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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請記住我,即便我終究要離開。

  Remember me.

  請記住我。

  ***

  海是橘紅色的,夕陽穿透水光變成海的顏料,白色的浪花拍打礁岩,像是葬禮上雪白的玫瑰,碇真嗣望著海的彼端,太陽一點都不刺眼,血紅色的光如同柔軟的紅綢蓋在天上,鹹溼的海風撩起他的頭髮,一些沙粒擦過他的臉頰,如同情人的呢喃愛撫。

  海水淹沒了老舊的雕像,天使傾頹,變成獨翼的沉思者,海鷗停在雕像的頭上整理羽毛,紅色的眼睛,真是稀奇啊,自然的光就是這樣的,明明只是很平常的折射現象,卻讓人覺得好稀奇。

  海鷗看向他,嫩黃色的喙像人的嘴唇一樣粉嫩,真嗣有一種感覺,好像海鷗下一秒就會說話。

  ......可惜這裡不是幻想世界,海鷗並不會說話,真嗣盯著牠,但牠只是抖了抖自己的羽毛,就振翅飛進血紅色的夕陽中。

  他看著海鷗離去的方向,佇立良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才大夢初醒般甩了甩頭,發酸的腿提醒他究竟在海邊站了多久,稍微揉了揉膝蓋的肌肉,真嗣轉身往第三新東京市走去。

  他今天有點不對勁。

  海水拍打沙灘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裡被無限放大,生態復育的蟬聲震耳欲聾,所有一切都是那麼寧靜祥和,但真嗣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缺了點什麼。

  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

  現在是晚上十二點。

  真嗣盯著邊角有點泛黃的斑痕,旁邊堆積著穿過的衣服,電風扇呼呼的轉動著,明日香睡在後面的房間裡,他的磁帶沒有在轉動,明日香在哭泣。

  他什麼也做不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啜泣聲一直沒有停止,他沒辦法摀住耳朵,這樣明日香會發現他其實醒著,他不希望明日香受到傷害。

  他也不希望自己受到傷害。

  磁帶發出喀答一聲,突然開始轉動,原本將注意力放在明日香身上的真嗣嚇了一跳,差點把手中的錄音機摔出去,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取代了明日香的聲音,他的耳邊撥放著合唱團近乎完美的合聲。

  他的身體突然開始打顫,他不喜歡這個音樂,明明聽過很多次,但他不喜歡,此時此刻,在明日香哭泣的時候,為什麼他要聆聽歡樂頌?

  有種熟悉的感覺,但又有哪裡不對勁。

  窗戶沒有關嚴,晚風穿過窗簾、擦過明日香的頭髮,撞在真嗣的背上,彷彿一雙人類的手,輕拍無法入眠的孩子。

  真嗣的眼眶發熱,或許是晚風太溫柔、或許是明日香的錯、或許是錄音機裡高亢激昂的歡樂頌,這不是他的錯。眼淚滑下面頰,隱沒進枕頭裡。

  他感覺自己的心缺少了一塊,在這樣平凡的夜裡,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動像某種固定程式,或許他是律子小姐做出來的人造人,這樣才可以解釋他為什麼會殘缺。

  以前老師給他看過一本書,叫《仿生人會不會夢到電子羊》,雖然他還是不知道仿生人到底會不會夢到電子羊,最起碼他的夢裡只有紅白兩色。

  紅色的血液和蒼白的世界,他沒有夢到過EVA,他在夢裡只有見到白色的新東京市,血紅色的月亮、太陽和天空。

  鋼琴的聲音在背景響起,他從來都沒有找到過源頭,應該說,他從沒試著去找過。鋼琴的聲音讓他安心,他不喜歡這個夢境,但他期待那個鋼琴的聲音。

  他還是盯著角落堆放的衣物和拉門上的污漬斑痕。

  缺少了點什麼。

  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

  真嗣看著眼前綾波麗的背影,纖細的脖子和蒼白的肌膚,綾波總是不怎麼在意自己的身體,明明就是那樣的美麗。

  「碇君。」

  前面的人突然開口,真嗣以為是自己盯著對方看的行為令她感到不悅,正要開口道歉,卻看見綾波麗轉過來面對他,繼續說了下去,「碇君,二號機的駕駛換人了。」

  他的心頭一跳,明日香、明日香......她的啜泣和歡樂頌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真嗣感覺自己的耳朵嗡鳴,但是明日香的聲音是那麼清晰,「明日香沒事吧?」

  「前二號機駕駛員正在醫院裡,第五適格者明天會抵達,接替二號機。」

  「第五......適格者?」

  真嗣心頭又是重重一跳,然後陡然加速起來,有什麼東西跳動在心臟裡,呼之欲出,「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語氣可以說得上急切。

  綾波麗沒有回答他的話,那雙紅色的眼睛看著他,像他夢境裡的太陽和月亮,裡面沒有任何感情,但真嗣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一個影子,模模糊糊,正要細看,綾波麗就眨了下眼,影子消失了,她轉過身,快步走下電扶梯。

  真嗣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纖細的脖子和蒼白的肌膚,紅色的眼睛和眼中的影子,所有一切都令人熟悉,令人不安的熟悉。

  第二天,葛城美里載著他和綾波麗前往車站,第五適格者要求在車站會面,美里剛開始還是著說點什麼活絡氣氛,但真嗣和綾波的沉默讓她也沉默了下來。

  「美里小姐......」真嗣看著近在眼前的車站,「明日香......還好嗎?」

  「她還沒醒。」美里嘆口氣,「明日香可能再也無法駕駛EVA了。她甚至開始被自己的EVA排斥。」

  「被EVA排斥......」真嗣纂緊了褲子,雖然他每次都在拒絕EVA,但EVA和他的同步率卻越來越高,他的EVA似乎和其他人的不一樣,又或者是他和其他人不一樣。

  車子的速度減緩,一打開車門,熱氣就迅速地衝上真嗣的五官,車上的冷氣太強,驟然被夏季的高溫侵襲他還有點發抖,透過鐵絲網看向站台,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遠處。

  真嗣的心跳不自覺加快,他在期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甚麼要期待,綾波麗看了他一眼,幾不可聞的歎口氣。

  美里帶著他們走進站台,模糊的人影逐漸清晰,最後固定成一個女孩的樣子,美里朝她揮手,「真希波!我們來接你啦!」

  女孩原本正看著鐵軌的另一頭,似乎在計算下一輛列車來的時間,聽見美里的聲音才轉頭,朝他們跑過來。

  看著女孩越來越近,她棕色的頭髮和俏皮的雙馬尾隨著真嗣心中那種下墜的感覺越放越大,最後她的面容徹底清晰,真嗣的肩膀也放鬆了下來。

  女孩做了一個可愛的動作,「嗨兩位,還有美里小姐,我叫真希波、真希波·真理·伊拉絲多莉亞斯,第五適格者,叫我真希波就可以了喵。」

  藍綠色的眼珠掃過美里和綾波麗,最後停在真嗣身上,真希波像是發現什麼新玩具一樣眼前一亮,猛然湊到真嗣的頸邊,如同一隻真正的貓那樣嗅聞,美里被她突然的舉動驚得微微睜大眼睛,隨即笑道:「看來真嗣君很受女生歡迎呢。」

  「不、我不──」真嗣被她突然的動作嚇得僵住,等回過神來才紅了臉,往後倒退幾步,又差點撞到綾波麗,被對方扶住了才勉強站穩。

  真希波露出微笑,「我心中只有殿下一個人喔,不過小狗君,你身上的味道可真香啊喵。」

  「小、小狗?」真嗣撫摸著剛剛真希波聞過的地方,臉色還是很紅,「我、我不叫小狗!」

  「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碇、真、嗣,對吧?你很有名喔。」

  「欸、為、為什麼?」真嗣望著她,表情顯得有點呆,真希波頭微微抬高,彷彿在俯視他一樣,笑容燦爛,「我想你應概要對自己的重要性有點認知才對。初號機的駕駛員。」

  真嗣一時失語,她隨即轉頭看著美里,「我們先走吧,美里,日本可真熱。」

  美里點點頭,抬腳往月台外走,真希波蹦蹦跳跳地跟上,綾波麗看著真嗣,那雙血紅色的眼睛眨也不眨,難言的氣氛在熱意中緩緩蒸騰,真嗣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就要跟上美里,綾波麗卻在他身後開口,「碇君,你還記得嗎?」

  「什麼?」

  「不,沒什麼。」

  綾波麗意義不明的話語讓真嗣皺眉,他轉身正想問個清楚,麗就快步經過他的身邊,走出站台。

  「什麼啊......」

  真嗣看著她的背影,嘟囔著跟了上去,心底卻有種詭異的感覺,腦中反覆迴盪著綾波麗的問題:「你還記得嗎?」

  他要記得什麼?他應該記得什麼?他需要記得什麼?

  蟬鳴還是非常聒噪,真嗣快步走向美里的車子,拉開駕駛座坐了進去。透過後照鏡看著真希波,他心裏有一股失望緩緩盪開,像蜂蜜水裡的一滴檸檬汁,格外的酸楚,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而他連原因是什麼都不知道。

  為藍色的天空時不時有海鷗飛過,真嗣想起那天見到的,血紅色眼睛的海鷗,如果海鷗可以說話,牠會說些什麼呢?

  真嗣。

  真嗣?

  ──碇真嗣!

  真嗣猛然回神,美里小姐側頭看著他,「在想些什麼?剛剛叫你都沒回答?」

  「......沒什麼,我昨天看到一隻紅眼睛的海鷗。」

  「哎呀,聽起來很特別呢,你想養嗎?」

  「......不、不了,海鷗還是自由自在會比較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低著頭,美里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還是嘆了口氣,綾波麗聽見海鷗的事後微微動了動,但最終卻什麼都沒說。

  真嗣看向窗外,景物飛快倒退,他感覺大腦裡好像也有什麼東西正在模糊。或許就像綾波麗說的,他忘了什麼。

  熟悉感,卻又哪裡不對勁。

  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

  使徒來了。

  這不是什麼特別的事,真嗣握著手柄的手已經不會發抖了,但是眼前的龐然大物還是讓他感到些許違和感。

  不對,有什麼地方錯了,最後一個使徒不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

  美里在他耳邊大吼,讓他攻擊、讓他防守,真嗣只是下意識的在遵行那些指令,有什麼地方不對,這種違和感充斥著他的大腦,他幾乎無法思考。

  使徒的手──就姑且稱為手吧──貫穿他的腹部,劇烈的疼痛讓真嗣回神,他握緊手柄往前推,刀子被A.T.立場彈開,他只好強行撕開,猛力的砸在紅色的核心上,使徒有一雙紅色的眼睛,就像那隻停在雕像上的海鷗一樣的紅色眼睛。

  好痛、好痛,幾乎要無法思考,使徒的手在他的腹部扭動著,另一隻手插入他的眼窩,好痛、好痛,但他不能停下,這是最後一個了,最後一個!

  美里在他耳邊叫著他的名字,他的眼眶發熱,伴隨著使徒核心碎裂的巨大紅光,鮮血潑灑在初號機的眼睛上,視野內一片血紅。

  有哪裡不對勁,他說不上來,他討厭紅色、他喜歡紅色,紅色的眼睛、紅色的夕陽、紅色的海洋、紅色的血液,紅色的、紅色的,明日香是紅色的、二號機是紅色的、美里小姐也是紅色的,綾波麗的眼睛像媽媽的眼睛,但是他沒見過媽媽。不,他見過嗎?

  胃袋痙攣,他捂著嘴制止自己神經性的乾嘔,使徒也是紅色的,血是紅的、核心是紅的、眼睛是紅色,但還是有哪裡不對勁。

  他的夢裡有紅色的月亮紅色的太陽紅色的天空,還有白色,為什麼是白色的?白色的,對了,海鷗也是白色的、他的駕駛服是白色的、律子小姐是白色的、NERV的人都是白色的,麗也是白色的、零號機也是白色的,沒有一個是正確的,哪裡是錯誤的?病房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制服是白色,然而有那裡不對勁,他喜歡白色,他討厭白色。

  他的心臟在哀鳴、他的EVA在哀鳴,但他發不出聲音,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最後一個使徒輕而易舉的被消滅了,這是正確的,那什麼是錯誤的?

  “真嗣!”

  美里在總部裡看著被鮮血淋濕的初號機捂著嘴巴,它一動不動,他的駕駛員近乎癲狂的乾嘔著,掐著自己的脖子和嘴巴,似乎是要制止身體的應激反應,卻只是讓自己難受得更厲害。真嗣沒有像以前一樣尖叫,卻令美里更加不安。

  碇源堂看著一動不動的初號機,眉頭擰得死緊,有哪裡不對勁,他體內的亞當在躁動,彷彿亞當失去的靈魂正要復甦,而胚胎是那樣急切的想要回歸母體。

  不可以,最後的使徒已經被消滅,終結已經不遠了,唯……他很快就能夠見到唯了,不能夠在這種關鍵時刻出岔子,不穩定的因素是時候丟棄了,丟棄──他要丟棄真嗣,他是唯的孩子,他一點也不像唯,反而和自己一模一樣,這讓他感覺到一種命運般的嘲諷,他不確定自己愛不愛真嗣,但他確定自已憎恨他,孩子是無辜的,但他憎恨他。

  碇元堂從座位上站起來,美里瞥了他一眼,聰明的小姑娘,可惜知道得晚了,視線移到律子身上,她和她媽媽很相似,但她比她媽媽要聰明的多,可惜沒人能取代唯,沒有人。

  螢幕上的初號機大約過了十分鐘才重新開始活動,回到總部的維修部,插入栓彈出,美里等在外面,她衝上前,插入栓的入口移開,真嗣愣愣地看著她,沒人知道插入栓裡剛才發生的事,美里小姐是紅色的,她伸出手緊緊抱著他,真嗣輕拍她的背,她看起來嚇壞了,比他還要糟。真嗣感覺自己的肺臟要被壓碎了。

  沒有任何喜悅,他只是麻木的輕拍著,就連美里放開他後也重複著這種機械性的動作,美里將他扶上擔架,他沒有外傷,EVA帶給他的傷害從來就不是外傷,他多麼希望自己有心絞痛,這樣他才能夠欺騙自己,一切都是生理上的原因。

  太痛苦了,每一天都好痛苦,所有的使徒都被消滅了,代表NERV不需要他了,EVA也不需要他了,一想到這裡,真嗣就覺得胃部神經抽搐著,他不再被需要了,他不再被愛了,他會被送回一個人的小屋,孤獨地度過一生。

  那樣的光景令真嗣恐懼,無比的恐懼,但他又隱隱有些期待,和美里小姐他們說話太痛苦了,和爸爸說話太痛苦了,和律子小姐說話太痛苦了,和綾波說話太痛苦了,和明日香──對了,明日香,明日香不會說話了,明日香也沒辦法開EVA了,明日香和他是一樣的。

  明日香是紅色的,就像他那天看見的海鷗眼睛一樣,但海鷗站在斷頭的雕像上,明日香則是墜入海裡的頭顱,被海水和夕陽染紅。

  他或許該思考怎麼安慰明日香,好讓他不想起自己同樣也是不被需要的事實,殲滅使徒真是件慘忍的事,不管對他們,還是對於使徒。

  「美里小姐......」真嗣微微側頭看向跟在自己擔架旁邊的美里,他的聲音異常虛弱,「第五......適格者呢?」

  「什麼?」美里湊近他,眉頭皺起,不妙的信號,真嗣又問了一遍,這次美里終於聽懂了。

  「你在說什麼?真嗣,第五適格者並不在日本啊?NERV總部一直都只有你和明日香和麗。你和她私底下認識嗎?」

  「什、麼?」真嗣瞪大眼睛,美里的臉稍微模糊了一下,「那明日香呢?」

  「她很生氣喔,說終結最後一個使徒的竟然不是她之類的,不過她剛剛應該也有透過電視看到你的情況,和她談談吧,真嗣。」

  「不對,她不應該,她不是──第五適格者是──」

  「第五適格者已經搭機返回英國,她讓我帶話給你。」

  「她、她是──」

  『小狗君,』

  「不對、真希波、明日香──」

  「明日香還在病房里,你等一下要去看她嗎?」

  『我終於想起來了。』

  「最後一個使徒──」

  「被你消滅了,做得很好,真嗣。」

  「回家後好好和明日香談談吧。」

  『你身上的味道,那種香氣,那種LCL的,微妙的香氣。』

  「我忘記了、我記得、我記得她說──」

  「休息吧。」美里的手覆上的的眼瞼,真嗣只能看見她格外溫柔的眼睛。

  『那是亞當的氣味。』

   *

  真嗣睜開眼睛,熟悉的天花板,令人焦慮的空白,他側頭看向床邊,綾波麗脫掉戰鬥服了,她穿著學校的制服,看起來像瓷娃娃一樣,不論何時她都很美。

  「碇。」

  「你已經睡了三天了。」

  「是嗎......」

  「我想你大概還記得,最後的使徒被消滅。」

  「是的......」

  「EVA將被銷毀,碇司令被聯合國逮捕,SEELE的司令想見你。」

  「SEELE?那是什麼?」

  「你會知道的。我只是來轉達這件事。」綾波麗站起身,真嗣才想起來,她也無處可去,「你之後要去哪?」

  麗的眼睛盯著他,紅色的眼睛,「你忘記了。」

  「我忘記......什麼?」真嗣呆呆地望著她,腦殼突然開始抽痛,他用力的閉了閉眼試圖壓下那股疼痛,綾波繼續了她的話:「我會被銷毀,碇司令被捕,我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什麼──!我──」劇烈的疼痛讓真嗣彎下腰埋進棉被裡,綾波似乎說了句再見,便走出病房門。

  「綾波──綾波!等等!」

  他的聲音撞在白牆上,在整個病房裡迴盪,就像被困在這裡。

  「我討厭這樣……」真嗣低下頭,環抱住自己的腳,蜷縮在床頭,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但綾波希望他有,不存在的第五適格者說他有奇特的香味,明日香——他到現在都還沒見過明日香,明日香到底是在病房裡,還是在家裡呢?

  或許明日香已經回去了,她沒辦法駕駛EVA,也就沒有理由要待在這裡了;美里小姐沒必要再照顧他了,他已經不被這裡需要了;他也見不到爸爸了,去探監這件事太可怕了,自己的父親在監獄裡,真嗣將自己抱得更緊了,他想和父親談談,但他沒有什麼可談的;綾波要被銷毀了,綾波是什麼?她為什麼可以被銷毀?思及此真嗣猛然從床上坐起,綾波說他忘記了,他忘記什麼了?他忘記綾波為什麼要被銷毀?忘記第五適格者是誰?

  真嗣拔掉點滴,沒穿鞋就衝出了房間,兩邊的白色走廊彷彿都沒有盡頭,他的直覺告訴他,往左邊。

  虛弱的身體大力的喘者,拖著他的腳步,真嗣仍然在奔跑,他不應該放綾波走的,如果她死了,他、他、他——還有誰能夠證明被人需要的自己不是一場夢?

  真嗣的大腦一團亂,此起彼伏的刺痛折磨著他的每一個神經,病房的冷氣讓他失去對溫度的感知,他不知道綾波會去哪,但是有個直覺告訴他,那雙紅色的眼睛會在奔跑的盡頭等著他。

  他沒有遇到任何人,這很奇怪,新東京市就只有這一間大型醫院,但醫院裡別說是病人了,連一個護士醫生都沒有,太安靜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夢裡嗎?那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紅白兩色的夢境。

  但是綾波是有顏色的啊?綾波水藍色的頭髮剛才還出現在眼前,這不可能是他的夢境,真嗣控制不住的不安起來,「有人在嗎?律子小姐!有人在嗎?美里小姐!」

  窗外的陽光穿透醫院的玻璃,分隔成一塊又一塊的光,真嗣持續奔跑著,卻有種自己其實正靜止不動,而是整棟醫院如同列車般的奔跑。

  他還在原地踏步嗎?不、不可以、他要找到綾波,他要問清楚他忘記了什麼,他要知道那雙紅色的眼睛為什麼會那麼不一樣,為什麼綾波要被銷毀,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離他而去。

  口乾舌燥,真嗣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看見前方的醫院大門,一個身影站在那裡,雙手插兜,他逆著光,真嗣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真嗣沒有停下奔跑,他一直在這樣做,雖然他不願意,但他還是被他人推著往前奔跑,到最後他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可以做,所以就算沒有人在後面逼迫他,他也還是在奔跑。

  他好累了,他想停下來,他停在那個人影面前,人影沒有鼻子、沒有嘴巴,卻有一雙和海鷗一樣的紅色眼睛。

  「真嗣君。」

  說不上來是為什麼,真嗣感覺這三個字好像勾起了什麼悲傷的回憶,他發覺自己臉上一片濕熱,人影起初只有一雙眼睛,然後有了嘴唇,嘴唇裡呼喚他的名字,有什麼東西在跳動的心臟裡呼之欲出,但是真嗣忘記了,他大張著嘴,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人影有一頭白色的頭髮,他靠近了一點,真嗣沒有退後,他又靠近了一點,真嗣反而往前一把抱住了他,白色的人影輕輕地回抱,手指撫摸著他的背脊,兩人都沒有開口,卻像是在互訴衷腸、呢喃愛語。

  外面的光好刺眼,真嗣眯了眯眼睛,人影身上傳來的清香讓他感到安心,他的身軀放鬆,意識也沉入黑暗之中。

  「真嗣君。」

  睡著前,他聽見那個人影這麼說。

   *

  他睜開眼睛。

  白色的天花板,大片的窗戶和透過窗簾的陽光,明日香站在床尾,她雙手交叉,似乎很不高興,但是看見真嗣醒來還是露出了一個“我就說吧”的微笑,「笨蛋真嗣,終於醒了?你已經睡了三天了!再睡下去你就會變成真的笨蛋了!」

  真嗣看著她,一開始見到她的喜悅正緩緩褪去,他記得他找到了醫院大門,然後遇到了一個白色的人影,真嗣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他的床周圍有很多人,美里、綾波、律子、東二、加持、劍介還有很多NERV的人,他們看著自己,美里狠狠的抱住了他。

  他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濡濕,真嗣抬起自己虛弱的手輕輕地拍了拍,這裡沒有人是紅白色的,沒有那個身影,沒有那個叫他真嗣君的溫柔身影。

  他是誰?

  更多的人撲上來抱住他,真嗣有些無措但還是露出了真誠的笑容,他沒有被丟下,他沒有,明日香還是雙手抱胸,一副本小姐才不和你們一起的樣子,真嗣笑了一下,「謝謝你,明日香。」

  「謝什麼啊……我可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笨蛋真嗣。」

  明日香咕噥著,臉上一點粉紅,真嗣看著她,「你會留下來嗎?」

  「你這麼說,難道是希望我回去嗎?」明日香高高的仰起頭,真嗣露出一個微笑,「不,我希望你留下來。」

  「明日香,妳要留下來嗎?」

  明日香的臉脹紅了,「跩甚麼嘛,笨蛋真嗣!」

  真嗣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鬆了一口氣,他再度掃視周圍,沒有看見那個白色頭髮的身影。

  「第五適格者......回德國了嗎?」

  「第五適格者?」

  當美里再度露出那種困惑的表情時,真嗣就察覺到不妙了,他的心底湧上一陣絕望,他還是被困在這裡,他似乎在兩邊,但卻被困在他們之間,無法掙脫。

  「真嗣,你昏過去前也提到了第五適格者,你們之前認識嗎?」

  真嗣張了張嘴,還是沒告訴美里那句亞當的氣味,他有預感,他只要說出那個名字,這個房間裡一半的人都會失去笑容。

  我不想知道真相,真嗣這樣說服自己。內心有一副絞索正在收緊,太痛苦了,他為甚麼沒有知道的權力?憑什麼他就要小心翼翼?父親的在乎、美里的關心,沒什麼好事是屬於他的。他討厭這個世界,他討厭自己。

  慾望,是欲望將他拽入此深淵,他渴求的太多,才會招致報應。他渴望愛,渴望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卻又恐懼那些目光並非望向他本身。

  他將自己埋進棉被裡,美里也早已習慣他的逃避,招呼其他人出去,臨走前回頭望了他一眼,「真嗣,有甚麼事就和我說,好嗎?」

  真嗣沒有回答,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就是掉不下來。

  他想到夢裡的人影,他好像接近真相,卻被一通耍弄,竹籃打水一場空。

  「真嗣君。」

  他聽見溫柔的低語,在他夢境裡的聲音,他掀開棉被的一角,看見一雙腿,屬於男性,不比他年長多少。

  那人制止真嗣完全把棉被掀開的舉動,話語悶悶地透過棉花布料傳來,說不出的朦朧,「聽我說吧?」

  「嗯......」那聲音誠懇地尋求他的意見,他怎麼可能拒絕?但真嗣還是伸出手,想要碰觸那個人,手輕易地穿過了,意料之中,卻讓他盤桓的眼淚終於落下。

  「莉莉絲,你知道,對吧?」他口中突然蹦出一個奇怪的名字,隨即補充道:「那個藍色頭髮的女孩子。」

  「綾波?」

  「嗯,原來他還是叫這個名字。」

  那聲音突然帶上了些諷刺的笑意,真嗣想看他的臉,卻被按住了手。

  「去見見她吧?你想知道答案,對吧?」

  「我想見你。」真嗣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那人笑了一聲,有一點重量落在真嗣頭顱的位置,「我很高興你能這樣想。」

  「雖然很短暫,但是我們要說再見了,真嗣。」

  那雙腳後退一步,真嗣感覺到壓力消失,立馬掀開毯子,翻身下床,他的心臟狂跳,喘氣在這靜謐的空間裡格外大聲。

  病房裡空空蕩蕩,甚麼人都沒有,白色的床簾隨風而動,像是寂靜留下的註解。

  他好像再一次,失去什麼了。

   *

  他在禁閉室裡找到綾波麗。

  禁閉室也是白色的,NERV實在沒有什麼審美水準,懶得為這個人類前線的指揮部增添一丁點人氣和裝潢。

  她的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不,甚至有些透明,真嗣無端的心慌起來,三步併作兩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感覺到溫度後才放下心來。

  「碇。」

  綾波麗率先開口,「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什麼?」

  「所以你沒有。」她點點頭,真嗣突然感覺到一股煩躁吞噬了他。

  他將綾波壓在牆上,大聲吼道:「記起來什麼!我在問你啊!記起來什麼!」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你們到底想要什麼!告訴我啊!」

  綾波沒有被嚇到,她還是一樣用那雙冰冷的紅寶石般的眼睛看著他,碇真嗣才意識的自己的失禮,顫抖著放開少女,「對、對不起,我不是……」

  他跌倒在地,然後蜷縮起自己的身軀,就像他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我不想……我要想起來什麼……救救我…救救我……」

  若是美里在,她會又氣又無奈的抱住真嗣(若是律子在,她會溫柔的開導他;若是碇源堂在,他會冷冷的斥責他;若是明日香在,她會大罵真嗣的軟弱,然後拋開;若是加持在,他會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自己的故事。

  但在這裡的綾波麗,她漠然的看著他,像在看一個被A.T.立場隔開的LCL膠體。

  少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來看著他,「碇。」

  碇真嗣沒有回答。

  「你想知道,對吧?」

  碇真嗣沒有回答。

  「你想見他,對吧。」

  碇真嗣的身軀抖動了一下,他還是沒有回答。

  「碇。」

  綾波麗出乎意料的有耐心,她一遍又一遍的問著,等待無盡的沈默被打破。

  這場遊戲無法持續太久,綾波麗看相碇真嗣的手錶,她很快就要被銷毀了。

  「第四適格者,渚薰。」

  當那個名字從她的嘴唇吐出時,真嗣感覺到自己的空氣靜止了,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跳,震耳欲聾。

  「渚……薰?」

  在他說出口的一瞬間,巨大的記憶碎片朝他襲來,將他的意識撞出九霄雲外,在失去意識前,他感覺到一雙柔荑觸摸他的雙手,看見綾波逐漸模糊的笑。

  「沒錯,亞當。」

   *

  浮光掠影。

  彩色的畫面填滿了整個夢境,強烈的眩暈敢讓真嗣極為不適,他掙扎著想要甦醒,但那些畫面不講道理的抓住他,往他的大腦裡塞。

  他看見很多東西,卻一個都記不起來,他看見缺失的東西、看見多餘的東西,卻一個都記不起來。

  他們就像一場煙花,吵鬧又美麗,最後火藥燃盡變為虛無。

  紅色的眼睛,白色的頭髮,指節分明的手。

  他隔著整個時空在觸摸他,但真嗣卻什麼都記不起來,只能不斷地流淚,看著水珠滴到地上逐漸乾涸。

  有一雙手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真嗣很痛苦,但他沒有收緊雙手,而是掙扎著,想要逃離既定的命運。

  「真嗣君。」

  熟悉的聲音,他流著淚,不斷地搖頭,「不要……不要……拜託你…不要……」

  透過淚水,他好像看見一個美麗的笑,那個人緩緩開口,聲音如同歌唱一般優美。

  「我希望你記住我,真嗣。」

  「你是……誰?」

  那人強硬的扣著他的手,不讓他離開,鮮紅色的眼睛注視著他,他看過這雙眼睛,無數次的夢見這雙眼睛。

  那是海鷗的、綾波的、媽媽的眼睛。

  「你要記住,真嗣君。」

  有無數相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們跨越時空、跨越生命重疊在一起,成為僅次一次的迴響。

  「我愛你。」

  然後人類的頸項從喉結處斷開,血液灑滿真嗣的雙手,那頭顱落地,發出咚的一聲響。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悲痛從何而來,只是兀自哭泣著、無能為力著。

  好像少了點什麼。

  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真嗣楞楞的盯著自己的雙手,血液好燙,灼傷了他的心,37度的血液原來如此滾燙,人類原來如此脆弱。

  軀幹和頭顱倒在兩邊,真嗣不敢看,他摀住臉,血液便大片大片的抹上去,血腥味直衝鼻腔,使他忍不住乾嘔起來,他不斷的抹著眼淚,卻只是讓血腥味更加濃郁。

  雪白的地板突然裂開一個口,露出裡面的牙齒和舌頭,將屍體吞了下去,真嗣跌倒在地,驀然發現這白色的地板竟是一張人臉。

  綾波麗的臉。

  恐懼、悲痛、噁心、憤怒混雜在一起,強烈的情緒將真嗣拉回現實,他尖叫著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禁閉室內。

  而綾波麗已經不見了。

  她說她要被銷毀了。

  碇真嗣強撐著還在顫抖的身體站起來往指揮室跑,綾波麗由碇源堂指揮,只有他,只有他會這樣做。

  NERV的走廊上還是沒有人,真嗣突然產生一種靈感,他感覺到自己血液搏動,似乎在和什麼共鳴。

  初號機。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知道解答了,生命的脈動指引著他,他走到停機坪,看見紫色的龐然巨物,沒有啟動的初號機用黯淡的眼睛看著他。

  他爬進插入栓,聽見初號機的心跳,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句:「媽媽?」

  初號機無預警啟動,整個NERV都響起警報。

  真嗣的臉投影在指揮中心牆上,美里絕望的閉上眼,接通插入栓內的對講機。

  「真嗣!你要幹什麼真嗣!停下來!」

  「我想見她。」

  「什麼?」美里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媽媽。」

  初號機再次動了起來,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初號機沒有插電、沒有駕駛員操控。

  紫色的外殼不是為了保護裡面的人,而是為了保護外面的人。

  電源不是為了驅動,而是為了拘束。

  初號機帶著真嗣沿著電梯井不斷下降,NERV有這麼深嗎?他不曉得。

  機體運轉的轟鳴聲和心跳混合,不斷加快,彷彿最後會墜落,美里還在尖叫著,但是沒有人能駕駛EVA。

  終究還是平穩落地後,電梯停在最底層,門緩緩開啟,一個巨大的十字架矗立在他面前,白色的生物被釘在上面,像是被獻祭的母親。

  有兩個人站在下面,碇源堂和綾波麗,綾波麗穿著制服,一直沒有換掉。

  碇源堂看都沒看他一眼,他現在已經左右不了什麼了,一步之遙,他就要見到唯了。

   *

  那是個很難忘記的光景。

  綾波麗被白色生物徹底吞噬,朗基努斯之槍被拔出,初號機在沒有駕駛員的情況下暴走。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等到真嗣回過神來。

  他已經和白色的麗四目相對了。

  過往記憶再度略過他的腦海。

  初號機拿著朗基努斯之槍,初號機變成朗基努斯之槍。

  他們融合、分離,最後刺入綾波麗的大腦。

  綾波麗擁抱著世界,LCL之海覆蓋著大地,像是預言裡的啟示錄、像是預言裡的創世紀。

  真嗣站在她的手心上,麗眨著眼睛,將他擁入懷中。

  在完全融為一體之前,他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如同歌唱一般的聲音。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 bye

  remember me.」

  「我希望你記住我,真嗣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