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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的機械關節移動時的聲響，在安靜的金屬古董與修復工作室中，顯得格外響亮。

褐髮的男人正埋首在一件巨大的金屬物件後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W的靠近。W碩大的身軀小心翼翼地在狹窄的走道中移動，以免撞倒四周高高堆疊的書本、各種機械零件、以及許多古老得像是上個世代才會出現的金屬製品。

「時間不早了。」W開口，輕聲說道。「您該休息了，大人。」

褐髮男子抬起頭，看向他說話的方向，一邊摘下一隻眼睛上戴著的多重鏡片，露出微微下垂的眼角。「什麼？現在幾點啦？」

「再過一刻就要日落了。」

W瞥了一眼窗外。黃銅色的夕陽隔著微霧的玻璃照進工作室中，使一切都染上一層金黃的光暈。此時的T本身就像是一尊精緻的仿生工藝品——和他一樣。

T將椅子向後推開，站起身來。他的那隻仿生手臂，消光的表面在夕陽光線下閃爍著淡淡的光芒。他活動了一下機械手指的關節，一邊對W說：「麻煩你幫我拿⋯⋯」

「潤滑油嗎？」從雜亂的維修器材中，W透精密的電子儀器所加強過的視力，一眼就看見了裝著潤滑油的罐子。他將罐子遞給T，後者則對他報以愉快的微笑。「您工作過度了。」

T一邊將潤滑油罐的尖嘴對準關節的縫隙，精準地倒出幾滴濃稠的液體。不知為何，自從W以仿生人的姿態再度活過來後，他就一直覺得潤滑油帶有某種特殊的香氣；那是成天縈繞在T身上與工作室的氣味，而這個味道令他想到家。

W依稀記得令他作嘔的焦油、廢水與蒸汽，但那更像是只存在於遙遠記憶中的某種「 事實」，而不是他現在真實的「感受」——如果全身有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部位都被仿生機械所取代，他還能夠產生「感覺」的話——現在，與T走在外頭泥濘的街道上，他所看見、聽見、聞見的一切，和過去大不相同。

「W，在想什麼呢？」T溫和地微笑。

他走向W，對他伸出手。W順從地在工作檯的一角坐下，讓T的溫暖的人類之手落在他身上。T拿起一塊布，一邊替他上油、檢視關節的連結與活動，一邊問道：「今天又研讀了什麼主題呢？」

「人工生命。」W回答。

這個答案使T愣了愣，抬起頭。以仿生人之姿甦醒過來的W對過往的人類記憶，只剩下許多破裂的碎塊，而與他的大腦相連的電子裝置，電流似乎對他的認知產生了不可描述的影響，使他對於許多事物的認知，產生了不同於人類的歧異。因此在幫助T進行修復、委託與搜集零件之餘，W也會使用T典藏的資料庫，進行一些自己的研讀進度。

「這樣呀。」T眼中一閃而過的不安，雖然立刻又被他溫暖而堅定的目光給取代，卻仍然沒有逃過W的眼睛。他彎下身，看向仿生人的膝蓋，一邊用機械手指中內建的小金屬刀刃，輕輕刮除卡在關節中的塵垢。「你對人工生命有什麼看法呢？」

「我覺得很困惑。」W回答。

「我想也是。」T的聲音帶著隱隱的笑意。「生命的本質本來就令人困惑。」

他將刀片收回機械手指的凹槽中，然後直起身子，將沾有潤滑油的布扔回工作檯上。W在腦中做了註記，提醒自己稍後要將那條布清洗消毒。

「今天的夕陽真好。」T看向窗外。「我們出去走走，享受一下難得的光線，如何？」

「好的，大人。」

他從門後方的架子上取下兩人外出用的長夾克，交給T穿上後，便離開了工作室。

T的工作室位於下城區的一條窄巷中——不過整個下城區，除了一條通往中央橋的主要幹道之外，其他地方，都是毫無規劃與設計的雜亂小巷。W隱約記得自己年幼時，曾在狹窄得只有和他一樣年紀、一樣瘦弱的孩子才能通行的巷子中奔跑，但他卻無法捉住那段記憶，也無法明確指出那是哪一條窄巷。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電子零件對他的大腦所做的另一個小把戲。

過去兩天，下城區都下著嚴重的酸雨。那是對仿生機械最不友善的天氣，酸雨中的化學物質會侵蝕他們的機械外殼，傷害裡頭的電路；造成癱瘓還是小事，若是形成短路而使行為舉止異常，那問題可就不只是維修就能解決的了。

今天終於放晴後，凹凸不平的地面仍然積著污濁的雨水。兩人的腳步踏在地面上，噴濺起褐色的小小水花。

「人工生命，一直都是人類好奇、又感到懷疑的題目。」T看著前方的路，沒有看向W。「不過，W，我比較想要知道，你為何會選擇研讀這個呢？」

「我一直在想⋯⋯」W回答。「我究竟算是仿生機械人、或是生命？」

他看著T的側臉。在即將沒入城市天際線後方的夕陽照射下，他的側臉輪廓顯得溫潤而精緻。

「那麼，你找到答案了嗎？」T看了他一眼。

「不。」W說。「資料庫中，只有提出生命的定義，以及人為模擬生命系統的運作、研究生命的作法。我得到了關於人工智慧的知識，也大致理解了人類在此一方面的科技進展，但卻沒有文獻能夠回答我的問題。」

「當然。人工生命的領域，是連科學協會花了好幾代人力，都無法完全參透的學科。」T回答。接著，他的機械手臂拉住W的手，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或許會給你帶來很不一樣的想法。」

當兩人抵達T所指的目的地時，天色已經全暗了。今晚是個佈滿霧氣的月夜，水窪的泥水正緩緩地隨著白晝所留下的熱氣上升，使雜亂的小巷顯得更加充滿未知。

T將人類的手放在磚牆上的一片感應板上，雷射光掃描過他的掌紋，接著他又將自己的眼睛湊向感應板，讓雷射光掃描他的虹膜。接著磚牆的一部分便向內、向上升起，打開一道通往地下階梯的門。

W的視力在黑暗的光線下，產生了異樣的改變；他所看見的物體彷彿都帶上一圈灰白的光暈，他能清楚看見所有物體的形狀樣貌，只除了顏色之外。他跟著T走下狹長的階梯，然後進入一道木門。

裡頭的光線使W的機械眼多花了幾秒鐘才調整成正常的視線模式。他看見一間實驗室，散佈在室內的數張大桌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培養罐，每一罐的底部都正發出詭異的光線，照亮罐中的物體。

「這裡是⋯⋯？」W問道。

「這裡是我朋友的實驗室。」T指向站在角落的一名帶著多重鏡片，正彎身檢視著什麼東西的削瘦背影。對方在T的介紹下舉起一隻手，對他們頭也不回地揮了揮。T一隻手搭在W的下背，指引他前進。「我想要讓你看一樣東西。」

兩人來到其中一張桌子，T拿起其中一個小型的培養罐，關掉下方台座的燈光，然後遞給W。「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罐中的物體有著不同於機械的圓滑線條，以及鮮豔濃郁的顏色。纖細而圓滑的枝條尖端，有一個小巧可愛的圓形物體，就像是某種精緻的裝飾品。「這是⋯⋯植物。」

那是只存在於舊時代的生命體，至少資料庫中是這麼說的。他們的生活中有許多機械仿生製作的裝飾品，可以在裡頭添加人為合成的香精，然後插在土瓶裡，讓香氣在幾天內揮發。眼前的小東西就像是那個，只是⋯⋯它看起來更加柔軟、更加脆弱。

「這是還沒有綻放的花苞。」T點了點頭。「我的朋友畢生都在研究，如何用人工的方式，將這種已經滅絕的生命，再度創造出來。」

「但它沒有生命。」W指出。「它只是泡在液體裡，漂浮著。」

「話先別說得太早。」T微微一笑。「你仔細看。」

W順從地盯著手中的培養罐。接著他驚訝地瞪大雙眼。就在他眼前，圓形的物體裂開了四條細縫，接著，彷彿是有人工譜寫好的程式一般，鮮豔的紅色從裂縫中湧了出來。柔軟輕薄的五瓣在液體中漂浮，讓W屏住呼吸。

「這是人工的。」W低聲說，有些擔心自己的聲音會不知怎麼地摧毀手中纖細的小物體。「它也算是生命嗎？」

「它靠著裡面的營養液和空氣氣泡，從一根芽，長出了花苞、開了花。」T說。「就像你我呼吸、進食，和使用電路一樣。如果我是生命，那它也是生命。」

W思索著他的話。當他再度看向T時，他正帶著淺淺的微笑，打量著他的臉。

「那麼，這樣，你覺得你算是生命嗎？」

T的人類之手落在他的胸口，正好覆在他突突跳動的心跳上。

他還沒有辦法完全想通這兩者間的邏輯，但此時看著T溫柔的目光，他似乎覺得答案是什麼，也不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