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向歷史自首?——溽暑答客四問
2004年09月21日16:35:26 金羊網--羊城晚報 余光中

客自大陸來,頗聞大陸事,說有些事情他不很明白,要問問我。他說:「聽說近來有什麼『余光中熱』,有些人認為很不正常,竟有此種怪熱,憑什麼呢?」我說:

哪有什麼「余光中熱」呢?有之,無非是中國熱,中文熱。我能散發的這一點點熱,不過是中文熱的一點餘溫、餘光。我的詩文不過是女媧煉石的餘溫,夸父追日的餘光。我就像一小撮宇宙塵,只有在回歸太陽時才反射出彗星的光芒,離開太陽就暗淡了。

客說:「聽說你最近在大陸出『余光中集』,把早年某些引起爭議的文章,例如1977年那篇《狼來了》,統統抽掉了,有隱瞞讀者之嫌,是嗎?」我說:

這種例子很少。任何作家出文集,都不免有些刪除。如果凡發表的都收進去,恐怕就會變垃圾箱了。《狼來了》一篇是壞文章,所以如此,要把它放回歷史的背景上去,才能明白。1977年,大陸剛經歷「文革」,喘息未完。在那場浩劫中受害的知識分子難計其數。我於1974年去香港教書,對「文革」餘悸並不陌生。當時我班上的學生,家在廣東,常向我親述「文革」真相。

去港不久,因為我在詩中批評「文革」,招來「左報」、「左刊」的圍剿,攻擊我的文字當在十萬字以上,致我的心情相當「孤憤」。某報就曾刊過一首長詩,有這麼一句:「工人一錘,你的『白玉苦瓜』就敲得粉碎!」20世紀80年代之末,香港「左派」報刊改變了不少,其領袖人物、博學而兼擅詩書的羅孚先生,在 20世紀90年代一次研討會上,曾公開向我(與不在場的夏志清、顏元叔)表達歉意。

在「文革」震駭的壓力下,心情沉重,對一般左傾言論都很敏感。對茫茫九州鄉思愈深,而對現實的恐懼愈強,其間的矛盾可見於我的詩句「患了梅毒依舊是母親」。海外的「左派」讀到此句,只見「梅毒」而不見「母親」,常斥為「反華」。

這就是當年我在香港寫《狼》文的心情,但是不能因此就說,那篇文章應該那樣寫。當時情緒失控,不但措辭粗糙,而且語氣凌厲,不像一個自由主義作家應有的修養。政治上的比附影射也引申過當,令人反感,也難怪授人以柄,懷疑是呼應國民黨的什麼整肅運動。

我從未參加過任何政黨,包括國民黨,有時出席某些官方會議,也不過「行禮如儀」。在那時代,大陸的文人難道能不參加各種集會嗎?陳映真先生1987年對四川作協介紹台灣文壇,曾說我是「官方詩人」;更有人說,我的地位是國民黨捧起來的。這話恐怕經不起分析吧?無論在學府或文壇,我都是靠自己努力的,那麼多的同事、學生、編輯、讀者、聽眾,能容你騙嗎?香港中文大學聘我去任教,一去十年。大陸20所高校請我去講學,20家出版社為我出書。這些,都由得國民黨來安排嗎?南京大學、復旦大學、山東大學、吉林大學、岳麓書院……犯得著請一位國民黨的官方詩人去講學嗎?《狼》寫得不對,但都是我自己的意氣,自己 發的神經病,不是任何政黨所能支使。

《狼》文發表以後,引起許多爭議,大多是負面的。許多朋友,例如齊邦媛、張曉風,都曾婉言向我諷諫。晚輩如陳芳明,反應就比較強烈。南京的評論名家陳遼,2000年在《余光中也是評論大家》一文中,也指出此文的不當。有這麼多愛護我的人都不以為然,我當年被心魔所魅是顯而易見的。

不過,我的文集中不收入此文,主要的原因是嫌它「不美」。我在前半生捲入過多次論戰,大半都能據理力爭,後來,對方往往「化敵為友」,例如與我爭論現代詩的言曦、紀弦與洛夫,與我有「文白之爭」的林良。但也有一些論戰文字失之瑣碎,無關宏旨,我就「割愛」,不,「割所不愛」了。論戰,對有些作家似乎十分重要,在20世紀30年代,有不少作家的精力都耗在其中。對我,論戰卻是「身外之物」,陷於其中,將損及創作,意識形態之爭尤其如此。答覆批評最好的方式,不是嘵嘵反駁,而是寫出更好的作品。中年以後,我深悟論戰之虛妄誤人,對逆來的誣評不再接招。陳鼓應編了一整本書,指控我的詩色情而頹廢,我一直無言以對。李敖屢次誣我文章不通,我也只拈花微笑,因為當年請我這不通之人字《贊助李敖賣牛肉麵序》的,正是李敖自己。

客笑了,繼又一正面色,說陳映真在寫陳芳明戰論的文章裡,指我當年曾將他引述馬克思思想的文字寄給王昇告密。陳映真說:「余光中這一份精心羅織的材料,當時是直接寄給了其時權傾一時,人人聞之色變的王將軍手上……王將軍不很明白『新馬』為何物,就把材料送請鄭學稼先生鑒別……這是鄭學稼先生親口告訴 我的。」我答道:

這確是十分嚴重的指控。所謂「告密信」當指1977年之事。隔了近30年,當時的細節有些已經模糊,但是我絕未「直接寄材料向王昇告密」,這一點我十分確定。為了澄清此事:我最近曾托鍾玲教授與陳映真先生聯絡。陳先生在8月23日回了她一封信,托她轉寄給我。我便直接寫信給陳,陳也很快在9月1日回我一信。陳先生的信很坦誠,信中所言種種,有些我前所不知,使我瞭解更多。據我自己所知,加上陳先生信中所述,此事可分下列兩點來說明:1、這份中英對照的材料,我當時從香港寄給彭歌。彭是《中央日報》主筆,也長期在《聯合報》寫專欄,並在政治大學任教。他留學美國,有新聞專業碩士學位,曾出版小說多種,《落月》一書有夏濟安長篇好評;此外,並曾翻譯名著多種。他的朋友包括林海音與聶華苓。我和彭歌相識多年,來往不多,但共同的朋友不少。我寄材料給他,純屬朋友通信,並未想到會有什麼後果。在信上我對他說:「問題要以爭論而不以政治手段解決。」我的用意十分明確,但這句話陳在公開的文章中卻略去不提。陳先生在致鍾玲信中說:「我的資料是他(指余光中)寄給了彭歌,彭托人交給胡秋原,意在提醒不要被身邊的『共產黨』利用,我想余先生費神寫『那封信』用心也正在此。但胡先生之學生,鄭學稼先生的學生到了約10年前才告訴我,余先生也寄給王昇。有沒有寄給王,現在已不重要。」

這一段話有不少問題。陳映真在2000年與陳芳明論戰的文章裡,說我當年(1977?)直接向王昇告密,王昇把信給鄭學稼看,而此事是鄭學稼親口告訴陳映真的。鄭先生逝世在1987年,何以約10年前(1994)陳映真才聽鄭先生的學生說我也寄件給王昇呢?17年前(至少在17年前)不是鄭先生早已「親口」告訴了陳映真嗎?

另一問題,是「有沒有寄給王,現在已不重要。」為什麼不重要呢?沒有寄給王,則說我「直接向王告密」就不能成立,豈非拿我的名譽當兒戲?我只有寄信給彭歌,陳映真也說他的資料是如此。難道寄給彭歌就等於寄給王昇嗎?這樣的引申太想當然了吧?2、陳映真在復我的信中有這麼一段:「我辦《人間》時辦公處距鄭先生家近,他老人家偶有過訪,常蒙勉勵。有一次他說,『鄉土文學論爭時有人告你有思想問題。寫文章要注意不要用左派名詞。』他沒有提您的名字,時在 1985年初。」這一段也有點奇怪,兩人私下的談話有何禁忌,鄭先生何以不直言是誰告的?鄭未提人名,為何陳徑直就把我填了空白?這麼重大的疑問,為何當場不問個明白?同樣奇怪的是,陳在公開的文章裡既已確言當年是鄭「親口」告訴他告密者是誰,為何1985年這一次的告誡又如此含蓄,倒像以前也未點明的樣子。而所謂「親口告訴我的」,是否只有1985年這一次呢?

陳映真先生公開的文章所強調的事,與他在給鍾玲和我的私信裡所說的,出入既如此的大,則他控訴我「直接向王昇告密」的說法,不能成立。  

至於那份中英對照的材料,陳映真說是我「精心羅織」的結果,也不盡然,我在給陳先生信中說:「那份材料,當時是一位傑出的學者提供的,用意當然絕非要助我對付你。他是我們共同的朋友,真實與您更接近,對您十分推崇;他只是有點書獃氣,喜歡客觀就事論事…… 用意只是要說明《狼》文所言不確,您的思路應該如該材料所示。他拿給我時,內人也在座……沒有這件事,我也不會有什麼資料可寄。非不得已,我也不會向您提及此事,您要是知道他是誰,一定會嚇一大跳,我 不能貿然告訴您,否則我豈非又有『告密』之嫌?這真是一大反諷了。」

客意猶未盡,又說:「有人說你寫詩歌頌蔣經國,又寫文批評朱自清、戴望舒,有自詡勝過前人之傲,還有———我打斷了他的話,說:

寫詩追悼蔣經國,也是罪狀嗎?我在詩中寫過的人物,從甘地到梵高,從屈原到李白、蘇軾,從史可法到孫中山、蔡元培,不下60人。說話的人大概沒有讀到我悼蔣的詩。他不妨取來一讀,然後把此詩與我寫孫中山、蔡元培的詩相比,告訴我寫蔣的詩是否阿諛溢美,有失分寸,告訴我哪一句寫得離譜,不堪卒讀。我寫蔣有像歌頌甘地那麼毫無保留嗎?

至於我評新文學早期名家之得失,所據標準乃是古典大家的試金石,不免稍嚴。評前人,就等於抬自己嗎?約翰生博士與艾略特都貶過米爾頓,難道他們有自命前無古人之嫌?甚至有人敏感,說我此舉是要否定新文學,以揚台灣文學。我一直認為,要做一個中國作家,必須認識兩個傳統,一是《詩經》以來的大傳統,一是「五四」以來的小傳統。早期的新文學正是我自己的小傳統,也是我少年時吸收的養分。我並未否定朱、戴的成就,只是想調整他們應享的地位。指責我的人似乎忽略了我對沈從文、徐志摩、卞之琳、馮至、辛笛、陸蠡、梁實秋等等的肯定。朱光潛是我的啟蒙良師,他論詩談文時那種清明的思路、優雅的氣度、深入淺出的功力、文白交融的語法,都是我欽佩的典型,至於錢鍾書,真正是學貫中西的大師,不作第二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