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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也有十幾年過去了,長得好看的人都凍齡嗎?連一點胡茬都沒有……歲月不曾在大師兄的臉上留下一點痕跡,硬要算的話,唯一的痕跡只有那一道疤。 肌膚瑩白水潤,眼角處微微泛紅,鼻子翹挺,棕中帶紅的眼睛倒映出趙活的臉……自慚形穢,算了,這張醜臉好像也沒什麼值得看的。 「怎麼了,一直盯著我看?我牙縫裏卡了菜?」說罷,唐布衣舔起了自己的牙,「沒有啊。」 「閉嘴吧你!」 有想說的話被唐布衣一句幹話堵進喉嚨裏,趙活歎氣,不再多說。 —— 如今的唐家大院除了趙活空無一人,趙活熟練地做起工來,唐布衣在一旁看著,一言不發。 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時候,身體辛苦勞累,心卻輕飄飄的。 從練功場到伙房,從伙房到煉丹房,一路兜兜轉轉,最後到了後山。 唐布衣撫上自己的墓碑,手指劃過「飛俠唐布衣長眠於此」,嫌棄地撣了撣手上的灰: 「還記得你上次發大瘋,給唐門每個人都刻了個碑,四師弟的,三師弟的,師父的……」 「之後你還給二師弟立了個碑,不知道放哪合適,最後和我的擺一起,噗!師弟怕我在黃土之下太孤單寂寞,專門給我找了個相聲搭子。」 「然後,你差點給小師妹也立了個碑!跟我和二師弟放在一起,組成個一家三口!」 「唐門說不定不僅僅只剩你一人啊。萬一幾十年後,滿臉皺紋的二師弟帶著頭髮斑白的小師妹回到唐門,看見自己多收了幾十年的香火……哈哈哈哈哈笑到嗆到耶!」 趙活打開酒,自己喝了一口: 「乾杯。」 剩下的全倒進了土裏。 —— 天色漸晚,天空上鉛雲厚重,不久就將下起一場大雨。 唐布衣默默站在自己的墳前,好似火燒雲豔麗顏色的眼眸注視著趙活。 「我說……師弟啊,你也一點沒變老呢,多了點邋裏邋遢的鬍子,一點都不好笑了,師兄我今天就要拋棄你離家出走!」 「愛離離!把你跟我那麼多年偷吃的包子和酒吐出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趙活起身,緊緊攥住唐布衣雙手,唐布衣吃痛一聲,楚楚可憐道:「你抓得未免也太緊……」 這都得怪唐布衣,趙活觸碰到唐布衣身體的時候,總感覺是在觸摸緩緩落下的流沙,似乎不緊緊抓住就一點都留不住掌心。 「……大師兄,你怪罪過我嗎?」 唐布衣笑臉一僵,看著趙活二十年如一日不曾改變的憂愁模樣,輕笑一聲:「信我,師弟,你已經幹得很不錯了。」 「真的嗎?如果我那天……」 唐布衣的臉再次變成大師兄逝去那天的樣子,有些模糊不清,嘴唇顫抖著,艱難地噙著笑意。 那一抹深藏於趙活內心深處的魅影,臉越湊越近,往趙活的耳朵吐出微涼的氣,激得趙活放開雙手。 「傻~子~過去的都過去了。如果滅亡是唐門的命的話,那也沒辦法不是?」 手脫離了束縛,唐布衣手指輕點趙活的鼻尖,吸引他看向自己無光的紅眼睛,裏面映出趙活涕淚橫流的臉,醜得可愛。 「再說了,師弟,你不是還有我嗎?我現在就在這裏,你想對我幹什麼都可以~」唐布衣狡猾地揪住趙活的衣領子,往他的臉上親去,迅速放開,淺淺一笑。 —— 明明剛剛還親了對方一口,唐布衣的表情卻無比淡漠,趙活好似在一瞬間被飛燕流星翎切割成了十八段肉塊。 「開玩笑的,我當然怪罪你了。你救不下掌門,也沒有救下我,更沒有留下小師妹。我把唐門託付給你,你連守護唐門這種理所當然的小事都做不到,你在夢裏還想跟我齊名同遊江湖?虧我對你抱有那麼多的期待……師弟,你真是個廢 物 醜 男 的說。」 廢物二字刺得趙活心臟一痛,趙活不單單只回到了在唐門大院的日子,還要再遠一些,在唐門外堡被欺負的時候;再遠一些,被父母趕出家門的時候…… 趙活決計唐布衣不會說出這種話,不知是悲上心頭,還是怒上心頭,總之,這混球絕對不是唐布衣!就這樣,直挺挺地給眼前這人的鼻樑來了一拳。 鼻血噴出。 他沒料想到唐布衣會躲不過這拳,有些驚訝,看唐布衣無動於衷,只是用手擦了擦鼻血,眼神裏甚至有些可憐自己的意味在,更感到生氣。 天色昏黑,大雨傾盆,浸濕衣衫,使趙活分辨不清自己坑坑窪窪的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 「噗……跟個花灑噴頭似的,真噁心。」 趙活奮起直上,抓住唐布衣的雙肩,把他推到後山石壁上,死死揪住唐布衣臉皮。 趙活下手沒輕沒重,唐布衣的後腦勺和後山石壁來了個親密接觸,生疼:「……你覺得我不是唐布衣對嗎?萬一你只是沒見過唐布衣這一面而已呢?」 本以為他是哪來的千面人魔,盜用死人身份戲弄老子,趙活想著戳穿他,一頓毒打,把他推下山崖給大師兄陪葬便是,沒想到這臉皮根本扯不開。 趙活拽住唐布衣的劉海,眯起眼睛仔細觀察,挑不出毛病,臉上疤痕的深度,也跟大師兄的大差不差。 趙活不信邪,又在唐布衣額頭大露的臉上嗅聞……還是熟悉的一股酒臭。 哪來的一條落水狗,唐布衣沒忍住笑了出來。 這笑聲更是唐布衣無疑了。 ……既然這人看起來像唐布衣,說話像唐布衣,聞起來也像唐布衣。那他除了唐布衣還能是什麼? 但他偏偏不是趙活朝思暮想的唐布衣…… 好了,現在哪怕他不是唐布衣,他也得是唐布衣了。 趙活可有太多話想說給唐布衣聽了,但這些話,又絕絕對對不敢跟真正的唐布衣說。 —— 於是乎,正當唐布衣鬆懈下來,打算推開趙活,雙手已經按上趙活胸膛前的時候,趙活又一把將唐布衣往後山冰涼石壁上撞去,似乎磕出了血。 唐布衣眼冒金星,似乎有話想說,卻發不出聲音,嘴唇顫抖,聽不見聲音,眼睛更是一片昏黑。 看見趙活嘴巴動個不停,口水狂噴,看起來已經把唐布衣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邊……可惜自己剛被撞了個慘,腦中嗡鳴不斷,襯得趙活的本來就尖銳難聽的聲音細若蚊蠅,嘈雜煩人得要死。 肩膀怕是要被掐得紫黑,後腦勺一次又一次被撞擊,後背也跟著一起痛。 媽的,這蠢師弟真的是腦殼有包。 「……大師兄,師娘死的時候,二師兄背叛的時候,掌門病臥在床的時候,唐門覆滅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 「咕啊……」 唐布衣的身體又往山壁上狠狠撞了一次。 「你傷心嗎?難過嗎?痛苦嗎?悔恨嗎?晚上會做噩夢嗎?」 鮮血從口中鼻中溢出,唐布衣顫慄地喘著粗氣,自從喝了散功藥,內力散盡,實力大不如前,唐布衣也想不到自己能這麼脆。 「咳呃……噗……」 「……最後面對死亡的時候你還會害怕嗎?」 「唔……」 總算啊,對方心生憐憫,放下手來。 唐布衣跌坐在地,倚靠在粘著血的山壁上,往後腦勺一摸,果不其然,黏膩血液粘連在頭髮上,師弟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他歪頭側目,淩亂髮絲垂落在眼前,看不清神色,嘴角仍噙著笑,緩緩開口道:「哈……蠢貨,這種事情,你問我是做不了准的。」 話音剛落,似乎是又踩到這喜怒無常的師弟的雷區,趙活將唐布衣提起來,用手托住他的下巴扳到趙活面前,二人四目相對。 趙活雙手撫上唐布衣的脖頸,脈搏鼓動微弱,涼得似一塊冷玉。 那雙手粗糲溫暖,摩得皮膚瘙癢,唐布衣喉結滾動,咽了咽口水。 隨後,趙活雙手掐住唐布衣的脖子,往山壁上再度推去。 「一直都是這樣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就是這樣才欠打啊!混球笑臉男!」 力度又加重了幾分,唐布衣被掐得仰起頭來,急切地想要呼吸卻不成,逼出幾滴溫熱眼淚。 「嗚咦,咳額、噦……」 趙活感受到唐布衣喉嚨抽搐,聲帶振動,有話說不出,一種莫名的快感油然而生。 見唐布衣可能真的會死,才依依不捨放開手。 唐布衣倚靠在趙活身上,頭歪在趙活肩上,任由雨滴打濕頭髮,大口大口呼吸著,笑意不減。 待面色轉好,趙活又一次掐緊唐布衣的脖子,往山壁上撞去,向上提升,越提越高,唐布衣的雙腳脫離地面。 這唐布衣未免也太輕了點!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幅燦爛笑容,你知道我當年因為這個破笑臉盼你盼了多久嗎?」 「我小時候受了委屈,也是你莫名其妙跑過來,我哭的跟大便似的,你卻在旁邊笑!你死的時候,嘴角還掛著笑呢!」 「……。」 「媽的,細細想來,老子這輩子還沒見過你哭!」 「你這個外熱內冷的賤人,一直都用這幅表情高高在上地俯瞰著我對吧!討厭!消失!去死!」 「咳呃……哈哈哈哈哈哈!」 —— 唐布衣俊美的臉上又掛了彩,再一次癱軟在地上,連抹乾淨臉上口水的力氣都沒有,順勢直接躺倒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 等到趙活終於氣消了,趕忙前來查看,伸出手將唐布衣拉起,頗有一點浪子回頭的意思。 就在這時,唐布衣拽住趙活的手腕,把趙活也拉到地上。 兩人就這樣一起躺在濕潤冰涼的地面上,雨點沖刷著血污。 「該消氣了吧?」 「你他媽裝死!」 「好了好了,別吵了,有夠煩。」 兩人的衣服都濕透了,體力也耗盡,就這樣淌在水裏,濕黏發絲粘在臉上。 「現在可以聽我說話了吧?」 「聽你媽個棒槌,呸!」 「混蛋,你是猴子派來的羊駝嗎?我呸!呸!呸!」 二人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後,似乎是想到童年一起在後山小溪雙雙落水的糗事,二人相視一笑,互相甩水玩,隨後笑得越發肆無忌憚,空氣中充滿了歡樂。 —— 「所以說呢,我確實不是唐布衣,我是你的心魔啦,嘿嘿。」 「你問我那些問題,我也回答不了,畢竟我也只是一屆心魔而已。」 「喔。」 「為什麼反應突然變得那麼冷淡?!剛剛不還要死要活的嗎?」 「我也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大師兄的手沒你這麼冰,而且身上有很多疤,你身上光潔如新。」 「天啊,真噁心,你就這樣放任我騷擾你?你是不是喜歡唐布衣啊……」 「說不定呢。」 「噫惹——」 …… 「哎,師弟啊,師弟!我還有話想跟你說。」 「有屁快放。」 「其實我就要死了。」 趙活的左眼皮跳了跳。 …… 「別不信哦,你大師兄我啊,作為心魔也是有壽壽命的。」 「二十多年了,你對我、對唐門的執念該散的就散了,不散的也得散了。」 「我不是和你說不要再夢見我了嗎?結果呢,你又夢見我了,害得我又得繼續當心魔。」 「唉……你這傢伙感情好啊,時間久了,擅自把對整個唐門的執念投射到我一個人身上!」 —— 雨終於停了。 「我今天就要死了哦,師弟。」 「……你又得在我面前死一次?」 「大差不大吧,快說恭送大師兄。」 「……。」 —— 天色仍然昏暗,似乎不久之後又要再下起一場大雨。 趙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唐布衣似乎很平靜。 趙活牽住了唐布衣的手。 趙活第一次主動牽住了唐布衣的手。 他擔心唐布衣跑掉,再也摸不著,緊緊地拽住唐布衣的手。 「痛痛痛!輕點!」 「哦哦,對不住……」 唐布衣與趙活十指相扣,掌心對掌心:「牽著比較有安全感嗎?抱歉,是我思慮不周。」 趙活仍然感覺唐布衣就像流沙一樣,隨時要從掌心中溜走,放任他流走也不是,緊緊抓住他也不是,手兀自僵在那裏。 唐布衣白了他一眼,隨後閉上眼:「中年老男人就不要裝純情了。」 「大師兄,你要死了嗎?」 唐布衣沒有作答。 …… 趙活偶爾會在晚上跑到後山看星星,有時能撞見在樹上睡覺的大師兄。 比起太陽,他覺得大師兄更像星星。在趙活心目中,唐布衣不一定永遠是最耀眼的那個,但一定是最遙遠的那個。 唐布衣是唐門首席大弟子,自己不過是一個外姓弟子。 就連現在,先不說唐門覆滅,沒有完成大師兄的囑託這回事,自己連大師兄的心房都不曾撬開過。 哪怕自己現在就和大師兄躺在一起,手都牽上了,距離也仍然是那麼遙遠,畢竟他唐布衣只是一屆心魔而已,不是本尊。 哪怕唐布衣只是一屆心魔而已,就算唐布衣只是自己貪戀的鏡花水月也好,怎樣都好,他就是放不下唐布衣。 如今夜幕被烏雲籠罩,看不見一顆星星。 唐門已經滅亡了,至少讓我再抓住點什麼,萬劫不復也無妨。 趙活經常發夢,他有大把光陰可以用在去做「如果當時我做出了不一樣的抉擇,現在大師兄會活著嗎?唐門還會滅亡嗎?」的夢上。 分不清是現實,還是亂七八糟的夢境裏,總之,自己大概有對著瀕死的大師兄喊過: 「你可是飛俠唐布衣啊,你怎麼能就這樣死掉?」 「只要你能活著,我死了又有什麼關係?」 「就算你變成廢人,我也願意養你一輩子!」 —— 唐布衣仍然沒有作答。 趙活稍微晃了晃唐布衣,發現他還是沒反應,歎了口氣。 畢竟自己又不能給心魔輸內力啊…… 「大師兄,大師兄?還聽的見嗎?」 趙活握著唐布衣無比冰涼的手,閉上雙眼,嘗試感受唐布衣最後的餘溫。 雖然心魔本來就沒有體溫可言,唐布衣悄咪咪笑了。 「還記得以前,辛儒師姐經常跟在你屁股後面,她說她會讓你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子。」 「那個時候你笑得可開心了,你說:‘我們之後如果生了個兒子,名字就叫唐錚;如果是女兒,名字就叫唐錚’。」 「多虧了二師兄及時出手,最後你們還是沒結上婚。說起來,以前二師兄屁顛屁顛跟在你身後的程度也不遑多讓來著。」 「你們大概是什麼時候關係惡化的呢……你臉上多道疤那天,你額外被二師兄潑了一臉毒水,至此他聲稱自己不願意再跟你這個廢材多廢一句口舌。但你們後來還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從未改變。」 「啊對了,還有小師妹,她剛出生不久那會,你一邊嘲笑她是個皺巴巴的小猴子,一邊玩她。師娘叫你給她換尿布後,你整整兩年都再也沒有碰過她一下。」 「說到師娘啊,她有跟我說過,在我來唐門前,你還只是個小不點的時候,天天都要找師娘陪睡,其他師叔也不放過,就連掌門這樣每天都要打你一頓的人物,都敢賴在他的床上不肯動彈。後來二師兄來了,你就跑去和二師兄蹭蹭了。」 「哦哦,是有這事來著。」 「大師兄,你死的時候會怕孤單嗎?」 「我已經說過了,你問我可做不了准啊……」唐布衣輕歎一口氣。 「至少我本尊埋在唐門了,心魔我也會死在唐門,死在家裏最安心了。」 「再說了,現在的我也不孤單,這不是還有你嘛……」 「我?」 「唐某人早就算計好了今日要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啦!現在夜黑風高,你又被淋濕,很快就會感冒發燒而死,屍體被野生動物叼走!」 「咧逼雕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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