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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不敢看觀音(十梳歌笙後續)
1.
說起來……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被一劍穿心的女人巍顫顫地走過來,一步一步,一下一下,血嘩嘩地向下流,在她身後綿延出一條小河,她提起拳頭,依舊是巍顫顫的,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身上。
"這個是小師妹的份!"
"這個是三師兄的份……"
"這個是師弟妹們的份……"
下一拳欲要落下,卻只輕輕碰了一下便從衣襟滑開,女人的身體無力地向前傾,從他身側擦過,轟然落地,她近乎呢喃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恨你……"
血腥氣在鼻間繚繞,半邊臉沾滿了從她胸腔濺出的、溫熱的血,他木呆呆地盯着卷縮在地上的她,不禁懷疑是族妹為懲罰他而給予的夢魘,如果是這樣,他以後一定會更聽話,打扮成更合乎族長心意的模樣,所以,能不能讓他醒來啊……
武林盟盟主呆立着,人聲與呼嘯聲漸漸把他包圍起來,他依然神遊天外,除了眼前的她什麼也看不見。
2.
瑞笙小時候很少有機會看到人的面。
並不是他家只有他一個人住,他家滿大的,繞着內宅走一圈都要走上整整一天,那樣的宅第,自然有很多下人奴婢打理,也少不得管理田莊產業的管事娘子,只是,他從沒有見過他們的臉,準確來說,是正臉。
所有人一對上他的臉就會低下頭,恭敬地彎腰把臉藏在陰影裡,他努力抬頭都只能看到或尖或圓的下巴和碧灰黑三色的衣服。
碧為女婢灰為家丁黑為管事,嘿,你看,世家就是有趣,不僅要把人分個三五六等,還要人印成同一個模樣,方便老爺們檢閱。
得虧後來被送去孤雲山學藝,不然這個彼時玉雪可愛的小郎君也只會是又一個鼻孔看人的世家子。
3.
到了孤雲山,他天姿好進境快,舞劍如飛花拂柳的身姿要是讓別的門派看到得直呼撿到寶,但是他師父只會點頭說還行,然後又去抄祖師爺的詩去。
祖師爺的名作甚多,師父獨好《將進酒》,問他也只會說太白仙跡的真啼就在裡面,但是比劍的時候師父漸漸力不從心的樣子令他懷疑他只是想在徒弟面前裝樣子,要他說,直接承認徒弟青出於藍勝於藍不是更好嗎?他不會因為師父打不過他而去做忤逆徒兒的。
"臭小子!"他頭上挨了一記劍鞘,一襲酒風從他身側掠過,熏得愛潔的小郎君鼻頭一皺,然後又有點羨慕地看着師父與友人勾肩搭背,接受再多的世家教育,心底依然羨慕杯酒塊肉一諾輕生死的情義,他暗暗希望出山時也能像師父一樣結識到能令他赴湯火輕生死的朋友。
但是……不過……師父這個朋友,好像是個出家人來着?拉着出家人飲酒什麼的,會不會不太好?
少年想了想,決定忘掉眼前的一切,等大師酒醒了再纏他着說《龍淵傳》。
4.
山中無歲月,他從小豆丁長成一劍在手天下我有的輕狂少年,滿心想着拳打飛俠腳踢風神大戰蒼松劍客再與他們不打不相識地結伴遊江湖,當然,美貌紅顏也是必不可缺的,上天既生就他一副好相貌,他必要與一位乃至好幾位佳人來一段可歌可泣的戀曲,才不負上天給予的餽贈。
越想越是樂癲癲的他忍不住輕笑出聲,全然看不見師父嘴角抽搐的表情,他忍了又忍,說。
"拿去。"師父塞了兩張字畫給他,是他自己寫的《將進酒》和《俠客行》,筆跡蒼勁有力稱得上是好墨寶但是他師父只是個默默無名的江湖人更是個連功名也沒有的書生,這字絕對是賣不上什麼錢的。莫非是師父希望他借用家中的名聲替他宣揚墨寶?這個好辦!有弟子服其勞!您的真跡將會伴隨我的名聲響徹雲霄!
"夠了!你少看那些騙愣頭青的下三濫東西!什麼王霸之氣一振兄弟納頭便拜女人嚶嚀一聲倒入懷中!假的全是假的!是窮書生為了恰飯和做夢寫出來騙你這種小年青的!你真是信了那日沖在最前面做人家的炮灰不要怪我沒提醒你!"
罵完一通後師父運功調理內息,接着說。
"我老實對你說,我本來是不打算收徒的,要不是欠了某人一個天大的情,你斷不可能入我門下。這些年來我看着你長大,你雖然不免有世家子的小毛病,但是心中一片赤誠,是難能可貴的赤子之心,眼看你要出山門見風雨,為師有一番話想對你說,你記也罷不記也好,權當完了我們的師徒情分。"
"在江湖裡,手中無劍萬萬不能,但是手中有劍都要想想你持劍的理由是什麼。劍,君子之器也。不是吟兩句酸詩講兩句大話就是君子,你家學淵源,無須我多講你也知道君子的準則是什麼,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到就是另一回事。送你兩幅字,也只是希望你明悟祖師爺的教導,他想教導我們的一切,已經在他的詩裡全說出來,你將來要是讀懂了它們,為師都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為師更希望你成為《俠客行》裡的俠客,無愧己劍,無愧於心。"
言畢,他擺擺手,不再言語,示意少年下山。
他永遠不知道,在他離去後,師父高唱《臨路歌》逐水而去,棄了這個他不得不借酒消愁的濁世。
5.
出山後家裡傳來飛書,把他喚至南陽杏花林。
杏花林中杏花仙,恰似楊妃更勝嬌,這般光艷動天下的美人一瞬間迷花了他的眼,以致沒看到少女毫不掩飾的厭煩,她屈指一彈,粉英片片的仙境變成毒蟲橫生的泥澤之地,處處長滿高蓋雲天的巨木,綠森森的葉冠把頭頂的天空蓋得嚴密密,只留下絲絲縷縷的光,林中間有鴞叫蟲嗚,一雙雙綠螢螢的獸目對他虎視眈眈,於泥淖行走時不時有長蟲從他腳旁滑過,發出嘶嘶聲挺身作攻擊狀,他揮劍,他縱身,留下一地屍骸後又回到原地,那些被砍殺的野獸甚至維持着無頭的身軀在他身邊遊走發出尖銳的嗚叫,風聲呼呼獸影綽綽,一切光怪離目得直教人生出墜入阿鼻地獄之感,他受不了,再也受不了,手一鬆,孤雲劍滑落,他閉上眼作引頸就戮狀,忽地一聲輕笑,把他從地獄帶回人間。
6.
境仍是仙境,人仍是美人,他單膝跪伏作垂首狀,杏黃的衣擺從他身側拂過,帶起陣陣香風,他卻再無勇氣拾頭一望。
7.
大抵是當初的豪言壯志說過頭,老天爺要他栽個跟頭長長記性,自杏花林後他陸續向江湖有名的美人求愛,先是畫中仙華仙兒,被她劈頭蓋臉一頓罵,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人言建功立業方可成家立室,你未有寸功就開始想入非非,以為自己長了張兔兒臉就能討彩,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東西,莫不是想用這張臉兒傍上個美貌富貴娘子吃軟飯?此等不事生產的米蟲最惹奴家厭煩!滾!少來污奴家的眼!
再來是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稱的奪魄幽蘭夏候蘭,還沒有靠近就被扇了一巴掌,若非敗絮功自行運力卸勁,他的頭能被扇過稀巴爛。
接二連三的挫折令他對自己的容貌失去自信,正當他臨水作鏡端詳自己有什麼地方長得獐頭鼠目的時候,一陣兵戈交接聲引起他的反應,凝神一聽,聲音是從別派留學的客間傳來的,縱躍幾步藏於暗處,一看,豈有此理!三個大男人竟然恃眾凌寡欺負一個女子!成何體統!且看他以一敵三伸張正義!
結果他一冒頭,三個人發瘋一樣沖着他的臉打,連自己中門大開也顧不得,只知道高呼打死你個恃靚行兇的小白臉,被唐門的姐妹冷不防地用飛梭擲向肩井穴,此穴乃手少陽、足少陽、足陽明與陽維脈交會之處,一旦擊中,半身麻木,此等大穴按理在戰鬥中定然會好好迴護,只能說此三人過於不理不顧,以致露出此等破綻。
三人倒在地上互相指罵,不一會兒哭哭啼啼地跑掉了,身旁的姑娘向他抱拳作揖口中言唐門趙活,謝少俠出手相助!他正要客套幾句,姑娘一抬頭,他就被這張世間罕見的面容震懾了,要先在體內運一個小周天才能回話。
8.
姑娘倒是沒有計較他的失禮,依然溫和地等候他回話,他心中慚愧,一邊暗罵自己以貌取人真乃腌鑽俗物,一邊好奇問為何她會與三人打鬥起來,崆峒四派明爭暗斗,罕見同仇敵愾之時,更莫提是三個男人圍毆一個姑娘這種無恥行徑,總不會趙姑娘是大奸大惡之輩,那三人其實在除魔衛道?
她搔搔臉,用一種無奈又習慣的口吻說︰"這個……因為我長得醜吧……哈哈……"
不是吧?!趙姑娘雖然容貌欠佳,但是縱觀宋金蒙西夏大理等地,也沒有因為貌醜就可以隨意殺人的案例,她若是不想講,大可不必這般胡弄他。
想着想着,紫玉似的眼睛比平時更亮,鼻子無意輕哼一下,本應惹人厭的舉動因為俊俏的面容而顯得宜喜宜嗔,特別是那雙燕子眉,稍稍一皺便顯出無限風情,倒不像在責怪對面人而是向心上人撒嬌一樣。
對面的趙娘子見此亦不能免俗,只好再溫言細說一番。
"我與飛天門的小梅姑娘交上朋友,那幾位仁兄認為小梅身份貴重,不應該和我這種微賤之人結交,而我不認同,雙方就用拳頭說了一番道理,多虧瑞少俠幫忙,這次道理是我說贏了。"
她的神情三分無奈三分習以為常四分漫不經心,沒有澆滅他心頭的火氣反而使它更旺盛起來。
這不是欺負人嗎!他堂堂孤雲山少掌門!豈能對欺善怕惡的行為坐視不理!這位趙姑娘雖然容貌不佳,品性卻遠超那些小人,擇日不如撞日,他瑞笙今日便與趙姑娘組個江湖名號一起闖蕩江湖,好叫世人知曉什麼叫莫欺少年窮!
越想越甘美暢快,瑞公子用熱烈的眼神對趙姑娘發出請求。
"瑞某初出江湖,對趙姑娘以一鬥三的豪氣心生仰慕,想和你一起同遊江湖闖出名號,好教江湖知曉我孤雲山和你唐門有一顆熠熠新星正在誕生!"
"蛤?!"
"生活雙俠!就叫生活雙俠!取你我名字組成,教人一聽便知道指的是你我!"
"等等?!聽人說話啊!我沒有答應你啊!"
日後在平涼府打出一片天的生活雙俠,就是在這種比諧劇更好笑的場合誕生的。
9.
理想中的江湖是怎樣的?是鮮衣怒馬,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是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世外高人,是大俠們永遠光鮮亮麗的戲台人生。
話本從沒有說過錢包被摸了怎麼辦,衣服髒了沒有新衣服可以換洗時怎麼辦?遇到毫無武功的潑皮無賴胡纏蠻搞要怎樣做?更不要說原來浪跡天涯一點也不帥氣。
被雨水泥土蟲子弄個灰頭土臉,以及打了野味卻因為火摺子濕了無法做熟食就算沒濕也不知道要掏洗內臟的瑞小公子終於被一連串的打擊弄得吐魂兒,被硬拉着的唐門雜魚趙姑娘看到此情此景,眼角一抽一抽地一邊嘟噥哪裡來的嬌氣小少爺一邊認命地開始生火做飯煮湯藥順帶脫了他的外衣內裳只留一層中衣把人拖過來取暖。
10.
香……很香啊……
迷矇矇地睜開眼,火舌不時舔舐柴木發出劈啪聲,懸在上方的小鐵鍋咕嚕咕嚕地散發出迷人的香氣,不遠處幾根木棍搭成的架子晾着兩件衣服,它們看起真是眼熟……是我的衣服啊!!小郎君低頭一看,身穿中衣的慘裂情景令他面色發白捉緊衣襟,像個被侮辱的小娘子一樣瑟瑟發抖起來。
"你醒了!"低啞柔和的女音響起,趙姑娘……不!女淫賊拿着一個碗靠近,他想與她同歸於盡偏生四肢發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靠過來,她以手貼額,低聲說高熱雖退,仍有餘熱問他感覺如何,他一聽就知道自己想歪了不由對自己又氣又惱,吱吱吾吾下被她以為自己病到口齒不清,乾脆心一橫,讓他依偎在懷裡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肉湯。
隔着幾層衣服依然能感受到綿軟芬芳,喂入喉間的肉湯鮮美咸香,暖意和睡意漸漸熏上來,在把藥飲完再睡的勸慰聲裡,沉入溫柔鄉中。
11.
"我直說吧,你到底是怎樣活到今日的?靠武功嗎?"
"……家中自會安排飯食,在師門裡雖無人近身服侍,日常衣食會在早晚出現……"言下之意他是含住金湯匙出生,五谷不分的大少爺。
"……不要逼我動手打你……"媽的!人比人氣死人!
"呃……這個……衣服……"已經穿戴好的小郎君一張白玉小臉飛上兩片緋紅,紫玉似的眼睛能滴出水來,可惜醜娘子在照顧少爺的過程中已經娘心似鐵,不再為美色所動,反而勸慰起他。
"阿笙不用放在心上,荒郊野外能去哪裡找醫館,為了禮教要人去死是腐儒才幹的勾當,你放心,我肯定守秘密不妨礙你娶美嬌娘。"
"不是,你說反了吧?還有,為什麼話題突然轉到美嬌娘身上啊?"
"因為你在夢裡不時吐出幾個姑娘的名字,'華姑娘!我不是!夏候娘子!等等!魏掌門,瑞某對你仰慕而久……'哥們,不是我說你,仗着臉勾三搭四會被我大師兄和錦香宮找上門啊!"
"……我才沒有!我要是長得好……那會次次都讓人拒絕……"
"我要打你了!我真是要打你啊!"
12.
和阿活在一起永遠是數不清的快活。
從暗中下藥讓踢寡婦門的潑皮在村長家門口脫光衣服大叫我是龍陽我專好五十歲以上的男人,到搗破仙人跳集團順勢揪出逼良為娼的土豪劣紳,再到教訓強迫一縣百姓用賤價賣糧自己高價賣出、迫到豐收年的農民不得不賣兒鬻女的糧商,他們那次來一出裝神弄鬼,他扮神來她裝鬼,先用藥使人終日昏沈,再以迷煙誘他生出幻覺,在他神智不清之際阿活假裝為索命的無常,口稱他雖陽壽未盡,然屯積居奇迫使數十戶人家破人亡,他們到了地府向閻君告狀,閻君派吾來向爾索命!接着,他白衣飄飄地拔劍怒喝,一番纏鬥後她唬弄糧商如果不交還糧食給村民,她會如實向閻君稟報,再派牛將馬帥前來,他亦表示一時失策不知爾竟是罪有應得,願向陰曹承諾監督還糧之事,若不從,斬。
次日在瑞笙的監督下糧商苦着臉向每家每戶還糧,縞衣劍少見義勇為的美名開始在江湖傳播,阿活的名聲卻有些微妙,傳言中不乏對她的譏笑和捏造她糾纏他的桃色緋聞。他大怒,在茶棚向阿活發誓定要把造謠的人斬了,她噗嗤一笑,狠狠嘲笑他。
"哎呀!我的小少爺!這種事從來越描越黑,你當他們真是覺得我們有一腿嗎?他們是看你不爽,又找不到下嘴的地方,才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來亂。嘴長在人身上,你改變不了的,隨他吧。"
"他們把阿活你說得!"面皮薄的他終究說不出那種淫詞穢語,咬牙接着說。
'我從不覺得你有不好的地方!就是與你成親又有什麼不好!"沖口而出後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他像個小娘子一樣紅着臉,又忍不住看她的反應。
她先是一愕,然後拍桌大笑,一邊大笑一邊說︰"哥們夠義氣!但是你前兩日才偷瞄小梅啊!"
看到她全然不把自己的話放在心裡,心裡像打翻了調味瓶一樣五味雜陳。是我長得不好看嗎?也有不少娘子看到我便羞答答甚至眉目傳情啊……還是我長得沒有阿活的師兄好看?飛俠與辣手相公是江湖有名的美男子,她出身唐門,定是看慣了他們,覺得我只是毛頭小子……
連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他愛看美人,偶爾也會幻想和美人談纏綿悱惻的戀愛,不過,若有了美人便不能與阿活一起快意江湖,美人和戀愛似乎又不太重要了。
不過,有件事更重要。
阿活有一點說錯了,他是管不了別人的嘴,但是死人是再也開不了口的,管不了天下人的嘴就把在他面前胡說的人斬了,斬的人多了剩下的人就自然學會閉嘴。
13.
離別的時候總是來得特別快。
江陵告急,在崆峒留學的各派弟子要去馳援師門,她自然不例外,他們行至山下,灰撲撲的瘦馬腹側已經系好行裝,她飛身上馬勒韁繩,向東而去。
那時夕陽西下,女子與橘紅的光融為一體,他突然運起龍吟功,高聲道。
"阿活!我會成為天下第一的大俠!比龍大俠更厲害的大俠!我會到處宣揚生活雙俠的名號!讓所有人知道我們的厲害!我會去唐門找你!到時我們再一起去冒險!我們要遊遍大江南北!讓所有話本爭相寫我們的故事!"
她應該是聽到的,因為與夕陽融為一體的她舉起手豎起姆指搖了搖,他的心定下來,期待下一次見面。
14.
他開始沒有阿活的江湖生活,與各門各派的高徒交上朋友,上臨安,下嶺南,入苗疆,殺狗官,拔匪寨,除魔頭,也談上了他當初不時幻想的與一位乃至好幾位佳人譜就的戀曲。名聲有了,美貌紅顏有了,杯酒塊肉的江湖氣也感受過,它們是極好極好的,只是,他總覺得缺了什麼,夜裡無人時偶爾會有難言的悵惘湧上心頭,身邊明明有很多歡聲笑語,他笑着笑着,有時又會不想笑,他是縞衣劍少,他是瑞少俠,他是瑞兄,他是瑞郎,瑞笙呢?瑞笙是誰?
他突然覺得很累,怡好族長傳信,叫他上唐門求親,習慣性服從的他向一眾好友辭別,臨行前,一位老哥哥對他說了一番話。
這位老哥哥與王法王有點相像,武功固然萬萬不及,言談做事卻有兩分他的氣度,他心中欽佩王法王,對他自然多信賴兩分,老哥哥灌了一口黃酒,說。
"我直說吧。雖然人人都笑你風流,但是我冷眼看着,你不像貪花好色之徒,與幾位娘子的糾纏,也不純然是男女之情,你現下向唐娘子求親,我先向你道喜,祝你抱得美人歸,但是,我希望你想清楚,你真是想與唐娘子或者你過往認識的紅顏共度一生嗎?一時與一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單靠激情是無法廝守一生的,更不要說你對那些姑娘連激情也有幾分欠奉,成婚是兩個人一起過日子,不要為了別的東西害人害己,生活是你自己的,走岔了你哭也哭不回來。"
他說的每句都對,但是生活從不是他自己的,他只能笑笑,往唐門去。
15.
他坐在正心堂,悔到腸子也要跑出來。
迎娶唐掌門的掌上明珠和迎娶阿活的師妹對他而言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早知如此就應該多問問阿活在唐門的生活,而不是只知道嫉妒唐大俠和唐二俠的相貌,他甚至暗暗希望唐姑娘看不上他,這樣他既可以交差又可以繼續與阿活打鬧。
不過,依他看唐姑娘也看不上他,這親大抵是結不成的,這個想法令他舒一口氣,面上的笑意也真誠了幾分。
嬌小的少女牽着阿活的手回到正心堂,她的眼睛在每位求親者身上都停留了一會兒,最後落在他身上,眼神相接的那一刻,她柔柔一笑,低聲對唐姑娘說。
"阿笙是最好的,選他吧。"
那一瞬,他聽到的是︰"阿笙是最好的,我要嫁給他。"
16.
到最後還是娶了阿活的師妹,一路八抬大轎迎回瑞府。
婚宴上他飲了很多酒,人人都以為他喜不自勝,善意地勸他不要飲太多,推搡着把他趕入新房,帶走一地笑聲,只留下他與唐姑娘沉默以對。
又有誰知道,他飲的不是酒,是眼淚,為什麼要到了今日,要到了這一刻,才讓他明白他想要的人從來只有一個,而這個人已經是他不能觸碰的存在?
喜秤挑開了喜帕,新娘冷默的面容與他靜默的情態相交輝映,令人生出一種錯覺︰
【此地非喜堂,紅布似素裳,欲問嗩吶為誰唱,燭淚盈盈淚兩行。】
17.
他過上三妻四妾的日子,卻從無一天鬆快的日子。
每天被夫人們當成娃娃爭奪,多陪某位一刻,餘下幾位馬上在飯桌上鬧起來,不是動武就是夾槍帶棍地說話,獨處時也會暗暗要求比別人更高的地位,好讓自己能名正言順地踩下別人一頭。
他的天!他根本不敢選出一位正房夫人,正房按禮法是八抬大轎娶回來的唐姑娘,但是,其他人若肯認禮法,又何必天天鬧夜夜鬧,她們爭的不是名份,是他心裡的第一位。
而他的心已經給了某個人,再也分不出那怕一角。
他看着那些或嬌美或艷麗或柔婉或冷艷的面容,她們曾經是英姿颯爽、神采飛揚、才華更勝男兒的奇女子,現下再跋扈再橫蠻的舉止也難掩卑微惶恐,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作孽,是他害了她們,如果她們沒有遇上他,一定能過上更美好的人生,所以,為了贖罪,他要好好扮演瑞郎,讓她們得到片刻的安寧。
18.
他終於搞砸了一切。
帶上唐姑娘見阿活時他什麼都沒想,他只是想見她,想知道她近況如何。她見到他們很高興很高興,露出了當初和他一起闖蕩江湖的笑容,又一拳打在他身上,說他不懂得做唐門女婿,沒有養胖她的小師妹,要跪在搓板上學習如何做一個唐門女婿。
唐門女婿四個字把他從天堂帶回人間。
他不再是可以與她隨意打鬧的瑞笙,他是她師妹的丈夫,是很多人的丈夫,一切都變了,再也回不了從前。
然後,他要怎樣對她說出這個事實?
他要怎樣對她說,我與默鈴結親後短短五個月多了六房夫人,大家地位平等不分大小,我會同等地愛着她們你不用擔心默鈴被薄待。
這話要怎樣說?這話怎麼能說!他想像一下自己都覺得噁心,偏偏做下這等事的是他自己。
天邊飛來仙謠的聲音,替他說出了一切。
19.
他們再一次像當初一樣靠得極近。
她的氣息吹在他的臉上,近到他能數清她眼瞼上的每一根睫毛,黑亮的眼裡全是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聽到自己在說︰"自與默鈴結親以來……重遇了當初在江湖認識的幾位紅顏知己……"
他看到她拔出劍,眉梢眼角再無往昔半分情義。
他看到她像垂死的獸一樣低聲嘶吼,聲聲句句都是逼他決生死。
他感受到淚滑過的臉頰的觸感,聽到每一聲懇求都語帶咽哽。
他看到自己為了保護身後的夫人們不得不拔劍,看到唐姑娘掙開她的手向他走來,看到她的表情化作絕望的癲狂。
他看到、他看到、他看到……
無論他看到什麼,最後只看到世界的瘋狂。
這個人世,一定是瘋了吧?
20.
人生是一步接一步的瘋狂。
出於洩憤在風雨山大殺特殺的他被推舉為武林盟主,第一件商量的大事竟然是剿滅唐門。
什麼風度什麼君子禮儀通通飛到天邊,他環視眾人,一字一句問。
"你們叫一個唐門女婿,領頭去剿滅唐門,剿滅他的岳家?"與他視線相觸過的人沒有一個不低頭,沒有一個敢說大義滅親的屁話,但是他們同樣不肯收回話,只是默默地盯着酒杯不說話,他盯着或黑或白的頭顱,像看到黑到發綠的蒼蠅和白胖胖的蛆蟲,他忽然感到胃裡一陣翻騰,連忙走出門外嘔吐起來。
他倚着牆嘔啊嘔,苦綠的膽汁開始嘔出來,手邊遞來一盞暖茶,接過,倒入嘴裡粗魯地用袖子擦嘴角,才知道向對方道謝。
遞茶的是李幫主,他也是支持打唐門的一份子,瑞笙面色一冷,欲拂袖離去,說話結巴的李幫主平靜地說出一大串連貫的話。
"盟主,無論您願意還是不願意,甚至要反戈幫助唐門,我都會率領幫眾支持武林盟攻打唐門。不是為了大義這種狗屁話,所有支持打唐門的人有個屁的大義可言,我選擇武林盟,是因為我弱它強,阿狗為了趙姑娘投了唐門,我頭一個攻上山門,好歹能保住阿狗的命。瑞少俠,你是大俠,趙姑娘都是大俠,我認識的唐門中人全是大俠,但是俠這個字是不能當飯吃的,我身後有數千幫眾,半數是老弱婦孺,他們要吃飯,他們要活着。我做人,他們去哪裡活?我若是做狗,我們起碼能趴在別人腳邊舔一口飯吃。所以……"
他露出一個比笑更像哭的笑容。
'瑞少俠,我現在要去做狗了。'
21.
出發前的一日,他跪在南陽杏花林,把頭貼在地上,求族長指點迷津。
殺誰都可以,斬多少人都可以,只要阿活能活下去,要他斬了全唐門的人也沒問題。
他跪了很久很久,只得到仙人的一聲輕嘆。
22.
到最後誰都不能活着。
阿活死的那一日,他和唐默鈴一起殺了很多人,在殘肢血雨中,他的劍舞得一次比一次快。
所有想碰阿活一下的人都要死,所有人都要為阿活陪葬,被靈犀和南溪聯手帶走前,他隱約看到有人帶走阿活和唐默鈴,滔天的怨怒蒙上他的心,他是誰!他怎敢!她是我的!阿活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死在她身邊!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我要把阿活搶回來!
剿滅唐門的這一天,名為阿笙的少年徹底死去,活下來的是一位名為瑞盟主的白衣魔頭。
23.
所有的魔頭都會得到妻離子散的結局,他也不例外。
靈犀走了,回到苗疆做新的蛟龍妻。銀飾蛇瞳的苗女是這樣說的。
"我可以去爭去搶,做你很多女人中的一個,卻不能忍受你心裡沒有我。我要怎樣去跟一個死人爭?你告訴我啊!瑞笙!你告訴我啊!"
南溪死了,死在他劍下。身穿藍色旗澳的百越女劍客如是說。
"我畢生追求者唯有劍,你讓我看到天下間最強的劍,我必要一試,出劍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仙謠走了,為了大宋和親蒙古。手執團扇的郡主這樣說。
"我曾經做過夢,但是到了夢醒的時候。多謝你給過我一個夢,永別了。"
有詩死了,死在醫治病人時染上的瘟疫。青灰衣裳的醫師如是說。
"抱歉了,我是個狡猾的人,當初和你一起是為了不用相親和無限的醫療支援,所以不用難過,你已經足夠難過了。"
你看,把心給了一個空心的魔,得到的只有淚與悲,所以,我們下輩子不要再相遇了。
24.
開始有人求他出手解決唐布衣和唐默鈴。
他當時半倚在軟塌上飲酒,聽到他的請求嗤笑一聲,酒水半濺在胸膛上,微醉的眼斜睨他,笑問為什麼。
"兩個魔門餘孽殺到江湖一片腥紅血雨,比當初帶頭的醜……"話沒有說完,人已經倒下,喉間溢出的血灑滿大食來的羊毛地毯,他搖搖銀鈴,一排靜默的僕從抬屍鋪毯焚香一氣呵成,他又倒了一盞酒,暗想還是殺得不夠多,竟然有人還敢在他面前提阿活。那些骯髒的嘴巴不配說她的名字。
這些年來,凡是有人敢提趙活,他見一個殺一個,不論是讚美還是辱罵,提她者死,江湖漸漸安靜下來,學會做他腳邊的一條狗,反正只要他好好做瑞杏交代的事,這些小事她從不管的。
龍腦與空氣中殘留的腥香混成催人入睡的香氣,他半昏半沉地入了夢鄉。
25.
他不是沒夢過她。
他夢過他們在崆峒行俠仗義的快意時光,他們揚名天下終成眷屬,生活雙俠成了神仙俠侶的代名詞。
他夢過他上唐門求親,八抬大轎娶回來的是阿活,他們被翻紅浪好不快活,鬧到一大早才像對交頸鴛鴦一樣睡着了。
他夢過阿活沒有死,成了他的囚徒,他像個畜生一樣用唐默鈴威脅她強逼她,讓她做他的禁臠,終生只能見到他。
那些夢一開始還能看清她的臉,後來逐漸變得模糊,他嘗試過用丹青繪下她的身影,卻發現自己畫不出她的臉,他呆坐在一堆宣紙中,發出痛苦的嘶吼。
你恨我恨到連你的臉都不願意我記得嗎?!
他從此害怕夢,害怕到每日酗酒才敢入睡。
但是今次不同,他們回到那個談論生活雙俠緋聞的茶棚裡,阿活的臉無悲無喜,卻比過去任何一個夢更清晰,他哭得像個孩子,抱着她的腳求她原諒,她只是對他說。
"瑞笙,我沒有原諒你,但是你應該醒了。"
26.
夢醒了,他拿出塵封已久的孤雲劍,走到唐默鈴居住過的庭院,天上的銀月冰冷又無情,兩道一青一紅的影子冷幽幽地望着他,他拔劍,笑得無比癲狂。
阿活你看,你的大師兄和小師妹來找你了。你在下面一定很寂寞,我送他們去陪你。你要恨我,一直恨我,化為厲鬼纏住我,從地府出來索我的命,我的命是你的,除了你,沒有人可以拿走。所以,你一定要來找我。

從此不敢看觀音(十梳歌笙活篇後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