髮簪是木製的，造型簡約，但雕花作工精細，將桐花含苞待放的嬌嫩刻畫得栩栩如生。
他是怎麼看你的？你拿起髮簪插上髮髻，接著捻起蜜餞放入口中，不愧是城中最享譽盛名的蜜餞，甜而不膩，入口淡淡的香氣圍繞喉間。
——好奇、貪吃、愛美？
「總覺得不是什麼好印象。」
不過特意拿禮物來，是否代表他其實挺喜歡你這種人，並願意寵上一寵呢？

之後你有空就會試圖破解機關盒子，崔以宣也時不時過來串門，桌上的小物愈來愈多，但他都立刻走人，連話也說不上。
你趴在窗前，玩著崔捕頭送的波浪鼓，氣呼呼地瞪著街道上和居民搭話的捕頭，那身麥子般的肌膚令人很難不注意到他。
明明你生辰快到了說……有點想像珠子一樣捶他寬闊的胸膛。
但不行，你是有分寸的人，所以哪怕氣得要死，也不會做出那種幼稚的胡鬧……對，就想想，想想而已。
之前分開的時候，氣氛不錯啊，你不太懂自己做錯了什麼。
委屈歸委屈，你乖乖換上男裝，準備代替無法出席的樓中姐妹參加文人墨客的雅宴。
帶著一籮筐的詩書，你想了想，把桐花髮簪插在腰際，白色的花骨朵和青衫相映成趣。
走沒幾步，你又遇到了崔以宣，這時才發現他居然是便裝，連休沐日也穿一身黑衣，難怪你沒發覺。
正值蘋果的產季，小童雙手捧著紅澄澄的果子，用漏風的童音央求，「捕快哥哥，尼可以幫我弄開嗎？」
接過蘋果，崔以宣有點煩惱，沒帶刀在身上，周圍攤販也沒刀可借，乾脆蹲坐下來，直視眼帶期待的孩童，「你介意我咬上一口嗎？」
「嗯……不介意！」
於是他直接咬下，大嘴把果肉咬開，切口正好方便孩童的小嘴啃咬。
你默默向旁邊的水果攤買了個蘋果，趁崔捕頭不注意，同樣把果子遞給他，希望也能拿到他咬一口的蘋果。
崔以宣沒看這邊，你對這次的惡作劇信心滿滿。即使他看了，一來你女裝時有化妝，二來上次在他面前男裝有面具，他絕對認不出來的。
「……」山桐到底知不知道他眼睛很有辨識性啊，崔以宣用眼角餘光看你，那靈動、清澈的眸子閃著洋洋得意和興味的光，比秋日的暖陽更加奪目，卻不刺眼。
又是撒嬌嗎？他無奈咬下果實，蘋果的香甜在齒間爆發，甜美的汁水多到差點從唇角溢出……莫名感覺有點乾渴，分明才剛吃了水果。
幸好他皮膚黑，否則……該怎麼解釋自己的面紅耳赤？
「謝謝！」你開心地捧著蘋果，如願以償地順著齒印咬下，崔捕頭更熱了。
「…你是誰？」崔捕頭面無表情，背後手指緊張地搓了搓，毫無演技地發問：「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你沒發現異樣，「我是山桐啊。」
他這才敢打量恢復男兒打扮的你，平心而論，無論是男女扮相，你的容顏都是頂級的，說不定連京城的貴妃都沒你亮眼。
——不，肯定比不上吧。

崔以宣起身，狀似自然地走在你身旁，「你拿那麼多書，是要去哪？」
舔著沾上果汁的手指，你發現他在偷擋旁人看你的視線，「楓湖畔有文人聚會，我要替人參加。」
不用明說，文人相輕是常態，何況是女子意圖加入？
他擰眉，不假思索地答應，「等我，事情辦完後，我和你去。」
沒出聲反對，你乖乖在原地等候，正感無趣時，不久前請崔捕頭切蘋果的小童又拿了顆新的，想要大人幫忙，卻找不到剛剛的好心哥哥。
你招手叫他過來，「哥哥可以幫你，但你要幫我丟果核好嗎？」
「嗯！」他有看到你們對談，覺得你也可以信賴。
「哥哥是用一種祕法來幫你，不可以說出去喔？這是男子漢的秘密。」
男子漢的秘密！小童重重點頭，滿臉期待。
用袖子稍微擦拭果子，你兩手用力握住向下一扳，蘋果就這麼輕易地分成完美的兩瓣。
好厲害！小童覺得你比故事中的大俠還強，又纏了會兒才離開。
過不久後，崔捕頭回來了，看你正在捏自己細白的手臂，問：「你手怎麼了？」
「你覺得我們比腕力誰會贏？」
「……應該是我。」比武功不確定，但單就力量而言，他有自信不會輸。
你揚起個意味深長的笑。

楓湖，湖如其名，岸邊種滿紅楓，秋日來時正好合適。楓湖地形如同楓葉，最大的主湖後往後延伸出無數小湖，岸邊有租船點可遊湖，也有大型畫舫可租借，不過文人大多貧窮，僅佔了一處小湖舉辦文會。
遠遠地，你便看到許多熟面孔，臉上掛起笑，身旁的崔捕頭不由得看了你一眼。
「哎，這不是小公子嗎？」有人遠遠朝你打招呼，「一段時間不見，出落得愈發俊俏了，金玉其外啊。」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想通之後，崔以宣便擰起眉頭，而你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山銅小公子來了啊，今天穿得真好看，簡直就是金縷衣。」
「今天有酒喔，如果要參加曲水流觴遊戲，記得多帶點詩書——嗯？旁邊那是？」
你拉緊崔以宣，歉笑，「是家裡人，不好意思，要掃大哥們的興致了，今天只是來聽聽而已。」
「聽聽，小公子每次都只聽聽，看來家規挺嚴啊。」
沒接招，你逕自問：「白夫子在嗎？」
文人意興闌珊地指向湖的角落，「在那兒呢。」
道聲謝後，你趕快拉走快要暴走的崔捕頭，遠離人群後，哭笑不得的問：「他們罵的是我，又不是你，氣什麼？」
就是因為罵你才氣，他沉聲問：「你不氣嗎？」
「有什麼好氣的？」你說：「半瓶水響叮噹，何況我還很會賺錢，比他們整日只會詠詩、需要靠人接濟要強多了。」
崔以宣許久沒回應，你正想著事情過去了，便聽到男人低沉的嗓音自後面傳來：「就算是文人相輕，這樣說你也太過分了。」
……他在幫你抱不平嗎？你回身，明亮的眼在樹蔭下忽明忽暗，一如你複雜的心緒。
「……他們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你故意說著不中聽的話，以僅有他能聽見的軟聲低語：「若我以另一種裝扮示人，恐怕連粉飾太平的偽裝都不會有——我是妓子啊，妓子是賤民，連平頭百姓都算不上，這種程度羞辱我早就習以為常。」
踏著秋季的枯草前進，你笑得漫不經心，「妓子誕下的孩子一般只有兩條路，要馬跟著母親為奴為妓，要馬運氣好被收養，但就算被收養了，一個人的出生沒那麼容易抹滅，訕笑歧視畢竟一生伴隨，唔……我運氣不錯，還有第三條選擇，就是以武踏上江湖；武人不計較出生，以劍會友，若我選了這條路，不說多順，但肯定會自由許多，但是——」
你轉頭直視男人的眼，笑容燦爛而真誠：「——我忘不了本，忘不了百花樓的大家，所以就這樣吧。」
言語如劍殘忍地穿破刻意忽視的窗紙，崔以宣沉默，不僅是不知所措，也沒辦法說出虛情假意的寬慰。
這瞬間他想通許多，為何你似乎沒有同齡友人？為何當捕快許久從未見過你這號人物？
——你本該是驚才絕艷的人物才對。
——若你沒有主動出現，你們本該不會有任何交情才對。
…老捕快原本就不會介紹你給他認識。

說太猛了嗎？你頂著崔捕頭嗜人的目光，裝作無事繼續往前，難得有點後悔。
不過，遲早要面對這一齣爛戲的，若你還想要繼續與他深交，或發展其他關係的話。
只希望……等等他揍人別太狠。

白夫子在湖邊拿草逗魚，看著三十左右的年紀，卻散發著老者般的沉穩慈愛。
你說：「白夫子。」
「啊，山銅小友。」他拋下草莖，「這回的作業都收齊了嗎？」
點頭，你放下竹籃，把籃內層層疊疊紙張簿本稍微推開，露出底下的布包，「肉也在這兒了。」
「太好了。」白夫子明顯鬆了口氣，家裡正好要斷糧了。
這時，崔以宣上前按住你的肩，高大的影子輕易攏住你全身，「那是誰？」
你佯裝鎮定，偷瞧他的臉色。
……咦？怎麼和想像中有點不同？你想像過排斥、慍怒或任何表情，就是沒想過現在的……警戒。
仔細一看，他的肢體隱隱成保衛姿態，望著白夫子的眸光也是警惕的打量。
感覺好怪，以前有人如此待你嗎？你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處理紛亂的思緒，反而是白夫子尷尬一笑，「白某人是學堂夫子，原為舉人，受小友之託以紙筆教授小友家人。」
「舉人？你沒去考會試嗎？」
「家貧，京城之路太遙遠。」白夫子坦然笑說：「況且，官場險惡，我在家鄉教教書便很滿足。」
人倒是看得挺透徹，崔捕頭挑眉，放下警戒，有點知道你為何會和他親近了。
「教書挺有趣的啊，」白夫子翻開作業，看見書頁上的花朵塗鴉忍不住笑了笑，「畫得愈來愈好了……從前孔夫子以束脩納徒，我不過是效仿而已，男子女子，老人孩童，禮樂詩書從來不曾挑人，僅有心無心而已。」
「…你在怪罪其他文人。」這罵人方式高明多了。
白夫子沒否認，從懷裡挑出封信給你，「請替我給海棠姑娘。」
你接過信，崔捕頭這才看清上頭寫的名是「山銅」而非「山桐」——他開始能窺見一點你的生活了。
不同於其他姐妹，海棠在文學方面頗有天賦，因此最早開始學會寫詩的人是她，能夠和白夫子以詩代信的也只有她，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筆友。
前些日子的事件除了當事人外，沒人知道海棠牽扯其中，即使真的不小心亮了名，白夫子大概也無法將未曾碰面的筆友海棠和百花樓的海棠做連結…反正你從沒說出來歷，大家便從外貌判定你是某世家的小公子。
那些酸言酸語某方面來說，多少都有些讀書人自以為是的清高仇富。
不過你確實有錢啦。

告別白夫子，你恢復狀態，精神滿滿的提議：「我們去划船遊湖？」
崔捕頭沒意見，於是你和船夫租了船，興致勃勃地拿起船槳，便發現船只會原地打轉。
你：「……這船壞了。」
「我來吧。」他無奈地接過槳。

楓湖副池眾多，你們挑了個人煙鮮少的河道走，路上岸邊楓葉飄落，飄在河上如毯，你好奇地去撈池中楓葉。
見狀，崔以宣嚇出一身冷汗，「小心別跌下去了。」
才不會呢，腦中頂著嘴，你還是乖乖挪到他旁邊觸手可及的位置。
他嘆了口氣，揉你腦袋瓜的動作自然不少，看來這些日子撲人是有用的，不枉費你蹲點那麼久。
正享受著，你忽然看到湖中有小島，方寸大的土地落腳都不知道該踩哪，卻立起了涼亭。
一見你眼中有光，崔捕頭便讓船靠了過去。
你忍不住讚嘆：「喔……」
大抵是由於靠近岸邊，涼亭附近飄滿楓葉，楓紅拱衛著亭子，簡簡單單的湖景，卻意外有股壯麗。
你又伸手去撈楓葉，這裡比船上安全許多，崔以宣便隨你了。
他也是初次來此處，靠著圍欄坐下，秋風涼爽，楓林沙沙作響，雀鳥鳴叫聲不絕於耳，靜謐的氛圍很令人放鬆。
上次如此鬆懈是何時？上任後忙忙碌碌，要重新適應新的身分關係，還碰上糧食減少，縱使縣府已開放糧倉，也每日定時發送粥糜，犯罪率依然有增無減。
正感到疲憊，你身上的暗香忽然靠近，他睜眼，就見巴掌大的小臉頂著一雙秋水似的眼，手持紅楓，充滿少年郎的乾淨純真——他眼神一暗。
靠著他坐下，你以楓葉掩面，笑說：「看，我找到一片好紅的葉子……嗯？」
持葉的手突然被握住，紅楓底下是更加艷紅的唇瓣，男人低頭湊近，被蠱惑般地意圖吻上你——不，他及時回過神，止住了動作。
唇角一勾，你仰頭，滿足他的衝動和慾望。

雙唇相貼，你能感受到他的緊張僵硬，明明起邪念的人是他，現在不敢動的人也是他。
崔捕頭太正直了啦，你心中暗笑不止，主動伸舌舔拭男人暗色的唇，動作宛如吃糖，以唇舌一寸寸印上你的溫度。
「哈⋯⋯」他難耐喘息，終於克制不住衝動，抬手扣住你的後腦，炙熱的大舌一鼓作氣扣入牙關，肆意搜刮口內的蜜液。
沒有反抗，你乖順地配合，直到被吮麻了才推了推他的肩，示意放手。
「！」他這才回神，不敢相信剛剛做出那種事的人是自己。
正混亂著，就聽你滿臉春色的說出讓人血液凍結的現實，「崔捕頭，三天後我要十六歲了。十六歲又稱破瓜年華，也是青樓女子販賣初夜的時候⋯⋯你知道吧？」
這並非秘密，前些時間你告訴他生辰後，就莫名躲著你，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原因了。
果然，崔以宣承認，「我知道⋯但你不是男的嗎？」
「男人也有小倌館啊，而且我明面上依然是『女子』沒錯。」你斂起笑，認真說道：「確實，我身分特殊，不如其他姐妹是明碼販售，但這不代表我能逃過一劫。」
你說：「崔以宣，我知道你對我有情，我同樣也有，不過我做女子打扮，不表示我會屈於男子身下，若你真要做我恩客，要做好承歡的心理準備，除此以外，我都隨你。」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否懂了沒，你靜靜等待，看著他的表情由空白轉至理解，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一片顯眼的嫣紅。
崔以宣沉默地伸手揉你的頭，你順著力度低頭，鼻尖發出舒服的哼聲……像貓一樣，任性又愛撒嬌，他目光逐漸柔軟。
仔細想來，確實他較適合做下面那個，小貓細胳膊細腿的，腰也細，別說承歡了，他想抱你都得小心翼翼，深怕一不小心碰壞。
再說，誰上誰下，關了門只有你們知道，日常相處你終究繞著他轉，他人完全無從得知真相，自然也就無損他的尊嚴。
想通後，點頭便輕易許多。
你眼中剛亮起光，男人的大手便把你的臉搓揉變形，「？」
這是你第一次見他露出具男性侵略性的神情，皺著眉，抿著唇，目露凶光，似乎下一秒就要咬上你的咽喉，但捏著你臉頰的手很輕柔，像玩鬧，也像捧著珍寶。
「我可以答應，相對而言，你也只能有我一個恩客，」崔以宣似乎怕你沒聽懂，一字一句地重複說著：「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沒有任何其他人，只能有我一人；我會努力替你贖身，贖身之後也會大辦婚禮，知道嗎！」
「我、我⋯⋯」眼眶泛熱，千言萬語都不能表達你的感謝與感動，只能用力點頭，並撲抱住他，悶聲說著看似任性，實則不安的要求，「那除了我，你也不能有別人⋯⋯說好了喔。」
「好。」他答應地乾脆俐落，令你很有安全感。
再抱了一陣，你和崔捕頭講解起百花樓販售初夜的方式。
百花樓女子分為賣身和賣藝的兩類，前者自然就是明碼標價，價高者得，後者則不以金錢做主，可由女子自行訂立標準，只要達到目標，自然抱得美人歸。

「我的條件是，要在武藝中贏過我。」
「⋯⋯」崔以宣開始懷疑你是真的願意捨身於他嗎？
噗嗤一笑，你歪頭，「我會放水啦，再說樓主——小心！」
你迅速撲向崔捕頭，就地一滾，壓著他回望楓林某處，這時他才看到座椅上顫動的箭矢。
抬手虛按藏在靴中的短劍，你護著崔以宣，警惕地望向林中發箭者的位置。
一個、兩個……大概十余人，目標是誰？是你嗎？不，「山銅」從未樹敵，那只有可能是為了崔捕頭而來。
湖中涼亭位置尷尬，唯一後撤的方式僅有小船，可一旦上船便會成為活靶子；若是不顧形象，要解決這群人輕輕鬆鬆，就是……你沒衣服可替換濕衣。
——不過崔以宣的安全最為重要。
下定決心，你正想動手，背後的男人便一把將你拉進懷裡，剎那之間，保護與被保護之人倒轉。
崔以宣咬牙切齒，「你這小身板連替我擋箭都不夠，退到後面去。」
「你沒帶武器。」
「我還有槳，」崔捕頭小心地拉著你退到涼亭靠船處，「別小看我砸人的力度。」
「…對方帶刀，你會受傷的。」
他僵硬了一瞬，表情變得冷硬，你知道這是他無話可反駁的表現。
看來是沒把握會平安啊，你緩緩閉眼，同時湖中猛然竄出黑影，敵人踏過涼亭的矮欄，手上刀光直直往你們身上落下！
「！」來不及了！崔以宣急忙護住你。
剎那之間，白光劃過湖心亭，水中楓葉驚起，崔捕頭滿臉震撼，而你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剛才那是你手中的劍光。
咚咚咚！蒙面的敵人倒臥亭中，你手腕微轉，抱了抱崔以宣，轉身踏上湖面。腳尖輕點水上落葉，你腳下發力，踏葉而行，如履平地，掠過湖中某處時，你再度揮舞短劍。
「給我出來！」
劍光斬破重重湖水，露出滿是污泥的湖底以及其下的敵人，你眼中寒芒一閃，強悍的劍勢帶動湖水將敵人捲上天，再擲出隨手撿起的楓葉，銳利的葉片瞬間割斷了他們腳筋，你也被濺起的水花潑了滿身。
討厭，會冷啦，你氣憤地把哀嚎的敵人以劍氣把人丟到岸邊，繼續踏葉向前，此時他們終於反應過來，冷箭齊發，你連閃都懶得閃，再度劈出一劍，寒芒瞬時把箭矢連同敵人吞噬。
十月的楓樹林突然轟立起一棵油桐樹，油桐花如落雪紛紛，五月雪兀自在十月楓中刮起一陣暴雪……不，那才不是花瓣！
那是劍光，無數如絲劍光構成一朵朵劍花，紛飛的劍花吞噬潛藏在林中的黑影，再仔細一看，油桐樹也是會同樣由劍光構成——明明你才揮一劍而已！
眼前過於超越嘗試的景象，令崔以宣震驚不已，他看著在秋風中逐漸消失的油桐幻影，樹下的青衣少年這瞬間變得無比遙遠、高不可攀，如若…如若你並非出生百花樓……
你：「哈啾！」
崔以宣：「……」
克制不住連打了數個大噴嚏，你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濕衣更是讓狀況是雪上加霜。你嘟了嘟嘴，可憐兮兮地蹲下試圖減緩熱量流失，「以宣…我好冷……衙門有沒有衣服可以借……」

如此嬌氣，剛剛覺得你難以接近果然是個錯覺，崔捕頭拿出信號煙火通知衙門，接著划船來到你身邊，脫下外衣把落水貓牢牢打包起來。
「再等一會兒，有人到了再回衙門。」他一把將你抱起來，「⋯我會徹底徹查。」
先不說襲擊的原因，他今日行程完全是一時興起，不過才幾刻鐘就聚集到如此多人力，甚至還有完善的偷襲計畫，怎麼說事情都不單純。
所以跟他同行的你極有可能也會被盯上，他眼神一暗，雖說你還有另一個身分可用，也有自保能力，但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想辦法把人留在衙門穩妥。
而你卻毫無反應，滿腦子只在想——崔捕頭抱你了耶。

遠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黑衣捕快們姍姍來遲，焦急的詢問狀況，你依照崔以宣的吩咐沒說出實情，讓人以為是他解決的，雖然說謊不太好，但——崔捕頭抱你了耶。
「我先帶人回去，他需要更衣。」崔以宣說著，「湖心亭還有幾個，記得去押人時要小心。」
嗯嗯，那些是武功比較強的，而且——崔捕頭抱你了耶。
一路上，他並沒有放開你，而是直接把人抱了回去，你縮在男人寬廣的胸膛裡，半聲不哼，異常安靜。
連聽見騷亂跑來關切的白夫子問話都沒回答，這讓崔捕頭更加加快回去的腳步。
一回衙門，他立刻去灶房分了火盆給你暖身，一邊去偏廳的客房翻出替換用的捕快黑衣和毛巾，「我去燒熱水，你再忍忍。」
崔捕頭的動作迅速，你回過神來，他已經把浴桶和衣物拿了過來。
你眼疾手快地拉住離開的崔以宣，可憐巴拉地皺著臉，「不要走嘛⋯⋯陪我一起洗，好不好？」
「⋯⋯」他試圖掙脫，卻發現根本甩不開，憋了許久才說：「這於禮不合。」
你迅速紅了眼眶，「我、我們都是男人啊⋯⋯」
這才不是性別問題，他嘴張了張，怎不能說他對你有非分之想⋯不，可是再過幾天你們又確實準備發生關係⋯可是、可是⋯⋯
你們僵持不下，最後由崔捕頭落敗，一如既往的結果。
「我可以陪著，」他說得大義凜然，「但會矇眼。」
「喔⋯⋯」

脫去衣物，你思考一會兒，還是拿布巾遮擋下體，泡入桶中才喚人過來。 他還真的拿布遮眼。
「閉眼。」崔以宣拿了水瓢給你洗頭，到了如此武功境界，失去視覺也能正常行動。
你表現得很乖，讓閉眼就閉眼，讓抬手就抬手，讓他鬆了口氣，覺得或許是突如其來的敵襲嚇壞你，才會表現得異常依賴。
畢竟山桐還小，他如此想著，武功高不代表什麼。
「崔捕頭。」你忽然軟聲喚他，等他應聲後，才說：「我以前聽姐姐們說啊，其實矇眼服侍人洗澡反而會更刺激喔——就跟你現在很有反應的東西一樣。」
「我、我才沒⋯⋯」他支支吾吾，欲蓋彌彰之意明顯，但你已經看到他把衣擺往下蓋，「總之、呃⋯總之小孩子別亂看！」
「哇啊！」你順著他的力道低頭，嘴上不饒人的繼續說：「這很正常啊，又沒什麼⋯⋯我接受試用喔？」
「試、試用？！」那、那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你笑著點頭，攀著浴桶起身，熱氣與香氣撲面而來，崔捕頭嚇得踉蹌一步，隨即被你牢牢扶住，「小心。」
沒想到他這麼不經撩撥，你心裡好笑，面上純潔地笑著張開手，「嗯，我可以接受抱抱喔！」
「抱、抱抱？」崔以宣表情一片混亂。
你眨眼，「當然啊，不然呢？」
房內熱氣蒸騰，水霧於空氣畫出害臊曖昧的圖畫，你仰頭不動，即使對方矇著眼，都能感受他灼灼目光。
半晌，他伸手環抱住你。
他在想些什麼呢？你安靜挪動肢體，靠近他懷裡，天生異香此刻有些過於濃郁，不知是由於熱水的暖意，還是蒸出了些汗液。
總之，崔以宣覺得這香味有點過了，就連掌下的身軀也過於柔軟了——這真的是男人的身子嗎？
你笑了笑，伸長脖子，蹭了蹭他的頰側，軟嫩的雙頰被鬍渣弄得有點癢，你不禁笑出聲，「好癢。」
「…我待會兒就刮。」他的嗓子不自覺發癢。
對此，你沒表現出同不同意，只抓住他放到你腰上的雙手，讓他撫摸明顯的腰窩，柔嫩有勁的腰肢和背脊，異於女子的肌肉分布明顯，令他稍微鬆了口氣。
緊接著，你把他的手放到你臀上。
「——！」崔捕頭的呼吸明顯急促了起來，手腕顫抖想鬆開，掌心卻被軟彈的肉牢牢吸附，半晌，他放棄了，任由慾望蔓延。
——他在想什麼呢？
你感受臀肉被搓揉的舒爽，乖巧地順著男人的大掌抬腿，粗糙的指腹劃過腿根嫩肉，輕掐大腿內側，淡紅的指印明顯，你也明顯得知他對這處的喜愛。
崔以宣抬起你的一條腿，另一手壓好你蓋在下腹部的毛巾，同時抓住毛巾底下微硬的玉根。
「你對誰，都這樣嗎？」他矇眼布底下的目光極富侵略性，聲線沙啞帶著些許惱怒，「無論是誰，只要對你好，對誰都可以如此嗎？」
憤怒、忌妒和些許無力感，你眨眼，終於理解他在想些什麼了。
——是*愛*啊。
有點想哭，你眨眼，以熱氣掩蓋眸中熱意和唇邊的顫抖，抬手環著他的脖頸，笑說：「想對我好的男人成千上萬，但我只心悅你，所以——你可以。」
他身上的妒意更明顯了，真想不到，崔捕頭居然還是個醋缸。
他咬牙切齒，「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你的語調無辜極了，刻意說道：「我當然知道啊，一般而言，只摸摸不交合的話，是要按照部位收費的，以宣你剛剛已經欠我十幾兩了，等等還會欠更多…不過因為我是自願的，所以不收費。」
崔以宣：「……」
「合著我還賺了？」崔以宣真想掀開你的腦袋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此情此景還跟他談錢？！
談到錢，還有誰能比掌櫃更擅長算錢？你驕傲地抬起腦袋，「你若願意信我，我還能替你賺更多。」
「…………我信你。」他抵著你的額，明明隔著一層布，你卻感覺到幾乎溢出雙目的憐惜，「不因為你帶財，而是我真心喜歡著你。」
「啊……」被聽出來了。
真是的，真弄哭你有什麼好處？你眨掉眼中淚珠，完全放鬆靠在他懷裡，任由他隨意撫弄。

深吸口氣，崔以宣一把將你自水中提起，拉來矮凳，單手抱著你用毛巾稍微擦乾水珠以免感冒，這才繼續下一步。
「頭挺圓的。」看來你生母並非無情之人，他揉著你的腦袋，大抵是由於遮目的原因，崔捕頭大膽不少，以掌心描摹探索，滑膩的肌膚哪哪都好摸，吸著人的手不能離開。
當他撫上你的玉根，隔著布巾揉捏挑逗時，你忍不住發出幼貓鳴叫似的軟哼：「嗯……啊唔、呼嗯……」
……好想解開眼罩，他暢想著你的神情、你的顫動、你的身子——會是舒爽交加，還是苦甜交織？被摸哪時反應最為劇烈？掌下白皙的身軀會有多少痣？
撥弄性器的手不自覺愈發粗魯，活生生、健康、粗大的熱物在手中彈跳，崔以宣喉結滾動，隱蔽的食慾刮搔，思起你允諾過為所欲為的許可，甜美的准許侵蝕理智，最終終究敵不過慾望，低頭吻上某處。
「——哈啊！」反轉不過是在轉瞬之間，乖順的貓兒終於露出獠牙，以不容拒絕的巨力壓制男人，把人壓靠在牆上，你紅著臉，明眸明顯帶著惱怒，一向伶牙俐齒的嘴什麼都說不出話。
反倒是崔以宣低笑出聲，抬手捻起你的鬢髮，「你果然是男子啊……」
「…你明明就什麼都看不到。」
「但我感受得到。」他玩著你的髮，低嘆：「山桐，你有慾望真是太好了。」
——不然他會懷疑你的真心。
你嘟嘴，「我早就說過啊，是你自己不信。」
「好、好，我這次真信了。」
疑心鬼、臭笨蛋、大醋缸，動不動就試探，你在心裡罵了幾聲，抬手去解他衣服，「我替你弄吧。」
「心虛了？」他笑得胸口震動，「因為在心裡偷罵我？」
「沒有！」
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壞心眼的一面，你擦掉小腹上的濃白，低首，貓兒般舔舐唇縫，垂落的濕髮帶起些許癢意。
探舌入口，舔舐牙關，你們唇舌交纏，不甚在意彼此拙劣的表現，僅一心想沉醉於愛慾交織的網。
你愛撫著他飽滿的胸肌，尚未發力的肌肉綿軟，肉感十足，令人愛不釋手。順著胸下緣打轉，蔥白的指腹抹過兩胸之間深深的溝壑，碩大的暈肉與小巧的乳尖對比強烈，你目光炙熱，情不自禁張口含住，柔軟嫩肉在口舌挑逗下逐漸發挺，綴在黑糖糕般的胸口格外惹眼。
「呼哈…唔，這可不是……」崔以宣嘴上說著，動情的豔紅透出深色的肌膚，頂在你腰腿間的大傢伙也在訴說著舒爽，「嗯哈！呼、呼…這可不是男子該玩的、的地方！」
並未停止動作，你伸舌舔舐著充血的肉粒，軟聲央求，「可我喜歡嘛……」
平時多話，上了床便安靜起來，崔以宣低喘，你的種種反差總是令他感到驚奇……但愛撒嬌這點不變。
在你開口之後，本來被男子玩胸的不悅剎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幼貓吃奶的畫面，貪吃地含咬，嘴邊被奶水抹出一圈鬍子——這麼可愛的話，他餵你無妨。
狡詐一笑，你探手觸碰他的慾根，掌心抹過最為敏感的穴眼，摻著白精的先走汁立刻沾滿你滿手，就著濕黏，你搓揉起柱身，以指腹輕點繫帶，時不時搓揉沉重的肉袋，同時仰頭在嫣紅的耳邊喘氣，貓鳴與媚香同時步步擊毀理智，使人只能丟盔棄甲。
「啊嗯、呼哈…唔……哈啊！」馬眼被掌心抹過，崔以宣腰肢彈動，矇眼布逐漸被淚水浸濕，卻還記得不要把你甩下去，大掌牢牢箍著你的腰，下意識地發力在你身子留下滿身手印。
你不在意，痛感反而令人更加興奮，握著慾根的手加快，甚至圈起虎口給他一個慾望發洩的洞口。
感受著身下人的一舉一動，你瞇起眼，在他即將達到天國時停下。
「？…呼、呃哈……？」崔捕頭滿臉疑惑，罕見的茫然表情很是可愛。
你惡劣地往人耳穴吹氣，「求我。」
他臉色不變，答得果斷，「求你…桐桐。」
於是你開心地幫他踏過最後一步，濃白的楊精再度沾濕腹部，你正想拿毛巾來擦，崔捕頭就猛然掐住你的雙頰。
你：「？」
他臉色幾經變化，最後黑著臉，惡狠狠質問：「你是不是騙我？如此熟練的手法，怎麼想都不正常。」

聞言，你不可抑制地聽見來自過去的幻覺，汙穢的、訕笑的、輕視的汙言穢語，在你知道、不知道的所在飄盪。
「反正他和他娘就是生來討好別人的，我們這麼做也沒關係。」
「欸，聽說窯子從小就要訓練接客，你也會嗎？」
「我…其實很怕你，怕你現在做的都是虛情假意，畢竟……你出生在那個地方。」
「怎麼？連討好人都不會？婊子！」
不是的，你沒有，你從來都——
——*永遠，別試圖用討好人來證明自己。*
「……我沒有。」
抬起頭，你堂堂正正地望向眼前，向著過往、向著如今眼前的人，擲地有聲的回答：沒有。
不過聲線難免帶上委屈，「是不是因人家說婊子無情，連你也不信我？即使不接客，侍奉課還是要上……我們是用假的來練。 」
回想起課堂過程，你打了個寒顫，才沒有什麼香豔的場景，只有職課姐姐嚴格教訓，動作不對就做到熟練為止，柔軟度不夠就每天拉筋到極限，一堂課下來，趴的趴、躺的躺，完全是一幅地獄繪捲。
「……抱歉。」他似乎想來抱你，卻因刺傷你而感到愧疚不敢動作，「我只是…這是我的習慣，抱歉……你不是那種人。」
身為捕快，他的機警已融入骨髓，難免會不小心傷到人。
「以宣，我心悅你，也信你說只會有我一人」你問：「……可你真的相信我嗎？」
懷疑乃摧毀關係的劇毒，一但有了起頭，便如同罌粟生根，等到腐爛的花盛開，你們之間也走到了盡頭。
「……」崔以宣無話可說，一句簡單的相信，說出口都是對你的輕視與欺瞞……他不能騙你。
他確實，心中有珠毒罌粟。
你緩緩閉眼，心中悲涼，面上卻平淡一笑，「我們先穿衣吧。」
「……嗯。」

替換衣物似乎是他的舊捕快衣，有些大、有些舊，但很乾淨，你穿上後便被他的氣味環繞，猶如被他抱在懷裡。
現在的情況很尷尬，你嗅著袖口的氣味，想到他的多疑，想到他的懷抱，想到你們似乎不太有可能的未來。
——*男人不可靠，別相信他們的愛。*
但是娘，你渴望被愛……真的、真的好想。
走出客室，午後的陽光柔和溫暖，崔捕頭換了身衣服，看到宛如穿著布袋的你面露尷尬，「我以前的衣服還是太大了，等等我去買新的給你，總不能衣衫不整出去。」
到底該怎麼辦？你滿腦子都是疑問，該如何開口？
喧囂一旦超過某個程度，便會安靜下來，一片寂靜中，答案自然浮現。
你可以等，等到他能夠給個明確的答案。
先動心的是你，最初的疑惑被大義凜然的宣言唐塞，努力去接近，用盡心思，終於等到他無法輕視、等到他不願欺騙——沐浴中的沈默算是你的勝利。
所以，你伸手擁著他的腰，親暱的磨蹭他的頸窩，抓著他的手晃了晃，最後勾起的的小指——所以你和他無聲的約定。
你的答案始終不變，如桐花的花語，若是他能夠以桐花栽於心中，取代那有毒的罌粟，你會⋯⋯獻上所有，毫不保留。
默默無聲的舉止，崔以宣卻彷彿能聽見你清脆真摯的告白，愧疚感湧上，顫抖著鉤上你的小指，隨即大拇指印上——你們約好了。
放開手後，你笑著退了一步，「我走了，不會讓人看到我的。」
「等等！」他趕緊拉住你，「外頭不安全，襲擊的人剛押回衙門⋯在事情落幕前，你會被再度襲擊。」
「我平時身份是『山桐』，他們找不著我，再著，我也有一戰之力。」
「明劍易擋，暗箭難防，」他說：「我知你惱我，在這段期間，我不會出現在你眼前，所以⋯⋯你待在衙門，好嗎？」
「……」
氣惱歸氣惱，你深吸口氣，知道在人身安危遭受威脅時，不能耍任性。
轉過身來，你眼中餘怒未消，問：「有頭緒嗎？」
「…有些懷疑對象。」崔捕頭完全不敢放手，你若真心想躲，誰也找不出來，他冒不起這個風險。他盡量放輕聲線，「衙門有三日破案的規矩，我不會留你太久，保證早早放你回去。」
低垂眼看著禁錮手腕的掌，你裝作不看破他的小心思，道：「我會留在衙門，但不是你房中。」
早在他從衣櫃裡翻出舊衣，你就知道這是他的房間，於情於理，你都不該繼續待在這兒。
「……失禮了。」他鬆手，拿了個銅鑰給你，「偏間給你用，門在屏風後……我會派人來，是最近恰好腿摺了的捕快，一直想復工，你願意的話，幫我們盯著他養傷。」
還準備玩伴啊，真體貼，你應道：「好。」

如他允諾，確認你進房後，崔以宣便不再出現。
來當玩伴的劉捕快拿著替換衣物進來，看著年紀不大，和善熱情，被問起傷由何而來，只哈哈大笑，「是貓兒啊！調皮搗蛋的貓，被困在樹上下不來，結果貓下來了，我也摔下來了。」
你開始懷疑派他過來是找碴。
「來，右手食指勾過來，同時左手拇指穿過這個洞。」劉捕快教著你玩翻花繩，「之前百花樓那事，來幫忙的是你吧？哎呀，真是太感謝了，衙門根本人手不足啊……啊你跟捕頭是什麼關係？很少看到他和人那麼親。」
你拿他比翼鳥，他卻懷疑你，你不太想解釋，「朋友。」
「喔——很好的朋友吧？」
「嗯。」
忽然，你反應過來，怎麼都他們打聽你，你同樣也能打聽他啊？
於是你問：「話說，崔捕頭怕女是什麼原因啊？」
「這……」劉補快抓了抓臉，有些遲疑能不能說，但……若不親近，他怎麼會把你安置在房間的偏間？
這種事本就傷男子自尊，他理解催捕頭的作法，可那就不是他的錯啊，說不定你聽了後能從旁一起勸勸他；都快三十了，愣是連個聊得來的姑娘都沒有，這樣老崔家估計得絕後啊。
於是他開口訴說，「這也聽其他捕快們說的，大概是十年前左右，縣裡有個狂妄的採花賊，為了婦女們的清譽，衙門篩選符合採花賊目標的女子進行貼身保護。」
當時還是捕快的崔以宣被分配到的是富貴人家的四小姐，她似乎很中意崔以宣，時常仗著是保護對象指使他做這做那，但他都勞任怨，一直保持著守禮的距離。
除了夜晚，採花賊出沒的時刻。
「雖然在同一房內，」劉捕快說：「但隔著屏風，他也沒去睡房內準備好的小床，而是抱劍於門口假寐。」
從未做過瓜田李下之事，只要採花賊被捕，四小姐的清譽便不會受損，奈何，所有人都小看了她。
那天夜裡，閨房傳來聲尖叫，眾人紛紛趕到，卻見衣衫不整的捕快和小姐糾纏在一起。

「後來富商當然震怒啊，說什麼都要讓崔捕頭負責，幸好縣令和老捕頭明察秋毫，又居中協調，事情才落幕。」劉捕快嘆氣：「這事以後，衙門就不許貼身保護女眷，有需要便收拾行李來衙門住上幾天。」
你沉吟一會兒，問：「當時，兩人的姿勢是不是，以宣在上，四小姐在下，以宣像是撲倒在床上。」
「嗯……我想想……」畢竟沒當場見過，劉捕頭憑他人轉述的印象說：「沒錯，是這樣沒錯，而且——」
「「四小姐一絲未掛，崔捕頭／以宣則只被扯開衣襟。」」
「欸？」他轉頭望你，「你怎麼知道？」
果然如此，你玩著紅繩，悶悶不樂，「女子的小手段，無非那幾樣。」
女子偏執起來不輸男子，何況是家境殷實，眾星拱月的千金小姐，她恐怕無法理解有些事是求不來的，僅疑惑為何她都表達愛慕了，崔以宣卻不回應。
所以用拙劣的手段策劃了那場強姦戲。
脫光衣物，在床鋪周圍放上軟布，以尖叫引人進入，接著再想辦法讓人踩上布料，進而跌在她床上，最後等人抵達之前扯開男子部分衣物，如此，崔以宣便百口莫辯。
「欸……你好像挺了解女子？」劉捕快接過紅繩，又織出不同的翻花。
「家姐眾多。」
「那…可以給我們捕頭介紹介紹嗎？」他是真的很擔心老崔家無後，常人至多二十五便算晚婚，哪有人都快三十八字都沒一撇的？
什麼介紹，那是你男人！你調皮地眨半邊眼，「不介紹！倒是你，看著年紀也不小，有沒有對象啊？」
「我束冠就結婚了，」劉捕快秀出拐杖上歪歪扭扭的編繩，「看，這是我女兒編的，很有天賦吧。」
「確實不錯，顏色搭配挺美。」
話題終於轉到劉捕快的家人，你陪著他聊起家庭大小事，聽他分享相處中的點滴，平凡且溫馨的日常小事都如數家珍，不由得有些欽羨。
如果……罷了，人不能選擇父母。

好沉，無法挪動四肢，彷彿在水中飄沉，熱燙的水流捲住四肢，把你拖向更深處。
睜眼，光斑在眼前閃動，看不清任何東西，於是你無力地閉眼，放棄掙扎，疲倦感湧上，什麼都不想思考。
好累，恍然間你聽見熟悉的聲音，女人斥責著你的虛弱，男人唾棄你的懦弱，平平淡淡的話語卻深深刺傷你。
不想面對，你翻身把臉埋進手臂，沙啞的嗓音分不清是由於情緒還是風寒，「嗚…可是……爹娘，我好不舒服……」
就這麼一天就好——心疼我，關懷我，愛我，好不？

時間倒回遇刺當天，和你告別後，崔捕頭便來到地牢，長期不透風的牢獄空氣中瀰漫著揮之不去的霉味，斑駁的石牆佈滿刷洗不掉的血漬，生鏽的刑具大喇喇掛在牆上——這裡是平民百姓無法進入的黑暗之地。
「捕頭，」捕快放下染血的鞭子，向他報告，「有幾個人…逃獄了。」
「逃獄？多少人？」剛抓到人沒多久，這麼快就脫逃，他無法克制地想到有人在暗中幫助。「只有三人而已，」捕快搖頭，和抓到的十幾人相比不過寥寥數人，「已經排查過了，沒有內鬼，況且逃獄的三人功夫了得，是自己震碎手鐐和鐵欄逃走的。」
「……」崔以宣思考半晌，命令道：「調人去追，不能放過任何一個。」
「是！」
「有問出任何情報嗎？」
「他們口很緊。」
「沒關係。」崔以宣坐上木椅，吸飽鮮血的木頭亮得發毛，他目光沉沉，低聲說道：「若你們無法，我來用刑。」
他當上捕頭，可不只是因為公正勤勞、武功高強而已。

金烏啼叫，清晨第一屢陽光射入地牢，崔以宣擦拭手上鮮血，神色煩躁。
問不出來，對方的口風比想像中還緊，檢查過所有指頭，能證明身分的指紋皆被磨平，恐怕要等衙門大夫來用吐真藥……那藥不好，會毀人神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用。
不過整夜的辛勞並非毫無收穫，至少，他們已確認來人是朝廷派來的。
朝廷……崔捕頭換下血衣，用冷水抹乾淨血漬，對於朝廷這個權力象徵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他的工作，陌生是因從未踏足或產生糾葛。
縣城出生，一生從未遠離，家族平凡甚至偏向貧窮，於情於理，他都不該是刺殺對象。
難不成他們找錯對象了？新舊捕頭交接不過這一個月的事，消息恐怕尚未傳回千里之外的天子腳下。
又或許他們想謀害的是縣令？這個縣城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幾乎半數縣民以農為生，富饒卻也貧苦，只要一個天災，整個縣連同全國都要餓肚子——若保護縣令的捕快們沒人領頭，他的安危恐怕無法保證。
「……」等等先問看看縣令，再去問老捕頭吧，崔以宣整理好儀容和情緒，回到房間，明明知道如此早你應該還沒醒，依然不想被看見狼狽的背影。
「——那是什麼？」他大步來到偏間門口，刷著白漆的門旁放著個托盤。
托盤材質似玉卻不是玉，上頭放了碗罩著蓋的小米奶粥，幾盤小食，甚至還有一疊蜜餞。
乍看沒有問題，但是，現在衙門的廚娘都尚未上班。
——這是誰放的？
距離近了，他捕捉到門板後微弱的呼吸聲，混濁的、帶著濃濃濁音，極度不適的呼吸聲。
崔捕頭這才意識到，你可能病了。

下意識地，他想轉開大門查看你的狀況⋯⋯可是，他昨日才允諾在找到答案之前，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不，這不一樣。
若你真病了，不聞不問才真的無情；門前的托盤出現太過巧合，脫逃的刺客尚未找到，若你真的遇害，說什麼他都會後悔一輩子。
沒錯，他這麼做是正確的，哪怕事後又被惱，他決不後悔。
輕敲木門，崔以宣告罪一句，推門入內。
狀況比想像中糟很多，尚未靠近，便看到被病汗弄濕的被子掉在地上，你趴在床上，呼吸已經很艱難，還把臉埋在手臂裡，他趕緊幫你弄正姿勢。
衣服外裸露的肌膚一片病態紅，崔捕頭探手測溫，高溫甚至燙到讓他縮手，僅是區區風寒，不該如此嚴重。
他決定去提前請大夫過來。
一起身，小指便被你勾住，力度輕到他差點忽視。
他回頭，發現你還沒睜眼，拉人的手不過是下意識的行為。
你虛弱的哭著懇求，「不要、嗚⋯別走⋯⋯好冷、好熱⋯娘⋯爹⋯我不懂、我不懂啊⋯⋯」
「⋯⋯」看來是病到神智恍惚了，崔捕頭從未看過你如此脆弱的模樣，心疼的同時，也發現自己對你身世的猜想完全錯誤。

好熱、好冷，身體像是被火在燒，又在四肢壓上冰，你被冰火夾在中間動彈不得。
呼吸…好艱難，塞住的鼻子根本沒辦法用，你只能用嘴獲取氧氣，脆弱的喉道根本不中用，乾燥的喉口每次換氣都像是要撕裂一般。
為什麼沒有人？為什麼把你獨自留在這裡？這裡……是哪？
恍惚之間，你感覺到動靜，疾病能不能醫好無所謂，可你害怕孤獨，害怕那水濂深谷中習武的日子，害怕無論如何揮劍都爬不上去的可能。
上面有沒有人啊？回應一下你吧，拜託…拜託……就算是來取你性命也無所謂，你不要跟水潭裡的枯骨一樣……
你徒勞伸出的手忽然有了回應。
你：「！」
緊接著，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你，有誰溫柔地撥開你汗濕的前髮，勾開散亂的髮絲，自頭頂順著脊椎的凹縫拍撫，一下又一下，溫柔至極，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將你包圍。
能把你抱起來的，應該是男性，你用著濃濃的鼻音問：「爹？」
他頓了頓，語氣無奈，「…我不是你父親。」
如果他不是爹，他是誰？你努力張開眼，無法對焦的眼奮力看向他，正在你將要成功轉頭時，他卻捏著你下頷，輕輕把你的頭轉了個方向。
你：「？」
你再度嘗試，他故技重施，這次轉完後捏了捏你的臉。
你：「？？」
這時，你想起爹娘根本沒抱過你，所以他真的不是他們…那他是誰？他為什麼要抱你、哄你？是不是牛頭馬面來接病死的你？
「……你會健康起來的。」崔捕頭分神注意著門外腳步聲，打算有人一經過便讓人幫忙叫大夫，邊分神安撫燒到腦子錯亂的你，「大夫很快就來了。」
「教內嗚…呼嘶沒有、沒由大夫啊？」
「教內？」什麼教？你不是百花樓的人嗎？什麼時候出家過了？
你卻答非所問，「縮、所以…呃嚄……你似誰？」
環繞在腰上的手臂收緊，你喜歡這樣被牢牢抱著，耳邊聽見男人磁性低啞的聲線，不帶一絲猶豫，卻暗藏苦澀，「心悅你的人。」
你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是在回答你的問題，感覺有點奇怪，通常你是主動的，他這話無疑是在說，你也心悅於他。
現在你卻認不出他來。
於是你覺得他在撒謊，「騙人…窩、咳、我不會讓…壤喜歡的人…心情不好……騙子……」
「我沒騙你。」他揉著你的腦袋，溫聲道：「你確實一直讓我有好心情，只是你現在病了，所以才不開心。」
是這樣嗎？你昏沉沉地想，總覺得應該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大夫來了之後，要好好吃藥，」他拍撫你的背，「爭取早點好起來…你總不想生日當天還有抱病吧？」
不想，你搖頭，「我想、想吃…呃……小米奶粥。」
崔捕頭拍撫的手微停，又是小米奶粥，那個托盤到底是誰放你門口的？
你被哄睡了，遲遲等不到人來，崔捕頭乾脆把你抱去大夫的診間，順便喚人換掉沾著病氣的床單。
路過門口時，他瞥了眼托盤……反正抱你只需要一隻手，他順手拿給大夫。

「是風寒。」大夫到藥櫃裡拿了點藥丸應急，「這是潤喉通鼻的，讓他含著。」
崔捕頭熟練地捏開你的嘴，把藥丸放進去，「他沒吹太久風，怎會如此嚴重？」
「不是吹不吹風的問題，是他體內的氣有問題。」大夫抓著藥，邊說：「一般來說，女為陰，男為陽，極少數會有相反過來的人，山桐便是陰性體質。
「陰性體質也沒什麼問題，不過就是比較容易怕寒而已，錯便錯在他的武功——天下武功分陰陽，再分五行，他練的是陰性的武功。」
陰上加陰，能不出事嗎？
「所以，」崔以宣的嗓子有些沙啞，「他是因為動了武？」
「當然……不是這個問題。」大夫說：「到了他這個境界，才不會對日常有影響，只是易受寒，淋了水易發病而已，平日他應該都會避免雨天出門。」
崔以宣：「……」大夫說話一次性講完不行嗎？
嘆了口氣，他繼續問：「這事小，可擱著也容易出事…大夫，能調體質嗎？」
「有病就要吃藥啊，」大夫磨著藥杵，「我這兒是有個秘傳藥方啦，但材料極難取得，熬製方式也複雜，只是為了幾個風寒，並不值得。」
「…確實，僅是風寒確實不嚴重，」崔以宣拿布帕給你放頭上降溫，「可這是他尚且年輕健康的現在，如若有天，他病了、傷了、老了，小小風寒便足以致命。」
這是你家人該煩惱的吧？大夫狐疑地看向崔捕頭，這話說得有些逾越了吧。
懷疑歸懷疑，他依然說道：「除了治本之法，自然也有治標之法，可以找個陽氣旺盛的男子或女子渡氣給他調和，肌膚相貼愈久，他下次就不容易被寒氣入體。」
「至於藥方……我等等寫給你。」他把準備好的藥材都掃進小碗，準備去替你拿藥，「藥材方面，作為藥引的幽火草擬已經見過了──就是那托盤上右下角的小菜。」
聞言，崔捕頭目光灼灼盯著桌上的托盤，大夫在把脈時，他已經粗略調查過了。
食物皆沒毒，盛裝的碗碟來自某個名匠的作品，尚不知真偽，托盤的材質是天然暖玉，這種玉天生散發熱能，有市無價，以前他執行公務時有幸見過拇指大小的暖玉被供在寶庫，而如今卻被人拿這麼大一塊暖玉做托盤，只為了給你保暖食物。
「雖說烹調過的幽火草已失了大部分藥性，」大夫嘖嘖有聲，顯然對送餐者暴殄天物的行為不滿，「但吃了還是會讓他舒服點，就看你的選擇…當然你要襲擊病人當禽獸，我也不反對。」
崔以宣：「……」

他到底在大夫是什麼形象啊？無言的目送人離開，崔捕頭聽著你艱難的呼吸聲，再度望向那神秘的托盤。
君子不趁人之危，餵食對你有益的食物無疑是上上之選，只是……心裡怎能如此不甘？
這是忌妒，醜陋的佔有欲，哪怕連對象都不知道，酸意依然發酵。
「……」他抱起你，忍不住嘖聲，還敢口口聲聲稱有自保之力，身體早就千穿百孔知不知道？
他把內力散於體表，讓你無意識也能吸收，接著捧起碗匙一口口餵食。
暖融融的力量驅散寒意，嘴中瀰漫熟悉的香甜奶味，你悠悠轉醒，「……以宣？」
他二話不說，立刻把你頭上的溼毛巾拉下遮住你的眼。
你：「……」
稍微恢復神智後，你哪能不懂他在做什麼，委屈地被罩著眼，「你好詐……我自己吃？」
他不動聲色，「等你能拿穩筷子再說。」
討餐具失敗，你只能乖乖把手搭在環繞腰間的手臂，張嘴咬住他夾過來的菜…唔，好吃。
小米粥就該加奶與蜜煮成甜的啊，香甜的滋味很是令你懷念，不過他怎麼知道你想吃這個？──你對於病中迷糊的發言毫無印象。
躲開他過來幫你擦嘴的手，你邊問：「那，你想得怎麼樣了？」
受限於姿勢，你最終還是躲不掉，只能乖巧任擦……可惡，你是病了，不是手斷了耶！以為不知道在吃你豆腐嗎？
「……我昨晚想了很多，」雖然是在地牢裡伴隨人的慘叫聲想的，催捕頭刻意不說地點，讓你默認是在房裡床上思考，「我不想放手，可我也停不下懷疑。」
不信任猶如毒罌粟，當心上人過於耀眼美麗，多疑的質問與爭吵勢必會毀壞兩人的關係。
「有了你才知道，原來我這麼擅忌。」崔以宣摟著你的手臂收緊，勒得有點痛，低啞的嗓音說著危險的內容，「我有想過，把你關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只能和我接觸、相處，我會每天帶新奇的玩意兒給你解悶，如此……是不可能實現的。」
且不說你的意願，他不可能完全阻止人們欣賞花兒盛開的美麗，所以幻想僅能停留在幻想。
「喔……」沒想到崔捕頭會有這種想法。
「所以，我們用點真正實際的東西。」他說：「一個可以讓我放心的東西。」
翠綠的玉墜被放到你手裡，平安扣的模樣，上刻無法辨識內容的紋路，你下意識就覺得那是咒文，而崔以宣接下來的話語也給了解答。
「這是某次殲滅異教時沒收的咒墜，沒什麼危險，便賞給我了。」他拉出衣領下的玉墜，和你手上的相同樣式，只是玉的成色為乳白，「持有雙子墜的兩人，可透過墜子傳遞彼此的聲音，無論隔著多少江河。」
你皺眉，「這很危險吧？」
無視距離傳遞訊息，怎麼想都非凡品。
崔捕頭壓著你的手，「雙子墜啟動需要大量內力，就連我都只能連續使用一炷香（十五分鐘）的時間。」
那確實是雞肋了，你接著轉頭，眼中亮閃閃的問：「所以，咳…我能隨時用墜子騷擾你嗎？」
崔以宣：「……」
到底為什麼會是如此反應和結論？他挫敗地扶額，同時注意到你的呼吸順暢許多，連咳嗽都減緩許多，看來幽火草確實對你有益。
掩嘴咯咯笑著，你當然聽懂他的回答，不過要不要接受便是另一回事了。

「……答案，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你笑著看他，「我不是已經在『看』你了嗎？」
在他能回答出來，你都會躲著他，既然如今回頭，當然是接受了他的答案。
反應過來後，他把你抱高一點，「…不覺得我卑鄙？」
要求你不能與他人親近，限制你部分的自由，明知你生在百花院，卻仗著你對他溫暖懷抱的貪戀而處處設限──說實話，要求妓子為人守貞確實過分了。
你伸手去摟他的頸窩，抱怨：「當然會啊！你好詐，什麼好處都讓你佔去了，可我就心悅於你啊……所以，我會等你完全相信我的那天。」
信任是要逐漸累積的，若用雙子墜能使他稍微放心，你可以配合，直到他完全信任你為止。
「謝謝……」他緊緊抱住你，環抱的手臂顫抖，你拍拍他的背脊，沒多說什麼，直到真的太熱才抗議要人放手。
崔以宣用手量了下你的溫度，「燒退了，等我一下，我拿熱水給你擦澡。」
這個語氣…你驚訝地眨眼，「你要幫我？」
「不可能放著病人自己來吧？」他最後揉了下你的頭，把被子蓋好，拿起托盤走了。
那是……你望著他手上的東西，這世上能有那麼大的暖玉的人只有他吧。
「……討厭的傢伙。」
不過，總覺得一覺起來，崔捕頭變得好積極？

此時靜下來，你才發現不在診間，而是崔捕頭的房裡。
仔細想想，衙門沒有供病人休息的地方很正常，畢竟宿舍就在不遠處，但這不代表你不會尷尬。
「有什麼關係？」熬完藥的大夫捧著藥湯來盯你吃藥，「都是男子，有何好介意的？」
小口抿著苦藥，你皺著臉，說著隨便想出的藉口，「我不喜侵入他人空間，也不喜被侵入。」
領地意識重啊，確實會有這種人，大夫不以為意，看著你把要喝光才走。
正覺得口舌發苦，嘴裡便被塞了顆蜜餞──崔捕頭回來了。
你含著蜜餞，仰頭看他，含糊道：「我剛胡說的。」
不知道信沒信，崔以宣把熱水桶放到你腳邊，拿毛巾沾水，示意你把手給他。
乖乖給人擦手，大抵是病時特別想任性，你突然坦白，「我不喜歡水聲，也不喜歡雨，咳咳…小雨、大雨、暴雨都不喜。」
他愣了會兒，擰水的動作放輕，「為什麼？」
「大概是…童時陰影吧。」你坐在床沿，晃著腳，「如果，以後下雨了，我能來找你或和你說說話嗎？」
抓住不安分的腳，崔以宣乾脆把你腿上乾掉的汗液擦掉，「不只雨天，你想來就來。」
「不會打擾嗎？」
「我以為你不是會在意這些的人？」
「怎麼可能？」你呢喃：「……怎麼可能。」
「……」他捏著你的腳掌，仔細擦拭每個趾縫，令你怕癢的縮了縮，「我們似乎都不理解彼此。」
你縮著肩，「是嗎？」
「是，就如我不知道小米奶粥對你的意義。」崔捕頭抬眼，熱毛巾順著你的小腿向上擦拭，被摩擦過的皮肉泛起深入骨髓的癢意，你不自覺咬唇。
所謂的拷問不只有見血和痛苦而已，愛慾交織的質問更能觸動內心，他捏著昨天發現的敏感點，搓揉你敏感的腿部，低聲問：「桐桐，你知道那個托盤的主人是誰嗎？」
好麻、好癢，你想縮起腿，但他根本不放手，只能邊和他抵抗，邊坦白：「唔，我算…知道吧？」
這算什麼曖昧不明的答案，崔以宣用帶繭的指腹輕撓細膩的膝蓋內側嫩肉，惹得你喘叫一聲。
「齁喲！襲擊病人，你禽獸啊？」你紅著臉，惱羞成怒，「我也沒看過是誰，反正不管怎麼試探，對方都不會回應，只猜應該是我爹的徒弟。」
「你爹的徒弟？」他挑眉，總算放過你的腿，低頭去換了條毛巾。
你乖乖仰頭給他擦臉，「反正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我爹是江湖中人，是門派中的教主，在我七歲時突然出現，把我帶走──你知道一覺醒來，周遭全是不熟悉的地方，眼前還有個陌生人自稱是我爹，這有多驚嚇嗎？」
「……確實挺像誘拐。」崔以宣分心思考著江湖各勢力，有哪些是以教派自稱。
就是誘拐，你抓緊衣領，拒絕他來擦身體，「我自己來──之後便跟著我爹習武，由於教派位於雪山，我時常生病，教內無醫，只能靠自己；病期中，爹不會來看我，不過門口都會放著一盤小米奶粥，我原以為……那是爹放的，可他說不是，教主宮僅有嫡傳弟子和我能出入，所以……我猜應該是他嫡傳弟子中的其中一人。」
「你擦不到背面。」他頓了頓，問：「所以他來中原了？」
「那先等我擦完正面，再給你擦背……」你說：「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接觸過他們，但只要我一病，那個暖玉餐盤便會出現在我房門口，老實說，有些恐怖。」
他妥協地把濕毛巾給你，背過身等待，同時問：「你抓不到人嗎？」
拉開衣領擦汗，你嘟嚷著抱怨，「每次都被病痛折磨得不輕，哪有餘韻逮人？況且，教內功夫本就以『隱匿』為主。」
「隱匿？但你的劍招十分引人注目。」
「……這也是有原因的。」

七歲那年，你一覺醒來，跟著自稱父親的人學武，由於沒有任何參考對象，你自然不清楚自己的實力究竟在哪，不過，肯定很差吧？
──要不然，你怎麼會被丟到水濂深谷？
八歲那年，你一覺醒來，發現已在教內禁地。
黑漆漆的山洞望不見天日，壁上鑲著幾枚夜明珠，你小心翼翼拿下一顆往前探索。
漆黑山壁有個小洞，大小能供一名成年人躺臥，洞內有簡單的毛毯、一把劍、一本武功祕笈以及兩年份的避穀丹。
你沉默地退出小洞，遠離山壁處有一寒譚，地下水嘩啦啦似瀑布落下，瀑布之下有一塊大石可供立足，你望著地下瀑布，明白了──要出去只有斬斷瀑布這條路。
於是苦修開始了，從最初的希冀到絕望，乃至於認清事實，若兩年內你無法達到斬水斷瀑的境界，他們絕對會任由你餓死在這兒。
日復一日的揮劍，分不清日夜，衣服快被磨破就乾脆只穿著褲子練武；渴了就喝潭水，餓了就吃避穀丹，你在低水位區梳洗時，偶爾會撇見水面下飄盪的森森白骨，前人悲慘的下場令你更不敢懈怠。
終於，到了僅剩一顆避穀丹時，你穿上許未穿的外衣，途中由於忘了穿法而耽擱一會兒，不過最終還是好好站上瀑布底下的巨石。
剛滿十歲的少年，脣紅齒白，多年不見光的膚色冷白，明亮靈動的眼不屈閃耀，如劍光誓要貫穿瀑布，回到陽光燦爛的地面！

瀑布水淋在身上很冷，避穀丹已用盡，你知道若這次不成，風寒與飢餓會將你徹底擊垮，再無回到藍天之下的可能。
仰頭，你望向無盡的水流和漆黑，「……看不見底啊。」
通常十歲稚兒此時在做什麼呢？是享受著父母的寵愛討取甜飴嗎？還是背著年幼的弟妹在農田揮舞鋤頭呢？不過總比你突然被關進洞穴中數年，日復一日磨練武功，僅為逃出生天來得好吧？
憤怒嗎？已經氣到無感。
絕望嗎？哪天不是。
悲傷嗎？淚已流盡。
質疑嗎？懶得去想了。
黑暗極盡的深淵底部，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也只有自己。
來吧，握緊比你還高的長劍，向上揮出破開未來的一擊！
刷！強勁的水流被劍氣劈開，露出底下足以落腳的岩壁，你頂著水花踏上岩壁的突起，在水流尚未合攏前再度劈出。
你可以的！劍光闢開道路，練至骨血的動作流暢，一點點往上登頂。
──但是，太遠了。
十歲的孩子腳幅本就小，短短一段距離對你而言是天涯海角，何況是連成人都費力的登瀑布？
如此下去，遲早會體力不支倒下，有什麼辦法？有沒有什麼突破之法？
揮劍，你望著握劍的手臂，忽然想起，教內武功以下劈為主，若要劍勢向上勢必會浪費一段無用的力量。
如果，把劍招反過來呢？從下劈改為上挑呢？
轟！瀑布被劈開更大，但還不夠！水落下的速度太快，以你的腳程根本來不及攀上裸露的岩壁，因此，要追求的並非威力，而是精密、細碎的劍！
如同剪開布匹，手持巨刃自然快速，可對你而言巨刃太重，非但無法瞄準更有可能傷到自己，因此用符合條件的小剪，精細地一點點剪開布匹才是上策。
寶劍揮舞的幅度逐漸減小，揮刃的速度卻逐漸加快，不追求一蹴而就，而是步伐穩健地一步步攀登。
忽然，你劍尖斬開的水花化為了花瓣。
「？！」
所有武功都能找到模仿的自然本源，父親教派模仿的是風雪，那你如今使出的是什麼？
自黑暗而生，逆天而行，不服輸地往上生長，最終破開土地，發芽，生根，茁壯，開花──原來是樹，是桐花樹。
模糊的白花終於清晰。
你揮劍，劍光自下而上發芽。
再揮劍，花朵與枝幹破水而生。
最後黑暗水濂洞中突兀地開出壯觀的桐花樹，而你也終於踏上洞外的土地。
成功了，你喘著氣，視野模糊，手中寶劍落地，你也隨之墜落在草地上。

「再醒來時，我已經回到教派，果然逃不過大病一場，痊癒後，爹問我要不要認祖歸宗。」你抓著衣服注意別讓春光外洩，邊給崔以宣擦掉背上的病汗，「當然拒絕啊，誰要入他族譜。」
「……」他忽然抱住你，牢牢地，帶著顫抖，嚇了你一大跳。
「以宣？你生氣了？因為我？」
「不是因你而起……為何是這種結論？」他蹙眉，抱著你的手臂收緊，沒忘記替你遮好前胸，雖然他不懂同為男人有何好遮的。
你仰頭，明亮的眼閃著他不理解的光芒，「因為我告訴你我是魔教的人，告訴你有著畸形的童年，告訴你曾有幾年被迫當野人──這樣還不算欺騙嗎？」
雪山上的門派，以教為自稱，只有魔教，你回憶中種種偏激冷血的作為也佐證了他的猜想，所以崔捕頭聽到你承認並不覺意外，反而更在乎另一件事。
「欺騙？」聲音不自覺沙啞，他眉頭愈來愈皺，幾乎能夾死蚊蠅，「怎麼可能算欺騙，這些都非你自願，人不能選擇出生和父母，別說受騙，我只感到心疼。」
心疼？你在心裡反覆咀嚼這陌生的詞彙，茫然的模樣令他忍不住吻你的額──一個代表珍惜的部位。
「你啊……擅長撒嬌，卻不擅長被寵。」男人嘆息，幫你把衣裳穿好，接著放進柔軟的被衾，「睡會兒，你需要養些力氣。」
厚重的棉被壓在身上，你掙脫不開，只能細聲細氣抗議，「這是你的床。」
「你的房間尚在整理消毒。」一聽便知道你要說什麼，崔以宣以手掌蓋上你雙眼，不過片刻，掌下不安分揮舞的眼睫安分下來。他知道你快睡了，趁機輕聲問：「桐桐，你知道你生父在哪嗎？」
什麼？半夢半醒間，你花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唔…應該在…在教裡呼哈……不過、不過，好像會…定期……來看娘……」
你睡著了，在溫暖的床鋪與心上人氣味包圍之下進入美夢，對於崔捕頭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毫不知情。
雪域太遠，若能趁他來中原時下手，取下他項上人頭的機率有多少？崔以宣拿起水盆和毛巾，危險的念頭在心底發酵。
說起來，剛才燒水時，暖玉托盤無聲無息地消失，有如從未有過，距離不過一門之隔，他卻絲毫發現不了，看來對方同是高手。
是高手又如何？在山桐需要時不出現，僅偽善的躲在暗處，給予些小恩小惠，比正大光明為惡的魔教教主還不如──這人也必須除。

溫暖的、柔軟的床，男性麝香混著淡淡鐵鏽味，不好聞但令你安心。
你不自覺地蹭著枕被，抱著被子賴床許久才起床。
病情似乎好了許多，不過距離康復還有不小的距離，你找著門窗，試圖辨識時辰……天還是亮的。
不可以待在別人的領域，你搖搖晃晃起身，抱持著異常的堅持，腳步虛浮地離開。
在房內跌跌撞撞前進，你感覺一切事物都在眼前重疊，走到一半才想起，偏間尚未整理，你頓時無措地拽著窗簾，半晌，決定走到門外曬太陽。
手剛搭上門板，就被由外打開，劉捕快拄著拐杖一臉驚詫，「你醒了？怎麼起來了？」
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你捏著衣角，「我、我想曬太陽。」
「要曬太陽？」劉捕快揚起燦爛的笑，「好啊，來，抓著我的枴杖我們一起走。」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他了？你遲疑著不敢去握，他則靜靜等待，直到你鼓起勇氣伸手。
一步一拐走著，他唱著臨時編的曲兒，引導你向前。
「我左一拐～右一跳～你則一起和我踏出腳，我右邊，你左邊，不然就一起跌個狗吃屎♪」
「前面是練武場～被壞人踢過屁股的人都要來重新修煉～快笑他們哈哈哈♪」
「藍色花瓶是朝廷賞賜～又大又漂亮～可是插什麼花不到一天就會死～有夠詭異的啦♪」
完全不成曲調的歌曲陪伴在身旁，體內的寒冷依舊，你卻感覺輕鬆許多，虛浮的腳步被支撐著，你側首，拐杖上歪扭脫線的編織繩繽紛，後方年輕捕快的臉溫和有朝氣，發現你的視線，朝你一笑──充滿耐心和友善。
你似乎覺得病好了些。

他領著你到衙門某棟樓上的晒衣場，陽光刺眼，衣桿上黑色的捕快服飄動，空地上放了造屋時用剩的磚頭，高度剛好入座。
「本來想帶你去屋頂看看縣城風光，不過嘛……」他聳肩，腿上石膏塗鴉似乎更多了，「但是曬太陽好啊，看看藍天，感受吹到臉上的風，感受自然的照護，不知不覺病就曬好了。」
頭次聽說這種說法，曬太陽若能治病，天下大夫不會賺不到錢嗎？
問出口肯定會被笑，你仰頭望天，未束冠的髮絲隨風舞動，襯得你蒼白的臉色更病弱，「我……我只是懷念這片天和太陽。」
不是黑漆漆的，而是明亮蔚藍的天頂，你眨眼，體內寒意從未消散，如同站於水濂洞中的寒潭。
寒意如蛆附骨，於夜深人靜時、無光黑暗之中悄然而至。
──*你，好像從未走出洞窟。*
「那就多看看。」劉捕快應聲，解下腰間葫蘆，「來，這是下午的藥。」
臉瞬間皺了起來，你厭惡湯藥的苦澀，可還是乖巧喝完，葫蘆剛放下，糖盒便被遞至眼前。
「來，捕頭交代的獎勵。」
拿出糖粒，熟悉的齁嗓子糖，你疑惑的問：「你似乎…很擅長照顧人？」
「畢竟是有孩子的人，小孩難免會病啊。」劉捕快聳肩，「你可比我家小祖宗好照顧多了。」
原來生病的你算好照顧，亦或只是客氣話呢？你靜靜望著空中展翅的飛鳥，不想思考。
身旁少年給人的感覺和昨日不太一樣，劉捕快認為你似乎稍微陰鬱了些，每個人在病中都會展露部分隱藏起的真實性格和慾望，耍任性的、愛撒嬌的、易怒的他都見過，像你如此死氣沉沉的倒是不多見。
他也不太在意，既然你是崔捕頭的朋友，那此時不賣他賣誰呢？
劉捕快滔滔不絕地說著他以前的糗事，舉凡詢問婦女時不小心被碰觸而渾身僵硬落荒而逃、向迷途的小孩搭話卻被誤認為人販子、為了抓非法交易而在墓地蹲守反而嚇到隔天去掃墓的民眾……種種都是你不曾聽說過的趣事。
雖然反應很淡，但劉捕頭知道你有在認真聽，一個負責講，一個負責聽，倒是意外和諧。
「……不過他近期換到老捕頭的巡邏路線去了，」劉捕頭遙指著花柳街的方向，「就是花街那條，不要隨意靠近喔，那邊治安差。」
你不置可否，「確實挺差的。」
「富人區也是，雖然治安好，糟心事卻一點也不少。」他嘆息，「其實縣城不安全處挺多，不知何時才能不需要我們。」
「那不太可能吧。」
「對啊，只是說說而已哈哈。」他頓了頓，忽然拿起拐杖站起身，「差不多到我站門的時間了，小兄弟，你一個人能回去嗎？」
轉了轉腳踝，你點頭，路線已記得，服過藥後腦子再度清楚不少，單獨回房不是問題。
「那我走了。」
目送男人離去，你望向花柳街的方向出神，百花樓華美高大的樓閣醒目。
崔以宣來到晒衣場時便看到你這副模樣，過來坐到你身旁，一起看著樓閣，「在想什麼？」

原來劉捕頭匆忙離開是因為看見他來了，你側首，把手放到他寬大褐色的手背上，「想你。」
「……是嗎？」若真想他，為何沒發現在樓下的他？崔以宣反握住你的手，「我聽阿劉說了，你似乎想出來。」
「我想曬太陽，看看天空。」
很正常的理由，若劉捕快沒說他是聽到房內有碰撞聲才推門，他八成就信了。
輕嘆口氣，崔以宣輕聲說道：「你說，我不信你，確實如此，我無法反駁，可你也撒了謊──桐桐，你是否不善與人共居？」
「…………」沉默許久，你想縮起腿，他卻牢牢抓住你的手，無奈之下只能繼續乖乖坐好，微弱地反駁：「我能正常與人相處交往。」
「再更深入的便不行了，」他安撫地撫上你的側臉，「與人同寢共床，長時間待在同個空間，對你而言是件困難的事。」
「…我確實沒和其他人抵足而眠過。」
「那你娘呢？」他問著，要養出圓潤的頭型，必須在嬰孩時期時常抱著，你的頭型那麼完美應該很受寵才對。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你輕笑出聲，「她根本不會，連抱都不會的人，怎麼可能同床共枕。」
「……」又猜錯了，崔以宣壓下心中驚詫，提議道：「反正現在尚未破案，你身體未癒，不如我們試試？」
無法與人共居又非什麼要緊事，你搞不懂他堅持的理由。
「忘了嗎？我們以後要成婚的，」他揉著你的頭，「我不想一早起來就要找貓。」
無法反駁，那確實聽起來像你會做的事，你低頭蹭著他的掌，「還很久呢。」
「正是因為還久，所以要及早準備。」贖身錢他已經在湊了。
你靜靜撇嘴，都沒問過價格，怎麼還那麼有自信啊。
「先一周一次過夜試試，我去你那兒。」崔以宣說：「單純陪睡的話，我應該負擔的起。」
其實不做男女之事，價格不會比較便宜，不過你是掌櫃，你說了算，於是點頭同意他的提議。
此事便這麼敲定了，崔捕頭轉而談起正事，「朝廷之事有些眉目了，雖然挺詭異，不過泥路照樣也是路……另外，還查出那天的刺客分別是兩派人馬。」
「他們的目標是我，卻也非我。」他望著眼前一片和樂的縣城，「你知曉聖上的傳聞吧。」
現今聖上似乎非正統龍血，你點頭，但覺得龍血的正統與否無關緊要，至少現在百姓安居樂業，這可是先皇無法做到的。
「我們縣城是國內最大糧倉，反皇派想讓縣城起亂子，以此證明龍血不純，所以才會起天災人禍⋯⋯所以勤懇有實力的捕頭很礙事。」無法免了縣令的官位，便選擇去動維持和平的捕頭，崔以宣對此感到心累，「至於第二個勢力⋯⋯昨日逮捕的刺客有幾人逃獄，調查後才知道逃走的都是另一派人，兩方人馬互不相識，只是碰巧合作。」
會有這麼巧的事嗎？你也想幫忙，不過被他的眼神阻止。
「沒到萬不得已，你別出頭。」他揉著你的頭。
「說不定，另一派是針對我。」調查一下又無妨。
「不是你。」他語氣太過肯定，你起了疑心。
太過可疑，你立即拖起長音，「以宣──」
「唉。」他深嘆口氣，想起代你回百花樓報平安時，在街上遇到的男子。
立於人來人往的市場中央，無數人與他擦身而過，卻像是沒看見般自主避開，如白日幽魂，崔捕頭一眼就看出對方是江湖高手。
狐狸眼，美人痣，白衣，沒看見任何門派標誌，一身風度絕非草莽，他拿著糖畫，琥珀色的麥芽糖繪製成嬌小可愛的油桐花枝，他以狎昵褻玩的神態舔拭糖畫，令崔捕頭看著萬分不適。
本不想過度解讀，下一秒他便看見人群中出現數張面熟的臉——是逃獄的刺客。
這下，對方的目的昭然若揭。
喀嚓，咬碎糖片的脆響如在耳邊，白衣男子不壞好意地輕笑，以唇語說道：下次就沒那麼容易。
市場百姓移動，視線被遮擋住的瞬間，所有敵人皆消失無蹤，宛如秋日幻覺。

思緒回到現在，夕陽下的少年仰著臉望著自己，崔以宣自然地吐出謊言，「是我的仇家，武術館那群。」
武術館方面的仇家？你有些印象，似乎是因為強拉人入館被制止，導致結仇，「不過是弟子被搶，需要害人性命嗎？」
「他們認為那孩子是復興武館的關鍵，」他把外衣披到你身上，「別小看武人對於傳承的執著。」
是他的外罩，好溫暖，還有他的味道，喜歡……啊，現在不是發花癡的時候，你壓下歡喜，努力板起臉來，「以宣，你是不是覺得我好唬弄？我也在場，甚至跟他們交手的是我──需要靠一個孩子才能復興的武館流派武功怎麼可能那麼好？」
「……」崔捕頭不說話，於是你瞪大眼盯著人直看。
僵持半晌，他依舊不言語，所以你手攀上他的腿，自上而下威迫，「嗯？」
再繼續僵持，你乾脆站起身，發現站立後反而高度不足，於是悄悄墊腳，揚起下頷，自以為凶狠的問：「說話啊？」
「……噗哧。」終於憋不住，怕傷你自尊僅笑了一聲便板起臉，不過話語間的笑意根本藏不住，「這真的是我的事。」
才不信呢，病中的你站得搖晃，扶著他遞來的手，問：「你剛剛笑什麼？…你怎麼肯定不關我的事？」
「真要說的話，我想那應該是如我對你抱持著同樣想法的人。」天空轉黑，晚風增強，崔捕頭乾脆抱著你回去，「所以，是我來處理沒錯。」
又被抱了，你窩在他雙臂之間，克制不住冒起粉紅泡泡，呆愣許久才反應過來，「所以是……什麼意思？」
──不，你根本尚未回神。
總覺得這個姿勢下，你會特別好說話，崔以宣低頭望你一眼，「就是說，那是我情敵。」
情敵，你因這陌生的詞彙眨眼，並非不理解其意，而是對於會發生在身周的人身上感到新奇…以及歡喜。
這是變相的告白，在乎與佔有的證明，你咯咯笑著，愉快地晃著腿，「以宣醋缸翻啦。」
「別亂動。」他抱緊你，騰出一隻手來彈你的額，再捏捏泛紅的軟頰，「早就翻了，看我吃醋有那麼好玩？」
你縮了縮脖子，「哎呀，我沒覺得好玩呀，是高興，是……憧憬，終於有人為我吃醋了。」
只有被深愛著，才能享受到的特權，如今總算你擁有。
「……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麼。」這算什麼夢想，小傢伙的人生能不能有點追求？
你從來都不複雜，複雜的是他們，你抱住他的脖頸，想起娘說吃醋的男人要哄。

娘說過，哄人要做對方最喜歡的事，崔以宣喜歡什麼？你仰頭望人，走廊的梁柱在他身後移動，英俊的面容是不同於你的剛毅俊朗，忍不住戳他的臉，嫩白的指尖和褐色粗糙的臉對比強烈。
訕訕收手，你獨自疑惑，為什麼自己武力較高卻練不出肌肉呢？
已經習慣你的騷擾，崔以宣穩健前進，順便和你說報平安的事，「……就是這樣，灶房正在熱著王師傅的雞湯，等下讓你喝。」
噢了聲表示明白，你沒說出早已知道消息──稍早和劉捕快看天發呆時，你有看見娘的傳訊鳥在空中盤旋。
回到房中，他穩穩將你放在椅上，「距離開飯還有段時間，你先休息下──唔？」
纖細卻有力的手臂牢牢勾住脖頸，你仰頭精準吻上男人薄唇，丁香小舌舔吻齒縫，雙唇摩娑，趁人不注意闖入其中，微涼的唇舌如藤蔓勾人墮入情網。
腰肢被緊掐，隨著情動異香更濃烈，你吻出嘖嘖水聲，被情慾描紅的眼尾惑人，一雙眼中水色瀲灩，雙唇分開時，甚至勾出纏綿的銀絲。
「你……」他又氣又惱又羞，咬牙切齒，「你不想吃飯了？！」
裝作聽不懂要脅，笑得格外純真，「吃醋的崔捕頭，我有哄好你嗎？」
「……」他盯著你，看著你笑，回想雙唇殘留的柔軟，不知不覺就沒了火氣──打從初見，他便對你的笑容沒轍。
出息，崔以宣，你怎麼能被親一下、笑一下就消氣？連路邊吵著吃糖的小孩都沒你這麼好哄。
他深深嘆息，而你還不怕死的撩撥，歪頭蹭了蹭他的頸窩，「還氣不氣啦？」
真是、真是──把調皮的小貓抓下來，凶狠地吻上，氣勢洶洶卻動作溫柔，讓你牢記現在是屬於誰。
最後發洩地咬了下少年的唇，崔捕頭欲蓋彌彰地怒道：「身體都沒養好，還敢來拱火──乖乖待著等飯！」
喉間發出笑聲，你唇瓣微腫，歪著腦袋靠在他懷裡，看起來半點都沒長教訓，也確實沒有。

白日出巡，夜間處理公務，捕頭的一天既忙碌又充實，你乖巧待著等開飯，有些思念書桌上至今無法解的小機關盒。
送你的人就在眼前，你扒著崔以宣的書桌邊緣，在他的廢紙上畫一個個鬼畫符，思考許久，最後打消詢問的念頭──謎題要自己解才有趣。
正胡思亂想，開飯的鐘聲響起，崔以宣去替你們倆端飯，熱騰騰的飯菜安撫飢餓，王師傅燉的雞湯則安慰你的心神，細心燉得軟爛的雞肉，是少數你在病中會主動央求想吃的食物。
不同於莫名其妙出現的小米奶粥，王師傅只要聽到你病了，就會毫不猶豫地去湯鍋撈一隻雞腿給你，連不值班的日子也會把湯送到你身邊，充滿真心實意的關懷。
作為被招待的食客，你僅能將所有食物吃乾淨，不浪費任何，作為微不足道的感謝。
──其實你該習慣沒有小米奶粥的日子了。
飯後，討厭的喝藥時間，幸好還有崔捕頭的蜜餞聊表安慰。
一路無事直到梳洗後的睡前，你下意識就往偏間走，怎知被崔以宣攔腰抱起，「不是說好要試著習慣？」
你頓時僵住。

像是被撈起的貓咪，你渾身僵硬地看著代表他人領域的床鋪靠近，寒毛一根根豎起，每一寸肌膚都叫囂著不能接近。
終於，你忍不住掙脫，跳到崔捕頭背上，手腳並用纏住。
崔以宣：「……」
「叫你小貓，不是真叫你當貓。」他把人抓下來，看你臉色蒼白便不勉強，在原地佇立和你溝通，「我們只是睡覺而已，不會做什麼的。」
你抿緊唇，「我真寧願你做些什麼。」
「……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他安撫地揉你腦袋，「怎麼如此抗拒。」
囁嚅許久，烙印在魂魄的恐懼和想向前的決心互相拉扯，你知道這不正常，以往從未在意過，可是——你眼中裝著崔以宣的倒影。
——若想與他長相廝守，勢必要剖開心，割捨其中腐敗的爛肉，以利迎接新生。
深吸口氣，你盡力以放鬆的語調說：「我娘不喜他人入閨房，就連我都不被允許久待，只要時間長了，她便會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朝我丟擲任何可以丟的東西，所以我怕進她房裡。
「除此之外，她常常把領域掛在嘴邊，『這裡是我的領域』、『那才是你該待的地方』，用短短幾句話把我們分割，或許是不想我插手她的事，又或是我不理解的理由，」你說：「總之，經年累月，我也習慣了不去與人深交。」
「……可我想和你深交。」崔以宣蹲在你面前，眼神真摯。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想擺脫他們的陰影。」無論是寒冷、小米奶粥，還是不可踏足的床榻，你都想讓這些東西變為「普通」，享受平凡的幸福美滿。
自出生以來累積的爛肉不容易剔除，創傷癒合同樣需要時間與照護，你本以為無望，現在卻想試著祈求保護。
拉著崔以宣的衣角，你紅著眼眶，低頭，以近乎不可聞的聲音初次呼救，「以宣，你可以…幫幫我嗎？」

「你很勇敢。」他讓你踩著腳面，如起舞又如踩影子遊戲，一步步耐心引導到床邊，「不是所有人都有呼救的勇氣，說出自己需要幫助，是件很困難的事。」
克制著逃跑的衝動，你感覺耳邊似有尖叫縈繞，不過只是「你的感覺」，顫抖的手緊捏衣角，你苦澀一笑，「不覺得我懦弱？」
「怎麼可能。」他的驚訝十分真實，坐在床沿朝你張臂，「抱抱？」
好詐，你不可能拒絕他的擁抱，若非貪戀他的溫度，你怎麼可能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床板發出吱呀聲，床墊不堪負荷地陷下，在接近時被托住腰，你無言地望著把自己擺成跨坐姿態的男人，忍不住小聲抱怨，「私慾太明顯了吧？」
「咳咳。」崔以宣尷尬假咳，「把記憶覆蓋總是比較簡單啊。」
「你還記得我生辰尚有兩日吧。」
當然記得，他可是翹首以待數著日子，期待品嘗眼前這香甜美麗的小貓，「只親吻而已，好嗎？」
那可以，你仰頭，任由炙熱的薄唇描繪面容，輕捧著你的掌心溫度灼人，守禮的不亂摸亂碰，即使已經起了反應。唇舌交纏，他的吻技當然比不上你，不過有著他獨有的強勢與溫柔，令人沉醉。
被一鬧一吻，耳畔尖叫逐漸消失，你眷戀地回應他的寵愛，攀著人寬闊的肩膀回擁，比起情慾，安全感更甚，不知不覺間，眼皮沉重地墜下，同時溫和含笑的招呼取代尖叫。
他說：「晚安。」

醒來時，身上病熱已徹底消失，不適感已微弱到近乎於無，理智也同樣徹底回歸，於是──你好想回到昨天打自己一拳。
啊啊啊！幹嘛那麼多嘴啦，又是求安慰又是求寵愛，你不承認昨天那個脆弱且黏呼呼的人是你啊啊啊！
不行，你要逃開這令人尊嚴盡失的地方！
剛起身跨下床，你腰上就被一股力道拉回床榻，耳邊響起崔捕頭起床磁性的含糊聲音：「我說過，我不想一起床，哈啊……就在四處找你。」
你摀著臉害羞吶喊：「昨天那個人不是我！」
剛睡醒就聽到胡言亂語的崔捕頭：「？」
「你…熱沒退？」他以手背量你額溫，「退了，太好了，可有何不適？」
他沒發現？你悄悄放下手，「沒有。」
「睡得好嗎？」
「……嗯。」
「那，說昨天那不是你，是什麼意思？」
「沒、沒事！」差點被套話，他不是才剛醒嗎？你轉身，羞惱地去摀人耳朵，「你．聽．錯．了。」
「喔──」半點不怕威脅，崔以宣抱著你起身，「身體轉好了，要不要去外頭吃早餐？」
沒接話，你窩在他懷裡，神色莫名，「你真的不需要我幫助？朝廷派人來騷擾已久，朝上風雨無法插手，老捕頭只能認下冤帳，可你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勢必會讓手伸太長的人付出代價。」
崔捕頭神色平靜，單手抱你去洗漱，「……你想說什麼？」
你推開抹到臉上的濕巾，「我自己弄！──我知道城內幾處無人據點，江湖市井門派不想參與朝廷紛爭，所以不會干涉他們佔領據點，哪怕那本就不是他們的。縣城有些門派勢力行事穩健，應當會派人監視，因此除了一個個尋找，去找那些莫名關注起無人據點的門派也是個快捷的辦法。」
跳下男人的懷抱，你捧著濕巾抹臉，含糊地說：「明天，我的綻花巡街之時，會是個很好的偷襲時間。」
綻花巡街，百花樓特有的傳統。
女子及笄，男子束髮，家族都會大辦宴席、廣邀鄉里名流，以此慶祝成年，但是妓子怎可能有家？因此巡街便成了他們的成年禮。
哪怕過了及笄、束髮之年才舉行也無妨，那天是專屬於他的日子，穿上最華麗的衣裳，戴上昂貴的髮飾，領著樓內的姊妹，從青樓沿著整條花街遊行，沿途接受所有人的祝福與讚賞，熱鬧程度不會比普通人家的成年禮差。
選明天去圍剿殺手們，巡街的熱鬧會引開注意，不僅讓進攻難度降到最低，打鬥聲也會被巡街的吵鬧聲掩過。
「……」連洗臉都像貓兒一樣，崔以宣看著沒有銅鏡正艱難整理頭髮的你，輕嘆口氣，拿過你手上的梳子，「那是你的生辰日、你的成年禮，你一生唯一一次的大日子，我說什麼都不想破壞，更不能錯過。」
細軟的髮絲柔順地自指縫溜開，顧忌著不能暴露身分，他沒用送你的髮簪綁髮，而是用了自己的木簪，也不想想如此反而更加顯眼，不，或許他是故意的，「你有你的門道，我也有我的方法，放寬心，你明早就能回去，好好休息、打扮，用最完美的姿態迎向世人。」
你好奇地碰了碰頭上木簪，「我不在意啊……」
「──我在意。」崔以宣微蹲下身與你平視，再度慎重重複，「我在意。」
頓時，你嘴皮一碰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乾巴巴的應聲：「…………好吧。」
輕笑一聲，他看出你的無措，揉揉你的頭，「你現在比較要緊的是，等等想吃什麼？」

並非沒踏入過早市，不過每每都有事在身，或顧忌著身分不敢久待，更遑論坐在攤上吃東西。
看哪都新奇，市井小攤聽見的話題與百花樓中相同又微妙的不同，主角依然是那個主角，於市集中卻多添了許多上不得檯面的推論和緋聞，粗俗誇張且更加精采。
你的甜豆漿和奶皇包上桌，剛出鍋的奶皇包燙嘴，你邊呵著氣，邊捧著包子舔餡，亮晶晶的眼神顯然還在偷聽人家說八卦，坐旁邊的崔捕頭吃著饅頭夾蛋，再度確認你是吃甜口的人，並隨手結了你們的帳。
「吃慢點，沒人和你搶。」他無奈道。
奶皇包冷了就不好吃了，你正想為自己爭辯，便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接近。

「玉茗姐姐……？」
當你喚出她的名諱，她也發現了你，於是熙攘的早市默默分開了路，哪怕僅穿樸素的衣裙也不掩傾國之貌，沒人不敗於女子的豔麗之下，戰戰兢兢地自主讓出道路，不敢觸碰深怕碰壞了嬌豔的花枝。
「桐桐！」玉茗一把抱住你，摟著你的手勁很大且顫抖，偉岸的胸襟差點令你窒息，「你知道我們一覺起來聽到你在衙門，還生了病，有多擔心嗎？」
要悶死了……你努力掙脫窒息的處境後，在安全範圍內回擁了她，「讓大家擔心了。」
百花樓後院的女子作息日夜顛倒，此時應當是她的入眠時間，卻出樓找你……不過，玉茗這等級的花出樓怎麼沒帶侍衛？
「哪兒的話，我們不疼你疼誰？」玉茗把手下的包袱塞給你，心疼地摸你的臉，「唉，都病瘦了，臉色好蒼白。」
旁邊默默喝茶的崔捕頭望了眼你圓潤的臉蛋，才一天就瘦了？他怎麼感覺根本沒變，不過臉色差是對的。
「這幾日天冷，趕緊把披風披上，」她把手上掛著的披風罩在你身上，「包袱裡還有厚衣，跟你心心念念的新衣服，現在不能穿，看看心情總會舒暢些。」
原來已經到了嗎！有催捕頭在，你當然可以穿新衣，開心地收下衣物，乖乖被姐姐綁披風繩子，問：「玉茗姐姐，你出門沒人護著嗎？」
「有，不過他們太慢了。」玉茗把披風上的兜帽給你戴上，看了眼人群，「瞧，在那兒呢。」
只見人群中擠出兩個百花樓的小廝，周圍男子狀似有意無意地阻擋他們過來的腳步，你悄悄皺眉，明白這是源於男子的忌妒和不可明說的慾望──若非玉茗沒一過來就呼喚你的小名，神態親暱溫馨，且你外貌年幼出眾，恐怕被萬眾所指的人怕會是你。
其實你很不希望姐妹們出來找你，哪怕你是真的歡喜。
「大家都很想來看望你，不過樓主只批一個人離開。」玉茗拉著你的手，似乎沒發覺周遭異樣，「所以我們在樓內比賽好幾輪，最後我踢掉海棠，成功出來找你。」
「謝謝姐姐。」壓下心底擔憂，你甜笑著，拉著她的手撒嬌，「但姐姐能不能答應我，以後盡量別跟護衛走散？姐姐這麼漂亮，我很擔心你呀。」
「在替姐姐擔心嗎？呵呵，真是沒白疼你。」玉茗掩唇輕笑，以你能聽見的氣音說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麼？半輩子都在男人下流的目光中渡過，他們敢想的、敢做的我比誰都清楚──放心，他們不敢，宵小都知道避人耳目，想行苟且之事，我太醒目又只走大道，這時刻那些地痞紈褲尚未起床，沒人出頭，所以他們只能乾瞪眼，可悲至極。」
……平時相處太過和樂，你都忘了玉茗是以脾氣大出名的。
身為最難見的上品花，她喜好在恩客身上留下印記，對人頤指氣使不說，有時候甚至能看到她遛「狗」，至於是什麼狗，你大致能猜到，可姐妹們都不和你說明白。
最著名的事件莫過於曾有人想毀帳，指稱她以媚術詐財，以至於人傾家蕩產。

「那還真是……」彼時，玉茗向著大廳中打滾撒潑的男人低頭，「太不幸了，沒想到客官竟為我如此付出，玉茗真是…難以消受。」
正折著手準備要把人丟出去的你寒毛直豎，旁邊的姐妹們也露出同樣難以置信又同情的表情──完蛋，玉茗生氣了。
果不其然，應付完對方，玉茗轉頭就吩咐小廝去請附近的道士和僧侶為其解決煩憂，「去找街邊無事可做的閒散『道士』，為大師們備妥新衣和驅邪道具，嗯……我記得是香灰混童子尿吧，讓他們去客官家天天『驅邪』；不過，僅有道士怎麼夠呢？心緒已被影響至此，還要『高僧』們來淨化才行，我看看……就早晚各一次誦經，一次一個時辰，應該就夠了。」
語畢，玉茗終於放下折扇，艷麗的面容上笑容令人毛骨悚然，「哪有吃得很開心，事後卻砸店鬧事要求退款的事呢？真是……看來今日不適合接客了。」
事後那天來找她的恩客如何讓她回心轉意又是另一回事了，事件最後以男人哭著求她住手，並大聲坦言媚術都是他胡說作結。
「古今中外，男人管不住下三路時總會怪罪到女人身上，還有女子為此傷神勞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玉茗再把你的斗篷拉實，「不過我確實不適合單獨出門，明明錯的向來不是我們，最終受罰的卻是我們──難得的自由時間，桐桐你該多走走。」
同為籠中鳥，你對她的呢喃感觸極深，「姐姐……」
「乖，我們的好孩子。」她起身，微微朝崔捕頭欠身，「多謝您的照拂，新捕頭，願您鵬程萬里、名利雙收。」
崔以宣抱拳回應，「定然不負所託。」
「…我們還沒答應。」玉茗揮揮手，最後抱了你一下才離開。
你歪頭，看著崔捕頭坐到旁邊，「我剛剛……差點被賣掉嗎？」
「可惜她不答應。」男人低沉的嗓音響起，帶著熟悉的醋味，「真不想放你離開衙門。」
太醋了吧，不過是被姐姐親近一會兒就醋成這樣，你咬著涼掉的奶皇包，覺得甜甜的餡料變酸了。

熱鬧的早市裡，你盯著他，他盯著你，然後你伸手摸他頭……摸不到，於是開口道：「…你低頭一下嘛。」
「……」崔以宣沉默低頭，想看看你在打什麼主意。
成功摸頭後，你模仿他交代事情時的語氣，說：「以宣，你是個成熟的大人了，不可以任性。」
崔以宣：「……」
「…你才是小孩。」他想把在頭上開始作亂的爪子拿下，卻又貪戀著你的溫度，乾脆便放任不管，「大人才有耍任性的權利，孩子則沒有。」
什麼意思？你忽然被一把抱起，崔捕頭無視周遭的驚呼與探究，把你一路抱回衙門的房內。
他望著路途中還在與劉捕快揮手的少年，目光沉沉地望著你，直到你心虛低頭。
「只有大人才能擔起任性妄為後的責任，懂嗎？」他吻你唇側，如果上次抱著淋濕的你是好捕頭的責任，這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抱你，就是宣示——宣示他有斷袖之癖，宣示他心悅於你。
懂，當然懂，你很驚訝他會這麼選擇，因為……
「以宣，你以後要來贖我身，那這樣一來，你就同時和『山桐』與『山銅』在一起耶，坐享齊人之福？我搶我自己的丈夫？」
崔以宣唇角明顯抽搐了下，接著深吸口氣，抵著你的額，「那你願不願意讓你跟妳一起共享我？」
眨眨眼，你沒想到他會如此認真回應你的玩笑，於是從他懷裡口袋翻出一條鵝黃色的手帕，上頭桐花刺繡精美嬌憨，你以帕掩面，靈動的眼閃動侵略性的光芒，「你當然是『我』的人，都收了定情信物哪能反悔。」
接著你拉出衣領內的平安扣，親吻上頭的紅繩，「都彼此綁上紅繩，互相確認過心意，怎麼還能問這麼可愛的問題呢？──還是，你不只想和『我共享』？」
最後一句宛如滾上冰渣，冷冽的殺意幾乎化為實質，崔捕頭壓下背脊本能的顫慄，你的外表行為太過有欺騙性，總是讓人忘記你真正的實力。
他明白，只要你想，取他的項上人頭輕而易舉，正如你正勾著他脖子的動作，看似親暱無害，實則已經壓上脊椎的脆弱處。
「……唉，其實你脾氣不太好吧？」他絲毫不畏懼地伸手用力揉你的臉，把上頭殺意揉掉，「若真有那一天，你比較有可能吧？我年紀大又沒什麼姿色。」
你被揉得發出怪叫，「哇啊啊啊……那是你不懂，以宣明明很有魅力，我都醋過多少次了！」
「…你什麼時候醋過了？」
「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來巡邏時，都有多少姐妹在偷看？啊？」
他才想反問，你走在路上吸引多少男女？不過說到男女扮相，他一直都有個疑問，「所以，你為何要女裝？」

很久沒被人問理由，你詫異眨眼，從張牙舞爪的狀態回過神，向來明亮的眼有些恍惚。
最開始是為什麼呢？穿上裙子，梳妝打扮，戴上手套及頸鍊遮掩不恰當的特徵，從外表開始改變，學習女子的一言一行，逐漸習慣於穿著難以行走的衣裳鞋子，以至於終能持劍起舞。
深黑的眼眸如明珠閃耀，又如衙門匾額下高懸的劍上那一抹寒光，既通透危險又令人嚮往。
「沒什麼理由啊。」你放鬆地靠在他臂彎裡，對於即將被放到桌上毫無反抗，正如你的外貌一樣無害，「這樣才能知道姊姊們到底遇到些什麼──想理解喜歡的人，不是什麼稀罕事吧。」
「……你對喜歡的定義，」崔以宣頓了下，思索著合適的形容詞，最後撫了下桌上晃著腿的少年的臉，「有些沉重。」
人本自私，能為他人之事捨身者，為聖人；能為公理公益之事捨身者，為英雄。
眼前的少年拋卻身分、改寫自身存在，站到照顧自己的女子身邊，為她們出頭、擋風雨、開拓道路，並非為了捨身，也非為了公理，僅源於內心的「喜歡」。
──多麼沉重而純粹的喜歡。
「你能為了她們如此，」崔以宣隱約意識到一些你身上發出的異音，「那你自己是怎麼想？撇除親愛與照顧，你本身對於女裝有何看法？」
你不太懂他想問什麼，是指如果不為了姐妹們，你還會穿裙子嗎？
「嗯……我應該還會，畢竟我穿裙子很合適，對吧？」
「這我不否認。」他把你的包袱放到椅上，「確實傾國傾城。」
他誇你好看！你瞇著眼笑了起來，像是偷吃奶油的貓兒，隨即問出個早該問的疑惑，「所以你把我放到桌上做何？這讓我感覺…自己像是桌上待吃的糕點。」
他沒立刻回答，扶著你腰往下壓，小心托著你的腦袋放到桌上，這下你不得不整個人躺在桌面──嗯，就差個精美的綴飾了。
「你剛剛嚇唬我，」他說：「所以現在換我嚇你了。」

明明就是他先惹你耶！你皺著臉，孩子氣的不悅寫在臉上，卻也沒多做反抗，只是瞪著他。
又來了，崔以宣再度感受到你身上的不協調感。
究竟是哪出了問題？他的直覺向來不會出錯，望著身下乖順的少年半晌，終於想明白了──他在你身上感受不到堅持。
溫順地躺在男人身下，即使被富含侵略性的陰影完全壟罩，你依舊沒動，有如順從翻肚的貓兒，但他知道你是有危險性的，以往的相處過程中並非沒展現過，剛才的環脖頸就是最佳證明──你明早已被冒犯，依然翻著肚皮任他妄為。
哪怕他作勢啃咬，你眉頭皺摺更深，卻還是沒動。
裝腔作勢的吻落在唇上，你詫異地睜大眼，隨即放鬆下來，沉浸在唇舌糾纏帶來的暖意。
仔細想想，你從沒真的堅持過什麼，鬧脾氣要離開，他講了下道理你便不走；床笫間的上下早已談妥，你卻一直放任他越界；當他半開玩笑地問說你們之間可能會有第三者，你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毀滅，而非堅持──極端地如同從不相信要求和約定會被履行。
這種不信任源自於雙親糟糕的表現，也來自於成長環境的惡意，更源自於你對自己的不在乎。
──你不愛自己，卻渴求著他人的愛意。
溫柔的吻轉移到軟嫩的頰上，崔以宣本打算使力，教訓一下裝作家貓的野貓，但依然捨不得真的下口，僅輕抿下肥嫩的頰肉，再咬了下鼻頭，捧著你的臉皺眉。
你暈呼呼地眨眼：「？」
不過情況似乎沒如此糟糕，他回憶著跟你相處的片段：積極晃到他附近刷存在、你渴望擺脫過去的呼救、為了理解而穿起的裙子……你能為了他人堅持，以前是為了姐妹們，現在則是多了一個他。
「桐桐，我的約定一直都有效。」崔以宣低聲說著慎重的保證，「我會去幫你贖身，治好你身體的藥材已經開始尋找，至少有一味已能窺見些許…我也會努力改善心中醋意。」
怎麼突然說這個？你心情突然複雜，感動、不解、恐慌令人難以適從，乾巴巴的說：「你幹嘛啊……」
我想要你好好的，能去相信、能自由自在、能夠真正的去愛，他想，這是個艱難的任務，需要用一生去達成。
「我想要讓你能夠更相信我一點，」太過偉大的期望會令人感到沉重，於是崔以宣僅說了最容易達成、也是最為重要的期許，「對我任性、對我撒嬌、對我鬧脾氣都好，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
「…………？」自認給人添麻煩能力頗高的你忍不住去量他額溫，沒發燒啊？還是做捕頭的人生活也想添增些傷腦的煩憂？
「……」一看就知道在想失禮的事，崔捕頭嘆息，最後揉了揉你的頭，「我繼續去調查了，想出門找大夫或劉捕快陪著，無聊的話，有時候縣令也會開著門等著被附近的小孩要糖──我走了。」
你呆呆揮著手目送他離開，只覺得早上的一切都莫名其妙。

把玉茗給的包袱放好便開始在衙門亂轉，秋日的蕭瑟同樣也侵入公正的衙門，你站在枯樹下望著最後一片落葉墜落，克制不住地去翻、撿滿地枯黃的葉片。
失去水分的葉子脆弱、沾滿灰塵，上頭甚只有時會有蟲蛀的痕跡，你挑挑揀揀，想選出最完美的……這片又大又完整的給崔以宣，這片長得文雅的給海棠，這片感覺很活潑給菖蒲……
你正捏著兩片滿意的葉子，思考給玉茗的要哪片，忽然胸口雙子墜隱隱發熱，嚇了你一跳。
「？！」
你小心放好落葉，拉出依然持續發燙的墜子，猜測是傳訊功能啟動了。
等了半天，沒有任何聲音……這是壞掉了嗎？
搖了搖墜子，彷彿這樣便會把裡面的術法搖好，你邊朝內灌入內力，邊自言自語道：「該不會年久失修了吧？唔……如果壞了，以宣會不開心耶。」
「……沒有壞。」
男人低沉的嗓音兀自在腦海響起，你愣了會兒，才發現是雙子墜的功用──居然不用開口或附耳聆聽，這是神物了吧？不過內力消耗比想像中多就是了。
回過神後，你把墜子放回衣襟，「那你剛剛怎麼不說話？」
「…………剛剛還在摸索。」
你狐疑地盯著枯樹，彷彿面前的崔捕頭，「是喔──」
「嗯。」
他應聲完便切斷聯繫，恢復冰涼的玉墜充滿欲蓋彌彰的侷促，你撇嘴──臭悶騷，想聽你的聲音就直說啊。

把葉片妥善收好，你拿著給崔捕頭的葉子進入他的書房，書房沒落鎖，方便大家放新的卷宗，也方便你藏驚喜。
你坐到崔以宣的位子上，發現桌子有點高，忍不住撇了撇嘴──長得高大了不起啊，你還會長的，到時候換你抱他。
低頭，真正存放重要資料的文件在桌面下的保險箱，不過那並非你的目標，而是旁邊的廢紙簍，你隨便挑了些空白處較大的廢紙，開始半趴在他桌上摺紙蝴蝶。
今日的衙門似乎很忙，你坐了許久都沒見人來，於是意興闌珊地畫了張鬼畫符，署上姓名後，壓在落葉和紙蝴蝶堆下，便準備去晒衣場曬太陽。
「桐桐。」
雙子墜忽然發燙，你渾身一僵，隨即想起他不在衙門，惡作劇尚未被抓包，故作鎮定地反問，「怎麼了？」
「我忘記說，我請廚娘燉了補藥，應該快好了，記得喝。」
「咿……」
「別做怪表情，」崔捕頭的語氣很是無奈，「你風寒未癒，乖乖吃藥才好得快……我書房有放糖糕，喝完藥自己去拿。」
糖糕？你回頭跑到書桌前，「在哪？」
為什麼你會跑到他書房去？崔以宣隱約有點不妙的預感，「在右邊抽屜。」
「喔，找到了……我可以多拿幾塊嗎？」
「……一天只能兩塊，你現在吃了，晚上的藥就沒東西洗味。」
你沉吟，說出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那我晚上可以吃蜜餞。」
「…………」對面沉吟許久，最終還是認敗，「好吧。」
歡呼一聲，你喜孜孜地拿著戰利品乖巧前往膳房報到。

喝完藥，吃完糖糕，你決定去找大夫，問問藥究竟還要喝多久。
「我給你開的是五日份，」大夫說：「別以為現在症狀輕便好了，寒氣依然堆積在體內，要把藥喝完才能完全拔除。」
你訕訕地垂下頭，像是看準時機，崔以宣的傳音即時響起，「桐桐，今日風大有點，你再穿暖點。」
這病到底什麼時候好？好煩，你把診間地上遺落的樹枝踢到門外：「我有玉茗姐姐的斗篷。」
「不夠，」他說：「那是因為衙門有圍牆，感受不到大風。」
真的假的，你把樹枝往上一拋，強勁的風立刻將樹枝吹到另一個角落去──好吧，他是說真的。
再三保證會去加衣服，你回頭看著喝茶的大夫，歪了歪頭，「有時候……我覺得以宣的說話語調好像你。」
大夫撫著鬍子，「怎麼說？」
「叨叨絮絮，管東管西，連我穿什麼都要管。」
「噗哧！」大夫笑得肩膀顫抖，好一會兒後才開口：「那是關心你啊。」
被笑得莫名其妙的你正想開口，崔以宣的傳音再度響起，語調遲疑：「桐桐，你的生父長什麼樣子…和你有多像？」
為什麼突然問起他？你在模糊的記憶中回想他的模樣，比他更遲疑地回答：「我印象中……爹很高大…很白，像是雪山中的幽魂。」
距離上次見他已是數年前，你不確定自己對父親的印象正不正確，亦或是被年齡扭曲了形象，但還是盡力描述出他的外貌，「他應該和我有五、六成相似，背脊很直，像是雪山上不融化的冰壁，頭髮斑駁，記憶中已是半白的模樣，現在應該……更多了吧？眼神似刀，看著就令人發毛……就這樣吧，再多我也不知曉，以宣，你問他做何？」
「……沒什麼，」他的語氣一如往常，「我在交好的江湖門派作客，剛好聊起魔教之事，便和他們確認教主畫像是否有誤。」
感覺哪裡怪怪的，可也想不出是哪怪，你抱著未知的煩悶，問：「所以是他嗎？」
「嗯，依舊是他。」崔以宣說：「別擔心，只是閒聊而已，不是他們做了什麼大事。」
你腳尖點地扭著，彆扭道：「我才沒有亂操心……」
「乖。」崔以宣輕笑，隨即抬眼，迎向對面男人冰冷的目光，包圍他的眾人沉默如雕像，以人牆將他與外界隔開。
「回憶完了？」男人說話毫無起伏，斑白的髮絲迎風吹向後方，冷白的肌膚比雪還冷，高大挺拔的身形幾乎能和崔捕頭直視，「還是說，我兒連親生父親都沒提過？」
「嗯，」崔捕頭一身黑衣，氣勢強盛，幾乎能和魔教教主互別苗頭，「你確實是他的生父，所以呢？攔我有何事？」
「明日是他的成年禮，」魔教教主冷淡的說：「我總不能缺席。」
若不是早已聽說他的事，崔以宣說不定會相信，現今只覺諷刺和警惕。
「──還有，來見見我兒最近親近之人。」
刷刷刷，教眾齊齊拔劍，劍光直指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得到教內少主之人。

毫不懼怕面前亮晃晃的劍尖，崔以宣堪稱不敬的說：「除掉孩子的親近之人，可不是修復關係的好方法。」
劍風立刻拂面而過，崔以宣眼珠連動都懶，撥開快戳到眼前的長劍，「你們教主有說可以動手？」
方才舉手示意教眾停手的魔教教主緩緩放下手，教眾隨之退開，他走在眾人讓出的道路，「我何時說過要做個好父親？」
崔以宣暗自握拳，直視魔教教主，「那何必自雪山來一趟中原？」
「不能當好父親，」他說的話滿是矛盾，「可我也要盡到義務。」
「義務？」
「提醒他，教主之位隨時等他來當，他會繼承我所有的財產及武學，我在江湖上的影響力和地位，乃至於……」他頓了下，冷冰冰的話語參入惡意，「我的其他兒子和弟子。」
崔以宣：「？！」
「公開比武招親真是個好方法，」魔教教主看著捕頭身上洗舊的黑衣，毫不掩飾鄙夷與刻薄，「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我兒喜歡也無妨，他會得到更好的──一個比你更富有、更溫順的選擇。」
喉頭湧上酸意，崔以宣鮮少感受如此複雜的憤恨，憤怒於他對你理所當然的指手畫腳，悲傷於他的行為確實能感受到對你的疼愛，怨恨於──這些都是你不想要的。
──他的桐桐不需要人頤指氣使地規劃人生。
「無論你現今提醒與否，」崔捕頭壓下口間瑟意，說道：「山桐都已做出了他的選擇，無論多了多少選項、無論有怎麼的人站到他面前，結果都不會改變。」
「……你也只有現在了。」魔教教主與他擦身而過，從側臉來看，確實能找到與山桐相似的輪廓。
教眾們紛紛跟上，冷清的小巷終於回歸寧靜，崔以宣面無表情看著人群離開的方向，半晌，抬手接住信鴿拋下的蜜蠟球。
捏破球珠，裡頭的紙張僅寫了一行地址……終於找到了，朝廷刺客們的大本營。
他走出小巷，往路邊乞討的人丟了幾枚銅幣，「到點集合。」
乞兒馬上動身，向各處巡邏的捕快們傳訊，三枚銅幣，意味著申時集合，他們傳訊人的腳步要快些了。
秋日狂風颳起路面塵埃，蕭蕭風聲格外肅殺，崔以宣望著蔚藍的天，想著喜愛藍天的某人側臉，那晶亮的眸子總是能迸出鬼主意……本來冷硬的心逐漸被融化。
他想，集合前再去訂個蜂蜜給家裡的小貓吧。

崔捕頭和捕快們回來已是日落之後，你循著動靜到衙門的醫館，只見滿地都是傷患，哀號呼痛聲不止於耳……看起來恐怖，不過都是濺到的血，大部分是輕傷，少數重傷患正被大夫搶救。
留在衙門的其餘捕快幫著療傷，你找到坐在地上幫人裹紗布的劉捕快，去他那邊的都是行動方便的人，畢竟他腿上還有石膏。
崔以宣在哪？你有自知之明，不去擾亂大家的診療，只是想看看心上人的安全。
「捕頭在書房。」正被劉捕快包紮肚腹的捕快說：「我們在據點發現些好東西，所以他要趕報告書給縣令。」
你愣愣地道謝：「謝謝……你們才剛回來耶……」
「就是剛回來，才要趁記憶猶新寫報告啊──啊！！！」
劉捕快收回打在對方繃帶上的手，「誰像你一樣總要拖到最後一刻，別亂教人家───山銅別理他，捕頭沒傷到，所以才決定回去工作。」
原來如此，你心裡大石放下，隨意揮揮手向大家道別，拉緊披風向著夜色奔去。
被揍的捕快揉揉沒傷口的側腰，「嘶……幹嘛那麼快趕人，我還想八卦一下他和以宣的關係呢。」
劉捕快用望瘋子的眼神看他，「知道了又怎樣？還是你看上人家或頭兒了？」
診間立刻響起不嫌事大的噓聲：「「「喔──」」」
「呸呸呸，亂說什麼？我喜歡女子！」他慌忙解釋，「再、再說，之前不是有個騷擾民女的案子，那百花樓的女掌櫃和山銅有八、九成相似嗎？連名字都幾乎一樣，你們都不好奇嗎？」
是挺好奇，不過沒人敢在熱戀中的捕頭面前問，眾人紛紛想著，問了山銅就等同於告訴崔以宣，又不是嫌活膩了，誰敢問。
「我想，」劉捕快抓了抓頭，為所有人的疑惑下一個最有可能的猜測：「應當是同胎姊弟或兄妹吧，畢竟年齡相仿，兄弟姊妹之間不太可能如此相似。」
──可惜依舊是錯誤答案。

遠遠地，你便看見書房中透出的光，探頭向內，高大的男人神情隱在燭光之下，挽起袖子露出麥色的手臂，上頭沒見任何繃帶或傷口。
他的呼吸好亂，你躊躇著不敢靠前，怕給人添亂，同時也後悔著今日的惡作劇，直到他喚了你一聲。
「桐桐。」他呼喚的聲音滿是倦意，你湊近一看果然滿臉疲色，卻溫柔地伸手把你抱到腿上，「吃過藥了嗎？我看見你的禮物，謝謝。」
那不過是一片隨手可得的枯葉，你看著桌上被妥善收入錦盒的紙蝴蝶，抿唇，「吃過了……」
崔以宣馬上拿了蜜餞塞你嘴裡，揉著頭讚道：「好乖。」
你才不乖，氣息遲遲無法平復是內力過量消耗的症狀，而你極陰的力量卻無法派上用場，反而可能傷了他…如果，你沒修習魔教的功法……
他發現你低落的情緒，撸你的手不停，口中問道：「怎麼了？」
「我…有什麼事是我現在可以為你做的嗎？」
「……」大抵是由於勞累，崔捕頭緩緩彎下身，做了以往不會做的輕慢舉止：將臉埋進你懷裡滿足地嘆息：「這樣便好…你如此讓我抱著便很好。」
柔韌的、溫暖的、香氣十足的心上人，只要待在身邊就能令他湧出力量。
這是在撒嬌嗎？你臉上湧現熱意，伸手揉他的頭，回想他撫摸的手法生澀安慰著，直到男人懨懨地抬起頭繼續面對報告。
「真討厭……」崔以宣難得露出孩子氣的一面，抱怨道：「一句話可以解決的事，偏偏要搞得很複雜。」
你默默點頭，乖巧地窩在他懷裡，任由他時不時蹭幾下，或是抓著你的手掌揉捏，令你想起以前百花樓前廳的大黑狗也喜歡有事沒事騷擾人。
「我們在據點找到對方的信物，」他用隨興的語調說著機密，「這下縣令就能直接向皇上彈劾他。」
官場上的事你不懂，但能夠想像未來的腥風血雨──正如崔以宣會反擊，對方同樣會做出報復。
「……寫好了。」放下筆，將未乾的折子拿到一旁的小桌，隨即把你放到桌上，慎重地問：「所以我會親自去送密折，過程應當不會有危險，只是會去很久……桐桐，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當作出遊？」
你有點反應不過來，「你什麼時候出發？」
「後天，等你成年禮後。」

出了縣城旅遊，你作夢都不敢想，除卻幼時被抓去雪山那次，你對外頭的世界一無所知且充滿好奇，有崔以宣為伴，大概…會是個很棒的體驗……不過──
你低著頭，不敢去看他，怕看見他失望，「我很想去，但……我不確定能否在未贖身的況下外出那麼久，況且，我不在，誰來管帳？」
「先不提身分問題，管帳的事沒人能代替嗎？」崔捕頭問著，你被保護起來的這幾天，真的沒人管帳？
「有，不過她很常算錯……」
所以是可以解決的事，他沉吟一會兒，問：「若我去和你們樓主談談呢？」
少年立刻抬首，表情有些奇怪，似是驚詫中帶著……羞赧？
你慌亂地差點摔下桌，手都不知道往哪擺，「欸？欸……？等、等下，這也未免、未免……太快了……」
這算什麼反應？崔以宣抬眉，趁你還找不清南北時逼近，「桐桐，什麼東西太快？」
哇，哇啊！好近，喜歡，不對、還不能說──可是，如果說了，他會給你親親嗎？
你感覺又染上風寒了，渾身發燙，像隻煮熟的蝦，囁嚅道：「那…那可以、可以吻我嗎？」
話音剛落，唇瓣便被男人的薄唇覆蓋，你眨去淚珠，氣息不穩地加深這個吻，直到自己差點被胸口傳來的鼓譟殺死。
不知何時整個人攀在人家肩上，你被粗糙的拇指輕撫微腫的唇瓣，話語間時不時舔舐他堅硬的甲片，「其實，我想你明天應該也會被她喚去，所以提前告訴你應該沒什麼…我娘的花名是……香妃。」
香妃，花酒街的傳奇，天生異香，容貌傾城，德行兼具，據說連天子都曾敗於她的石榴裙下。
「但是現在大家比較常叫她──百花樓主。」
崔以宣動作微頓，「你是樓主親兒？」
點頭，你低落的說：「也沒多了不起啦…至少麻煩比吃香多得多。以宣，你從未問過我贖身錢，是吧？我現在告訴你。」
你的贖身錢是自己連同生母的價格，自身價格是以最頂級的花來計算，而生母香妃則是全百花樓的女子加總起來的價格。
你撇嘴，「這也是為什麼爹沒辦法幫娘贖身，她根本就不打算被贖。」
就這個態度，怎麼可能答應你出縣城旅行？
這價格未免太不合理，崔以宣疲憊的大腦運轉，想起為了你惡補的百花樓情報。
百花樓主擁有最高的決定權，小至端上桌的茶水使用何種茶葉，大至樓中女子的贖身費都是她做決定，換句話說，香妃定的這價格並非是死的，而是有能夠議價的空間。
沒錯，他深吸口氣，仔細想想，這個價格本身便充滿刁難的意味。
「我會去和她談看看。」崔以宣揉著你的頭，隨即想起一件事，「……所以，你方才在羞赧什麼？」
你小聲回答：「以宣要去見娘，那、那不就是……是見父母嗎？」
崔以宣：「……」
「……這算嗎？」雖然尚未見過你娘，可你爹的模樣可不算友善，比起和樂的討論婚事，魔教教主看起來更想把他砍了…感覺你娘也差不多。
不算嗎？你懵懂的想著，對於平凡的婚事流程毫無概念。
夜晚，你還是回到偏房去睡，除了不習慣及害怕以外，同樣也想讓他好好休息，畢竟明天可是個大日子。

「這麼說來，」早飯桌上，崔捕頭忽然問說：「還沒有空看你的新衣。」
今天沒打算立刻工作？你眨巴著眼，「要很久喔？」
「我早已向縣令請假一日。」他夾了點菜到你碗裡，「若是太耗時便算了，你還要回去準備遊街的事。」
原來預謀已久，你啃著菜葉，遊街是晚上的事，再遲點回去也無妨，只是……你有點想在洞房花燭夜時再穿。
「遊街是在夜晚，太陽西下之時出發。」你悄悄轉移著話題，嘆息道：「不過要準備的東西真的很多，光是衣服就要穿四、五層，巡完街之後立刻接比武大賽，唔……以宣，你覺得我要戴什麼配飾好？好看的，還是輕的？」
「…你可以巡街時戴好看的，」崔捕頭的提議永遠都是那麼實在，「比武時戴輕點的，或是乾脆不戴。」
「要戴啦，姐姐們會念，我也不想。」
為什麼？他默默吞下疑惑，總覺得要是真問了，爭論會沒完沒了。
點著桌面，你狀似沉思，接著說道：「不如等下，以宣跟我去選飾品？總是由姐妹們挑選，說不定換個角度，你會給出很棒的建議。」
「別太期待。」崔以宣不置可否，自己用的東西以實用為主，應該不可能提出什麼好建議。
你摀嘴一笑，眼中閃過狡猾的光芒。

照例喝完藥，你皺著眉看崔捕頭打包藥包，毫不掩飾對它的深惡痛絕。
「不想再生病，就把身體養好。」他拍你頭的動作愈來愈順了。
一回百花樓，意外沒造成什麼騷動，你對上崔以宣不解的目光，輕笑：「白天的人認識的是『山桐』啊…不過在琴女休息室的人知道了應該會衝過來，我們小心點。」
崔以宣默默握緊了拳：「……」
心中莫名的不痛快在抵達你閨房時被驚詫取代，怎麼說呢？本來就想像不到你的房間模樣，如今模糊的幻想終於有了實體。
最先注意到的是牆上懸掛著的幾把利劍，無論長短粗細都有著長久使用的磨損，劍鞘自帶油光，不用抽劍都可以料見劍身晶亮。劍牆以薄紗稍掩，紗面懸掛絲帶或刺繡，怎麼說呢？這面牆就很有你的風格。
不僅這面牆，整個房間隨處可見精緻可愛的裝飾，窗戶邊珠簾隨風搖曳，桌面繡繃上的刺繡尚未完成，製針架是舉著雙螯的螃蟹真不知道你從哪淘來的。
角落無數拳頭大的珠子散落，材質很是堅硬，比起當球來拋，崔以宣覺得這像是你無聊時推著玩的玩具，就像是貓兒玩毛線那樣。
「阿虎，我回來了。」
「？」聞聲看去，他居然目睹你和床上老虎布偶打招呼的畫面，一時不知道該覺得可愛，還是該忌妒──明明他進出門時只有獲得招手禮而已。
喔，昨天你還拒絕了他的同寢要求，結果那隻醜兇的娃娃居然能每日和你同眠？！
無視背後刺人的目光，你從屏風中推出掛著禮服的衣架，語調難掩自豪，「很漂亮吧，是大家一起做的，其實本來的版型不太適合，可又不想放棄，所以另外做了件遮脖的衣服，也方便我藏喉結。」
眼前的華服以碧藍為主，副色為淺粉與淺鵝黃，上繡祥雲和飛鳥，珍珠與繩結點綴裙擺衣袖，封腰掛著小巧銀鈴，不搶眼卻聲響十分引人注目。
「……」好像婚服，崔以宣默默吞下不適宜的感嘆，耳根發紅，「很美。」
「對吧，那來幫我挑一下頭飾，不過在那之前……嘿。」你從首飾盒中拿出一根髮簪，插入崔捕頭的髮髻，笑說：「不是只有你會把東西藏在上鎖的盒子裡，畢竟貴重物品還是要收好──以宣，那是我全部身家的鑰匙，已經足夠令一朵最高貴的花兒贖身，這場戰，不是僅有你在奮戰。」
「我會努力的。」他微笑收下，宛如理所當然的做出保證。
「⋯⋯」為什麼？
其實這應該是你該打的仗，可他卻自然而然地攬下所有，而你只能無力的接受他的好意，怯懦地躲在人身後，交出微薄的力量（金錢）。
縱然武藝高超又如何？面對生母，你總是回到弱小的幼時——害怕她的反覆無常，懼怕她突如其來的歇斯底里，但又渴望她有時的關切和愛護。
現在崔以宣要準備代替你面對她，勇往直前地、無怨無悔地，你不懷疑他的心意和決心，但——為什麼？
值得嗎？你值得他如此付出嗎？不會覺得⋯⋯你是負擔嗎？就像⋯一樣。

「戴這個如何？」崔以宣努力在一堆於他看來毫無分別的飾品中挑選出合適的給你。
是煙嵐啊，和禮服上的祥雲不搭，不過你依然笑著放入梳妝檯，笑說：「謝謝以宣。」
明明看不懂流雲與煙嵐的區別，還被你壞心眼的央求做選擇……他從以前就是如此，冷著一張臉，接觸後卻發現有顆炙熱的心，對任何事物皆非常認真，對你更是如此。
他的付出與偏愛你看在眼底，也因此更加想回應，想更加靠近、更加佔據他的心神，同時心底有一小塊憂慮，害怕總有一天會因膩味而遭遺棄，正如不再盛放的鮮花，腐敗醜惡地落地，化為淤泥。
──**永遠，別試圖用討好人來證明自己。**
你知道啊，娘，可這不是討好，你是想──你想要什麼呢？
「桐桐？」
抬首，高大俊朗的男人彎下腰，總是犀利有神的眼閃著柔光，過來輕撫的動作堪稱小心翼翼，宛如你是個最珍貴的易碎品，「你還好嗎？」
「……啊。」
啊，原來如此，你好像知曉他的感受了。
如此不顧形象，如此醜惡，又如此美好；患得患失，痛苦不堪，又幸福美滿；忌妒，迷惘，難受，快樂，滿足，歸屬──原來如此，你似乎理解了何謂愛情，不再是話本上過於美滿的情愛，也不是從來沒看懂的生父母間彆扭的情愛，這是「專屬於你的情愛」。
正想說些什麼，房門便被敲響，菖蒲的腦袋從門後探出來，「桐桐，該準備啦，還有……樓主找捕頭有事。」
來了，你們心頭同時一緊，你在他準備離去前，輕輕揪著他的袖口，鄭重說道：「我會、我會跟你一起努力的。」
感覺小傢伙有哪裡不一樣了，崔以宣微挑眉，尚未看出這種改變是好是壞，不過……他大力揉亂你的髮，只要你願意踏出步伐，總是好事。
崔捕頭走了，還來不及收拾情緒，拿著各式用具準備幫你打扮的姐妹們立刻衝了進來。
「還沒更衣？趕快把屏風搬過來！」
「梳子呢？梳子在哪？……不行，桐桐要整個頭重弄，把我的梳妝盒拿來！」
「剛病癒就要遊街，真是辛苦了……不過姐姐會幫你所有的病氣都遮掉，保證大家看到的是最漂亮的桐桐，呵呵，早就想對這張臉下手了。」
被捏著臉的你：「？！」
看著磨刀霍霍的姐妹們，你現在逃跑還來得及嗎？

另一邊，崔以宣在菖蒲的帶領下進入後方庭院。
「嗯……小女稍微一下百花樓的運作？」菖蒲沒話找話聊，不等他反應，逕自介紹著：「白天的酒樓主要由桐桐負責，晚上的花酒樓則是樓主掌管，也因為是夜晚營生的關係，大部分後院的女子都過著日夜顛倒的日子，所以這個點樓主應該剛起床。」
「…和我說話不用敬語，」崔捕頭看著與前院完全不同的裝潢風格，雕樑畫棟盡顯奢靡，「妳認為，樓主如何看待自己和桐桐？」
「……這個問題很難說耶，畢竟我不是當事人。」菖蒲歪著頭仔細思考，「要我說，桐桐很像她，雖然他們都不承認，可他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高傲、怕寂寞又彆扭，不過桐桐好相處許多。」
她誤會了，不過也有獲得些情報，他重新複述一次問題，菖蒲這才恍然大悟，「喔！原來如此，很簡單啊，天底下哪有母親不愛孩子，但樓主不擅長與孩子相處，因此——」
「這問題不如讓妾身來回答。」
這才發現他們已經抵達目的地，菖蒲縮著脖子對華麗的大門吐舌，似乎在對門內的聲音討饒。
「……」崔以宣看著大門之自行開啟，斂下神情，抬腿進入。
房內佈置能看出是閨房，諾大的屏風遮擋所有視線，僅能透過光影看出屏內確實有人。
「山桐是妾身精挑細選生父能力及容貌，懷胎十月生下的寶貝孩子，」香妃的影子仰頭，「可惜誕下後，妾身與前樓主關係破滅，為奪權疏忽了他，導致生份疏離——可我依然是他生母。」
「妾身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他喜歡你。」香妃懶散地靠在榻上，「見到桌上的沙漏嗎？那是你能說服我的時間，兩柱香，兩柱香後無論如何，你都必須走。」

完全沒有討論的空間，崔以宣猛然想起，你曾說過生母不喜他人踏入閨房，居然刻意選擇這裡談事……看來她根本就不打算好好談。
「…幸會，我是崔以宣，和桐桐認識一個月有餘，」深吸口氣，即使她已經知道，崔捕頭依然報上姓名，打算先從頭聊聊對你的感受，試圖打破隔閡，「他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古靈精怪、調皮搗蛋，充滿活力，只要他在永遠都──」
「住口，你現在是在和妾身炫耀嗎！」香妃的口氣開始帶著歇斯底里，連自稱都忘了說：「我是他的娘！他什麼事不知道！」
崔以宣愣住，從她的語調中嗅出一絲……忌妒？為什麼？
仔細想想，若僅是疏忽於工作，以你不記仇的個性不該對香妃態度如此複雜，除非……她如魔教教主般，曾推開並傷害渴求愛的幼子。
莫名地，他想起你渾圓的腦袋，那是幼時被人長久抱過的證明，香妃忙於奪權，所以抱你的應當是百花樓的其餘人，而當香妃忙完，想和你互動時──比起不常見或根本沒見過的香妃，山桐勢必更依賴照顧者。
甚至，彼時山桐可能不會叫香妃為娘。
以方才香妃表現出來的性格，她決不會善罷干休，甚至採取了些措施，懲罰那位照顧者和不認識親娘的山桐。
崔以宣似乎理解她對於自己的看法，是──來和她搶山桐的搶匪。
「……」其實確實算是來搶人的崔捕頭無法反駁她的態度，轉而提起另一件事，「您知道桐桐體質偏寒，加上修煉的武功關係，兩者相互影響會導致他身體不好嗎？」
「…妾身知道。」在他思考的時間，香妃也緩了過來，咬牙切齒道：「當時就不應該信那傢伙，以為他會好好照顧孩子，結果還是把教內那套拿來用。」
「孩子總歸要知曉父親，哪怕他是個不合格的父親。」香妃這話很耐人尋味，看似是批評，實則在為他造臺階下，「事後妾身有嚴正抗議過，所以才會有他病時所用的幽火草……這種只生長在魔教的奇草。」
崔捕頭敏銳地問：「那暖玉托盤…是您放的嗎？」
「幽火草摘下後，十日會失去藥性，」香妃說：「從此處到雪山至少要十天半個月，妾身不會武，不會輕功，怎麼可能？」
那到底是誰？而且你生病隔天就有幽火草可用，對方又是如何預測到你會生病？
還在想著謎團，香妃就重重拍了下床榻，「——你也同樣可惡！你以為妾身不知道他這次如何染上風寒嗎？！」
香妃的怒火猶如實質：「連愛人都保護不了，妾身怎麼可能把人交付！」

「那的確是我的失責。」崔以宣想到這事便自責又懊悔，好好一個健康的人說病就病，若那天他沒提前回去，你不知道還要再躺多久。
不過……咬牙，他不會推卸責任，卻也不會容忍她對你的態度！
「但請別用這種必須被保護的菟絲花形象來看待他！」從剛進來到現在，他忍了她的無理取鬧，可不會容忍她對你的輕視及控制，「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選擇的能力。誠然當時他動手是因我而起，但那也是他想做的，我確實心懷感激之餘，同樣擔憂心疼且想為了他繼續精進武藝──我不會否認他的心意，而不會因怕他受傷害，所以連他的善意都否定掉！」
「讓他自己做決定的後果，便是找了個年齡都比自己大上一輪的相好？」香妃言語似劍，直戳男人最不想深想的未來，「崔捕頭，你的年紀都可以當他爹了，未來你勢必走在他面前，到時山桐該如何？你明知他一旦失去最親近的伴侶，絕對會用餘生來緬懷，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你怎麼捨得招惹他？」
女人最後一句質問帶著悲切，崔以宣望著屏風後的影子，輕聲說：「這個問題，我也想了許久……從初始看見他開始，我就在想。」
「……」香妃透過屏風安靜地凝視著他。
「我們受到彼此吸引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也許是早已琢磨這道難題許久，說出口的話語飽含堅定，就如同訴說一個不容質疑的事實，崔以宣甚至還能以香妃的質問來反問，「為了幾十年後的分離而提早在此刻強迫我們分開，難道不是把痛苦提前而已嗎？」
──雙手交握，並非單人能達成。
「難道您會因您終將離開山桐，」他悲傷的問：「就後悔當初把他帶入人世間嗎？」
──若真是如此，未免太過悲傷。
香妃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由於僅能透過剪影，他不知道對方的表情──等等？表情！
於爭鋒相對中脫離，崔捕頭才意識到些許異樣。
種種刁難先不提，香妃若真如此容易情緒化，百花樓不可能在她掌權後持續蒸蒸日上，甚至隱約成了花酒街第一樓……她勢必不是個簡單人物。
仔細想想，從交談到現在，對於她滿意你與否，從未透過端倪，只是不停拋出會令人失控的字句，持續被質問、不被贊同又看不見表情，他肯定會心急慌亂、慌不擇言，這些種種──不就如同一個精心包裝的審問嗎？
像是知道崔捕頭心中所想，香妃朗聲笑了起來，愉快到身子發顫，「哈哈哈，真不錯、真不錯！哈哈哈……不過還差了點。」
崔以宣渾身一僵，看著香妃的剪影逐漸靠近屏風邊緣，接著停了下來。
「妾身懷那孩子時，吃了不少苦。」她緩緩說著，語調毫無怨念，反而充滿無奈，「身子發麻抽筋已是常態，躺下後四肢像被巨石般重壓腫脹疼痛，無論吃了什麼，不到一刻鐘便會吐出來。」
「但妾身從不後悔，他是妾身夢寐以求的孩子，哪怕痛苦，哪怕被妾身搞砸了關係，山桐依然是我的珍寶。」她話鋒一轉，認真又刁鑽的要求，「那你呢？你願意為了他付出什麼？口頭保證無憑無據，你得交出實質的證明，妾身才能放心交人。」
「……雖然我不認為感情是能用於交易或以物質證明的，」崔以宣不贊同，但多少有點理解，正如嫁娶時的聘金或嫁妝，以物質來衡量對方願意付出多少，確實是較為實際的作法……不過他真心不喜，「但您說吧，您想要什麼？」
「實的你多半付不出來，那就給點虛的吧。」香妃說：「山桐的出生你理解，隨便一個說出去都會遭來殺身之禍。」
百花樓主，上個時代最富盛名的名妓，手握大權，富可敵國；魔教教主，江湖人人喊打的罪人，猶如滴入清池中的墨漬，是正派無法輕易抹去的汙點。
「因此，」她說：「你也必須給出同等重量的籌碼，不只告訴妾身，也必須告知山桐那孩子，讓他擁有反擊的能力。」
如她所言，你的身分確實複雜，要一個崔以宣的軟肋作為底牌並不為過。
深吸口氣，他慢慢說出僅有少數人知道的祕密：「來到縣城前，我是當今太子的暗衛。彼時太子未立，我便跟著主人，當他的影子，後來皇上終於確立太子，為了他的安危，全數護衛都更換為家世更加清白之人，而我便是被淘汰下的刀。」
「妾身知曉老捕頭喜愛撿人，沒想到真能被他撿到寶啊……」香妃喃喃自語，終於從屏風後走出，「勉勉強強吧，以妾身對皇族的理解，能逃出清理，無非是武功高強，或是有人願意替你求情，兩種籌碼對於他來說已經夠了。」
他靜靜看著眼前的女子，容貌與你有八成相似，一張臉美到模糊了性別，若非早已知道你們是母子，崔以宣絕對會認為是你的親姊。
香妃與你最為不同的是眼，同樣都是靈動有神，你的雙眸更加黑白分明，顯得乾淨純粹，她卻是黑白邊界有些模糊，無端產生欲語還休的脆弱感，似乎隨時都會撒下淚珠。
不過這場交談過後，他可不會再被外表欺瞞。
崔以宣輕聲問：「所以，我們的事您同意了嗎？」
「……百花樓有條規矩，專門給真心相戀又付不出贖身錢的恩客和鮮花。」她沒有正面回應，歪頭看男子的角度與記憶中的你重疊，令他產生正在和你說話的錯覺，「只要樓主親自鑑定兩人心意為真，女子的贖身錢便由百花樓代墊，年限不定，若無職也可於樓中工作抵債。山桐的贖身錢為百兩，讓他繼續當掌櫃不出幾年便能還清。」
「…這和我聽見的價格不一樣。」崔捕頭皺眉。
「你說的是妾身的贖身費，還是說你打算連妾身這個當娘的一起贖？過於貪心了吧？」香妃隨手打開窗，隨著晚風入房，身上異香也逐漸散開，「據說衙門昨日大動作搗毀了個據點，接下來……你應該會外出一趟吧？為了求穩，所以親自去京城，八成還想帶著我兒去玩玩。」
「嗯……『崔以宣』出生從未出過縣城，小心點藏好餡兒，」她望著窗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說道：「妾身不會攔，但希望這趟山桐別去。」
「為何？」
「有公務在身，玩也不盡興，況且──海棠快要贖身了，讓他們一起渡過最後的時間吧。」
「我不是不願讓山桐留下，只是有些安全上的疑慮，」崔以宣似乎想到些什麼，嘆息道：「我會再和他商量的。」
香妃不作聲，恰巧桌上的沙漏漏盡，最後一顆沙粒墜落，女人的送客依約而至，「房內談論的事，別洩漏出去，尤其是那條規矩……那僅有樓主和即將套用之人知曉。」
「會的，您保重。」
背後響起房門開關的嘎吱聲，終於恢復獨處的香妃撐不住斜倚著牆倒下，發冷顫抖的手緊緊擁抱自己，大口喘氣試圖平穩呼吸，獨自一人面對著刻入魂靈的恐慌。
至少，她想著，這次有好好把該做的事做完。

當崔捕頭回來時，你才剛穿好禮服，層層疊疊的華織幾乎將人淹沒，可沒有掩過主人的風頭，反而襯得人更加嬌小精致。
他臉色如常，你卻難掩擔憂。
穿禮服挺難活動，你本想撲過去，但考量到這一撲可能人還沒到就先倒下了，於是乖乖待在原地被姐姐們整理頭髮，「以宣，那個……你還好嗎？你有沒有…被刁難？」
崔以宣：「……」好可愛。
廣袖靜靜地垂在膝上，蝶翼般的裙襬簇擁周身，對直襟設計的領口綴以祥雲紋，露出底下純白色襯衣，雪白立領以淡藍花紐鎖上，像是脖子上開著一枝花。
你正焦急地等他回應，怎知他憋了半天，卻訥然地說：「你真好看……」
才不是這個問題！你鼓著臉，既生氣又害羞，旁邊幫忙編辮子的菖蒲反而一眼看穿男人的所思所想，說：「想摸的話，不可以弄亂髮型喔──桐桐，我和姐姐們去吵一下。」
你：「？」
不等你反應過來，姐妹們就到一旁去爭論。
「我就說他還是少女，當然要披髮啊！」
「要成年了，理應全數梳起，懂不懂禮數啊？」
「我有異議，現在是桐桐的成年禮，所以最先顧慮的不是禮法禮節，而是他是否奪人目光；這套衣服比較適合放髮，所以我站菖蒲那邊。」
……什麼鬼？你正傻眼，遠離女性們的崔捕頭悄悄鬆了口氣，來到你面前彎腰，輕輕戳了下垂涎已久的軟嫩臉頰。
你：「……」他又在做什麼鬼？
生悶氣的模樣也可愛，他上癮似地輕揉你雙頰，很想摸摸腦袋，但謹記著菖蒲的警告不敢放肆，邊揉邊柔聲說：「別擔心，我們談得很順利，今天是你的大日子，笑笑好嗎？」
真的嗎？你不太相信，娘翻臉比翻書還快，崔捕頭怎麼幾下就搞定她了。
你反握住騷擾的手，握著他寬大的掌，緩緩以指尖寫下一個字，隨著你的一筆一畫落下，崔以宣內心彷彿被貓抓子一下下抓撓，比任何嚴刑拷打都要命。
同時，你悶聲說：「不可以騙我喔？」
「……我沒有。」差點破功，崔捕頭紅著耳根，反轉掌心，「打勾勾？」
從善如流地勾住小指，你說：「說謊的人……要去勢當公公。」
「？！」等等，這懲罰過於殘暴了吧？這誰教你的？！
得到承諾後，你笑顏逐開，覺得勾手指的動作意外有趣，拉著崔捕頭的手輕晃，笑嘻嘻地不知道在樂什麼。
小孩子的遊戲，崔捕頭寵溺地任你玩著自己的手，問：「桐桐，你剛剛在寫什麼？」
「讓你能獲勝的祝福，所以寫了──」
「我們終於贏了！！！」菖蒲的歡呼聲蓋過你的聲音，只聽她樂道：「反正禮服都是改造過的婚服，沒道理髮型也要維持原樣啊！」
你：「……」
這下輪到你尖叫了，「婚、婚服？！」
紅暈肉眼可見地向上攀升，熱得你腦袋發燙，根本沒人解釋過這套衣服是出於什麼目的設計！
慌亂地抓住崔以宣的衣袖，你在混亂中終於對焦上男人臉上意外的平淡，不由得呆愣，「欸？」
「桐桐，你真沒發現？」他看起來有些許驚訝，可不是為了禮服樣式，而是你的反應，「對襟，七分窄袖…雖然你這套另外加了個廣袖的外罩，直筒式的裙面，縱然你裙襬略長，依然能看出是婚服──看，你背後甚至有繡龍鳳。」
「……」
你腦海中一片空白，連崔捕頭的手在面前晃都毫無反應，無奈的他只能用眼神求助旁邊的女子們。
「哎呀，桐桐反應怎麼那麼大。」菖蒲撲過來抱住你，同時崔捕頭默默退開至安全距離，「好可愛喔，哪來這麼可人的美嬌娘？連被姐姐們賣掉都不知道。」
這才回過神，你委屈地繼續拉著崔以宣的袖口，滿臉通紅，「我、我又沒出嫁過……」
「噗哧。」剛過來就聽到你的胡話，玉茗和海棠難掩笑意，其中玉茗更是打趣道：「若你真有，我們可要擔心了。」
「不過，我們也忘了你沒見過人家出嫁，自然不認得嫁衣，」海棠這話無端透露著落寞，讓崔捕頭多看了她一眼，「抱歉，這次算我們的錯。」
你趕緊搖頭，「沒、我不戒懷，只是……只是有點…不知所措。」
玉茗把扒在你身上的菖蒲抓下來，「好啦，你想抓著人多久？要開始梳妝打扮了，外賓止步。」
這是規矩，通常在巡街前，資深的妓子會叮囑些私密事，所以崔捕頭必須離開。
不捨地放開手，你眼巴巴看著男人出去，末了，才抬頭問著幫你梳髮的女子們，「為何是嫁衣呢？」
最為奔放的玉茗直接答道：「獻上初夜這回事，無論是賣身或結婚都一樣，而且大多數都不能選擇對象，那自然要往好的方向去打扮。」
「還是有些區別吧。」海棠細心地為你抹上脂粉，「在我們這兒，是我們來選擇，他們甚至會不惜千方百計討好我們。」
菖蒲幫忙遞著用品，笑嘻嘻地說：「別想那麼多，反正桐桐都有看對眼的人啦，專心把人綁在身邊就好。」
「對了，聊得太開心，差點忘記要囑咐的事。」玉茗說：「初夜的房間，不是在你這兒，而是後院專門的房裡，知道吧？」
嗯，知道，你乖巧點頭。

「第一次不能著急，」玉茗往你頭上插上珠花，華美又繁複的花簪與步搖不顯俗氣，反而端莊大氣，「要準備充足，兩人才不會受傷，進而好好享受。」
「房內有個掐絲銀花的精緻盒子，」海棠挽袖為你貼上花鈿，以金箔為底繪上朱色的桐花於你額間綻放，「裏頭裝了些香膏以及能增加情趣的小東西。」
「那我……我比你小幾個月，」菖蒲替你掛上耳墜，成套的掐花綴著流蘇在肩頭晃動，光影流動間照得人更加明艷，「就祝你武運昌隆吧！」
你拿出兩根髮簪插入髻側，一支煙嵐一支白桐，在一片繁華中突兀的儉樸，卻是你心中最愛。
拿起白鶴花繡圓扇，你緩緩步出房門，不出所料崔捕頭已被小廝帶去樓內瞭望台，壓下心裡淡淡的失落，你回身朝跟來的姐妹們燦笑，笑靨如花，「走吧，一起去迷倒所有人！」

紅傘怒放，隨後較小的傘依序綻放，形成一股連天紅雲。位於紅雲之首，你以巾帕攙住王師傅的肩，單手持扇掩面，僅能窺見側面風華，卻依然不減風華絕代，淡藍錦衣在夜色顯得格外動人。
身後姐妹各有風采，默契地穿著不搶風頭的鵝黃，溫柔的襯托出隊伍最前的藍色身影；她們唇角含笑，連素來以冷漠出名的名花都不掩飾眼中柔光，靜靜地跟著你走在街道上，每聽見一聲代表驚艷的呼聲，唇畔笑意便更加明顯。
綻花巡街，百花樓的巡街，可以藉由規模看出當日成年女子的人緣廣度，而幾乎整樓出動的百年難得一見，人群為了不錯過這場盛宴而聚集，驚呼聲、湊熱鬧的叫喊或真誠的祝福你都來者不拒收下。
畢竟，身後有那麼多人撐腰，連酒館的王師傅和小廝們都來了，有什麼好怕呢？
驀地，你望見屋簷上來湊熱鬧的江湖人士，其中兩人的容貌似曾相似，更精確來說──他們與你有七、八相似。
你心裡頓感不妙，也有些茫然。

巡街結束，你來到樓主亭閣接受最後的叮囑，說是叮囑，不過是讓巡街完的女子舒展受到眾多祝福的雀躍。
但你和樓主已沒什麼好說的。
你跪在她身前，躊躇片刻，終究還是喚了聲：「……娘。」
「嗯。」香妃淡然應聲，一如往常看不出情緒，「頭抬起來。」
困惑的抬頭，你望著她走到身後，一點點拆下繁複的髮髻，陌生的舉動讓你不知所措，接著，她挽起你的髮，插下一根古舊的髮簪，你才終於明白她在做什麼。
──束髮及笄，解下幼時的髮髻，重新盤好後再由家族中長輩插上冠或簪。
「……」明明從未盡過本分，連最基礎的溫暖都吝於給予的人，怎麼……
娘從未解釋過任何事物，像是默認你都知曉或根本不在意你的想法，永遠都難以捉摸。她輕拍你的背脊，「去吧，樓下人們都等著。」
心情很複雜，你訥然回首，瞳眸中反射著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身影，向來沉默如鏡面的兩端，相近卻也遙遠，是你在困難與虛弱中最先呼喊的名字，也是從未回應過的存在。
最需要的時候不在，如今已經不需要了──即使如此，你也感謝她。
感謝她讓你誕生於世，感謝她把百花樓打造成你可以任性生存的地方，感謝她…讓你與崔以宣相遇。
或許，等你再大點、懂事點，能與她品茗暢談，但尚未成熟的現在，你僅能用盡所有的勇氣，向她說一句：「謝謝，謝謝娘。」
「……」娘依舊不回答，只是目送你離去。

整理好情緒，回到樓下，用來載歌載舞的檯子已被改造成比武台，人聲鼎沸中掃過無數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你依然穿著禮服，武藝不精之人才會在乎衣著，哭笑不得的接過王師傅遞來的劍，老人家比你還激動。
你在一片歡呼聲中登檯，抽劍出鞘，衣袖如蝶翼翻飛，「來吧，第一號是誰？」
「是我。」走上檯子的是在屋頂上看到的兩人之一，距離近了，你發現除了長相相似，對方的氣質很像……你爹。
一旦意識到後，便愈看愈像，你握緊劍柄，「請問如何稱呼？」
「梓崧，年二十四，來自東北一個…不值得一提的門派。」他頓了頓，以氣音說：「同時也是你未見過面的二哥，終於見上面了，我們最小也是最可愛的么弟。」
突然冒出個哥哥，你除了荒謬以外，還有許多疑問：為何他的語態感覺對你如此熟捻？為何幼時從未見過？他如今……來你的比武會上意欲為何？
「我們可以慢慢談。」話音未落，劍已襲來，梓崧精準地瞄準你的要害出劍，你也不甘示弱地回擊，來往之間錚錚劍鳴迴盪，同時他也在你面前耳語：「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問，不如趁機談談？」
感覺這人比爹還好說話？懷揣著疑惑與警惕，你選了個較不危險的問題提問：「為何我沒見過你，你卻感覺對我很是熟悉？」
「不叫哥哥啊……」他關注的點有點不同，但依然回答道：「幼時，你生活在大殿對吧？我和大哥在偏殿，只有請教武學時才會去那兒，所以我們有單方面瞥過你幾次…可你通常在練武，我們便不打擾了。」
幼時的居住位置沒錯，你半信半疑的問：「那為何爹沒提過？」
「因為那時，他還想裝模作樣，現在就想通了。」梓崧說著聽不懂的話，邊閃過你的攻擊，「你發病時用的幽火草都是我和大哥輪流送來的，我們這一派挺重視輕功，來回雪山與中原路程僅需旁人的一半以下，熟悉之後又更少了。」
他在說謊，你看出他過於誠懇的眼底中隱藏的光，繼續聽著他說：「在這裡的時候，我們當然也在關注著你的動向，打算找個機會英雄救美或之類的…比較合理且令人能接受的登場方式，結果等啊等，只能在這兒出現。」
乍聽之下挺合理，但你沒有忽視心裡的異樣，轉而追問：「你知道這場比武大會的意義吧，為什麼來參加？」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問題嗎？」梓崧與你對劍，劍刃相抵，光華的刃面映射出他的微笑，「比起其他人，我們親自下場對你最有保證——我們可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怎麼會發生些什麼？我們就蓋蓋被子，泡壺茶或是你想喝點酒，度過這個夜晚，如何？」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不相信他的措辭，半真半假的含糊令人不安，莫名冒出的親屬更是莫名其妙，於是你發力將人打出檯外。
跌到檯下的梓崧在半途旋身，以優雅俐落的姿態落地，他望著你聳肩，似乎你才是耍任性的那個，而不是他有問題。
「下一位！」

等待下一位挑戰者的期間，你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不過很快就恢復，是由於才剛病癒又比鬥造成的嗎？你深吸口氣，調節呼吸，打算接下來誰來都要迅速結束。
萬萬沒想到第二位挑戰者依然是你的兄長中的其中一人，方才那位自稱是二哥，那這位是……大哥嗎？
「幸會，」他相似的眉眼比梓崧柔和許多，是種見了會舒心的長相，「不才梓菱。」
「！」
又是不打招呼直接攻來！你趕忙側身閃避，手腕微轉，迎上他的下一招，鏗鏘聲刺耳不斷，不過幾個呼吸，你們對了數十招。不同於梓崧的扎實，梓菱揮劍更加有力且迅速，逼得你全力應付，劍花打造的飛雪和飛花在場上不停碰撞，既危險又美麗。
周遭溫度因他的功法而下降，你持劍的手不住顫抖，不僅是因為虛弱，也是因為寒冷。
終於，你按耐不住喉間癢意，掩唇輕咳了一聲，「咳。」
「！」梓菱的攻勢迅速放緩，維持著表面的兇猛華麗，卻令你能輕鬆不少，他語含關切，「忘記你才剛病癒，還好嗎？要不要就這麼讓我過？」
他想說什麼？你戒備地回視，縱使他不如梓崧拿身分壓人，目的不明的人怎麼可能放人過去？
「唉，我知道百花樓的規矩。」梓菱說：「以往若是有比武會，勝利者會被主擂者帶至一旁小廳談論勝後之事，若挑戰者有任何品行或身體上的缺失，比武將作廢，而主擂者則繼續下一場比試……小、山桐，你先讓我一下，我們可以到旁邊休息，我保證不打擾，還會老實回答你的問題。」
他說的很誠懇，你不由得皺眉，「我們本就不算認識，你要以什麼保證以讓我相信？」
「保證？」梓菱彎唇笑了笑，似乎感到相當意外，「若我真對你做了什麼，你可以直接回大廳高喊『我是無能之人』，如此可以嗎？」
承諾這麼大嗎？！你一下被嚇到失神，腳下步伐沒跟緊，差點往後跌，所幸梓菱往前揮劍，讓你順勢向後撤。
站穩腳步後，你皺眉望向笑意莫名更濃的他，吸了口氣，坦然道：「謝謝。」
「不用。」他朗聲說道：「我在江湖上是很有誠信的，不信你問問底下的英傑。」
是嗎？你狐疑地望向底下的江湖人士們，他們大多一臉糾結，少數更是用全身的肢體動作來表達否認。
「……看來似乎不是耶。」
「我沒有誠信嗎？」梓菱說著，也沒想辯證，對你說：「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吧？反正沒壞處，不是？」
「…不考慮。」
你在底下莫名響起的歡呼聲中繼續進攻，無論過程中他如何循循善誘都佯作聽不懂，終於在體力耗盡前把人趕下了檯。
不能讓人看出端倪，你巧妙地倚劍佇立，雖面色潮紅，可看不出弱態，就連喊人上場的聲線不過混了些許喘息，依然中氣十足：「…下一位！」

第三位上場的男子是江湖人士，你剛才有看見他在努力搖頭兼雙手比叉，當梓菱被揍時還歡呼聲挺大。
「鄙人其實不太善武，但會的理論挺多，」他狡詐地朝你眨眼，「因此想和姑娘口頭上比武，不知意下如何？比武、比武，若對彼此所用武學皆不知，怎能克敵制勝呢？」
這是……你眨眼，從他身上感受到善意，況且若僅需動口，你也能稍作休息，於是點了點頭。
接下來長達半刻中的時間，在場眾人都聽著這莫名其妙卻意外精彩的「比武」，你們妙語如珠、滔滔不絕，偶有天馬行空的設題不出一盞茶便被對方破解，雖沒有動刀弄槍的精彩，卻也有一番意思。
「……鄙人輸了呢。」他認輸地很乾脆，跳下檯前，忽然提出一個奇怪的央求，「請問能讓鄙人近距離見識下姑娘的劍嗎？沒有其他意思，不過是鄙人的一點小興趣。」
這要求不算太出閣，況且你也因此恢復許多，便答應：「我拿著，你看就好。」
「失禮了。」他靠過來，維持著三步遠左右的距離，狀作觀劍狀，嘴上卻喃喃說著：「方才的挑戰者皆為魔教之人，鄙人還見到其餘教內魔頭也去領了號，被他們看上只能說是倒了霉運，姑娘，魔教之人萬萬不可信，以後路上遇見，能有多遠就跑多遠。」
你意外地瞪大眼，沒想到居然會被江湖正派幫助──這也側面說明了你爹多討人嫌。
「抱歉讓姑娘的大日子蒙上一層陰影，」他頓了頓，悄悄紅了耳根，懇切地說：「為了彌補，我派與其餘門派達成共識，接下來若遇上江湖人士必將放水，直到姑娘遇上看對眼的人，屆時……姑娘想如何都可以。」
說完，他似乎承受不起，落荒而逃，留你一人在原地風中凌亂。
反應過來後，你突然好想崔以宣，方才在人群中似乎沒看到人，又不能太過明顯地找人，只能踢了下腳，喚道：「下一位！」

接下來幾人都沒出什麼亂子，你刻意放慢出招的速度以爭取更多休憩時間，當把第五人打下去時，你抓握一下左手，體力已恢復六成左右。
催捕頭怎麼還沒上來？他號碼抽到很後面嗎？你默默疑惑著，靜待下一位挑戰者。
第六位挑戰者你感到莫名的熟悉感……怎麼今天那麼多人讓你感覺熟悉？
上挑的狐狸眼給人一種狡詐的端麗，唇角美人痣令笑意更加顯眼，如此有記憶點的長相，你卻尋遍記憶也找不到對應的名諱，真奇怪，難道是在街邊碰過？
「沐寒川，」即使報上名號，你也沒印象，他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以前曾一同吃飯過，好幾次…好幾次。」
「………………啊。」
你想起來了，以前在魔教時，你都會和爹的弟子們同桌用餐，沐寒川也在其中──他是爹的徒弟之一。
不能怪你沒印象，因在餐桌上，那群比你大一些的少年們都沉默著用餐，別說交談，那哀戚底下蔓延的壓力讓人難以喘氣，而更恐怖的是，他們人數會時不時減少──只要一餐沒出現，以後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你有問過爹，他只說是把人淘汰了，幼時懵懂，如今再度回味，那真相如雪山上的飛雪凍得人直發抖。
也是在這時，你才有身為魔教之子的實感。
假惺惺的關切你做不出來，重來一回也沒法改變什麼，於是你專注於現在發現的一個大問題，「你們……全都來中原，教內有人營運嗎？」
「噗，」笑完後，沐寒川眼底有了些實際的溫度，頗為無奈又寵溺的回答：「有教主坐鎮，出不了亂子。」
「呦。」
「不問我為何而來？」他眉眼帶笑。
底下有人在聽，你刻意含糊其辭：「反正你們都一樣。」
「嗯，對，不過我不太一樣，」沐寒川推劍出鞘，「我想要更多──開始了！」
凌厲的劍鋒挾帶風雪而來，氣勢勇猛，你卻能看出他出劍的保留，正在疑惑時，利劍便割破你的袖子，被迫暴露在外的藕臂白皙如一彎明月。
「？！」當、當眾耍流氓啊啊啊！
比起羞憤，你最先感到的是熊熊怒火──這可是姐姐們縫了好幾年，精心準備的衣裳！不可原諒！
他還把斬下的衣袖收起，此舉更加惹怒你。
怒火燎原，挾帶火炎飛舞的桐花更加凌厲壯麗，幾乎是毫無保留地揮舞劍招，腳下步步逼近，沐寒川應付地吃力，卻也沒退敗之勢，甚至還能注意不被打出舞臺邊緣。
風雪怒號，火花飛灑，你們正戰得難分難捨時，忽然，一抹劍光自檯下飛射而出，如流星墜向沐寒川，他趕忙回身抵擋……便被梓菱抓住後頸衣領。
「把東西還人家。」梓菱頭痛地按著額角，「不是說不能太欺負他嗎？」
你靜靜看著他們演鬧劇，滿腹疑惑。
「但……」沐寒川像被抓住扼住要害的猛獸，兀自委屈道：「可我想要啊……」
「你可以之後再討啊！我知道你喜歡他十幾年，難免有些魔怔，但別見面就表現得像個變態！」梓菱硬下態度，「還給小、山桐！」
於是被你的衣袖不甘不願的沐寒川遞出，你接過，臉上憂喜交加，喜是因袖子回來了，憂是不知道能不能補回去。
「唉……是我高估了他的自制力，抱歉，害你在大庭廣眾下衣衫不整。」梓菱向你微微低頭，「這場便算他輸，我回去管教管教再放人。」
可你不太想如此輕易原諒人，正想著該如何是好，被抓著拖往檯下的沐寒川猛然掙扎了下引起你的注意。
在與你視線相對之時，他溫柔的問，神態飽含愛慕與隱隱的期待，「山桐，小米奶粥好吃嗎？」
……原來你病時送餐的人是他，你略為驚訝，仔細細想確實合理，魔教主殿中僅有爹和他的弟子們，卻不想從未說過話的沐寒川會為你洗手作羹湯。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那可是你僅剩的溫暖；說不怨懟也是騙人了，因為有所期待，所以每次寄出不會有回信的詢問都像在自欺欺人。
所以，你不再等他了。
你微微側頭，似乎在看著人群發愣，實際是在看人群中的崔以宣，不知如何做到的，他的存在感被壓很低，你巡視了數圈才找到他所在的那個角落。
他正凝神望著你，像在等一個答案，而你也說出了他所期望的回覆：「我更喜歡苦藥後的蜜糖糕。」
「……是嗎？」沐寒川瞇著眼，似乎沒聽懂你的拒絕，「那我下次做糖糕給你。」
你皺眉，剛想說得更清楚些，便被他眼中閃過的寒意嚇到──他有聽懂，全部都懂。
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拖走了，你壓住胸口的劇烈鼓動，揮去不知名的恐懼，接過場外小廝拋出的斗篷，熟練地系緊束帶遮住春色，朗聲大喊：「下一位！」

一連打過數個挑戰者，終於，踏上比武檯的是心心念念的崔捕頭。
幾個時辰不見，他好像更英俊了？你紅著臉，心思全寫在臉上，按耐住撲上去討抱的雀躍，架起劍來，擺好勢態，準備認真放水！
劍光翻飛，無論見識過多少次，你的劍都極富美感，輕盈如五月飛雪，實則重如千鈞，以崔以宣的體型和體能居然佔不了多少便宜，不，整場比鬥多的是比你高大、威猛之人，卻沒人能壓制過你。
呼吸微喘，十輪車輪戰下來不可能毫無疲憊，臉面自然泛起暈紅，艷麗的同時，你目光如劍，專注於他的一招一勢，初次見識他與人比武的模樣，感覺……有些奇怪。
「？」
好怪，他揮舞重劍的姿態俐落純熟，可是你總感覺其中有哪裡不太協調。
是哪呢？你邊疑惑，邊尋找下檯的時機，看著看著，你的目光逐漸往奇異的方向飄。
以宣的肩真的好寬大喔……喜歡。
你閃過他的追擊，衣袖飄飛之間露出有力結實的臂膀，一想到以往幾次擁抱帶來的溫暖和充實感……好喜歡。
崔捕頭皺眉，英俊冷硬的面容看似嚴肅難以親近，其實心腸很軟，只要你稍微撒個嬌、賣個乖就會無奈又寵溺的妥協……超喜歡。
利劍以刁鑽的角度襲去，他立刻橫劍抵擋，兵器對峙之時，由於身高關係你正對著他的胸膛，飽滿的胸下是毫無贅肉的勁腰……超級喜歡。
崔以宣：「……」
萬萬沒想到你在這種場合還能發花癡，崔以宣無奈地嘆息，伸指屈起中指，給了你一個腦瓜崩。
你被彈得後退，摀著發紅的額頭，下意識委屈低頭，卻沒料到比武檯邊線的麻繩橫貫在你腳尖：「啊……」
抬首，比武的最終勝利者朝你笑問：「不宣布嗎？」
不須你發話，場外的百花樓侍者兼裁判大聲宣告：「勝者．崔以宣！」

帶著人到小廳去走個形式，等他落坐後，你極不矜持地主動坐到他腿上，雙手搭著崔捕頭的肩，邀功道：「誇我！」
你有遵守承諾，在他上場前不要耗盡體力落敗，怎麼也得值得一個誇獎吧！
第一句話居然是撒嬌嗎？崔以宣不自覺唇角微勾，揉著你的雙頰，「桐桐真棒。」
你縮著脖子咯咯笑問，「有多棒？」
「又美又好看。」他揉捏著柔軟的頰肉，吹彈可破的肌膚肉感絕佳，他乾脆雙手並用，前後左右地搓揉，「我從未見過如此精彩的比武。」
嗯嗯，你的劍舞當然最是出色，握著男人寬大的手乖乖被揉，你不覺得被冒犯，反而還品出一絲甜蜜和調皮。
嘿嘿……崔捕頭好可愛喔。
剛嬌憨地瞇起雙眼，你忽然被使力壓著雙頰，張著合不攏的嘴，你驚訝地對上男人泛著醋意的眼。
「你．怎．麼．那．麼．多．爛．桃．花．啊！」崔以宣難掩怒意和醋勁，「我知道這與你無關，你就是這麼討人喜歡，但是、但是……」
你歪頭，含糊問：「但似？」
他卻不再回答，麥色的臉上明顯漲紅，於是你掙脫他的束縛，仰頭輕啃了下他的薄唇，替他接完話，「但是我深愛的人是你。」
「……」看著笑盈盈的少年，男人開始慎重考慮就在這兒把你辦了。
不過還不行，他有很多事要和你確認。
「桐桐，」崔以宣歛起玩笑，嚴肅道：「我想認真和你討論件事。」
？你歪了歪頭，迷茫又認真地聽著。
「我已和你母親取得了讓你遠行的同意，以及替你贖身的許可。」他壓住雀躍的你，「我不會動你金庫，那些留著給你自己用，無論是拿來日常花用或用來打點關係，你總要有錢傍身，所以你的贖身費，我來出。」
不給你反應的時間，崔捕頭繼續說道：「接著我和你母親談到了帶你遠行的事，她告訴我，海棠即將贖身一事，要我別剝奪你們最後的相處時間。」
海棠姐姐要贖身？！你的詫異不作假，姐姐沒和你說，娘卻知道，所以恐怕已經談妥；想想也正常，海棠已經年近二十五，作為妓子恐怕難以生存，娘不會虧待自己人，為她挑的後路不說榮華富貴，但肯定能有個平靜無憂的日子，最後只要選個吉日把人嫁過去便好。
不知道那人會不會善待她……你不由得有點失落，海棠算是從小照顧你的人之一，個性最為溫和，柔中帶剛，不同於其他人無底線的溺愛，她總會在你越線時出言提醒，是個很好的人。
「……這就是我當時沒立刻做決定的理由。」崔捕頭看穿你的情緒，揉著失落的腦袋瓜，頓了頓，接著說道：「再來是我個人的理由，還記得朝廷來的刺客嗎？他們的據點被我殲滅，算算時間，快踏入京城地域時，消息應該也到了，而若身為主謀者，比起再派出刺客，不如守在皇城，等我自投羅網。」
「換而言之，這趟旅行會愈來愈危險，尤其是在天子眼皮下的血腥廝殺不會少，奏摺能不能順利送到全憑實力和機運。」他緩緩說著：「你是我的軟肋，讓你留在縣城其實應當是最為穩妥的，可我──不甘心。」
不甘心剛有點溫存便要分離，不甘心錯失讓你見識世間美麗的機會，不甘心……給了他人趁虛而入的機會。
你的兩個兄長在背後虎視眈眈，沐寒川曖昧的態度令他惱火，你父親臨走前的話語芒刺在背，讓他在私慾和放手間醜惡的掙扎。深吸口氣，崔以宣不給你看表情，把臉埋在你懷裡，悶聲說：「我會尊重你的抉擇。」

……好少見到他猶豫不決的模樣喔，你試圖回想以往，發現只有關於你的事才會令他如此舉棋不定。
其實稍加思考，唯一的答案自然會浮現。
你伸手抱住他，緩緩說道：「海棠姐姐依舊還在縣城中，只要我想，隨時可以過去找她，只是錯過她的婚禮有點可惜……」
崔以宣似有所感地抬頭，就見你彎著眉眼，笑說：「我跟你去，不是只有你想保護我，我也想保護你呀。」
「……真是。」他意味不明地輕笑，伸手揉亂你的髮絲，「一碰水就生病，這樣還誇下海口保護我？」
你哇哇亂叫，「頭髮都要散了啦！只要不淋到雨便好啊，我即使病中也很強！」
「你的身子……」說到這個，崔捕頭眼神一暗，藥方應該都能在京城蒐集到，但作為藥引的幽火草僅魔教有，而魔教……他無意識摟緊你，問：「你對於梓菱、梓崧和沐寒川有何看法？作為家人或是做為……情人。」
做家人你能理解，但是作為情人？你困惑地望著他，沐寒川當情人你能懂，但你兄長？他們怎能做你伴侶？
他柔聲說：「你儘管答便是。」
從未設想過會有新的親屬出現，你認真想像了下與他們相處和生活的情景，無論如何想像，終究是僅見過幾面的陌生人，腦海中一片空白，你只能皺著眉說出最基礎的期待，「如果是當普通的家人，我不排斥，除非他們指手畫腳我們的生活，我能和他們以正常心相處……不過我還是不想把名字寫上族譜。」
那以愛人來看待呢？你稍想一下便渾身不對勁，乃至於隱隱作嘔，趕緊臉色蒼白的埋進崔捕頭懷裡，聞著他身上淡淡的麝香味才稍緩。
你斬釘截鐵的說：「不可能，我不能接受，不僅以禮法所不能容，我不能、不想去想像成為我伴侶的人不是你。」
看你如此反感，崔以宣稍感安心，這下若他不在時，那些人也無法突破你的心防，不過……魔教之人最是擅長欺詐拐騙，所以他決定再加一點防護。
「知道我為何如此問嗎？」他揉著你的頭，少年晶亮的黑眸乾淨無比，底下卻是個被傷害多次還執迷地去相信那微弱的善意和好意的魂靈，多疑且單純，所以要好生保護起來，莫被他人汙染。
他說了個江湖中鮮為人知的真實──歷屆魔教教主亂倫者並非少數，甚至可以說是常態。
魔教作風慕強，不受道德拘束，教主之位能者居之，因此教主們不會執著於培養自己的血親，畢竟到時能不能坐穩位子誰也說不定。無法考究是誰開的頭，兄弟姊妹乃至於父子母女亂倫成為自然的風俗，在一片雪白寒冷的世界，人的體溫過於誘人，犯下錯誤教內都能理解。
你聽得瞠目結舌，不由得問：「那、那我爹……」
「他沒有。」是難得相對正常的魔教教主，是的，是「相對正常」的，崔以宣還對昨日那番威脅耿耿於懷。
是說，魔教教主居然騙你不在現場？他想，真不知道是幸，還是該說他膽小。
「以宣？你怎麼忽然不說話了？」
「沒有。」他說：「只是想到……等下的事便不自覺恍神。」
等下？你慢半拍的開始臉紅──對喔！你們的洞房花燭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