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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茂x和宮-短篇1]







這是發生在家茂——第十四代將軍上洛後,終於返城,某天夜裡的事。



原本就以競爭將軍側室、作為世繼之父為宗旨的大奧眾男們最近更加騷動。他們平日裡對年輕又率真可愛的將軍已滿是傾慕,無奈將軍誓言將公武合體政略婚姻奉行到底,迎娶御台所之前始終未曾在晨間總觸點選大奧男子侍寢。
但現在不同了,溫柔寬厚的將軍大人收服了那個任性高傲的御台所和宮,特別是離開江戶城三個多月才終於回家,想必累積著各式各樣的疲勞急需撫慰吧!公武一和確實讓東國與西京的關係達到前所未有的和睦,那麼——就該是生下世繼的時候!
大奧眾男們抱持著躍躍欲試的興奮心情,從早習武鍛鍊體態、修剪毛髮、與吳服之間討論設計精緻漂亮的裃服……力求晨間總觸那唯一得見將軍面容、被青睞為夜間侍奉的重要時機,能表現出最好的自己。
為將軍大人奉獻種子,就是作為大奧男人最終的夢想,也是大奧存在的目的。



——但是。
今日也是。
將軍大人身穿粉櫻色打掛,微笑從容而真切,徐徐走在前頭,讓人想像不出上洛面對朝廷敵意的辛苦。
一如往常沒有詢問任何男人的名字,就這樣走過了大奧。
一如往常,大奧總管瀧山面無表情。
一如往常,天璋院大人悠閒地跟在將軍身後。
一如往常,永遠穿著京都官人黑衣的御台所,抬起衣袖遮住大半張臉,打了個明顯的呵欠。


今日總觸,一如往常地結束了。





***





「上さん也該找個側室睡覺了吧?」夜裡,白襦袢姿的和宮——真名為親子的皇女——頂著將軍大人正室頭銜、仍保留京都男子髮型的她,邊掀開被子調整姿勢,邊躺在枕頭漫不經心地提醒:「每天看那些男人的失望表情,連我都同情他們了。天璋院雖然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跟瀧山一樣都很擔心大奧的士氣。」
「哎~是這樣嗎?」日本國現今地位最偉大的人,實際上看來清純地不可思議的家茂將軍,發出了與外表一樣無邪天真的語調。「等很有空就會選了,宮大人可以跟義父大人說不用那麼擔心。」
「很有空是指什麼時候啊?明明前天晚上才說可能不久後又要上洛!」講到這件事和宮就不由得生氣。君主時常不在城裡根本前所未聞!她翻身怒瞪躺在旁邊仍睜著圓滾滾清澈大眼一臉悠哉的人。「就算沒時間生小孩也無所謂,但過夜的時間總是有吧!」
「有的哦,所以每天都來找宮大人嘛。」
「跟我睡覺有什麼用,又生不出孩子!」
「——又是世繼的事啊……」喃喃自語的家茂,維持平躺睡姿,凝視熟悉的御台所寢室天花板,不知不覺連紋路都記住了呢,前代家定將軍與天璋院繼父也是這樣吧,感情良好的他們一定是每夜一起度過吧。
真是羨慕啊,能和如此信賴、誓約相伴一生的人相遇,縱使死後仍繼承對方的遺志,堂堂正正地活著。
和宮發現總是保持正向歡快情緒的家茂,居然流露難得的低落語氣,不禁收斂氣勢雄雄的姿態,盡量委婉地建言:「唔、也不是單純為了生孩子……我的意思是,上さん難道不會累嗎?朝廷的人這段時間一定對您很不好吧?既然回到江戶了,不想好好放鬆一下嗎?」
「放鬆?」
「天璋院說大奧就是為此而存在的。雖然我看不慣志得意滿的瀧山啦,也覺得那些男人沒什麼特別的,但反正人都在這裡了,上さん物盡其用為自己消除疲勞,有什麼不好呢?」
「所以說、消除疲勞是指什麼事呢?」
「咦?難道您尚未——」嘎然而止,重要的問題硬是吞回喉嚨,和宮咬唇沉默了。



年少時就作為紀州的繼承人被培養、後來又當上德川幕府將軍的女人,居然從未有過男女情事的經驗嗎?不可能吧?即使二十年的人生都被關在宮裡,被隱匿身分,這樣的和宮只要有身邊仕女的協助,還是能引渡別有用心的男子深入宮闈,更何況是奔放的武家女子呢?
而且說到紀州,可是那有名的中興之祖吉宗的領地呢,作為血緣後代的家茂,怎麼可能至今仍未……?



「怎麼了嗎,宮大人?」家茂用胳膊撐起身子,注視靜默不語的枕邊人,開玩笑地鼓勵道:「這可不像是有話直說的和宮大人呢!」
「還不是因為上さん您——」吐了口大氣又翻了白眼的和宮,猶豫幾秒後選擇放棄。「啊啊,算了,我累了,睡了。」
她翻過身,習慣性地把自己連同臉都埋進被窩裡,片刻後卻忽然感覺家茂的靠近。
不僅是靠近而已,對方還伸長手臂將她整個抱入懷裡。
「等、等等!您在做什麼……?!」一口氣紅起臉,既驚慌又害臊,下意識想掙脫開不算陌生的懷抱。
當然不陌生。即使只發生過一次,已深深刻在靈魂裡。
那日,哭著乞求原諒的自己,為奪取母親的愛而犯下欺騙德川家的大罪,最後卻被將軍大人寬容地原諒了。
被說了,即使是死亡都不足以謝罪的這個存在,還是有人會為她難過。



家茂說有她會為和宮難過。
哭得難以自持,被小自己三歲的女孩子抱入懷裡安撫的事,仍如昨日發生那般記得一清二楚。



「不覺得很冷嗎?」實在是靠得太近了,連家茂在耳邊的吐息都清楚地撫觸肌膚,和宮瞪大了眼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嗯~宮大人身上一直都很香呢。回到江戶最期待的就是這個了,雖然不應該這麼說,但馬和盔甲果然很臭。」
所以很期待再同寢而睡,聞聞宮大人的香氣。
「比起跟大奧的男子同睡,還是跟宮大人睡覺比較能放鬆呢!」彷彿解開了千古謎團的家茂,對比起僵硬地連呼吸都困難的懷中人,她依然開心地說著:「我有宮大人當我的御台所,真是太好了。」
「那您還不如去抱香袋就好嘛!」
「香袋沒有這麼溫暖哦。」
「話先說前頭,這個可不是我身上的味道!只是衣服的薰香罷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明明平常不管再怎麼親切友善都不會像鄉下人一樣黏呼呼的將軍,就連同榻而眠都因為禮儀週到而連衣袖也不會壓到的將軍——每天總是比她早起的將軍——今晚卻換了個人似地,超乎尋常的親暱。
「對我而言,這就是熟悉的、屬於宮大人的味道。」
黑暗中,微微而笑的她,就像今晚的大地一樣,穩然而沉著。
但這份寂靜中,又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
和宮立刻就忘記先前的慌亂,緊張地問:「您怎麼了?果然在京都遇到不好的事了吧?御殿(天皇)和貴族一直很討厭德川家,肯定是欺負您一頓了吧?不要緊的,反正他們也打不過德川——」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能強娶到和宮大人,對嗎?」
家茂語句中的”和宮”,究竟是指寧願自殺也不想下嫁的弟弟,還是為了母親而偷龍轉鳳扮成男裝的親子呢?尚未細想之前,對方已經繼續說道:「觀行院大人家裡那邊有謠言,您與有栖川宮大人似乎本有婚約?」
「哪有什麼婚約?」想起那個某夜受母親默許、忽然闖進她房裡的男人,那個讓她無路可逃只能委身於他的男人,那個榨取著她的身體毫無愧疚的男人,和宮自嘲嗤笑:「我本來就是不存在的,他也說得很明白,我最多只能當側室罷了。」



吶、聽到了吧,上さん,我跟您不一樣。
男女之事我很有經驗了啊。
脫下衣服後該做的事。
被壓在床舖上,動彈不得的事。
等待著等待著,快點結束的事。
明明作為前代天皇之女出生,卻沒有被賜予”宮”的稱謂,一輩子被鎖在後苑,只能以女人的身體提供價值的事。
上さん啊,這些事——在您迎娶京裡的"和宮大人"時,肯定想都沒想過吧?



聽到自己低低地笑出聲。



「......原來如此,所以宮大人才會如此同情大奧的男子們。」家茂嘆息,更是擁緊懷裡顫抖笑著、小小瘦弱的身軀。「真是溫柔無比的女性,宮大人。」
溫柔?我嗎?不不,我是個自私又卑劣的人,我一直都知道的!和宮皺起眉頭。「您究竟在說些什麼啊,可從來沒人這麼評價過我。」
「那麼,我就是第一個人呢。」即使沒轉過身,也能從這道溫和的輕笑聲中描繪出家茂慣常的微笑。看起來悠哉隨和、有點過於老實、讓人眼眶發熱的笑容。「太好了,我是宮大人的第一個人哦!」



到底在說什麼,這個奇怪的女人。
和宮忍不住跟著笑了。
又一次將軍沒有點選大奧男人睡覺的夜裡,又一次,她與她共枕同眠。





***





開國、攘夷、倒幕......在這個已不再容忍女人當家主的神國日本,家茂身為第十四代將軍,每日有不可計數的會議和決策必須執行。另一方面,內政必須跟頑固掌權的老中們對抗,外政又有著薩摩與長州在朝廷的親戚滿朝,黨羽四佈,幕府正與時代一同面臨前所未有的動盪,已經不只一次想過,自己可能就是德川家最後一任的將軍。
但是,正因為不能輕易讓其發生,所以才要更加努力。
未來不再是由將軍統治天下也無妨,但德川和江戶城必須持續下去,這是她十四歲那年被賦予的責任,絕不能逃避。



「因此,海軍的建造上,我們計畫朝——上様?您還好嗎?」
家茂猛然回神,發現跪在前方的勝麟太郎正憂心忡忡地望來。
啊、不好不好,居然在重要的政事時間走神了。
「勝,抱歉,我稍微分心了,麻煩你再說一遍。」
「……上様、果然剛從京洛回來還是太疲累了吧?今天就先這樣如何?」直白的勝搔搔頭。「本來您就很清楚海軍的籌建事項,今日主要是為了金源之事才來的。」
開支是目前最大問題。
簡單來說,幕府現在很窮。不管做什麼都要錢,就連勝也建議找法國借錢才有辦法短時間內為海軍籌建軍備——家茂忍住無奈至極的嘆息,維持將軍該有的凜然神色,如此說道:「我明白了,財源問題我這幾日就會做出決定,你不用擔心。」
「是,上様。」



勝退下之後,家茂猶是一人獨坐原地,露出不可被他人窺見的煩惱神色。
最近的確覺得疼痛越來越難忽視,胸口時常悶熱難以呼吸,甚至有過瞬間的暈眩和反胃,以至於越來越吃不下飯,之後就會吃些最喜歡的甜點果腹,可是如此一來又會被志摩叮囑,這幾天連宮大人都加入戰場,總是斥責她吃太多甜點,滿口蟲牙的將軍可不能看啊、什麼的。
我有這麼醜嗎?家茂捏捏自己的臉。
比起總是香香的宮大人,或許蟲牙太多的家茂口氣也不好聞吧?她對著衣袖呼口氣實測看看,不想靠近的時候被宮大人嫌棄呢。



說到宮大人。
家茂站起身,打算去找御台所聊聊天下下棋,舒緩政事難解的心情。
其實很奇怪,很多時候只要聽到宮大人的聲音,看她一臉無趣嫌著繼父大人送的薩摩土產,就會覺得胸口輕鬆很多。那道奇妙的京都口音也是,不管說什麼聽起來都這麼有趣,『江戶人說話才奇怪呢!』曾有一次被宮大人罵了,家茂就不再提起,但即使是那時怒氣沖沖的宮大人,家茂都覺得她非常可愛。
直爽的情緒表達,江戶這裡有好多討厭的事,但也有喜歡的貓咪里姬,有家茂送的西陣織和金魚,沒有她最愛的母親,沒有京都的風俗文化。
有這些,沒有那些,這樣那樣的好與不好,通通在家茂面前表現出來的宮大人,使她不禁心生憐惜,又感到動容,因為降嫁到江戶時倔強孤僻的人,如今不吝惜展現真實樣貌,這份信賴,家茂清楚地感受到了。
實際上是個可愛又溫柔的人,家茂對於迎娶到這樣的御台所,心生感激。



——但是,在朝廷時發現,原來由於德川單方面的強迫公武合體,甚至斬斷他人姻緣才能強娶到和宮之後,家茂有一陣子都歉疚地不知該怎麼面對宮大人。
曾有一次與有栖川宮大人對話,對方相貌堂堂,文采斐然,被朝廷視為一時英傑的他,明白德川十四代將軍相隔兩百多年上洛謁見天皇的目的。
既然是個聰明人,講話也方便多了,儘管世人以為是弟君和宮降嫁,但家茂已與天皇陛下說明真相,正琢磨著是否該暗示與親子大人原有婚約的有栖川宮大人。



這時,對方忽然道:『想必將軍大人也很清楚吧,朝廷目前態勢表面上是攘夷,但實際上有股外戚勢力正在崛起。』
家茂當然明白他指得是與薩摩西鄉合作的那群人,但還是裝傻反問:『有栖川宮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某日內戰爆發,我是絕對會成為大總督的,就像戰國時代的征夷大將軍一樣。』男人露出意有所指的笑,連扇子也掩飾不了。『我想,我也會像征夷大將軍一樣接管江戶城——包括裡面所有錢財和女人。』
這個男人是知道的啊。家茂當時心想,知道降嫁到德川的和宮根本就是姊姊親子一事。即便如此,還能站在這裡把人當財物,裡所當然地表露野心,一句關心宮大人的話也沒有。
打從出生未曾經歷過的憤怒,幾乎吞噬家茂的理智。她仍穿著京都官人的束帶朝服,站近那個男人,不曉得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才讓對方因震懾而驚恐地退了一步。
『即使那個未來到臨,擋在您和江戶女人之間的,也會是我。』家茂一字一句說著,用江東人特有的渾厚語調,證明了統治日本七百年的德川將軍威光。『現在就請您仔細看著我的臉,這就是您和江戶女人的距離。』



只要有我在的一天,這個男人絕無可能再接近親子大人。
如此薄情寡義,毫無憐憫之心的人,以後怎麼能統治江戶呢?
宮大人知道這個男人的真面目嗎?
家茂悲哀地想著。即使知道了,又能有什麼選擇?
為了獲得母親的愛,宮大人……親子大人怎麼可能會做選擇呢?



昨晚的對話只是證實家茂的猜測。
不被承認的存在,隨波逐流地被利用,只要能討母親歡欣,什麼都願意去做。
可憐的親子。
可憐、而又如此令人憐愛的親子。



家茂嘆了口氣。發現已經走到御台所廊外了,拍拍自己的臉,必須打起精神不可。
跪在門簾外的土御門說,和宮大人去天璋院大人那裡了。
「多久之前?」
「約莫半時前。」
是這樣啊。家茂心想,最近和宮跟義父大人關係變好了,相處時間也變多了,大家都認為此後幕府會一片祥和,家茂當然為打開心扉的宮大人歡喜,她如果能在江戶多交些朋友就好了,能過得比以前在京都更快樂就好了。
但是。



——但是。
這個心情是怎麼回事呢?
不打算打擾和宮與天璋院的相處,家茂走出廊外,皺著眉頭思索首次出現的不安感受。
這個煩躁的、令人不耐的、想要拔腿去把和宮從別人那裡抓回來的衝動。
這個幼稚又不合理的佔有慾。
家茂揉著眉間,臉色發白,想起來了,早飯沒吃幾口就開始會議,還是趕緊回去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補給甜食吧。



「——等等、啊!上さん!等一下!」
清亮的聲音。家茂回過頭,看著懷裡抱有小貓咪、身穿公家草綠色貴族服飾的和宮,正從後方快速跑來。
比一般女性更為矮小的宮大人,儘管用盡全力全速奔跑,看起來也像是在走路一樣,真可愛、這樣想著的家茂不禁笑了出聲。
在笑什麼啊?一臉彆扭的和宮表情就像在這麼質問,她開口卻道:「土御門說您來找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家茂搖頭。「沒有哦,只是難得有空閒,想來跟宮大人聊天而已。」
「那就來吧。」和宮最後一次摸摸懷裡的貓,接著便放開牠,貓咪仍用鼻頭輕觸腳踝不願離開。和宮只好蹲下身對牠柔聲叮嚀:「回去找最喜歡你的天璋院吧,我現在要陪將軍呢。」
有靈性的貓或許聽懂了,或許只是單純無聊了,牠偏頭望一眼家茂,沒有接近她,悄步無聲跳進庭園裡,不知消失去何處。
「里姬真的很喜歡宮大人呢。」這也證明和宮跑去找義父大人的次數多到貓咪也習慣黏她了。一這麼想,家茂就覺得維持在嘴角的笑失去弧度。
「還好吧?只是比起天璋院我更懂得跟牠玩而已,貓就是這麼勢利的動物啊。」和宮不置可否地聳肩,示意家茂跟過來。「走吧,別再站在廊上了,風大對身體不好。您不是來找我的嗎?」
「宮大人,」家茂走在她身邊,略顯尷尬地說:「我肚子有點餓了,可以——」
「——不行。」
「我還沒說完呢。」
「反正上さん又要藉口吃甜食吧?不行!」
家茂想了一會兒,擬定策略正要開口。
和宮便更快地攔截她。「生薑羊羹也不行!」
本來以為至少這是個健康的甜食,會得到允許的,家茂垂頭喪氣低下眼簾。
「吩咐瀧山去弄些熱湯輕食,至少吃一點,才能再吃甜食。」
家茂抬起頭,開懷地眼睛都發亮了。「真的嗎?」
無可奈何的和宮,雙手環胸,悶悶地應著:「上さん真卑鄙。」



不久,回到和宮寢居的家茂,依約喝完了熱湯,便立刻大口大口地吃著蛋糕。
觀察快樂吃甜食的家茂,和宮拿起宮廷官人的扇子,輕輕搧風。「上さん既然是開國派,就該多問問蘭學的大夫,他們一定都會告訴您吃這麼多甜食對身體不好。」
「我也知道。」家茂愧疚一笑,但吞完最後一口蛋糕,毫不浪費。「壞習慣就是最難改呢。」
「然後也要多運動。」
「我知道了。」
「——而且,」和宮收起扇子,慣常捂在嘴邊,遮掩神情。「既然有空想聊天,就該去找大奧的男人們,而不是來找我。」
家茂微微苦笑。「我能跟他們聊什麼呢?」
「您平常不是很喜歡聊我的喜好嗎?我喜歡的東西,想要的東西,有興趣的東西?」和宮放下扇子,雙手置於跪坐的大腿上,嚴肅地進言:「大奧的男人們也是一樣的啊,將軍大人如果能跟他們聊聊天,他們一定會很開心。」
「……這是義父大人對宮大人說的嗎?」
「這種事哪裡需要別人來說?」和宮維持肅然神色。「如果像我這樣的人,都能在跟上さん的聊天中得到喜悅,那又遑論是為了將軍大人才進入大奧的男人們呢?只是一句話,一個微笑,一定都能帶來無上欣喜。」
「大奧的男人們得到喜悅,那您呢?」
對於家茂忽然冒出的問話,那看不出情緒的罕見神態,和宮愣了好一會兒才有辦法回問:「我?什麼意思?」
「我去找大奧的男人們聊天......」家茂搖頭,挺立腰桿,直直望著和宮。「我找他們過夜的話,宮大人也會感到喜悅嗎?」
「這不就是天璋院他們期望上さん做的事嗎?」和宮迴避了問題的核心。
「但這也是宮大人期望我做的事嗎?」
「自古以來正室的職責就是為將軍選擇合適的側室。」和宮再次刻意無視對方探求的目標。「更何況我既然是個女人,就無法與您生下世繼,您代表德川家原諒我的過錯,那我更有責任為德川家——為將軍大人的世繼至少盡一點心力。」
家茂再也無法忍耐了,從未出現過的冷然音調,嘲弄一笑。「這也是義父大人跟您說的嗎?」
「什麼?」和宮既疑惑又煩躁,捏緊褲子,皺著眉頭。「您到底為什麼一直提天璋院?我所行所為、所言所語,難道都要跟他有關不可?那種武家鄉下土包子,連讓一隻小貓喜歡都辦不到,莫非您以為他在控制我嗎?」
「因為我不喜歡啊!」家茂略微大聲地說話了,這是她除了面對政事爭執以外,私下從未有過的口吻。「我不喜歡宮大人常去找義父大人,我不喜歡您要我去找大奧的男人們,我不喜歡我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



隨著家茂的爆發,繼之和宮的啞然,沉默籠罩這片空間。
門簾外安靜傾聽的土御門和志摩面面相覷,這也是她們第一次聽到將軍提高音調,而且對象還是"那個"宮大人。
那個女扮男裝欺騙德川家、任性又不屈從於江戶風俗、高高在上鄙夷關東的宮大人,家茂將軍在此之前從未對她發過脾氣,原本土御門以為那是因德川忌憚天皇威儀,區區一個地方官豈能對皇女無禮?但之後聽著每次宮大人和將軍的對話、看著將軍離開後宮大人安祥柔和的神情、夜裡穿上白襦袢的宮大人迎接前來入寢的將軍.……以及早上很難爬起來總是猛打呵欠也要陪將軍參與晨間總觸的宮大人,土御門不由得想,儘管很難定義兩名女子之間的婚姻究竟能算是什麼關係,但『這個樣子』絕對是宮大人最輕鬆快樂的時候了。
現在,連『這個樣子』也無法維持了嗎?
旁邊的志摩看起來就像隨時要介入緩和衝突,趕快把將軍藉故帶走以免爭吵的樣子。
啊啊,土御門心想,在江戶的好日子還是到頭了。
家茂將軍如果不再寵愛宮大人,俸糧也會減少的啊。



終於,門簾裡響起了和宮的回擊。



「總是不在的人分明是上さん您!」
「這我也知道,所以我一有時間就會盡量來找宮大人!」
「所以我才說,與其來找我——!」和宮覺得平常對他人心意敏銳的將軍,這時簡直不可理喻。「上さん……這麼喜歡跟我相處嗎?」
「是的,非常喜歡!」
得到了直率坦然,正氣凜凜的回應。
「為什麼呢?」我又不是很好的人。和宮垂下頭,右手撫著空無一物的左袖。
自己的缺點一直很清楚,旁人的閒言閒語也沒讓她忘記,作為人缺少了許多東西,連該有的身分與母愛,都跟本該存在的左手一樣,打從最初就未曾誕生於世。
這樣的自己要被喜歡太難了。你看,連懷胎十月拚命生下她的母親,最終仍無法愛她。
說著要娶她當側室的男人也只是敷衍了事。
如果都沒有人要她,那為什麼要出生呢?為什麼還要渴求不可能會被給予的東西呢?
和宮的淚水滴落眼眶。
啊、不好,又被將軍看到哭泣的樣子了。
溫柔的將軍又會來安慰她,又會同情她,又會想要幫忙解決她的問題。
因為是如此溫柔的將軍,所以看她這麼可憐,一定會說,有啊,有我愛著妳呢,親子大人。
但不是這樣啊。不該是這樣,不能是這樣。



「我——」和宮屈著身,右手環抱自己,不顧一切,哽咽說道:「——我怎麼可能會開心呢!」
上さん來找我的時候才讓我開心。
上さん記得我喜歡的東西、送我禮物的時候,我非常開心。
「但是我怎麼能這麼說呢?怎麼能有這種心情呢?」
已經欺騙過您一次,犯下大錯,什麼也沒得到,至少要讓您的德川家千秋萬世啊!
「宮大人……」家茂抱著她的時候,和宮才發現原來她也哭了,那雙晶瑩清澄的瞳孔,從婚禮那刻和宮便注意到了,美麗而真誠的眼神,年輕地超乎想像的德川將軍。「這個國家曾有一段時間,由於男子大量死亡,女子們只能聚在一起彼此照顧,建立家庭,生養後代——我在沒日錄曾看過這樣的時代。」
沒日錄記載德川家如何從男性將軍轉化成女性繼承人的真相,將軍上洛那幾個月,和宮窮極無聊時也拿來看過,所以很清楚當時的女人們有多辛苦。
以及,多麼地彼此依靠。
「儘管時代不同,我相信那樣的女人們依舊存在,而且——不是由於毫無選擇。」
家茂拭去和宮的淚珠,她的掌心就這樣停在和宮臉頰,因騎馬而長著硬繭,跟和宮那雙從沒做過粗重工務截然不同的手,這是德川家第十四代將軍的手。
而這位就是繼承了舊時代,努力開創新時代的人。
一個比她少了三歲的女孩子,卻如此對她說:「所以我也相信,我跟宮大人……跟親子妳,可以是這樣的女人。」



說出這句話的家茂,並非平日裡純真樸實的姿態,而是眼泛波光、雙頰被激昂醺紅的柔豔神色。
將軍大人或許在此之前從未經歷男女情事,但和宮不同,這樣的表情,和宮知道它所代表的含意。
她知道是什麼樣的情感、什麼樣的期待,才能讓一個女人露出如此私密難忍的模樣。
和宮抬起右手,回抱家茂的腰間,邊哭邊笑地低問:「……今晚,上さん仍會來找我過夜嗎?」
家茂清了下喉嚨,一股熱氣衝上耳邊,柔聲回答:「噯,實在不太有空去找大奧的男人們啊。」


門簾外的志摩鬆了口氣,土御門則瞠目看著天空。
她聽到了什麼?這是那個意思嗎?不、說到底,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全然無法理解。
就像她無法明白生下親子大人的觀行院為什麼不能愛自己的女兒,她也無法明白家茂將軍與宮大人的這場對話實際上改變了什麼。
但有一點土御門至少是知道的。
俸給不會減少了。





***





「......瀧山、最近和宮大人是不是又很少來找我了?」
「原本和宮大人就是來找里姬的吧?」
榻榻米上的天璋院望著庭園,喝了口茶,而跪坐在前並且毫不留情反駁的瀧山並未分享他的疑惑。
「說得也是。自從和宮大人不來了之後,我只有吃飯時間才看得到里姬。」
「天璋院大人也該學著自己餵食貓咪了吧?不這樣的話,里姬永遠不會喜歡您。」
「哎?真的嗎?」
男人與男人間針對寵物的無聊對話尚未結束,門簾外便傳來侍從朗聲的通報。



『將軍大人與御台大人,駕到——』



之後,四人閒聊的溫馨時光,伴隨貓咪接近的鈴鐺聲,輕輕柔柔地迴繞大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