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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深秋


  從滿是蒸氣水霧的浴室裡走出來,真島琴子兩手捏著毛巾,反覆擦拭沐浴過後濕潤的髮絲。

  吸飽了水氣的淺褐色髮尾一點一點將毛巾濡濕,卻放任頰旁的瀏海一刻不停地往下滴水,水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面和她的腳面上,也絲毫未覺。

  真島琴子今天明顯不在狀態上。


  對她來說這只不過是一次普通的、平常的,以失敗結尾的戀愛。至今為止二十年,真島琴子談過的戀愛兩隻手還數不過來,失敗的戀愛更是不計其數。

  因此,真正令她心神不寧的並不是分手這個結局,而是前男友的那段話。


  「琴子。」那個高大壯碩的運動部學長不太流暢地說道,「其實交往到現在,我不覺得妳哪裡不好。」

  真島琴子淡淡地笑了笑,沒什麼反應。這個「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適合」的理由她大概已經聽上十幾遍了。

  正想要開口打斷,對方又繼續說下去,「該怎麼說呢……」

  「有時候我會覺得,妳好像不在狀態上。」學長皺了皺眉頭,好似幾個措辭已經用盡了他的腦細胞,「我們雖然在交往,但也僅止於『好像在交往』。」

  「那是一種表面狀態,而妳的心根本不在這裡。」


  長頭髮大概一時半會還乾不了,真島琴子索性放棄般地用毛巾包住頭髮,整個人往後倒在柔軟的小床上。

  老舊的床板嘎吱地發出一聲悶響,等床墊那陣反彈的衝力過去,她睜著雙眼望著熟悉的天花板,直到被掛燈的光源亮得有些眩暈。

  半晌,她伸出一隻手慢慢地按上胸口,眼神帶著些許茫然。

  「不在……嗎?」



  之後,真島琴子趁著一個週末上了一趟理髮廳。新的一星期開始的當天,她的頭髮就恢復成本國人的黑色,捲髮也燙成筆直。

  雖然染劑不自然的純黑色仍然有些惹眼,但總是比之前和旁人截然不同的髮色樸素許多。

  更何況,她連隱形眼鏡也不戴了。

  「琴、琴子?天啊!」清水亞紀滿臉不可思議地盯著她看,「……田中學長的事真的有給妳這麼大的打擊嗎?」

  對於好友的大驚小怪,真島琴子輕輕打了她一下,「不是那件事啦。」任由好朋友將全新的自己左右打量過一遍,她才微笑著說:「我很好。」


  當一切惹人注目的外在裝飾都撤下之後,那種頻繁地戀愛的生活也隨之而去了。似乎外貌上的轉變真的能給內在帶來一些影響,包括對自己,也包括對外人。

  真島琴子覺得,或許有些人一輩子就是和戀愛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也說不定。


  其實就算換上了樸素的造型,真島琴子的外表依然是個話題,但比起從前少了許多,連塞在鞋櫃裡的情信也不常出現了。

  後來她又陸陸續續談了幾場戀愛,結果仍然只是給自己豐富的情史添上幾筆遺憾的紀錄而已。

  她慢吞吞地整理著回家會用到的課本,再慢吞吞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移動的過程中似乎有什麼啪嗒地掉到了地上。


  定睛一看,她發現那是一封情書。

  信封上貼著一張老掉牙的愛心貼紙,邊角有些泛黃,信紙甚至整個皺掉了,大概是在背包或是哪本書裡經歷過一段時間。

  真島琴子將它拾起來,在接觸到信封質地的那一瞬間,她忽然間想起這封情書是從哪裡來的。

  這封信曾經送達到一名男孩的手上,之後又原封不動地回到真島琴子的身邊。


  北条長流是真島琴子在無數次戀愛當中,比較有印象的一位。原因現在還完完整整地彌封在信件裡,但在經過了兩年零三個月的此時此際,她卻是一點也回想不起來。

  曾經愛的深切,恨不得把心完整地轉交給對方。那種感情事到如今已經再也尋不著了,彷彿失去泡沫的汽水,再怎麼搖它也無法激起新的氣泡。

  真島琴子早已沒有心力再將百分之百的自己放在戀愛的事情上了。

  她的心不在。



  季節已經接近深秋,從學校回到住宅的路途也漸漸變得不是那麼好走,成堆的枯葉落在走廊邊,大理石地板因為濕氣而有些濕滑。

  從建築物裡頭出來的當下她的眼鏡立刻起了霧,室內室外溫差還是挺大的。好不容易等到霧氣散去,她已經走出了校外。

  為了交通便利,真島琴子租下學校附近的住宅,幾坪的小空間佔了她大多數的生活費,一旦適應了之後也不是不能繼續過下去。

  為了生活,誰都不得不勒緊褲腰帶,勒著勒著也就習慣了。


  幾步跨上了鏽跡斑駁的鐵製階梯,她拿出包裡的鑰匙,抬頭卻發現對門的門口堆滿了大包小包,格外混亂。

  真島琴子隱約地想起似乎有人要搬過來的消息,但沒想到是這個時節。

  在一個深秋,帶著西風的蕭索和滿地的枯老衰敗,看著就令人興不起任何展開新生活的念頭。

  但這些都是別人家的事,不容置喙。

  真島琴子無所謂地笑了笑,她轉回自家門前,用手中的鑰匙開鎖。


  在鎖頭啪嚓一聲開啟的瞬間,她的背後傳來一聲不確定的叫喚。那熟稔的叫法,硬生生地堵住了她當前所有的思緒。
  
  「……琴子學姊?」



    他的深秋


  北条長流一點也不抱希望地來到了新的公寓。

  他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口袋裡薄得可憐的皮夾,家裡人迫不及待地將他趕出來,他只好被迫性地開啟了嶄新的生活。

  由於他的校區屬於黃金地段,能租到老公寓已經算是幸運,雖然租金和屋況不成正比,最後也只能勉強接受。


  正當北条長流忙進忙出整理著行李時,他不經意地聽到了一陣由下而上的腳步聲。舊樓梯實在腐朽的嚴重,承載著人的重量時就會發出那樣刺耳的噪音。

  對門似乎是有住人的。他好奇地往外頭探頭,在接觸到對方的身影時瞳孔忍不住縮了一下。


  那人的形象和以前已經大不相同了。聽說是因為少年白而染了淺棕色的頭髮,說話時眼睛帶笑,近視深得偶爾分不清他的臉。

  北条長流看著她的側影緩緩地移動步伐。

  黑得不太自然的長髮垂落至腰側,臉上掛著一副重得不行的膠框眼鏡,沒有一絲形象和當年重合的……

  但大概,他永遠不會錯認那雙寶藍色的眼眸。

  北条長流站在她背後輕輕地喊了一聲以往的稱呼,看著她驚訝地縮起背脊,然後回過頭來,用水藍色的眼睛怔怔地望向他。


  對於高中時的記憶,北条長流其實沒有太大的興趣去回憶。都說能影響人至深的有三種情緒,一種是親情、一種是友誼,再者就是愛情。

  北条長流在高中時有兩個交往對象,每回都持續了很久,最長的甚至幾近兩年,但最後還是分手了。

  在那段自我意識快速膨脹的階段,幾乎沒有任何人可以抵抗愛情的魔力,他和第一任就是在這種不清不楚的狀態下開始的。

  事實上,也不清不楚地結束了。


  分手的那天他有點難過,但內心清楚那似乎不是真正的難過,即使如此,他還是拒絕了那天想約他出門狂歡散心的同學。

  北条長流胡亂地將書包收拾好了,往肩上隨意一揹就走出了教室。在分手之後他在空盪盪的教室一個人待了很長時間,出校門的路要穿過中庭,他的感情才剛剛在那裡畫下了句號。

  出了教室,走廊上也了無人煙,天色已經呈現昏黃,穩定卻又溫和地照耀著幾公尺外的大操場。

  穿越了長廊,教學樓的門口整整齊齊地擺放了一整排的鞋櫃,距離放學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那裡本應該一個人都沒有。

  但他卻在那兒發現了琴子學姊。

  那頭淺褐色的長髮經過夕陽的照映變得幾近殷紅,她提著側背包,迎著襲人的西風,有些倉皇地小跑步往外頭奔去。


  北条長流後來才知道,那天真島琴子是來給他的鞋櫃裡放情書的。

  但那已經是他們倆成為好朋友的時候,對方一時不注意吐露出來的,不為人知的事實。


  在真島琴子畢業的那天,他還是收到了那封信,當時他卻沒有拆開的打算,不論是他或是她都已經有了自己的伴,那不是一個最好的時機。

  他把情信捏在手裡摩挲了一陣子,又將它原封不動地還給了真島琴子,他看著學姊胸前艷麗的胸花,彷彿朗誦一般地開口。

  「祝妳畢業快樂,琴子學姊。」



  天空開始落下一些不大不小的雨滴,對於秋季來說無傷大雅的一場雨,卻足以濡濕雨中行走人的肩膀。

  他看著真島琴子用長袖遮著腦袋抱著一大疊資料走在不遠的前方,對於這個狀況有些傷腦筋。

  真島琴子明顯是不想見到他的,但兩人既住在同一個公寓又處在同一個校區,如此貼近的生活圈不見面反而比較困難。

  想想也能了解,站在真島琴子的立場,看她整個人似乎都變了個樣,也能大約猜到她是多麼熱切地渴望想要擺脫過去的影子。
  
  北条長流看著手中的折疊傘思考了一下,然後將傘撐開,拉開肩胛擺出了一個投擲的姿勢,將手中的傘使勁扔了出去。

  扔完了他大喊:「學姊!傘給妳用,不用還了!」


  隔天真島琴子不太高興地登門拜訪,折疊傘交還到手中時完全沒有使用過的痕跡,北条長流忍不住問道,「妳有用上嗎?」

  她藏在眼鏡後的眼簾斂了斂,才抬起頭淡淡地笑了一下,「有,真是謝謝你了。」

  在望著真島琴子離去的背影時,北条長流也不明白為什麼那時候他會開口,他甚至不知道這句話隱藏的意義是什麼。

  他只是捏緊了手中的傘,對著那個人的影子喊道:「琴子學姊,妳喜歡我哪裡?那時妳為什麼會喜歡我?」

  真島琴子的腳步登時停頓了下來,她僵直了一會兒,忽然氣急敗壞地撇過頭來,連眼眶都激動的紅了,「我怎麼知道啊……!」

  她忿忿地扯開側背包,從裡頭掏出一樣紙團般的東西,往北条長流的身上扔,「要是這麼想知道的話就自己看啊,笨蛋!」


  事隔兩年零三個月,這封信終究算是有了一個歸宿。北条長流看著那與當初見到時完全相同的信封,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感慨。

  在歲月洪流的侵蝕下所有人都會變,但那之中何嘗沒有完好如初的事物呢。一封古老的情信承載著當初溫暖美好的情意,最終抵達了他的面前。

  信封上的收件人寫的是他的名字,但這份心意,他必須和那個人一起拆封。

  兩個人一起。



    深秋之後


  真島琴子似乎有個習慣,過了正午之後,她都會在圖書館翻找幾本書來看。或許是館內的空調舒適宜人,又或許是書籍太過深奧,她看著看著總是不小心睡著。

  北条長流遠遠地看著也會不小心笑出來。

  他往真島琴子的方向湊近了些,手掌小心翼翼地搭上了她的肩頭,「學姊,睡覺的話要把眼鏡拿下來……」

  真島琴子嘟嚷了一句不甚清楚的話,迷茫地抬起臉,他趁著這個間隙把眼鏡從對方鼻樑上抽走。

  真島琴子一下子清醒了。她輕呼了一聲,伸長了手臂打算搶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北条長流沒有讓她如願,身手敏捷地就往外頭跑了出去。而對方深度的近視眼令她的動作磕磕絆絆,中途還不小心撞到了腦袋。


  真島琴子捂著通紅的額頭追出來的時候,北条長流已經站到了一棵裝飾灌木下,枯紅的葉片順著秋風飄落而下,有一片正好落在他的髮梢上。

  真島琴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好一陣子才挪出力氣大喊,「北条!眼鏡……」

  當距離慢慢接近,她終於看清了對方的樣子,北条長流的腦袋上頂著一枚葉子,看起來特別地傻。

  真島琴子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一笑,用盡力氣的身體便軟軟地向前傾倒,北条連忙上前一步將她接住。


  趴在對方身上的時候真島琴子還在笑,北条長流很是迷惑,摸了摸她的頭髮,「……笑什麼呢?」

  真島琴子伸長了手,拂過他的頭頂將葉片摘了下來,然後「啪」地貼在他臉上。

  「笑你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