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4 大会议 -The Great Council-

时间很快到了十月后半,等接下来进行了第三次新法检讨,再过一个多星期,就是大会议上对新法的表决了。大会议是连续多日的国事商讨,王廷九月份召集今年的大会议时,就将新法表决当做其中最重要的主题,安排在议期一开始就进行。

这些天法官们夜以继日,不但修了第三段的新法,上次检讨有两条旧规则对应的律条要求大改,他们也硬是赶出了修改稿,但被否决的三条就实在来不及处理了。

第三次检讨依旧由路尼和丘布代表审判庭,司法会大仲裁官卡隆主持,却多了一位重要的不速之客。

“陛下派我来为他做会议记录。”红发的首席御前书记弯着细长的眼,笑道:“各位别误会,司法会提供的记录当然也很专业,只是陛下有他自己想了解的细节。”

缪尔出身宫廷侍臣世家,从小就被严格培养为文书官,国王想要怎样的会议记录,大概没人比他更懂。司法会当然不信事情会如此单纯,可书记官奉王命前来,也只能敬请他一起与会。

检讨的结果与上次类似,大改过的两项新法这次勉强过关,但在司法会的为难之下,第三段的新内容又被否决了三条。会议结束时,缪尔放下笔站起来,拿出一封羊皮纸文书,看了看又合上,说:

“各位大人,陛下说新法本身就只是择要编修,再扣除检讨中没通过的条目,就太欠全面了。所以请司法会的诸位帮忙,提出那些条目的修改案,和已经通过的部分一起交付大会议表决。离表决还有一个多星期,有六条达尔塔洛斯规则对应的新法还没通过。时间虽然紧张,但刚刚你们的否决意见相当详细,可见该怎样修改,你们是很清楚的,所以大概还来得及吧?”

司法会的官员们瞠目结舌,国王这招未免太狠了。刚刚缪尔着重记录的,大概也正是司法会的否决意见,令他们没法抵赖自己对那些条目已有详尽见解,从而推说来不及重修。在司法会自己的记录中,这类内容自然是能免则免,免得落下把柄。

卡隆脸色发青,起身接过文书看了一眼,欠了下身:“司法会谨遵陛下的成命。”

路尼和丘布也颇感意外,不过是好的那种。那封文书自然是印有国王私章的手谕,这种文书不如王室令状正式,所以缪尔可以选择转述,而未必要逐句宣读。他这是给司法会面子,如果宣读的话,众人就得起立聆听了。

散会后,路尼和丘布在司法会门外找到了缪尔:“书记官大人,谢谢您。”

刚刚司法会的人已经向御前书记投了一片杀人眼刀,如果王令是由法官们转达,搞不好他们当场就出口谩骂了。加上缪尔还得配合国王演戏让司法会上套,多少要得罪他们。

“两位,别这么见外。”缪尔微笑道,“我很清楚谁才是忠心为国的那一方,珀比珑家世代侍奉御前文书,是最听命于王廷的。另外,陛下交待,无论司法会把否决的条目重修成什么样子,你们都不要有异议。”

“明白。”路尼答道。司法会肯定会将那些条目改得大大有利于大家族,外界只知道实际修律的是审判庭,所以法官们多半会因为那些条目而遭受诟病,但是为了废止旧规则,他们也只能代为受过了。



弗莱格森侯爵在王都的宅邸是城里最豪华的建筑之一。彩绘花墙、银纹栏杆、以白石铺地的阳台上,佩里菲特斯·克雷柏尔·弗莱格森侯爵施施然品着花草茶。他旁边坐着的另一大反对派公爵家族代表,塞西恩·莱索·阿格伦伯爵,却是难掩烦躁:

“国王居然用这种手段,一定要让新法对应上全部的达尔塔洛斯规则。他这是铁了心要废掉这些规则了!现在我们怎么办?”

弗莱格森侯爵眯起眼,将手里的珐琅彩琉璃茶杯举高,迎着光转动。

“少安毋躁,老弟。新法修得本来就仓促,你信不信我们能叫新法坏事,让他们狠狠地自打嘴巴?”

“当然信,可我们得有机会啊。难道……”

“如你所想,机会来了。”佩里菲特斯笑得斯文,贵气的蓝瞳中却闪过蛇眼似狠戾的光:“我们的陛下接着先王未竟之事,要挖我们的根基了。这只是个开始,到最后,我们一定会给逼得像加伊拿和雷瑟一样,对王廷俯首帖耳。当然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马上就要到大会议了,这天艾亚哥斯王子却派侍卫去法庭来找路尼。

“老师,帮我个忙。”路尼进了王宫,王子一见到他便这样说。法官莫名地跟着王子去了御书房,艾亚哥斯见了王兄,先请他许可自己把门外的侍从都遣出走廊,之后才说:

“王兄,羽沉湖的疫病让我去吧。”

路尼不由得吃了一惊,羽沉湖就在雷瑟西部,离他家乡不过两天马车的路程,可最近御前会上从未提过那里有疫情。

米诺斯却显得并不意外,对路尼解释道:“前天接到急报,羽沉湖发生疫病,已经死了不少人。患者发热感染、全身起疱,暂时没有确定是疱疹病,还是……天花。”

疱疹也有严重的,却远不及天花的恐怖。天花无药可治,三四人中便会病死一个,即使侥幸不死,也会被失明、肺病或关节畸形等后遗症折磨,几乎丧失劳动的能力,悲惨地过完一生。

路尼听得脸色有点发白,他虽然在故乡已经无亲无故,却终归是牵挂的。他咬了咬嘴唇,说:“西雷瑟从来没流行过天花。”

“所以才更蹊跷。我打算派人私访,查清病因。万一是有心人故意传播的,提上御前早会被人知道,就查不出来了。”国王轻声冷笑,“至于控制疫情,已经密令就近调集力量去办了。”

他的担忧在史上并不罕见,有些人就是那么恶毒。国王又转向他的弟弟,问:“看我不声张这件事,你也猜到我想秘密调查,所以找你的老师来帮你说话,说服我派你去?”

“是,我这点心思太好猜了。老师教我法律,应该有立场说明,我理解制度和规范,不是冒险胡来的人。王兄很信任老师,该不介意让他知道这件事。”艾亚哥斯答道,接着他对法官说:

“老师你知道吗,十几年前王都也传过天花。”

路尼点了点头,那是在他来王都之前,虽然因为卫生条件较好,不到一年就控制下去,却令王廷从此更加谈之色变。

“我出过天花,在那个时候。”

这确实是出乎法官的意料了。殿下着实好运,他想,不但扛了过来,麻子都没留,更从此免疫了,他等这个罕见的优势派上用场,大概已经等了很久。

艾亚哥斯用杏核似的黑瞳望着国王:

“王兄,多年以来承蒙爱护,可我想帮你的忙,不想当王国的摆设。除了王宫防务和一些武器的制造,我基本什么都不管。虽说我才十六岁,可比起你当年,我真的太轻松了,轻松到令我惭愧。你让我学习政事,不但准许,更督促我看御书房的公文摘要,不正是为了有一天我能帮得上你吗?否则我也不会知道疫情的密报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更不想做你的软肋——如果我一直待在你的避风港里,就会一直是。”

“行了。”米诺斯打断了弟弟的话,却也不似被触怒,转而问法官:“路尼,你说呢?既然艾亚哥斯这么指望你。”

路尼早就在想怎么应答了,但他还是又思考了一下,才答道:

“这件事我无权置喙,况且您对王子殿下的关切,和殿下想帮助您、想为国效力的心情,两者实在难以权衡。但如果一定要问,我认为殿下的才能和谨慎堪当此重任。”他自认这句评判属实,在王公子弟之中,王子不但才能拔尖、身手过人,而且虽然开朗,却并不轻率,也不乏沉着冷静。

米诺斯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书桌,额发遮住了他的眼帘,只看到他薄唇紧抿,似乎在犹豫。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他才抬起头,对艾亚哥斯说:

“手谕稍后给你,去找吉欣挑侍卫,她会尽量帮你找出过天花的。到西雷瑟以后,和郡守保持联系。要采取行动的话,用官方的力量,不许擅自作为。”

艾亚哥斯喜出望外,领命道谢出了书房。路尼也想告退,米诺斯却叫他留下,等王子走远了,才说:

“不错,刚刚你没有敷衍过去。”

“我本该那么做。”法官答道,“这种事我说什么都是僭越,而且疫病和私访都很有风险,万一殿下出了任何差错,我也吃罪不起。但您似乎并不想要敷衍。对王子殿下,您是直截了当的。”至少在他面前,或是王子的叙述中,国王对弟弟一向直接,从没有面对他人时那种叫人揣摩不透的态度。

“如果您不想答应他,大可直接拒绝,或者叫御前书记删掉这件事的公文摘要,不让殿下知道。”

国王点了点头:“他要求这个任务并不离谱,患过病免疫的人,更是私访难得的人选,我应该准许他。你也看出来了,我想要的是有人推我一把,让我克服对他的护雏心思。所以你才帮他说话。”

“是的。”路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您这不是护雏。殿下遇到过太多危险了。”毕竟曾经有好几年,不到十岁的小王子都被暗杀的黑云笼罩,还染上过如同死神的天花。“那时您也才十几岁,还在遥远的军营征战、平叛,得是怎样担心他?我虽然没有兄弟,却完全能体会您不想让他再遇到威胁的心意。”

“被你猜中让我觉得很安慰。”米诺斯轻声笑道。



大会议之前的两天,司法会拿出了重修的六个新法条目,果然这些法条严重偏向大家族,对普通民众而言,则比旧法条几乎没有改善,但也说不上更糟,毕竟如果编修得太离谱,国王也会斥责他们毫无专业水准,追究他们的责任。重修的条目发到审判庭,法官们纵然不情愿,也只能按顾全大局的既定策略照单全收,连夜誊好完整的新法,以备大会议上使用。

大会议在王宫外围一座高大的宫殿召开,第一天的开幕典礼之后,就立刻讨论新法。以往王都区审判庭的庭长——大小是个贵族——会自动在大会议中拥有席位,但路尼并不是,虽然他作为办理市民案件的首席法官,得以在更为机枢的御前早会中位列末席,但在大会议也是没有席位的。所以他和丘布没有参加典礼的资格,而是站在外面直到典礼结束,才进入会堂,作为新法的编纂者代表接受质询。

大会堂里灯火辉煌,前部中央绣金的白色幕布下方是高耸的国王御座,公爵或其代表则坐在两侧的四个座椅上。其他三面围绕着阶梯式的红丝绒坐席,为数不多的主教们占据了左侧靠前的席位,两侧其他席位则被各个大中领主家族的代表占据。 后侧阶梯席位上的人群,打扮显然要朴素一点,他们是所谓的地方代表,来自郡里和自治市镇,传统上得是骑士,不过现在只要有一定的财产就行。在两侧代表席位之间,大厅中央是几名御前会议重臣和司法会领袖的位置,再后面是一排书记席。

路尼和丘布从侧门进入会堂。走过代表席的前方时,年轻首席的余光不禁扫过前排代表腰间林立的剑柄:佩剑是当时绅士的风尚,即使大会议上也不限制,所以在场不少人都是携刀带剑的。

两人走到重臣席的前方,向御座上的国王深深鞠躬,再绕回到书记席上为他们腾出的位置坐下。路尼抬头遥望了一眼国王,看到同样挂在他腰间的白鞘宝剑和左手匕首,心里才踏实了些。

会议首日讨论的是国王最关心的财政犯罪和赦免条例。论战进行了整整一天,对新法的质询层出不穷,不过路尼他们连司法会都辩过,不论是正常的质疑,还是更多的大家族代表以损害传统为名,批评遏制他们特权的法条,他们都能妥善应答。何况司法会已经不得已为新法背书了,所以也回应了很多质询。

国王自始至终端坐在御座上,但他只发言了一次,是关于私征捐税的条款。未经王廷批准,私自向民众加征捐税,一般来说都是有罪的,判罚也很重。相关法律的实际执行情况却很差,因为即使被告发,贪婪的领主或官员也总能伪造证据,证明他们收的捐税都花在了良善用途,譬如修理城墙和仓库,从而作为“例外情形”而脱罪,虽然事实上征来的十个铜子,九个都进了他们的腰包。鉴于查证良善用途缺乏可行性,新法则规定,无论私征的捐税用途如何,一律入罪,但能退还税款则可以减刑。这无疑堵住了领主们的财路,于是一些代表争论说,如果城墙在领地之内,而领主确实没钱——虽然常常都是装穷——不向农民要钱,就得向国家要。这会大大增加国库的负担,而且即使王廷同意拨款,钱也得过一阵子才到,如果城墙有战略意义,或者正是麦收季节,这不是耽误事吗?

这时国王发话了,他示意财政大臣可以透露必要的财务数字。于是财政大臣报告了目前国库的盈余,这些盈余足够翻修全国的城墙,现钱也足够多。如果遇到火灾烧毁城墙等紧急情况,只要向王廷报告并获批,立刻就能从郡里支钱修理,王都的马车也会同时出发,把郡里垫付的钱运过去,一天都不会耽误。领主是不是真穷、要不要自掏腰包还钱,日后再查证。

这下领主们没话说了。路尼听着这些论辩,心里明白这样的财政积累,是新法能实行的必备条件,否则再好的法律,也无法制止领主们盘剥民众。国王刚继位的时候,国库还十分拮据,平定叛乱太花钱了,何况后来国王又亲征了好几次。他知道现在王国的财政能恢复得这么好,是因为谁带了个好头。

陛下肯定是百年以来大陆上亲自处理政务最多的国王之一。陛下不止一次用戴着红宝石权戒、结着厚厚剑茧的手指,将堆满公文的桌面敲得咔咔响,向他抱怨:“你和缪尔的腰是拿什么做的,怎么能看着这些字儿,坐上一天都不动?”

而现在国王是真的坐了一天。在各方代表相互辩论、用不上他的时候,路尼偷偷向御座望了好多眼。他看到米诺斯绷着嘴唇,几次抬起手指,似乎想敲打座椅扶手,都按捺了下去。平时御前例会,两名官员争论上三分钟,他可都会受不了地打断申斥,然后拍板决定。

感谢陛下为了尊重代表们的立法权,显示这法律是民意而不是他的独断,付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听代表们鬼扯一整天,都能忍住不说话,路尼在心里说。感谢您一整天坐在这里,令反对派即使想要非难,也得用虚伪的语言,否则他们大概会蛮不讲理地攻击,令我们法官们难以正常地论辩,也就争取不到那些中立的安分领主和教士的赞同票了。

最终当天商讨的法条全数获得通过。喜悦之余,路尼也很清楚,在这场小胜当中,律法的好坏作用有限,基本上也就是用来争取中立派,主要还得看代表自身的立场。为了让支持新法的代表占到多数,国王除了亲自坐镇会场,以及预先获得加伊拿和雷瑟的支持,还坚持召集了所有郡和自治市镇的代表来参加大会议,甚至派遣卫队,确保每一封召集令平安抵达市郡。由于国王的轻视乃至大家族的阻挠,以往的大会议中,他们常常都不会被召集,而这些身为底层贵族乃至市民的地方代表,对新法几乎是一面倒地支持。



接下来几天的会议,国王就没有参加了。虽然法条的通过率也跟着下降,不过托他第一天坐镇会议定下的基调,以及地方代表的支持,大部分法条还是通过了。会上虽然不乏激烈的争论,但也还算和平——如果不算第三天中场休息时,阿格伦伯爵塞西恩的举动的话。

第三天讨论的是土地所有权相关的犯罪,这部分法条也相当触动大家族的利益,因为它堵住了一些贵族利用特权侵占自由民土地的途径。刚开始中场休息,大部分代表还没起身,塞西恩就径直下台,走到路尼的座位前,一捶桌子,将桌上的羽毛笔和墨水瓶都震起老高:

“陛下可真是给你们胆量了,一群下等人,敢动大家族的土地。我们祖上为王国开疆拓土的时候,你们这些市井之徒又在哪儿?——对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冷笑起来:“说市井之徒还抬举你了,不知打哪儿来的杂种。”

路尼站起身抿紧了嘴唇,一时没有说话。这恶言对他已不新鲜,但现在代表们都在场,已经纷纷看向他这据说出生就被抛弃的疑似私生子,看他要如何应对。大部分代表是在意出身的,经过塞西恩的提醒,他这种身份多少会影响新法的支持度。

“伯爵阁下,这是谣言,我听说月前的御前早会上,国王陛下还追查过是谁造的谣。”丘布也站了起来,为他的首席争辩道。

“娼妓的种和娼妓的丈夫,果然是绝配。”伯爵冷笑道,“由你们这种玩意儿代表的审判庭,能编出什么正经法律来?”

丘布听他侮辱自己的爱妻,顿时涨红了脸,梗着脖子想要反驳,路尼却按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说:“伯爵阁下,不管您说什么,都不影响我们是清清白白担任的这个职位,也改变不了新法的表决结果。”

伯爵气得叫骂起来。终于坐在前方重臣席的卡隆实在看不过去,阻止了他的堂侄:“塞西恩,别再自降身价了。”

塞西恩借势结束了表演,又瞪了两位法官一眼,转而跑到他的堂叔那里去叽叽呱呱。路尼对丘布低声说了句谢谢,便坐下来抽出手帕,擦去刚才被伯爵捶得溅到纸上和桌上的墨点,拿起羽毛笔,继续记刚才会上的笔记。

“您也太有涵养了,受这种气也能忍。”丘布一边深呼吸平复起伏的胸口,一边嘀咕道。

“我习惯了。”路尼答道。他没说出来,要不是前些天国王到他家去探病,说了那句“朝堂上的私生子还少吗”,只怕他也不会这么淡然。有陛下那句话,现在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到了会议最后一天的下午,国王又驾临了会堂。在司法会总结了全部新法条的表决结果之后,国王对代表们说:

“我知道很多支持新法的人,会疑虑其是否真能实行下去,毕竟地方上总有人利用种种特权,阻碍国法的实施。不过这次王廷会派遣专员,到各地监督新法的推行。而且我要重申,多罗美亚一直都有妨害司法的罪名,只是过去基于传统,对使用达尔塔洛斯规则的行为,都睁只眼闭只眼而已。现在国法变得严谨了,这些旧规则也实在没必要了。

“从此以后,只要对自由民使用旧规则,都会按照妨害司法论罪。对于依附者——家奴、负债者和罪犯——是否使用旧规则处分,王廷不干涉。滥用旧规则的‘特权’,从来也没有法律的许可,所以我想,废除这种特权,也不需要投票表决了吧?”

国王的话引起了一片哗然,他也不急于制止,只是等待代表们的声音自行低落下去。然后地方代表的席位上传出一个大胆的声音:

“陛下,您说大家族不能再使用旧规则,包括王室么?”

“当然。”国王笑了笑,“包括我自己。而且作为对等的特权废除,从今天开始,我取消自己以国王敕令越过法律审判他人的权力。除了特赦令,我不再能以其他形式更改法庭的审判结果。”

场上又是一阵低声骚动。路尼本来听着他早有预料的、国王废除旧规则的决定,正暗自赞美陛下将这一决定降级解释为重申现有的法律,大大占住了废除旧规则的合理性,听到这句话,也吓了一跳。他和场上的其他人一样,没想到国王为了贯彻国法,竟甘愿解除自己的最终裁决权,这样一来,审判庭的权力也变相提高了。

等到会场再度安静下来,坐在国王左侧圆椅上的拉达曼提斯开了口:

“加伊拿表示赞同和遵行。另外,我谨以家长身份保证,我本家封地之内,即使是依附者犯事,也全部送交法庭,不再使用达尔塔洛斯规则。”

费列基亚斯看了看另外两家公爵的代表,见他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说:“雷瑟也一样。”

弗莱格森和阿格伦的两位公子依然没有作声,大厅里一时陷入静默。这时候国王却突然轻声笑了:

“在座的诸位领主,别误会我是在抢夺你们的权益。别忘了,王室才是多罗美亚最大的家族,我们的利益是相同的。就算像几百年前一样,封地由你们全权自治,你们能在城里也使用达尔塔洛斯规则吗?看着那些自治市代表们,回答我。”

坐在会堂最远端的自治市代表们面面相觑,领主代表们却无言以对。这确实做不到,市民不乏财产和思想,不像农夫那么容易控制,任意处置必定会出乱子。

“自由农在城市待满一年零一天,没有被庄园主追回,就成为市民,不必再为私离庄园而受惩处——为什么这会成为大陆通法,为各国所容许?”国王继续说道,“因为数百年来,阻止农夫们逃离的,其实从来不是军队,而是他们需要领主的庇护,才能免于他人的劫掠。但现在他们有国家的军队来庇护了。而我们的物产超出温饱所需,就一定会有行商,农庄就会连同外界,农民就会知道市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知道他们的思想。

“所以,不是我要夺你们的权,而是依附者的时代已经不再。如果不想放任你们的田园因为农夫的逃离而荒芜,甚至产生暴乱,就得给他们真正自由民的待遇,和市民同样。我今天的决定或许让你们埋怨,但是日后你们一定会理解,我是在为各位着想。”

代表席上零星传来低声的议论,有人点头,有人沉默。这时一位自治市的代表起立,赞美国王的举措和卓识远见。然而他的发言似乎对一些领主构成了攻击,贵族席位上发出了反驳声,更有两名领主起身走向那个自治市代表,试图抓住他,却被前排其他地方代表拦住。眼看双方就要厮打起来,会场的卫兵们也赶紧上前阻止。

大会议其实从来没那么文雅,吵到动手也不罕见形,虽然在国王面前这样做是有些太失礼了。所以路尼也不惊讶,只是跟着往人群冲突的地方看,直到他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在快速接近。

代表们腰间林立的剑柄闪过他的脑海。他立刻站起来向后转身,然而一名高大的骑士已经飞奔到他眼前,一拳冲着他的脸打了过来。路尼侧身避开了这一击,可他的警觉也只能起到这点作用。法官的个子已算得上高挑,然而这骑士比他还高了大半头,而且出奇魁梧,手臂像树干一样粗。他像抓小鸡一样抓住法官单薄的肩膀,扬起另一只小锅那么大的拳头,狠狠掼在他胸腹之间。

猛烈的疼痛使路尼失去了平衡,他又被一推便摔倒在地,咬紧了牙关才没出声。在眼前黑蒙蒙的眩晕中,他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

附近的卫兵都在阻止领主和地方代表的争执,骑士正是抓住这个时机发动袭击,而远处的卫兵怕是来不及赶到了。法官奋力睁大眼睛,试图分辨骑士的剑会从哪里落下,自己要滚向哪边才有机会逃脱。

然而剑没有落下来。等他眼前的黑翳散开,才看到骑士半跪在他身边,双眼圆瞪,握剑的手刚刚举起,却一动也不敢再动。

寒光凛冽的剑尖抵在骑士的喉咙上。

路尼的目光越过骑士颤抖的肩膀,就看到了米诺斯的脸。俯视的角度让他看清了国王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大厅里灯火的映射,有一刹那,他竟觉得那双金红瞳闪着血色的光。

剑尖上的寒光一抖,向上压着骑士的喉咙,迫使他踉跄地站了起来。法官也连忙爬起身,顺着国王的手势,快步走到他身侧的后方。

大厅里的人们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国王将剑收回身前,仍然摆出防御的姿态。“塞克洛普斯的古加多。”他叫出了骑士的名字和家族,“你想干什么?”

“陛下!”古加多粗声粗气地回答,“就是这种出身卑劣的小人,才让您疏远了我们这些家族,转而去和低俗的市民联盟。您真的不记得骑士的追随了吗!”

国王的嘴角抽了抽,似乎被气笑了。“老塞克洛普斯怎么让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儿子来当代表。我当然记得,尤其是你在平叛之战中的英勇表现。”原来这名骑士是领主的儿子,还参与过国王早年平定其他领主叛乱的战役。

“但你想过没有,新法已经通过了,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父亲为什么还要让你来做这种事,说这种话?”

国王这么一问,古加多顿时看起来有些张皇。显然国王还真记得这名骑士,记得他勇敢归勇敢,脑子却不大灵光,大概确实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

“你们背后的人,”国王咧开嘴唇冷笑了一声,“不敢向持剑的人挥剑,只敢攻击手中无剑的人——懦夫。”




**********************

注:

大会议会堂的布置,(又)参考英格兰国会。

古加多,地暴星·独眼巨人(Cyclops,塞克洛普斯)的冥斗士,身高197cm,体重108kg。

前面忘了说,丘布的妻子安娜,是用的LC里审判庭的女抄写员名字。



这章的米诺,我都想叫一声四爷(什么)。

老版本的通过新法直接就是王廷说了算,新版本改成了议会,大大增加了米诺在新法中发挥作用的情节。个人觉得议会立法是写他利用和平衡各方势力的理想切入点,也和古希腊传说中米诺斯王的特点非常符合。

而且法官在全国代表面前一战成名了呢。

路:是一(被)揍成名吧,我谢谢你。

但是国王也英雄救美了嘛,法官大人你不亏。

米:写得很好,以后别再这么写了。

懂了,陛下一定是嫌小打小闹不够帅气。未来您将会有高规格的英雄救美,且下下章会有全武行充分展示您的本作武力天花板,敬请期待!

米:……(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