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不在一起的感情
*此為PTT大逼版活動文

早晨

他們在一起七年，沒有分手過。

就算他知道對方從未停止放蕩的夜晚，而他總會備好早餐。

早晨七點整，當對方在陽光之中打開家門，走進浴室沖洗，然後帶著沐浴後的香氣與自己共進早餐。

「早。」

「早。」

他會在對方正在浴室沖洗的時候，開火熱好湯，當對方拉開椅子坐下，清粥小菜與熱騰騰的味噌湯呈上。


一個人看書一個人滑手機，交談不多，家中滔滔不絕的聲音來自於七點整的廣播，聽完交通路況與今日氣候，七點三十分，他該上班了，把吃完的碗盤收拾乾淨，對方會打個呵欠回房睡回籠覺。

這種早班與晚班的交接的生活，已經維持很久很久。

你若是問他剛開始在一起時他們是什麼樣，他還會偏頭想了又想。太久以前的事，想不太起來，他會有些為難地說，跟一般情侶差不多吧。

你若又問，可是一般情侶不會像你們現在這樣。

你們，七年了。

「正因為七年了，我知道我們不是一般情侶。」

他會淡淡笑著這麼說。


放縱

他們在一起七年，沒有分手過。

就算他知道無論怎麼在別人身上放縱，對方也會留一盞燈等他回家。

他會趕在對方出門工作前回到同居處，一起吃早餐。

無論另一人的被窩多暖，氣溫多寒。他都死命要把自己挖起來，就算前一晚醉到不省人事，他的體內彷彿已被注入鬧鐘，時間到就會驚醒。迅速穿上衣服趕赴回家，動作之迅速，總被床伴炮友嘲笑：「哎呦營長早點名了。」

七點整，一定要回家吃早餐。

「早。」

「早。」

吃早餐前他會先把一身昨日灰塵洗掉，當他吹乾頭髮時，桌上已經擺好剛盛好的味噌湯，他喜歡熱騰騰的，會燙舌的那種溫度。對方都知道。

邊吃邊聽廣播，通常是交通、天氣與新聞，七點半，對方收拾碗盤上班去，他繼續睡回籠覺到下午，然後再去工作。


逞強

今天的電台節目，放起一首耳熟的歌。

夜已深 還有什麼人 讓你這樣醒著數傷痕 為何臨睡前會想要留一盞燈

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忽然有這樣夜晚的歌，他忍不住輕輕跟著哼。

聽見他的哼唱，對方從手機中抬起視線：「好像在哪聽過......」

「是林憶蓮的〈傷痕〉，你沒聽過？」

「呃，沒聽過。」

對方發自內心的詫異，讓他再次苦笑他們之間的年齡鴻溝。

對方難得放下手機仔細聆聽：「這旋律聽起來，真的很有年代感」那語氣像是發現上古生生物般。

「我很喜歡這首，當時可是紅翻天。」他補充：「林憶蓮去年也拿了金曲獎歌后呢。」

對方又「呃」了一聲，又拿回手機，心不在焉的：「這歌聽起來，好像深宮怨婦。」

他笑，有種被戳中心窩的感覺。

他們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他該上班了。


開車的路上他一邊想，三十歲的年輕人不至於沒聽過林憶蓮吧

四十五歲的自己也不至於顯老吧......

不自覺瞄了一眼後照鏡，鏡中的臉色蒼白，長期失眠的眼下泛著淡淡青黑。黑框眼鏡文弱書生，彷彿那個夜行性動物是自己而不是對方。

摯友曾說，自己看起來「每天都在逞強」模樣。

其實他不覺得，自己本就體弱多病，睡眠品質低落，跟同居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我是說你根本在自虐啊。你們這樣到底是不是情侶？我看就只是室友吧。」

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回：「每對情侶的狀況都不一樣。」

「就算是開放式關係，也不用每天煮早餐給他吃吧？你又不是他媽！」

「他是我男友啊。」他理直氣壯：「他早上特別容易餓，剛好我也要早起上班，有什麼不好？」

「你有那麼卑微嗎？」摯友爆出不知道第幾條青筋：「他在外面惹花撚草，你在家當賢妻良母，這是什麼情侶？七年欸！你的聖母遊戲也該玩膩了吧！」

他困惑：「我不覺得我在玩什麼遊戲，這是我們日常的默契。」他補了一句：「不是所有感情都要在一起。」

摯友會一臉「我剛剛聽了什麼」表情，話題講到這邊通常也講不下去，因為摯友會大爆氣：「隨便你啦，記得戴套，要不然被傳染髒東西都不知道！」

他則會露出佛系的笑容：「沒事，我們很久沒做了。」



後悔

他算了一下，林憶蓮的〈傷痕〉是1995年出，那年他20歲，對方5歲，還在上幼稚園小班。

——這就是為什麼他討厭估狗的原因，總是忍不住看著年代，對照出自己與對方的年齡差距。


今天早上盛湯時，他忽然覺得有點發暈。湯灑了一地，幸好同居人還在吹頭髮，手機裡的歌曲播得好響。

凝神細聽那音樂，是富有節奏感的韓團歌，電音舞曲像鼓譟血脈賁張跳到極限。光是想像跟上這節奏，心臟就受不了。

......果然是年輕人的口味。

今天的廣播又放起林憶蓮的另一首〈至少還有你〉，看來節目主持人最近頗愛Sandy。對方打開蒸氣氤氳的浴室門走出，一聽到音樂就皺眉：「又是老歌？」?

噯，其實不老欸。

他看著對方糾結的眉頭，關掉廣播。

他們沈默的吃早餐。

他出門前報備：「今天有farewell，我會晚點回來。」對方「嗯」了一聲。其實不說也沒差，畢竟對方晚上也不在。


在診間等待時，他喜歡觀察其他人。一開始子女們會攙扶著老爸爸，殷切的詢問醫生緊抓著護士不放，後來例行看診就只有外籍看護。

世人都會責怪，說再多的愛都會疲乏，至親也是如此。他雖愛聽情歌的纏綿與悲傷，卻也深知自己就是看戲的人，自己不會是被牽掛的那個。

人生來就是個體，他人沒有義務無條件付出愛。至親也是如此。

對他而言，愛應該更像某種等價交換。


離開醫院的時候，依舊是原來的路線。他卻錯過好幾個路口，繞了遠路，比平常時間還晚半小時才到。地下室停好車，坐在車裡很久，然後打了個電話給摯友。

「我捨不得。」

「我後悔了。」

「但我，沒時間了。」

摯友靜靜地聽，沒有說話。


痛哭

那一晚他在車上痛哭。哭到整個人無法克制在駕駛座上發抖，像是把胸腔裡累積四十五年的洪水爆發出來。他感覺自己正不斷的分崩離析，碎成一塊塊。

從頭到尾，摯友只說：「我陪你。」


第二天早晨，對方在滿室的靜默中抬起頭：「今天的湯好鹹。」

「抱歉，不小心多放了一匙鹽。」

對方挑眉，明顯不覺得這是多放一匙鹽的程度。但還是喝的一滴不剩。

「眼睛怎麼了？」

「昨天沒睡好。」

「是嗎？」對方看著對面垂眼咀嚼醬瓜的他，覺得莫名生疏，說不出哪邊不太對勁。

對方還是回房睡回籠覺。當對方在一日將盡的黃昏醒來，頂著一頭亂髮在家開始處理工作，約莫八點鐘覺得餓了，把自己打理好準備去赴另一人的約，在餐桌上看見保溫食物罐，底下壓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這裡有稀飯」。

食慾忽然被勾動。知道自己連加熱都懶，那人就放在保溫食物罐裡，至少入口時還是溫熱的。

飢腸轆轆顧不得還有晚餐邀約，打開罐子就拿著勺子猛挖稀飯吃。咀嚼時，對方忽然意識到，那人還沒回來。也不知是什麼驅使他這麼做，不知哪來的衝動，他的手比腦快的挪開保溫食物罐，五個字被壓在罐底。

「我們分手吧。」


他們在一起七年，沒有分手過。

上一次整晚都在家，已經是他們倆都想不起來的時候了。

對方在黑夜裡的客廳坐到清晨，直到天色肚白，整夜想著那人的紅眼睛。窗外鳥鳴陣陣，，陽光的溫度更炙熱，手機已經撥打到沒電。廣播響起中原標準時間。

七點整。

原來這就是等到天亮。

那人沒有回來。

他覺得世界末日了。


回憶

「我建議你下次帶家人一起來回診，好嗎？」

所以他帶了摯友回診，順便辦理住院手續。他還能跟摯友談笑風生，一點不像邁入末期的患者。他傾向舒服的走向終點，而摯友還是希望他積極接受治療。

「你就讓我情緒勒索一下好嗎？」摯友哽咽：「媽的就聽我這一次。」

他無奈答應，畢竟是摯友啊，除了感情，他都會聽進去。

做完第一次化療他就後悔了，真的生不如死。

好想賴皮......他睜開眼睛，看著蒼白的天花板，視線模糊中看見摯友趴睡在床邊累極的模樣，盯著他的髮旋。

摯友驚醒，抬起頭，他看見回憶裡，令他著迷不已的眼睛。

此刻正通紅的瞪著自己。

他沒想到對方會出現在這裡，乾巴巴的吐出一個：「早。」

對方咬牙切齒，眼眶泛紅：「你就這麼恨我，恨到連我都不見。」

他嘆口氣：「我不恨你。」

「你恨，而且更狠。」對方緊抓著他的手顫抖：「連對不起的資格，都不給我。」

他用力搖頭，想說不是這樣的。

然而看著對方把臉放在自己掌心中摩挲，那眼那鼻那唇，無一不是他用七年光陰認識的線條，不斷流淌的液體浸濕了手心。也濕了他的眼睛。

「其實，我五年前就知道了，有時復發有時康復。」他說：「早就該做決定。」

「我只是捨不得。」

捨不得就這樣散了，捨不得再也不見。捨不得每天只有一頓早餐的時間。

就算他們住在一起七年，愛不一定在一起七年，也是捨不得。

他的愛情不談忠誠，只要彼此陪伴。這何嘗不是一種愛？他用每個漫長黑夜，去換白天的一頓早飯。

他明白摯友氣得跳腳。只是當生命就像沙漏無情流逝，所有的虧欠、痛苦、感傷，都不值一提。悲哀與糾結，都將轉瞬即逝。哪來這麼多千迴百轉呢？

他只是放不下，貪戀最後一點相守的晨光。

就算知道，那是紙糊的月光。


重逢

每天早晨八點，看護會推他出去曬太陽，早晨的陽光溫暖而溫柔灑在身上。他伸出手，抓不住陽光。

有個人出現在他身邊，牽起他伸出的手說：「早，又遇見了。」

那人會推著他到中庭花園，拿出自己做的早餐與他分享。有時稀飯有時蛋餅有時濃湯，變化著花樣，比醫院好吃多了。他聽著喜歡的老歌，輕聲哼唱：「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對方也喜歡一邊聽，一邊為他讀報。


他不問對方昨夜在哪裡睡。

對方不問他明天會不會來。

他們只是一頓早餐的時間，沒有永遠，或者，此刻就是永遠。

每日分別，每日重逢，一日就是一生。

在一起，不在一起，都是感情。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