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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與花粒

------ver. 2






  落腳處土塊無預警崩塌,碎裂的小石子順應重力,沿著山坡不斷滾落。
  踏穩腳步後,彌提爾自然而然地視線下移,在開滿苜蓿、芥子與酢漿草的原野中發現形似藥草的植物,從隨身行囊裡取出手套戴上,食指捏起藥草葉片,審視葉脈形狀與葉背透光擴散的色彩──儘管形貌與文獻紀錄的舊種稍有不同,依然可便認出這株植物並非藥草,而是一種與藥草相像、只要嚐上一口便能致人於死的南國原生毒草。稚齡的他曾有將這種植物與藥材混淆進行採集,進而引起小小風波的經驗。
  想來也是過於久遠、比夢境更加模糊不牢靠的記憶。

  如果被其他人誤食可就不好。
  運用微弱的魔法輔助,彌提爾在整片丘陵徘徊逡巡,仔細找過幾輪,確信這一帶懷有猛毒的植物僅有最初發現的這株,才返回原地。雖然這種草開出的花、莖、葉對多數生物有害,果實與種子對部份禽類卻無毒,或許是偶然食用了果實的候鳥跨過國境,腸胃中殘留的種子隨排遺落地生根。以機率來說,萌發的新芽應當不只一處,然而最後適應環境留存下來的唯獨其一。
  「你好啊,同樣出身南國的同伴。」
  彌提爾兩手扭開水壺,讓冒著白煙的茶水淅瀝澆下荒土。

  對環境有害的毒物應當儘早除去。
  對眾人有害的生命也必須扼殺於搖籃嗎?

  倘若生命果真劃分為「可以存在的」與「不該存在的」,「不該存在的生命」由誰來定義?又為何被孕育、為何誕生?
  問題的答案如同在紅茶裡加入牛奶攪拌,混濁的漩渦繞著圓圈迴轉,失去起始點與終點,最後調和成不透明的色彩緩緩沉澱。

  背包沉甸甸地,不停將背後衣料往下帶,襯衫內側已被汗水浸透,無法再被纖維吸收的汗水順著擺動的手臂流下,彌提爾用手背抹去額汗,順勢將汗溼的瀏海往後推,側眼回望風景,滿山遍野的綠意映亮了他的眼睛。
  目前所在的高度早已超越山坡的一半,恰好太陽偏移到不會過度曝曬的位置,涼風習習,如果可以停下來喝茶應是相當愜意。
  可惜帶來泡茶的飲水方才已經被他全數倒光。
  水壺經過冷卻,空出的空間裝入泥土,為了水分不過度散失,剪除不必要的葉片、殘根,從險坡上,彌提爾運用手邊現有的工具鏟起毒草帶離原地。

  不能讓它被人誤食毒害生命。
  但也不想剝奪它的生命。
  即使只是植物、即使生來帶有毒素,既然在這個世界誕生了,就應該有理所當然地存在下去的權利。
  他是已經獲得赦免的案例,沒有道理唯獨自己僥倖。

  只要再勉力前進幾步就是丘頂。
  彌提爾心無旁鶩,背負著所攜之物的重量,規律而踏實地踩出步伐。

  儘管如此否定自我價值,他還是獲得了肯定。
  那個人對他說:「你可以活下去。」

  彌提爾明白的,貪心的自己並不是什麼好孩子。
  儘管是「有害的存在」仍然期盼活下去,並且想要與大家一起活下去──與眾人一起歡笑的情景是幅重要圖像,裝飾在用雙臂圈出的畫框裡、捧在胸前,可是卻存在闕漏,隨著時光淘洗,無法修復的破損處益發擴大。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
  因為他是存活下去的那一側,所以他會繼續懷抱這份空洞,小心翼翼地、直到最後。

  已經離終點不遠,彌提爾跨出最後一步,登上山丘頂端,往長在邊際、有著寬廣樹冠的巨木走去。樹蔭下的空氣清涼潔淨,呼吸時在喉間留下甘美甜味,他在糾纏穩健的樹根間放下背包,屈膝坐下,眺望到的景色蔥翠蓊鬱──更遠一點是城鎮,成人男性踮腳眺望的話還可以望見魔法舍的高塔。
  現在的魔法舍是在原址擴建、重建的結果,與一般人的城鎮更近,也有定期對外開放的時間。人們不像從前對魔法使充滿畏懼與抗拒,一般人與魔法使間的生活距離更為接近,世界以無法察覺的速度一點一滴改變,成為眾人期盼的模樣。

  他想讓那個人感受到現在他所生存的世界。

  即使忘記了臉孔。
  即使忘記了名字。
  即使還能記住的相關事物薄弱得無法確定。
  一定還有什麼事物留存融在生命裡,他延續下來的生命便是證明。

  心曠神怡的風通過,青草沙沙作響,撩起的瀏海被微風拂得乾燥散亂、垂了下來,他聽見少年高亢的聲音高喊著「醫生」,彌提爾回頭,成群的鳥從灌木間飛起,炫光之中,他面朝還看不見面目的少年進行微笑的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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