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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家的山神與瀞瀞


　　凌雲緩緩行於凌雲山向陽處的山道上，那是採藥人為了便於行走而開拓出的狹小便道。晨光穿透枝枒縫隙，落地凝成深淺金斑，也落在他平淡寧靜的面容與櫻色的髮絲上。

　　距他一里之處，一名身負藥簍的採藥人正專心一意地採藥。凌雲自採藥人身邊走過，採藥人只覺一陣清風拂面，絲毫未覺自己與此山神靈錯身而過。

　　凌雲看著採藥人揮著藥鋤，小心翼翼地掘出白芷的根，再放入藥蔞中。那些從他山體上刨根、掘土的小小舉動，他從未阻止也未曾放在心上。對凌雲山山神而言，這些取奪只是滄海一粟，無損於他。

　　他亙古不變地守著凌雲山，瞧著滄海桑田，望著緣起緣滅。與他相比，萬物生靈命如朝露，轉瞬即逝。

　　直到他遇見了那個沉靜的採藥少女。

　　至此，等待對他有了意義。

　　狹小的山道已至盡頭，眼前古木參天、雲霧繚繞，林間盡是各類山蕨，其葉展開如鳳尾，葉尾尖處珠露晶瑩，再無足以讓人行走的道途，山峰卻仍在遠處。

　　凌雲信步踏入林間，片葉不沾，珠露依舊。

　　這條成不了道途的道途，他往返過千百回，只為探望那株栽於山峰聚靈之處的木蘭樹。

　　那是久遠以前他親手栽下的少女的魂魄。

　　千年時光彷彿彈指，初次見到少女的情景仍鮮明如昨日。他仍舊牢記少女手執藥草沐浴於林間晨曦的模樣，少女眼眸澄透如山泉，寧靜的氣息不似他曾見過的凡人，更似此間山林。

　　少女純淨的氣息吸引了凌雲，於是他駐足停留，多瞧了她幾眼。當時少女正巧回眸一瞥，與他四目交會。凌雲的身姿清楚映入少女眼簾，她眨了眨眸子，神色不變，只是喃道：「此山真有靈氣。」

　　往後少女便時常往凌雲山裡鑽，而凌雲也變幻成各類飛禽走獸或人形陪在少女身旁。凌雲與少女皆不多話，大多時候只是靜靜相伴，偶爾閒談數句，長久下來也足以讓凌雲知曉少女的姓名與身家。

　　少女名為漵珩瀞，家裡人喊她瀞瀞，於是他也這般喚她。每次喊她便覺平靜的心靈滲入喜悅，如春芽破土，如夏花絢爛。

　　雖然凌雲期盼相伴長久，但仍不敵凡人歲壽有限。少女本就體弱，兩人平靜祥和的聚首時光止於一場大病，瀞瀞的生息悄然無聲地消逝在一個雪夜裡。

　　那夜的雪與他髮色相同，皆是舉目茫然的白。

　　那是凌雲頭一回無法淡看生命逝去。

　　為此，凌雲山山神走了一遭地府，為森羅大殿捎來山林的氣息。

　　閻羅王端坐判案桌後，把玩著驚堂木，問道：「稀客來訪，所謂何事？」

　　凌雲亦不廢話，直道：「吾來此，為地府討要一人魂，漵珩瀞。」

　　「仙界鬼界互不干涉，仙君此舉將會打亂輪迴秩序。」閻羅王瞇起眼眸，沉聲道。

　　「是嗎？百年前有惡鬼逃逸凌雲山中，迄今仍在。鬼界輪迴秩序何存？」

　　閻羅王雙眉一豎，拍案道：「提這個本殿就來氣！凌雲山山勢險峻，林木屏障宛如迷宮，好多鬼差都曾經被困在裡頭，要捉那隻惡鬼談何容易！仙君可知生死簿因此更動多少嗎？」

　　生死輪迴非凌雲管轄，他自然不知箇中艱辛，亦非當前重點，卻是尋回瀞瀞的一絲契機。他遂道：「如果從今而後，吾可協助指引鬼差緝拿逃逸山中之亡魂，五殿閻王是否願意讓吾帶回瀞瀞？」

　　閻羅王聞言一怔，「當真？」他腦中飛快衡量利弊得失，並示意身側的判官查看生死簿。

　　凌雲頜首，靜待閻羅王抉擇。

　　「魂歸地府，乃世事輪常。居然能讓山神以協助鬼界為籌，換取超脫輪迴，此人在山神心中份量顯然極重。敢問仙君，何苦？」魂魄一旦超脫輪迴便不歸鬼界管轄，閻羅王懶得過問魂魄隨仙人離開之後的發展，卻好奇這位古老山神為何不再淡看生死。

　　「不苦。」凌雲定定瞧著閻羅王。「吾心所願。」

　　森羅殿上樁樁件件皆是三毒八苦，閻羅王瞧也瞧膩了，其中不乏仙、人、妖、魔的愛別離苦。他見凌雲心意已決，便不勸阻。

　　判官查閱生死簿，在閻羅王旁附耳道：「大王，此女有仙緣，且人世糾葛亦少，不妨事。」

　　閻羅王聽罷，略一沉吟，一拍驚堂木。「就這麼說定了，還望仙君一言九鼎。」

　　凌雲自鬼差手中接過瀞瀞冷白的魂火，小心翼翼收攏在心口，帶回凌雲山靈氣豐沛之所種下，以自身靈氣灌養，最終抽芽破土，長成那株山峰上的木蘭樹。

　　凌雲自回憶中抽離，此時他已穿越繁茂霧林，走至少女魂魄凝成的木蘭樹前，他伸手輕撫木蘭樹的枝椏，絲絲靈氣自他指掌之間逸出，流入木蘭樹中。

　　木蘭樹輕輕晃動枝椏，彷彿回應。

　　凌雲略彎眉眼，眼底溢滿溫柔。他一偏頭，化成一頭身負雙翼似虎的神獸。神獸用毛絨絨的大頭蹭了蹭樹幹，繞著木蘭樹走了一周，選定一個日光最足的樹根處窩下，閉目養神。

　　也許日光曬得舒坦，也許少女相伴令他心安，神獸不復原先威嚴沉穩的俯臥姿態，睡了個四仰八叉。

　　木蘭樹枝葉細碎的聲響，迴盪在風裡，像是輕笑。




　　春去秋來又復春，凌雲未曾細數又過了幾載，他仍如常行於此條無形的道途，未曾稍變。

　　而少女凝成的木蘭樹一日日茁壯。

　　他依舊以自身靈氣灌養，思忖著要幻化成何種飛禽走獸陪伴心愛的少女。

　　日光穿透薄霧，灑在木蘭樹含苞的枝枒上。

　　那一瞬，白色的花苞緩緩展開。

　　她終於開了滿樹白花。

　　凌雲捧著一枝白花，淺淺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