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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玖】鏡華水月《案肆之三》


　　山嶺上，西斜的夕陽曬進林中小屋的窗戶，橘紅色的光在屋內拉成長長的影子，空氣中飄散的塵埃在夕陽的餘暉下都顯得閃閃發亮，更襯得此處一片靜謐。

　　崑西坐在房內，無言地沉默著，他的小白貂本來在窗框前捧著肉乾吃得津津有味，不過在吃完肉乾後感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氛，便輕快地攀回崑西的肩頭，眨著一雙紅通通的晶亮眼睛看著他。

　　當狐妖踩著特別輕盈一點聲音都沒有的步伐進入屋內時，崑西可以感覺到他的存在，可以想像到他正打量著屋內的一切，卻完全沒有要回頭看他一眼的意思。

　　「這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呢？」

　　帶著嘲諷的口氣，玖夜口氣上說得像是問句，但他顯然說這番話只是想刻意讓崑西感到難受，並不是真的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因此崑西也沒有回應他。

　　一般來說製鬼的過程並不會很繁複，只要有符咒跟材料，差不多花上半天的時間就可以完成，不過由於這次的素材本體是妖，需要將妖怪化形用的人骨也揉合其中，過程比普通的製鬼要更複雜一些，因此比一般製鬼手續耗費了更多時間。

　　但整體而言製作過程相當順利，製作手續沒有任何問題跟瑕疵，跟著休伊的時候學會的技術讓崑西可以很好地處理妖怪的特質。

　　犬妖死去的時候，外型所留下化形不完全的獸態在製作為鬼的時候藉由符咒修正回人類的樣貌，本來已經部分獸掌化的手掌少去了獸爪和動物絨毛，回到人類纖細的五指，身上曾經出現紅色獸毛的肌膚也回復了人類的白淨光滑。

　　普通的鬼師在製鬼無法改變素材的形態，但休伊特有的製鬼技術可以修繕素材的外型，所以可以將成年人做成小孩，也能將化形不完全的妖做成人類的樣貌。

　　完成製鬼的製程，剩下就是「喚醒」。

　　這是將已死去的肉體從彼世喚回的重要步驟，也是作為鬼的新生最初的叫喚。

　　「是擁有自我意識的鬼王，這一點來說或許是成功了吧？」

　　玖夜的視線看向窗外被夕陽染紅的樹林，語調中有著事不關己的輕挑，或許在犬妖離開的時候他們有碰到面，但崑西並沒有興趣想要知道。

　　在喚醒新生的鬼之後，過了幾刻鐘，女子緩緩張開了雙眼，鮮紅的眼睛赤紅得像是要滴出鮮血一般，鮮艷而妖異，雖然現在並沒有身為妖的特徵顯露在外，外觀看起來完全是人類的樣貌，但她身上異質的氣質還是透露出了身為死之物的突兀。

　　她伸手將自己從床上撐起，凝視屋內的擺設，打量這間她在生前住了上百年的房子，所有生活的痕跡都還留著溫度，如果她記憶尚存，不可能認不出眼前的一切代表著什麼，而她的眼神確實比起困惑，更像是在做確認。

　　崑西默默地等待女子的反應。

　　「謝謝鬼師大人。」

　　作為鬼王而新生的犬妖恭敬地向崑西的方向緩緩鞠了一個躬，聲音和生前一樣細軟輕柔，動作端莊優雅，舉手投足保持著長年以人類的姿態生活過的習慣，除了還沒學會如何隱藏的赤紅眼睛和逼人的鬼氣以外，看上去像極了人類。

　　或許等時間再長一點，她還能學會如何化形回獸態，休伊也曾經說過由妖做成的鬼有很多可能性，要不是素材難以入手，或許他會本著試驗的精神會多做幾具妖族的鬼也說不定。

　　犬妖的言行舉止證明她還記得崑西，也知道製鬼這件事是來自自身的委託。

　　「不過她離開了這座山，與本人生前的願望相違，這麼說起來果然還是失敗了不是嗎？」

　　玖夜看著人去樓空的空房子，用嘲諷的口吻為整件事情做了總結，其實他不需要特地將這番話說出來，但他就是帶著惡意，故意在崑西耳邊呢喃著這顯而易見的事實。

　　鬼王犬妖在向崑西行禮之後，勾起一抹嫵媚的微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唇角，雙手抱在胸前歪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似的。

　　「接下來，要去哪裡呢？」她說。「先找到食物再慢慢想也不錯。」

　　「......要離開？」

　　「畢竟這座山上什麼都沒有。」女子的聲音有點輕飄飄的，並帶著還活著的時候沒聽過的愉悅笑聲。「對我來說，這裡已經沒有意義了。」

　　犬妖的臉上沒有半點不捨，也沒有明顯的感情，她只是全心在感受新的身體，和嶄新的世界。展現在她眼前的世界是和至今為止全然截然不同的，作為生者的視野以及作為死之物的視界，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新奇，未知的寬廣世界在吸引著鬼，那是鬼的本性在牽引著她。

　　當她離開的時候，沒有拿走掛在床邊的生前珍如性命的信物，沒有多看一眼曾經悉心照顧的菜園和花圃，也沒有特地繞去心愛之人的墓地前，彷彿一切對她再也不重要。

　　曾經連出遠門去尋找傳說中的鬼師都不願意離開的犬妖，在死去之後，反而毫無任何留戀，輕易地拋棄了曾經視為重寶的回憶之地。

　　這並不是很意外的結果，鬼看待世界的方式和生者不同，縱然擁有同樣的記憶，也有不同的解讀方式，鬼就是這麼無情的死之物。

　　理所當然，順理成章。

　　崑西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又為什麼感到失落。

　　「至少你入手了那個傳說中鬼師的情報了，也不算是做白工不是嗎？」

　　玖夜的聲音將崑西拉回現實，他站起身子，走向客房的方向，準備收拾行囊後就離開這裡。

　　確實，以結果論來說，他得到了需要的情報，也知道旅途下一站的目的地在何方，犬妖的委託和願望跟他無關，這個結果也不是他應該承擔的，他不需要有任何的想法。

　　但、心底就是有一塊不斷地沉澱，如同梗在喉間的刺，有一種不痛快的感覺。

　　「老朋友，還是一樣，老做些不像是鬼會做的事情吶，要不是看過那對紅眼睛，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是鬼了。」玖夜依然跟在他的背後喋喋不休，沒有要住口的意思。「看來你一個人的成功，並無法造就其他奇蹟......」

　　狐妖的話刺痛了崑西，內心那份連他自己都無法整理的情緒叫囂著，他任由怒氣控制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身一掌擰住玖夜纖細的頸子，將狐妖用力甩在牆上，手下用力，指尖往死裡掐。

　　玖夜艱澀地試圖呼吸，喉間發出難受的細碎呻吟，尖銳的指甲抓在崑西手上，反抗的動作連帶讓手背上的寶石開始升溫，但他無動於衷，繼續收緊手指。

　　曾經，過去那個依偎在他旁邊，懇求他把自己吃掉的狐妖，漸漸和眼前的玖夜重疊了，但在他手下正在掙扎著顯得狼狽的狐妖，現在那雙金色和紫色的異色雙眸之中正閃耀著光芒──生者特有的、想要活下去的光亮。

　　跟那時候不同了，曾經一心求死的狐妖現在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在他手中的這個狐妖，不管曾經如何靠近死亡，終究是生之物。

　　意識到這點，崑西洩氣般的鬆開了手。

　　總算在使用幻術前就脫困的玖夜受限於化形於人的限制，像個人類一樣湧現激烈的生理反應，眼角被淚花浸濕，劇烈地咳嗽著，滿臉通紅，白皙的頸子上留下顯眼的烏黑指印。

　　高傲的狐妖對於自己的失態顯然無法接受而不悅，也不願意讓自己脆弱的樣子繼續暴露在對方視線裡，在崑西做出進一步的動作前，就像被踩到尾巴的動物一樣，用幻術隱去自己的身形，不知去向。

　　因為剛剛一連串狂暴的動作，原本待在崑西肩頭上的托帕嚇了一跳，躲進了他的衣領後，小小的爪子緊緊抓住衣服，好半天仍然不敢探出頭，只有試探性地用尖細的聲音叫了幾聲。

　　崑西看著滿屋的狼藉，壓抑著滿心的情緒，回頭繼續收拾旅行的行囊。

　　不要想，太麻煩了。

　　他像是要用力說服誰似的，在心底不斷這樣告訴自己。

　　重要的是他終於知道休伊的下落了，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