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前幾天貼完那篇文,意外收到幾則私訊,原來大家都因為他痛苦掙扎好多年,卻無從投訴,只因為她們不是檯面上的「女朋友」,自認不是「理想的受害者」。我突然驚覺,好像我不能這樣算了,因為唯一稱得上「理想的受害者」的,可能是我。
我想就不再隱晦,上篇文、以及接下來其他人說的,都是前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節目主持人李明璁。
我自己的故事是,大學時,外人看我似乎活躍於各個社團,但其實生活多獨來獨往,因為我覺得自己程度很差,無心課業,上課缺席一兩個月是常有的事。這樣的我,很害怕被老師記住,所以存在感越低越好,偶爾出現在課堂也絕對坐在最後面,隨時可以溜走的位置,因此跟系上同學也說不上熟。我喜歡聽音樂、看電影,但周遭朋友與我興趣並不相同,我一直是孤獨地享受自己的嗜好,也經常感到茫然。
大四下,我因為加簽不到社會系名師的課,聽說有位新老師,剛從清大轉過來,加簽都給過,所以我去了,也簽到這門課。我有個高中同學唸清大,知道我有修李老師的課,剛好她要來台大找他簽推薦信,就找我一起去研究室拜訪老師。老師的研究室十分fancy,他很熱情地跟我介紹收藏品,裏頭很多我也喜歡的CD、雜誌、書,相談甚歡,老師最後跟我交換了MSN。
當時我很晚睡,半夜都還在線上,沒想到老師也是,他會在半夜三點敲我,開玩笑說我們都「三點不露(面)」,一開始我覺得也太酷了吧,居然半夜會跟老師聊起天,幾次下來,好像變成可以開玩笑的朋友。有天,我上完他的課,離開教室去牽腳踏車時,收到他的簡訊,說他剛收到一大箱前女友寄來的記憶物品,心情難以承受,才剛來台大也沒有適合聊這些的朋友,問我可否跟他一起吃晚餐?我能明白那種想聊心事卻找不到人的心情,所以就答應了。
吃飯時,他從自己的第一段婚姻說起,如何遇到前女友,認為是真愛而堅決離婚,後來前女友居然被女同志用力追求,甚至不惜使用卑劣的欺騙手段,設圈套讓他跳,讓他如何對人性絕望⋯⋯他講到聲淚俱下,哭到抬不起頭,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得拍拍他的肩。他心情稍微平復之後,我們就散步回學校,我要自己搭車回家,路上收到他的簡訊,感謝我之外,又有點在俏皮撒嬌。
經過這次,我們距離好像拉近,他傳訊聊天的頻率變高,有天他邀我去研究室,說我們可以吃個飯,一起看整晚的電影。如果他是約我回家,我可能會警惕,但當時覺得系館是公共空間,左鄰右舍也都是老師,看一整晚電影感覺像夜唱一樣,是很嗨的提議。我們吃完飯,回研究室看了電影,居然就感覺疲累了,他說先中場休息,坐在沙發上,突然他情緒又上來了。他講講又開始哭,哭得鼻水淚水齊流,我非常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就乾坐在旁邊。
哭了一陣後,他問我說,可否給他一個擁抱?我不忍拒絕,給了他一個安慰的擁抱,然後他就親了我,然後我記不起來衣服怎麼被脫掉的,只記得我用沙發上的毛毯遮著身體,說,我沒心理準備,我從未有過性經驗。他問我說,「妳認真的嗎?」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特別記得這句話。或許我隱約有種「出戲」的感覺,覺得剛剛他不是還哭得很慘嗎?是否情緒不太連貫?
後來我們就一起躺在沙發上聊天聊到睡了,但這個奇怪的情境下我沒怎麼睡著。隔天走出系館,我打電話給我的好朋友,我自己有種混亂感,說劇情怎麼會這樣超展開,我好像在一段曖昧關係,可是那人是我的老師,我這輩子沒有想過會跟老師談戀愛。但我不太確定,這算是戀愛的開端嗎?再後來,老師很頻繁跟我聯絡,也跟我確認交往關係,他說我快畢業了,我們就不是師生關係了。
曾經我以為這是命定的相遇,我們是品味與心靈契合的soul mate,就是遇到的時機點不對而已。一直到交往很久以後,很多不對勁不斷浮現,出現了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女學生,我才明白我的心靈相通其實是同一套劇本,我只是不同場次的演員。
為什麼遲至今日才說出來?因為明瞭到其中充滿各式各樣的欺騙後,我幾乎徹底崩潰,但有人告訴我這是「愛情的正常性混亂」,有人說男人就是渣,妳不要再不甘心了,趕快走出來。起初我似乎也用情感背叛的角度來解讀這件事,因為我不想被視為無知脆弱的女學生。但在2010年,我不小心發現他又再度跟一位小我許多屆、當時的修課學生交往時,朋友提醒我說,這已不單純是私領域的情感敗德,而是他在利用了師生不對等位置,十分機巧地「誘導」女學生發展私人感情,而因為師生的制度性互動,讓他得以去尋找他課堂上適合這套劇本的學生,學生源源不絕,也因此後來出現了至少五、六位學生、學生助理,一再重現他的劇本、他的模式。
我不期待他的道歉,以他今日的位置,相信這些也不足以造成什麼傷害,我只想紀錄曾發生在我身上的過往歷史,讓其他女生自行判斷。說出這件事,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們都是張亞靜,沒被拍裸照的張亞靜。
那之後,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自我療癒,重建對人性的信任,用各種角度去反芻這段生命史,我想逃離大家對於我「只是不甘心被劈腿」的印象,覺得我「走不出來」,正如同過去我對自己的批判與催促。台大因學術理由解聘他,或許只是對於他一人創造這麼多起「師生戀」的無力之舉,不過他卻因而站上悲劇英雄的位置,為自己創造了華麗的退場,宣稱司法還了他公平正義。在他向台大追討所謂公平正義的同時,或許我與其他女生多年的傷心與自責已不需要正義。
我梳理了很多年,才逐漸有能力辨識出來,讓我痛苦的是什麼,以及不是什麼。最痛苦的或許不是那些欺騙、劈腿、背叛,而是無法好好說清楚、那些好像都是我自己的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