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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降落〉


　　叶踏在空無一物的高空。

　　包圍他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周遭空空蕩蕩、沉默無聲，失重感使他像在攀爬無形的階梯，每步都踩得戰戰兢兢，生怕一失足便會摔回地面，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瞇起眼，叶凝望著遙遠彼端，像在尋找什麼。

　　他看了很久，直到眼皮酸澀，生理淚水湧出，在不得不眨眼前，似乎有微弱光芒一閃而過，更像是某種錯覺。叶下意識往前追了兩步，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迫。

　　下一秒，他於空中墜落。

　　從夢境驚醒，叶睜開眼，第一反應是看往床頭。

　　那裡睡著個起伏的身影，躺在叶捲起的圍巾間，深色毛線把雪白一團襯得特別顯眼。

　　還在。叶莫名放下心來。

　　他起身，懶洋洋的渡步到浴室刷牙洗漱，然後回到床邊仔細端詳呈現大字型睡姿的生物。那東西不過他手掌大小，有手有腳也有五官，正張著嘴呼呼大睡，嘴角還隱約有口水的痕跡。

　　……迷你人？叶有些遲疑。因為除了人的特徵外，銀白髮間還透出兩根細小尖角，以及──小不點翻了個身，露出一條長長的尾巴。

　　好吧。叶確認了自己的猜測，在他面前的確實就是一隻，小小的惡魔。

　　至於怎麼撿到的，得回到昨天任務結束時。他當時正抱怨著老闆的苛刻，每次獎金到手都只剩下這麼一些，還不夠遊戲課金，嘟囔著幫衣服和槍枝消毒，熟練拆開隨身攜帶的雨傘，把長型狙擊槍扣了進去。

　　完美的偽裝，就像叶這個人一樣。

　　按下電梯鈕，叶若無其事地提著他的傘，中途還撕了一張亂貼在電梯內的廣告紙，離開了大樓。

　　揉成團的高空彈跳廣告被扔出完美的拋物線，名符其實的落下。

　　叶吹了口口哨。

　　殺手在人群中看上去也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隨意在超商解決今天的晚餐，叶提著塑膠袋拐進小巷，打算抄近路回家。他心情很好地哼著不知名的小調，經過每天都會看見的垃圾桶，三秒後，又倒退回去。

　　叶的視力一直很好，能看見目標的弱點，一擊致命。

　　此時他卻突然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在叶認知外的生物坐在垃圾桶蓋上，睜著漂亮的紅眼與他對視，不知道待在這裡多久，外表精緻的小東西身上都有些髒了。

　　他們就那樣互看著，彼此審視。

　　沒有考慮太久，對方眼睛的紅是他最喜歡的顏色。叶伸出手，看似溫和的動作卻堵住了所有退路，然而出乎他預料，幾秒後，手掌便傳來輕柔的重量。

　　捧著小小的惡魔，叶將他放進了襯衫口袋。

　　「吱。」

　　回憶中斷，手指被咬了一口，沒有什麼痛感，反而有些癢。叶垂眸去看，原本沉睡的惡魔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來了，睡眼惺忪趴在他的手指上打呵欠。

　　「這可不是食物。」叶無奈的拎著對方來到餐桌，他也不知道要餵給惡魔什麼，只好倒了點牛奶到碟子裡。

　　惡魔滿臉嫌棄，慢慢吞吞的喝著，奶漬在臉上留了圈白鬍子，看的叶想笑。

　　「你好像不會說話。」叶思索半會，掏出手機調成打字畫面，「總得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吧。」

　　惡魔抬著腳一步步按下。叶坐在椅子上，撐著臉頰看他點出三個平假名，得意走到自己面前，像是在炫耀。

　　叶還是忍不住笑了。

　　「那麼，請多指教，葛葉。」

　　……

　　一個殺手一個惡魔的同居生活意外的相安無事，葛葉是個很合格的房客，不過叶覺得這有部分得歸功於葛葉不會說話。

　　拎起趴在自己臉上睡得正熟的惡魔，叶默默嘆氣。

　　難怪總覺得睡到快要窒息。

　　葛葉的睡眠時間很長，叶還特別幫他弄來一個縮小版king size床，上頭鋪滿柔軟的枕頭，可惜對方看上去還是比較鍾情他的臉，不知道第幾次睡醒後發現身上多了個小不點，叶都已經麻木了。

　　「每天從床頭櫃爬來床上，你不累嗎？」叶戳了戳葛葉軟呼呼的肚子，「其他事怎麼沒見你這麼有動力。」

　　翻了個白眼，葛葉掙脫人類作亂的手，在驚訝視線中張開了小小的翅膀。

　　「……」不知道該不該說早有預料，叶小心翼翼、確認葛葉沒有抵觸反應，撫上了半透明的薄翼。

　　羽毛有些涼、不軟也不硬。叶眨眨眼，感受到手底下血管的躍動。

　　那大概象徵著生命與自由。

　　「……叶さん、叶さん！」臨時組隊的後輩喊了他兩句。他們剛結束一次任務，扣下板機的瞬間，叶看見男人身後美滿的全家福。明明有家庭卻選擇出軌，而妻子發現後也走向極端的復仇。

　　叶不明白，從小生活在組織的他不懂這麼複雜的關係，只需要聽從指令做完該做的事情，便能得到一時的安寧。

　　他是這樣活到現在的。

　　如同踩在泡沫上行走。

　　完成任務後，沒什麼交情的後輩逕自離開了。叶來到附近的商店街，停在一家肉食攤前，猶豫了會，他第一次向裡頭總是微笑的老闆娘搭話：「不好意思，可以給我兩塊……不、三塊可樂餅嗎。」

　　遞來的食物散發溫暖香氣。

　　最近回家時，叶習慣說上一句「我回來了」。

　　聽見他的聲音，葛葉從電視前離開，拍著翅膀栽進叶的襯衫口袋，然後探出頭來，小巧鼻尖嗅了嗅。

　　「葛葉是小狗嗎。」叶笑著把紙袋放下，他估摸著惡魔能吃的東西應該和人類差不多，分了一塊可樂餅到葛葉面前。

　　紅眼閃閃發光，幸福的咬了一大口。

　　臉上掛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微笑，叶忽然覺得現在的生活好像也沒有哪裡不好。晚餐結束，他把掙扎的葛葉抓進浴室洗漱，獲得一個香噴噴又氣呼呼的惡魔。

　　躺倒在床上，叶熄滅室內燈光。

　　希望一夜好夢。

　　……

　　佇立於頂樓，叶眺望遠方的景色。或許是狙擊手本能，他總是站在最高處，打量未曾相識的獵物，將死神的親吻帶給對方，那些人對他而言是任務報告上的一個名字、一段描述。

　　於是他開始作夢。

　　夢裡的他身處高空，周遭沒有任何落腳點，只要踏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他也曾幻想過自己能長出翅膀，但隨時間流逝，現在的叶已經學會等待。

　　反正夢總歸不會太長。

　　然而今日似乎有哪裡不同。

　　「……叶。」手被握住，力量帶著他往前幾步，踏出安全的樓頂。預想中的墜落感沒有出現，叶被牽著走在夜空中，如同一場浪漫的空中漫步。

　　前方的人面孔模糊，叶辨別不出來對方是誰，卻莫名感到放心，任由微涼的手掌帶領他行走。應該可以相信這個人吧……這樣想著，下一秒，叶撞上聳立的廣告看板。

　　「好痛！」
　　「是你太重了⋯⋯對不起⋯⋯」

　　夢境結束在委屈的抱怨聲中。

　　枕邊手機於昏暗房內發出忽明忽滅的光，惹人厭煩。點開發現又是一次任務通知，叶起身，面無表情，只有在眼神觸碰到睡眠的葛葉時軟化些許，他從床底拉出工具，一一裝進背包。

　　身後，瞇起的紅眼注視這一切。

　　這次的目標住在公寓區，叶以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跟在老太太身後進了社區，撬開頂樓的鎖。望遠鏡中，女人的微笑看上去很快樂，纖瘦的身材，卻有突起的腹部。

　　把雨傘拆解，槍枝壓在陳年老繭上，帶來遲鈍的痛感。叶從來沒見過自己執行任務時是什麼表情，但他想，大抵是沉默又可悲，散發腐朽的氣息吧。

　　拉開拉鍊，本想著裝上倍鏡以備不時之需，他卻突然頓在原地。

　　包內，葛葉抱著一枚散落的子彈，對上叶的目光。

　　別開頭，叶以為自己的手會發抖，但他早就習慣槍的重量，原本和平的假象被撕開，竟讓他一時間覺得有些狼狽。

　　沒有人會接納這樣的他。
　　他註定得獨自行走於高空，等待墜落。

　　然後，胸口傳來溫熱觸感。

　　那雙叶羨慕的翅膀拍動，葛葉沒有遠去，而是投向叶的口袋，緊密貼合，幾乎與他的心跳合為一體。

　　噗通、噗通──

　　噗通。

　　離開大樓時，叶沒有帶上那把該死的雨傘，他想著以後雨天要不淋雨要不穿雨衣，沒有第三種選擇。他也再不踏足頂樓，不用高高在上的視角評論他人生命。

　　最靠近心臟的地方裝著叶的奇蹟，沉甸甸的，卻不難受。在超市買了草莓牛奶和一些肉食，他們走在回家的路上，迎向整座城市的光。

　　「葛葉，我們搬家吧，這裡有很多討厭的人。」叶小聲的說：「鄉下也行，哪裡都可以。」

　　只要和你一起。

　　推開家門，叶按上玄關處的電源開關，燈卻沒有反應，依然是漆黑一片。

　　長年累積的直覺馬上意識到不對，拉開陽台門，他往下看去，果然看見一輛熟悉的加長轎車。

　　那是組織清理叛徒的送葬隊伍。

　　來不及走了。腦海中轉過許多念頭，最後只剩下一句──至少讓葛葉──

　　還想著怎麼說明，手中的小東西掙扎著從掌心跌落，叶慌張的想去接，卻發現有熟悉氣息從旁邊靠近。

　　他的身體騰空而起。

　　餘光中，華麗又盛大的羽翼伸展、一振便帶起呼嘯風聲，叶的雙腳踩空，又有點像是夢裡的漫步。

　　窗戶反射中，隱約有個白髮紅眼的身影，腰間的手非常用力的使勁，身上還是那件叶挑的黑色運動外套。

　　感覺到他的視線，惡魔側過頭，撒嬌般的抱怨：「叶，你真的好重。」
　　「但我這次有好好抓緊你喔。」

　　張著嘴卻說不出話，叶愣愣望著被拋在後頭的大樓與天空，以及──惡魔的眼睛真的非常漂亮，如同燃燒中的晚霞。

　　高懸的心臟安穩落回地面。

　　他在飛行、又在降落。

　　……

　　葛葉好早好早就來到這附近，偶爾會有看見他的人類，但大部分都是孩子，童言童語被當成玩笑，誰也不相信真的有個惡魔在這裡。

　　「媽媽說，只有心靈乾淨的人類能看到惡魔。」
　　「は？不是應該反過來嗎，心靈乾淨的人應該要看見天使吧？」
　　「好像是因為……只有純粹的人才能看到最深的黑暗，同時、也容易被黑暗同化。」

　　來到人間前，兄長這樣告訴他。

　　面前經過的人類已經不屬於幼童的年齡，他身上有隱藏的很好，卻躲不過惡魔鼻子的血腥味，長柄雨傘上滿是硝煙，提著一個購物袋，空洞的走在夜晚的巷弄內。

　　這個人類看著自己的眼神很驚訝。
　　也很乾淨。

　　於是葛葉決定跟著這個人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