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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把青梅嗅



“師兄,時間已經很晚了。”

正值六月時節,酷暑難當。唐門頂上的天身著淨藍衣裳,袖口滾了連綿的霞邊,拂上高矮屋簷。制服與天一色的弟子們剛結束訓練,正在練武場上閑坐著擺龍門陣,三三兩兩的談話聚在一塊兒,仿佛喧鬧的濃雲憑空而降。那雲由大院裡遙遙遞過來,浸透滿山翠綠,沉進唐錚耳朵裡,就只剩輕煙似的一縷了。

唐錚就這麼在杏樹下站著,一路聽著那齊整的操練聲化作閒談。他的脖子已仰了許久,酸疼得很;剛才那話也不知勸了多少次,嗓子都被這短短幾個字磨得冒煙。不耐的心緒隨著頸後細汗一同源源不絕地淌出來,滾進領子裡,洇濕後背,將衣料與皮膚黏得難捨難分。

唐錚按下喉嚨裡的歎息,咽著沒剩多少的唾沫,又喚了一聲:“師兄——”

葳蕤青葉裡平白無故飛出個黑影,唐錚躲閃不及,只能任由它在眼裡放大,正中眉心。唐錚吃痛,被打得差點撅過去,皺起眉頭,舉高了手在腦袋上揉。那暗器咕嚕嚕滾下來,緩緩碰了腳,他低頭一瞧,不出意外的,又是顆殘缺不全的杏。

自己在這兒杵了半個時辰有餘,雖沒叫動那人隨自己回去,身周的物件倒攢了不少。左一枚,右一顆,杏子零星墜了滿地,都遭牙齒咬過,滿地青黃。

照理說,一般人若嘗了第一個杏,覺著酸得沒法進嘴,再望著滿枝的未熟顏色,便不會再試第二口;可樹上這食客像找不著甜滋滋的那枚就不甘心似的,不僅一個接一個地嘗遍了,還將它們都擲下地來,仿佛有了牙印,那些杏子被迫幼年離家,遭人棄如敝履,不行植物天職,反當暗器使用,便都合情合理了。

唐錚頂著腦門上的紅印,抬起頭來:“好吃嗎?”

枝葉間有人豪橫地呸了一聲,嚼爛的果肉噴吐而出,啪嗒掉在身前。順著它來時的路回溯過去,隱隱能瞧見有個小身板倚在樹幹上,長袖拖曳,一條短腿也正跟著袖子落下來,在眼裡晃蕩。

雖看不清此人具體情狀,可掛在樹枝上的廣袖破了半邊,血腥氣也揉在滿地果香裡,軟綿綿纏在鼻端。唐錚道:“師兄,我知道你受傷了,和我回去,我給你治。”

沒誰應答,那條腿仍心不在焉地垂著。

唐錚朝他伸手:“我的醫術最近精進了,不會再像從前一樣把你弄疼了。”

沾著口水的果核大發慈悲地從樹上落下,饋在唐錚手心。

唐錚面不改色,翻手將它扔遠了。“別吃啦,沒熟的杏子吃多了,會拉肚子的。”

沙沙聲響,唐布衣披掛一身殘枝爛葉從杏樹上跳下來,趔趄幾步,負起一隻手立著,瞪了唐錚一眼:“你幹嘛不早說!”

唐錚道:“你沒問我。”他再次伸出手去,把被果核弄髒的掌心在唐布衣那吊著的半截袖子上擦了一擦,而後懸在他腕下。“我先給你診脈,看你情況如何。”

“不用。”唐布衣把兩手都縮回背後,沒接他的茬。

唐錚耐心道:“你臉上身上能看見的傷就有好幾處,許是失血過多,剛剛輕功也用不穩了。還是給我看看吧。”

唐布衣撇下嘴,來回踱步:“我說師弟呀,師父都不在這兒,現在擱我面前裝乖,也沒什麼用的啦。還是說,你演的這出相聲,名字叫兄友弟恭?”

唐錚只是道:“你是大師兄,唐門未來與你相系,即便師父不在這兒,我也得記著他老人家的囑託,盡到師弟的責任。跟我回去治傷吧,師兄。”

這話直白誠懇,唐布衣似被說動,面上轉陰為晴,向唐錚走近:“你說得對,你給我治傷是師弟的責任,我合該被你治好,也是師兄的本分。謝謝你呀,師弟。”

唐錚松了口氣,點點頭:“嗯,回去吧。你昨晚一夜未歸,師父擔心得很呢。”

他旋身欲走,卻被人從身後拽住了。唐錚扭過頭去,見唐布衣正攥著他衣角,雙眼亮晶晶的:“師弟,你辛苦了這麼久,我心裡也覺得有點對不起你。我給你送個東西當賠禮,這之後咱倆就好好做朋友,行嗎?”

唐錚向來不大擅長接受他人善意,而當它來自剛還將自己好生折騰一番的唐布衣時,便更是如此。他下意識想拒絕,可思及唐布衣好容易聽了勸告,若現在落了他面子,不知又要生出什麼變故。於是唐錚點點頭:“那多謝師兄了。”

唐布衣燦爛一笑,從身後拿出包在袖子裡的手,伸展五指,讓裡頭的東西掉入唐錚攤開的掌心。

遍體棕黃,滿身細刺的毛蟲,正在白淨幼嫩的手掌中弓著身子蠕動。它緩緩爬向指尖時,背後齊整的黑色斑點,也隨之密密麻麻地扭作一團。

唐錚低頭看它,兩側太陽穴突突跳躍,血管扯得腦內激疼。他抿緊唇瓣,包覆其中的牙關咬得死緊。被歪著腦袋的唐布衣看了半晌,唐錚才勉力壓住翻湧的怒氣,盡力不讓聲音聽起來像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謝謝師兄。”

唐布衣笑道:“喜歡嗎?”

唐錚忍下把這毛蟲一巴掌拍到他臉上的衝動:“喜歡。”

話音落地便如幕布扯下,唐布衣隨即拉了臉,強行拍響了這出兄弟戲碼的驚堂木。情緒在他面上來去自如,此刻生起的氣與前頭露出的笑一樣突然。唐錚心中帶著疑惑的煩躁,只覺這人翻臉如翻書,懶得琢磨哪句話又得罪了他。

“算了吧。”

唐布衣喉管震動,撇去了那些故作的高亢情緒,雖只是孩童的稚嫩調子,臥在耳中,卻有幾分冷意。“我不是在送你禮物,我是在欺負你。”

唐錚握住了放在身側的拳頭。

“明明你自己也不喜歡,為什麼非得勉強?不想找我卻還要來找我,覺得我很麻煩但還裝作什麼事兒都沒有,厭惡我送的東西還要說喜歡,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假惺惺的——”

啪的一聲,將話語從中劈成兩截。那只剛還乖巧地展開,預備接他好意的小手火辣辣扇來,打得唐布衣歪過腦袋。青綠汁水四濺,紅彤彤的巴掌印裡嵌著幾根黃黑毛刺,把唐布衣一張臉都給紮透了。

唐錚面色通紅,氣喘不定,捏緊的拳頭裡,混著汁液的細刺陷入指尖。“你討厭我?你覺得所有人都求著你,拉著你,要你當這個下一代的首席弟子,連我也跟其他人一樣得討好你;而你把那些逢場作戲都給看穿了,清醒得很,是不是?”他抬起發抖的手指,“你是個天下第一的蠢貨,最沒資格當大師兄的,最該被討厭的人就是你!”

唐錚向來安靜內斂,少有如此生氣的時候。唐布衣半邊臉還痛著,聞言咧開了嘴,不知是怒是笑,哈了一聲:“總算說實話了,終於不用在人前裝那乖師弟了,是不是?我說你這人假惺惺的,有哪裡講錯了?你受不了我,我還受不了你呢!每次聽你在那邊心不甘情不願地叫師兄,我就反胃,早飯都吐出來兩斤!”

唐錚氣結,沒來得及反駁他這飯桶哪能裝下兩斤,舉拳就打。唐布衣雖受了傷,武功到底比他高出許多,肩膀一偏,就將他招式避過,定直了身子,也拿拳頭回敬過去。唐錚躲閃不及,用臉生生挨了。好在唐布衣流血不少,力有未逮,沒打掉牙齒,只蹭破了他的嘴唇。

唐錚火冒三丈,也不管自己這番出來是尋他做什麼的了,咬著染紅的下唇,出手便往他綿軟處揍。唐布衣自覺看穿他套路,想抓住師弟腕子,唐錚小臂順著他手背一繞,拳頭就擊中了下腹。唐錚氣力雖小,鉤骨卻正嵌上唐布衣制服裡的傷處,惹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唐布衣吃痛,順勢倒退兩步,趁唐錚鞭長莫及,舉著手飛身過來,將他猛地一撞,使身下那人後腦勺著了地,兩人就此扭打糾纏,一同陷在柔軟深長的夏草裡。

二人你壓過我,我摁住你,終是唐布衣仗著自個兒結實些,按下對方肩膀,欺身在上。唐錚身軀動彈不得,抬手擒住唐布衣大臂,對準了他衣料上的破損,把指甲朝裡嵌,掐進肉裡。細細血線順著月牙形的印子伸下來,纏在唐錚指頭上,扯得唐布衣嘴角扭曲。

逆來順受已久,而今終於撕破臉皮,無論是對於極樂教或是唐布衣,唐錚都頗有點報復的快意。他冷哼一聲,掖著那點秘密,將剩餘的心頭話語傾吐而出。“你坐在這位子上,我當然就只能這麼叫你!要不是有掌門的囑託,你以為我願意管你嗎?”他話到最後,就著唐布衣因疼痛而放鬆的雙手,翻身起來,向他臉上被毛蟲刺透的半邊一拳打下去,綠色汁水黏上指節,“總是端著這麼一副天底下老子最慘的做派幹什麼?又這麼多人願意等著你,期待你,把你當做第一,你有什麼好不滿意!”

唐布衣側臉痛癢,呸出一口血沫,轉過頭來,對向唐錚雙眼。他眸子墨藍,眼中怒火正熾,又以妒意作薪,焰光銳利。它們往日裡老被低垂著的睫毛遮掩,只偶爾才能拿不經意的一瞥抓住這令他背後刺撓的玩意兒,等到自個兒問話時又溜遠了,使唐錚仍有閒暇套上一層乖順師弟的皮;如今那些憤怒與嫉妒,正直直捅在臉上身上,如同真要給他攪出幾個血窟窿似,反倒爽利。

不過聽這話裡話外,什麼掌門的囑託,什麼第一,好像自己大剌剌擋了人家的道,又占著茅坑不拉屎似的。他明明也不想成為這所謂的什麼下任首席,明明也好幾次試著逃脫這名為唐門的囹圄,可街上的戲班子藏不住他,曾經的家中也不願留他,三師弟講什麼四海八荒,六合疏闊,但除了被鏈子鎖著,拴在唐門大院的柱子上,這天地根本也沒一處他的立錐之地。

思至此處,唐布衣氣血翻湧,拿兩腳一蹬,把唐錚給掀翻了,騎到他身上:“那些沒一樣是我想要的,你這麼喜歡,你自己拿去啊,又沒說過不能給你!我已經受夠你嫉妒我仇視我的眼神了!”見唐錚呼吸一窒,他又哼笑道,“你以為你裝沒所謂的樣子裝得很好嗎?我告訴你吧,你那些齷齪心思,露骨得讓人噁心!”

尖銳的話語,被人毫不留情戳穿的心思,與知曉了臥底任務原做得一塌糊塗的慌亂揉碎了塞在腦子裡,堵得唐錚面頰通紅。他狠命扭著身子,想把趾高氣昂一通施捨的唐布衣晃蕩下去,可那人偏偏鐵橋功練得透徹,愣是任胯下左搖右晃也不動如山。唐錚既急且怒,卯著勁氣沉丹田,乾脆把力道全集到大腿上,提起膝蓋就是一頂,接著便拿腳踹過去。

唐布衣哎唷一聲,一個猛子躥起來,捂著襠來回蹦了兩下,怒視唐錚道:“打人也沒這麼打的,你這傢伙真卑鄙!”

唐錚拿手撐在地上,站起身來,冷笑道:“都打人了,還要講什麼章法?明知道自己再怎麼出讓逃避,師父也不會讓你就此不當那大弟子了,所以才能隨隨便便對我講這種話,卑鄙的是你!”

“好哇你,自己本事欠奉,我都想撂挑子不幹到這地步了,還沒那能耐把位子拿過來,到頭來怪上我了!”唐布衣擦去嘴邊血跡,又拿手頂住唐錚揮過來的拳頭,咬牙切齒,“老子今天不把你的卵子踢碎了,就直接更名改姓去!”

唐錚怒道:“反正你也早就不想姓唐了!”

唐布衣道:“對!”

怎會有人談著贏了輸了都有利的條件,還如此理直氣壯的?唐錚氣得想笑。唐布衣原便是這麼死皮賴臉的一個人,種種出格行徑讓他挨了無數次家法棍的打,但那些嘴上手上的嫌棄只是讓長輩們對他更上了幾分心,說到頭一個討嫌的是唐布衣,說到頭一個喜歡的,還是唐布衣。

無論身在何處,從未有人將他放在心上第一個過。從前在極樂教,只被當做塊隨處可打的補丁時自不必提,現今來了唐門亦是如此。在師父面前有唐布衣,師娘面前有小妹,連唐布衣這等貨色也說看厭了他作態,跟這人和平相處都做不到。他做事認真,裝得乖順,極盡討好,到頭來像竹籃打水,空得心緒茫然。

唐布衣許是真心想要擺脫,卻總甩不掉身上背負的期待;正如自己如何努力,也終究連出生都沒誰盼望。

鼻中隱隱酸澀,自憐自艾的感覺讓唐錚覺著萬分可恥。他死也不願在唐布衣面前哭出來,攥緊了險些泄去的怒氣,隔開唐布衣的手掌,揮下一拳。可他手臂綿軟,打下去就被輕易避開。唐布衣抓住間隙,捏著他的小臂扭到一邊,將唐錚推倒在地。

青綠草尖刮著他的頸後,火紅天際燒著他的眼睛,唐布衣的拳頭與他相隔咫尺,堪堪要把他牙齒打落幾顆。唐錚覺得疲憊,不願再動彈,想接下這拳頭就此睡也好昏也好地靜一會兒,可等了半天,那痛楚也沒落到臉頰上。

“算了。”

唐布衣的聲音居高臨下地響起,隨後腰上一輕。唐錚心頭疑惑,直起上身,睜眼時覺著臉上似是被水浸濕了,拿手背一擦,這才察覺,那是自己眼裡不知何時掉下來的淚。

唐布衣背著身,向他揮手:“你願意難過就難過吧,我才不跟你這種愛哭鬼打架。”

唐錚望著他的背影,緩緩蜷起雙腿,垂下頭去,把臉埋在了膝蓋上。

“下次長點兒記性,沒這本事揍我,就別老惹人討厭啦。再說了,”末了,唐布衣補充一句,“醫術也很差勁,包紮得又難看,誰要你治啊。”

唐錚抬起頭來。

他是茫然不假,自我嫌惡不假,嫉妒和悲傷不假,疲倦也不假。但這不意味著,唐布衣這時大搖大擺地占了上風,自己就沒那個心力再揍他!

“唐布衣,你去死吧!”

背後忽的一聲暴喝,唐布衣還只將脖子旋了半邊,脊骨便狠狠一痛,似要從中斷成兩截。剛還在地上失落的唐錚忽如炮彈襲來,頭槌猛力砸在他背上。這生死一搏不顧自身安危,唐布衣被撞得失卻平衡,唐錚也攀在他身上,伴著咬牙切齒的咒駡聲,兩人一同滾下山崖。



“誰先動的手?”唐中翎問。

唐布衣與唐錚滾落的山崖下正是個淺潭,借著那面柔軟水波,兩人才沒摔成重傷。要是換個沒練過功夫的,跌下來起碼得折斷骨頭,可這倆倚仗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帶著濕淋淋一身水,還有閑力繼續扭打,直至從遠處回來的外姓弟子目睹這一幕,忙扔下柴禾去報告了師叔,掌刑使才趕來一手揪一個後脖領,將二人強行分開了。

兩人被一路提溜到正心堂上,在告罪前先安安靜靜地跪完了一籠彼岸仙香,到了膝蓋發疼,腰背酸痛的時候,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掌門才冷聲發話。沾紅的藤條置在他手邊,端頭指向二人腦門,好似誰要是敢不說實話,就立即要彈將起來,在他頭上狠狠來一下。

正心堂靜默無聲,唯有香氣繚繞氤氳。唐布衣偷偷抬眼,卻正對上唐中翎刺破白霧的尖銳目光,忙不迭把眼珠子收了回去,放在眼眶裡,滴溜溜繞過幾匝。他清了清嗓子,出聲道:“其實……我和師弟沒打架。”

唐錚心頭罵唐布衣胡編,想瞪他一眼,又不敢在師父面前造次,只得繼續垂首。唐中翎的聲音在頂上響起,震得頭皮發麻:“沒打架?那你們怎麼搞成現在這個名堂?”

唐布衣又道:“其實吧,是後山的猴子氾濫成災,我和師弟去消滅他們來著。”眼見師傅沒打斷他,唐布衣漸漸有了底氣,繼續信口胡謅,“那小猴子不成氣候,還好對付,我跟師弟兩人一眨眼就將它們給蕩平啦。可就在我們滿以為完滿收官,大功告成之時,忽的,從那棵百年老杏樹後,竄出一隻猴將軍來。那猴生得好大呀,我和師弟兩人摞起來都沒他高,於是我——”

“住口!”

唐布衣一縮脖子,噤聲了。

唐中翎從桌面凹陷中將手指抬出來,撣去幾點木渣,舒口長氣道:“少胡編亂造的,是怎麼回事,便怎麼說。”

唐布衣道:“好吧,有猴將軍那事兒是編的,怕師父您嫌我倆沒本事,被一群猴子給揍了。但真是跟猴子打架弄的。”

唐中翎將目光轉向唐錚:“錚兒,你向來老實,你師兄說的可是真話?”

同門自殘乃是大罪,要真將這樁給坐實了,還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唐錚身子一抖,瞥向唐布衣,卻瞧他正向自己擠眉弄眼。那不正經的模樣看得唐錚窩火,但也沒甚奈何,只得道:“……是,師兄說的是真的。”

唐中翎點頭道:“很好。”他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連你也學著撒謊了,把手伸出來。”

在唐中翎將藤鞭握緊時,唐布衣便從善如流地伸出了手去,而唐錚被疾言一震,也猶猶豫豫地跟上了。二人手掌離得近,鞭身柔韌,每打下去就揚得更高,在小小兩片掌心抽出愈發深重的紅痕。唐錚鮮少挨打,雷亟一般的疼痛使他好幾次想撤回手去,可與唐布衣貼著,若是自己先退縮,好像就又輸了他一次,於是唐錚只得蓄著滿眼的淚水,銜緊了唇,和頂著滿臉不在乎的唐布衣,一同受了罰。

抽完了二十鞭,唐中翎把藤鞭收到背後,又問了一次:“誰先動的手?”

仿佛掌心處另生了一顆破膚而出的心臟,扯著血脈跳動。唐錚狠狠吸了下鼻子,正要開口,便又聽身旁唐布衣道:“我先動手的。”

唐錚猛地抬頭看向唐中翎,剛準備出聲辯駁,垂在身側的手卻被人用力攥住了,分在兩手中的傷緊緊貼合,熱辣滾燙。唐布衣連正眼也沒他給一個,說話時毫不心虛,兩眼將掌門直勾勾盯著,握著唐錚的那只手用了能碾痛骨頭的力氣,坦坦蕩蕩地發言道:“對不起,掌門,我之所以撒謊,是因為是我先動手的。”

唐中翎道:“那你為何要動手?”

唐布衣道:“師弟太囉嗦,出門找我就算了,還老要我回去治傷,我嫌他煩人就打了。誰知道師弟平日裡不聲不響的,我揍他他還會反抗啊。”

唐錚在唐布衣的指間磨紅了手:“不,是我……”

他越是掙,手就越被捏得緊,兩人你來我往地較勁,扯得袖子輕輕搖擺。唐布衣手上將唐錚的指頭把持著,嘴上還把他的話給打斷了:“你要說什麼,你要說你沒反抗是不是?好啊,師父人在這兒,你讓他看看,我臉上身上都傷成什麼樣了!全是你害的!師兄打你,你怎麼能還手呢!”

唐錚還欲辯解,那邊唐布衣動作比他更快,撒手就向著唐中翎伏身下去,額頭貼上地面:“對不住,師父,我脾氣不好,打了師弟,還是我過錯多些,請您跟掌刑使師叔罰吧。至於師弟,雖然他也問題不小,但好歹被我揍得慘兮兮的,就免了他挨棍兒吧。”

唐中翎沉默片刻,開口道:“布衣,這次你說的可是實情?”

唐布衣道:“句句屬實。”

唐中翎點頭道:“我曉得了。掌刑使,將家法棍取來。”

粗大木棍從正心堂一側取來,遞到掌門手中時,那豔紅顏色晃進怔然的唐錚眼裡。自唐布衣伏地跪拜的那一刻開始,他便覺心中茫茫,百轉千回也想不清白的問題縛住他手腳,黏緊他喉嚨,使其連笑話師兄也忘了。

為何明明是自己先動的手,唐布衣卻不說清?為何他顯然看破了自己那些醜陋心思,卻沒跟掌門提過一句?為何掌門到最後,連問也不問自己一句,輕易就信了唐布衣的話,難道在他心中,自己是這般沒分量?是不是自己不僅破了門規,還跟著唐布衣撒謊,已讓師父對他失望至極,連絲毫信任也沒了?

唐錚望著唐中翎的側臉,身上冷汗涔涔。他張了張乾裂嘴唇,想將實情和盤托出,卻只見眼前白光星點,聽耳中蟲聲嗡鳴,每個字都在喉間墜成千斤重,壓得舌頭僵麻,要抬也難。唐布衣在他眼前不明不白地趴到板凳上,發出裹在棉花裡的痛呼聲,屁股跟褲頭漸漸粘在一處時滲出的血色,也融在了水裡。

“錚兒。”

唐錚渾身一震,抬起眼來。唐中翎正低著頭望向他,目光中卻無半分審判的意味。

唐中翎道:“你和你師兄同門一場,既從小一起長大,又也都隨我一同劫過法場,是過命的兄弟情誼。師父知你乖巧細心,往後還得多顧著你師兄,不過,也不必容忍他的脾氣。”

一旁的唐布衣被打得奄奄一息,還有餘力弱弱叫喚:“師父,師弟他現在真沒忍著了。”

唐中翎沒理會,接著道:“把你師兄領回去,好生照顧下。”

唐錚點了點頭,忽覺發上生出一叢暖意。唐中翎手掌覆著他頭頂,來回輕輕揉了兩下。

唐錚覺得眼裡似乎藏著他以前未曾察覺的冰,被師父的溫度一熔就化了,止不住地流瀉下來,濕透面頰。他吸了吸鼻子,站起身來,從板凳上抬起唐布衣的上身,將他一條手臂搭在肩上,對著師父又鞠了一躬,歪斜著身子,步履蹣跚地與唐布衣一同朝煉丹房去了。



掌刑使還留在正心堂中,煉丹房清寂無人,唯火爐仍不停歇,燥熱地劈啪著。唐錚將唐布衣放下,讓他趴在自己置辦的被褥上,先是察看了下煉丹爐的火候,再才取來桌上的藥材調和,混成綠溶溶的一碗傷藥,走來跪坐到唐布衣身旁,拿剪刀剪他褲子。

唐布衣慣會挨打,被揍爛了屁股再治好是常事,因而在師弟面前被條條縷縷地裁去下裳,也沒什麼好羞赧的。他蒼白著一張臉,轉過頭偷偷去瞧唐錚,只見他神情淡淡,顯然也是與自己一樣,對這事兒習以為常了。

唐布衣還記得唐錚剛給自己治傷的時候。那時候兩人都剛來唐門不久,他私自跑出去,受了傷又挨了打,負責給他塗藥的,就是學了醫術沒兩天的唐錚。唐布衣心裡還憋著氣,偏生這蹩腳大夫望著自己的傷口心疼得流眼淚,那副婆媽樣子讓人見了就煩。僅是這樣還則罷了,他手還是個抖的,剪開衣料時剪子戳了他好皮肉,塗抹傷藥時汁液敷在了另一處,連下針也沒個准,到頭來唐布衣倒傷得比這之前還重,而小小的一個唐錚只是不住地給他道歉,搞得他唐布衣再睚眥必報,也只得大人大量地算了。

而現如今——其實也沒過多久,短短兩三年罷了。唐錚下手已穩重許多,再也不會幹出拿著剪刀戳他屁股的破事兒,刀尖輕輕一挑,就將被血連在一處的衣料與皮肉分開;手指細細一抹,剛還熱辣辣痛著的傷口就即刻覆上一股涼意,舒適許多。

唐門對尚未成年的弟子罰得輕些,只拿家法棍一頓打,用刑時疼痛難當,撤棍後血肉模糊,形狀可怖,卻把卸力訣使在裡頭,斷不會傷到筋骨,塗了藥,至多再歇個七日,便能好全了,連一點疤也留不下來。唐錚給唐布衣兩瓣大腚上完了藥,自己去一旁淨了手,又調了另一碗過來,傾身鐙到唐布衣臉邊,起身道:“原來的傷口你自己塗下。”

唐布衣道:“你不幫我麼?”

唐錚道:“我醫術不好,包紮得又難看,幹嘛要噁心你?”

上一回自個兒受傷,唐錚給他包紮,系出來的結打成一坨,臃腫又難看,被自己好一頓嫌棄,險些就將人給逼得掉眼淚了。但唐布衣沒覺得心中愧疚,實話難道還不讓人講了麼?即便他說自己醫術精進了,那又怎樣?這布結的模樣已經深深印在腦子裡了,等百年後他唐布衣氣理歸一,再化作人,頭一件想起的事也是唐錚打的結真難看。

但師弟此時舊調重彈,明顯是因為剛剛打架的時候,自己又提起了這一茬。唐布衣不明白這人怎麼被說醫術差就這麼在意,他被罵武功差的時候,也沒消沉到這個地步。耳裡聽著唐錚的氣話,唐布衣隱隱的卻想笑,但他怕現在笑出來這愛哭鬼又要多想,於是使勁憋住了,板著一張臉道:“雖然你確實治得不怎麼樣,但師父交代你照顧我的,你給我擦藥,是完成他老人家的囑託。”

唐錚哼了一聲:“不是你說,師父不在,就不用演這兄友弟恭的戲碼麼?”

唐布衣道:“我自己愛演不成?”

唐錚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可手掌被趴在地上的唐布衣一擒,就由不得他動作了。唐布衣將唐錚扯得一屁股墩摔倒在地還不算,還強行用他手掌撬了半碗的膏子,在自己臉上不得要領地抹,又往下塗脖子和胸口。看著唐布衣這副把藥當泥,把手作勺的模樣,唐錚終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邊嘟囔著你這樣沒用,一邊把手從唐布衣的爪子裡抽出來,捧著他花貓似的臉,先拿濕帕子把那些髒汙處擦了,再用兩根指頭細細地在傷處擦。

唐布衣被唐錚捏著下巴頜,抬起的目光正好對上唐錚遮在睫毛下的眼睛。與自己的不同,他的瞳仁似乎帶些藍色,像淺潭映著碧空,又把那顏色渡給了懷抱中的濕潤石子。無怪他這樣喜歡流眼淚,原來這裡面本就是滿當當盛著水的。瀲灩水波下頭掩著唐錚的嫉妒與憤怒,要是他伸手過去,說不準還能撈點兒上來。不過除了這些沒趣的情緒之外,還有別的嗎?比如一尾撲通亂跳的活魚——

唐錚道:“……為什麼要自己攬下來?”

唐布衣回過神,無所謂道:“一個人挨打總比兩個人好吧。”

唐錚拿過一邊的小鑷子,夾他臉上毛蟲的刺:“可的確是我先動手的。”

唐布衣齜牙咧嘴道:“我先讓你等著,欺負了你,你才動手打我,也算扯平啦。”

唐錚道:“可你明明說討厭我的。”他眯著眼睛,好將那幾根細刺看得清楚些,“既然討厭我,幹嘛還要這麼做?”

唐布衣道:“想做就做了,怎麼老要追根究底的?真奇怪你。”唐布衣看他仍是一副糾結模樣,想了想道,“要挑一個人來挨師父的打,當然得選個受慣了罪,筋骨結實的。就你這小身板,打架都打不過我,我怕幾棍子下去,你死地上了,我還要收屍呢。”

唐錚頓了頓,道:“就算這樣,下次你受罰,我也不會給你求情。”

唐布衣切了聲:“誰稀罕似的。”他舉高了手,拿它在唐錚頭頂比劃,忽然顯出點兒得意來,“等你長得比我高了,才有替我求情的資格。我還要繼續往上竄,但你這輩子怕是沒機會啦。”

這人真是奇怪,原先自己好聲好氣對他講話的時候,他愛答不理,現在打了一架,反倒像跟自己親近了似的。唐錚拔完了唐布衣臉上的刺,活動了下僵硬的身子,剛要起來,唐布衣就拿過他隨手放到鋪蓋上的鑷子,道:“你手上是不是也有?我來給你拔。”

唐錚道:“我待會兒自己收拾就行。”

唐布衣道:“我就要給你拔!”

唐錚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對著拿起鑷子的唐布衣遞過了手去。唐布衣興致勃勃地眯著眼睛,仔仔細細地在他掌心和指尖找毛刺,一根根地鉗下來;只尋了片刻,他就嚷著頭暈眼花了,把鑷子丟到一邊,要伸手用兩根指頭把剩餘的一口氣拔了。唐錚瞪他一眼,把手縮了回來。

唐布衣道:“真麻煩,我下次捉沒毛的。”

唐錚道:“你就不能別捉嗎?”

唐布衣道:“不行啊,你憋不住火的樣子太好玩了。”

唐錚無言半晌,下定決心不理他,第三次從這人身旁離開。唐布衣望著他一臉不悅神色,片刻後道:“你這樣好多了。”

唐錚道:“怎樣?”

唐布衣道:“把事兒寫在臉上的模樣。之前那副裝乖討好的樣子,你知道看了有多讓人難受嗎?”

唐錚難以理解他的說法:“有人順著你還不好?”

唐布衣道:“當然不好,與其遮遮掩掩地順著我,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跟我說討厭我,就像與其跟你彎彎繞地講話,還不如跟你打架,用拳頭來得爽快呢。”唐布衣想了想,又道,“不過,要是我討厭的人,因為怕我所以必須在我面前恭恭順順的,那倒也不錯。”

唐錚道:“我不就是你討厭的人麼?”

唐布衣道:“你是因為師父,又不是因為我。我看你被我揍了還挺來勁兒。”他朝著唐錚笑起來,“這樣也不錯,說不準以後我就不煩你了呢。”

唐錚道:“誰管你煩不煩。”

唐錚將一邊的藥碗端起來,收拾了那些沾血的布條子,向煉丹房的門前走。唐布衣這回終於沒事兒叫他了,唐錚卻忍不住回過頭去,一手把著門,一邊問他道:“你這次出去偌長時間,回來還受了一身傷,到底去哪兒了?”

唐布衣道:“又是師父交代你問的?”

唐錚道:“我自己想問。”他撇了撇嘴,“不願說就罷了。”

明明四周無人,唐布衣還是做賊似的往左右瞧了瞧,而後繼續趴在地上,朝唐錚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唐錚疑竇叢生,有什麼話不能直接說?但仍是蹲下來,朝他貼過去了。唐布衣看他接近,卻沒直接開口,反倒在懷裡摸索一陣,掏出個刺繡精緻的錢袋,打開來了,把裡頭一吊錢掛到自己手腕上,將錢袋遞給唐錚。

唐布衣道:“收了我的東西,這事兒你就不能告訴師父了。”

唐錚道:“這東西哪兒來的?”

唐布衣道:“南宮家大公子身上的。我這次出門沒幹別的,就是趁夜把他打了一頓。”思至此處,兇手心懷不滿,拿鼻子出氣,“可那些家丁來得太快,我沒來得及溜走,被抓住揍了,好容易才逃掉。”

唐錚靜了會兒,唐布衣還以為他在想著要如何跟師父告狀,剛準備張牙舞爪地威脅,便聽唐錚道:“你沒暴露身份吧?”

唐布衣愣了下,又眨巴眨巴眼:“沒。我外頭穿了夜行服,又蒙著臉,還沒使唐門功夫,他們決計認不出那是我。”末了,唐布衣歪著腦袋看唐錚道,“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打他?我還預備拿這件事讓你生氣來著。”

“我討厭南宮家的人。”唐錚道,“他們那肩甲戳過我的眼睛。”

唐布衣一激動,兩手拍著床鋪就要站起來,又被屁股上的傷口扯得扭曲了一張臉,唉聲歎氣地複又趴下去:“是吧!肩甲那麼長,擠來擠去的老戳人!”

唐錚皺眉道:“還愛臭顯擺。”

唐布衣道:“就是!”

之前還生出嫌隙的兩人,此刻卻找著了敵人,同仇敵愾。唐布衣咧著嘴,對上唐錚微微勾起的嘴角,放下豪言壯語:“等著瞧吧,以後我本事大了,來幾個我揍幾個,非要把他們都打趴下不可。”

唐錚想了想,道:“只靠武力,即便本事再高,他們人一多,你就難以抵禦了。不如在動手揍他前,先放點兒毒藥迷香之類的,等他們沒法動彈了,再下手不遲。”

唐布衣用力點頭:“你說得對!可迷香一放出去,武功高些的早察覺了,我再下手,是不是遲了點兒?”

唐錚道:“這也不難,你只需——”

兩人講得興起,稚氣眼睛裡都放出些險惡的光。時候不早,唐布衣怕掌刑使師叔突然推門進來,聽見他們商榷這等大事,又要將他吊起來抽,於是乾脆招手讓唐錚趴到自己身旁,拿被子把兩人一裹,縮進暖融融的暗處,夜裡蛐蛐般的小聲聊開了,短短半個時辰,便想了不下十種對付南宮家丁的辦法。

月上中天,掌刑使議事畢了,回煉丹房一瞧,便看見唐布衣與唐錚趴在被褥上,兩個腦袋也挨在一塊兒,正沉沉睡著。他笑著彎下腰,把被角給他倆掖好,確認煉丹爐裡火候無誤,便帶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