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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身》

　　長途旅行。
　　這個詞對他而言的意義與對他人不同。

　　燁．席拉格起先對著電腦認真地工作，十指在鍵盤上飛舞看似順利，幾分鐘後動作卻戛然而止。他猛地站起身來，滑輪椅子發出聲響往後滑了好長一段距離，他咬緊牙關，盯著自己雙掌朝上，隨即握起縹緲的一些甚麼。
　　他鬆開拳頭，煩躁地盯著屋宇的一個角落。那裡有一簇小小的火苗，總是在他工作的時候擾亂他。他去碰過那火苗，不燙不熱，不傷手，甚至沒有擴大的跡象；但拿水澆了，也不熄滅，好像那是一種魔法或是幻覺的產物。
　　大概是幾天前出現的。啊是的，就在那個人離開一年以後。
　　那個人對他說，我離開一陣子，可能一年，可能幾年，我想我又該去找找那傢伙了。
　　燁當然沒有反對，他知道那個人在乎那傢伙，他想問那傢伙為甚麼將自己變成了吸血鬼。
　　一年很快過去了，燁不太在意，照常生活照常工作，他想那扇大門有一日就會猛地被轟開，那個吵鬧的夥伴會回來，不顧一身風塵僕僕抱著他蹭來蹭去，而他會裝作不耐並且暗喜地接受。
　　於是幾年就過去了。
　　他一個人看春暖花開，夏雨滂沱，秋風蕭索，冬雪暟暟，那人都沒有回來，他平淡地走過無數個季節，偶爾在過早的晨間醒來，就點燃弱弱一盞油燈看它閃爍到天明，再熄滅了它。
　　燁不常望向門口，像從來沒有期待，他總是只盯著自己工作的用具，生活的用品，火苗的存在他也習慣了，再也不打擾他工作和生活，他偶爾去摸摸那簇火焰，還會感受到一點溫熱呢。
　　火苗雖已經不能稱之為火苗而是一片火燒，但從未傷害他的屋宇，就像是他想像出來的一片小小的植栽，在他的空間裡緩慢而切實地生長。

　　這一夜完成工作，他打算放縱，準備了一瓶好酒，窩在沙發上舒服擺著電腦在腿上看電影，一邊享用酒液。夜漸漸深了，他卻懵懵然發現燈光越來越亮，他抬頭張望，自己的燈光開得正好，並沒有多出五六七八盞燈。那麼是為甚麼呢？
　　他驚愕地回首望向火苗生長的角落，發現那裡已成災厄，他移開電腦驚恐地奔向火源，又被灼熱的風壓逼退，他像隻被關進猛獸籠中的貓，眨著無辜泛著疑問的雙眼不知所措。他焦急地裝水澆火，沒有絲毫影響，如同火焰不存在這物質的世上，只真實地存在在他眼裡。
　　他抿抿唇，酒精讓他的世界美得迷離，連大火都像是星光如瀑。他漸漸想到這是怎麼一回事，而直到他的呼吸道裡都是嗆傷的疼，他才允許自己想起那人的形影，卻悲哀地記起吸血鬼無法留影，他甚至無法藉由照片睹物思人；他舉起畫筆想要描摹對方的輪廓，火焰卻吞噬他的指尖，疼得他丟開了筆。

　　去哪了呢？去哪了？
　　利昂究竟去了哪裡？燁坐在沒有火焰延燒得床上抱緊自己用盡全力地思索，始終沒有答案，他彷彿聞到焦灼的氣味，像他的思念一樣無法下嚥。他想你說的幾年已經過去，而你在哪裡，你找到那傢伙問到原因了嗎？這是你不再回來的理由嗎？

　　利昂漫無目的地走著，越過山嶺，看過風吹草低，芒草堪比人高，他不記得自己是不是穿梭過此。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像一隻沒有定錨的船。儘管他醒來的時候身處這個城市，他卻對這個城市沒有記憶。
　　他下了山的時候夕幕低垂，就著稀微的光線他回到鎮上，小鎮上行人寥寥，屋宇燈火通明，他試著想自己有沒有這樣一間小屋，也許他會在這個時刻，忙碌於廚房，準備一餐美味。
　　他繼續行走，像要走千百年的路那樣拖沓陳累的步伐，他到河畔，天鵝曲著頸子浮在水面休憩，水面反出燈光的暖橙色，他的旅途久得讓他已忘了自己是誰。而他還要去哪裡？
　　殘舊的碼頭有一條小小的船，船上有名老者坐著垂釣，他走過去，輕聲招呼，帶著慣常的笑容，老者看他親切，讓他上了船，他倆相安無事，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夜色和魚。
　　他小心地隱藏自己的尖牙，在夜色掩映之下閃避水面的映照，老者沒有多注意他，專注在自己的釣竿之上。
　　「老人家，您不回家嗎？」
　　「我可沒有家啊。」
　　他愣了愣，不知如何回應。
　　老者抬起隻手往一個方向指，接著說：「我住在那邊的橋下，這條船和釣竿算是我為數不多的財產。」
　　「……不冷嗎？」他不知怎地問了這樣一句，老者抬眼看看他，呵呵笑了，狀似無奈地搖搖頭。
　　「這裡怎麼會冷呢？這個城鎮沒有冬天。」
　　他想他應該不是這個意思，但他也沒有解釋的章句能夠繼續，於是點點頭，看魚上鉤了一起大聲喊叫助威。
　　那晚他們釣了一籮筐的魚，月光很好，魚鱗反出霓虹似的顏色。
　　老者提著簡陋的魚籃子，在隱隱有破曉預兆的天光下凝視利昂。
　　他說：「年輕人，或是不年輕的人，你也許該回家了。」
　　利昂怔忡，還沒問出一句甚麼意思，老者便說：「你在這座城鎮逗留很久了，家裡還有人等你吧。」
　　利昂瞪大雙眸，吸血鬼的記憶忽而洪瀑般沖入他的腦海，他想起他有個家，想起他有個家人，那個總是在家中等待的人，不耐著神色卻暗喜著心接受他滿是風塵的擁抱的人。
　　他笑嘻嘻地，淚水卻從兩隻瞳眸裡面不斷湧出，「謝謝您，先生。」
　　利昂疾奔起來，往離開的車站，往回家的路途。

　　長途旅行。
　　是他離開他的意思。

　　那場酒醉以後燁總感覺熱，他的靈魂像是火在燒，蔓延了整間屋子的火燙怎麼也熄滅不了，時間過去很久了，他沒有那人的消息，他沒有那人的畫像，他想有朝一日他會忘記那人的模樣。而他不要那樣。
他的最後一絲靈魂就要祝融，他無法工作，無法睡眠，無法抵禦光芒，他沒有想過的是他那麼習慣的那人的離開，可以對他造成這樣的影響，讓他像在雲端浮沉，誤入了雷雨雲，就在裡頭靜靜地燒滅。
　　他終於站到門口，他終於第一次站到門口。他去開啟大門，幾乎有些落灰的門沉沉地被開啟，他倚著門框站立，失神地望著遠方，想著要到遠方，那人去的不知名的遠方。
　　忽然他的灼身消褪。
　　他滾燙的皮膚原先有蝕骨之疼，卻在那道身影漸而行來之時消滅，他的眉哀惋而欣悅地蹙起，滿屋子的大火因一個雨季及時的到來而熄滅。
　　一身髒汙的利昂燦然而笑，遠遠就喊他的名目，燁啊，燁！
　　「燁！」
　　「——利昂。」他憋下自己有些抖顫的嗓音，平靜地回應對方，讓對方抱個滿懷。
　　他嫌棄，你很髒。
　　利昂不聽，利昂緊緊擁抱他，沾著灰塵的臉蛋與他乾淨的面龐相互磨蹭。
　　「你找到原因了嗎？」他低聲問。
　　「沒有。」利昂將他緊緊攬住：「但我找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