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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這個國家從未出現如此時的混亂和創新,有別於戰國時期單純的戰爭與暴虐,它其實同時存在希望與自由,有許多人打破身分階級站到歷史舞台上,有許多人遠渡重洋見識了難以想像的光景。 頭髮的長度、沉重的單衣和打掛、人生最大的目的只有產子的女人們,家茂記得自京洛回江戶,第一次站在軍艦眺望海面時,心裡有著無比的清爽和明靜。 誰都無法掌控、也不該被任何人掌控的思想狂潮席捲而來,如果跟不上嶄新時代,那該有多麼寂寞啊。 家茂認為和宮不值得為她做出這種約定。 「……因為、我明明做過比忌妒更差勁的事。」 不像樣的德川家將軍,揮起刀對著無辜的周遭大肆破壞,一想起來就慚愧地無顏面對他人。 忽然的語氣轉變,使和宮坐直身軀想詢問更多,但總觸時間到了,侍女們已在外面輕喚等待。 「上さん,」離去至別室更衣前,她輕輕吻了家茂的臉頰。「謝謝您。」 「為了什麼?」 和宮沒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 謝謝您沒有這麼好。 謝謝您讓我知道,我們都是一樣會想著做壞事的人。 *** 這段理應在晨間就說開了的問題,後來卻以另一種方式捲土重來,始料未及。 某日,管理大奧的天璋院和瀧山在審問竊盜嫌疑時,對方忽然拔起腰間的刀切腹自殺。死者是窮困的旗本武士子弟,原因是為了保護同為部屋子的『若弟』。 由於所竊之物乃大名贈送御台所的領地之寶,即使對大奧法度沒有興趣、事實上也根本不記得那是什麼禮物的和宮,天璋院還是請她到吹上御苑的庭院參加審訊。 既然御台大人並不追究,只要走個形式返回竊物即可,但為了不讓『若弟』因受罰被趕出大奧,對方決定以生命為代價,求取上級的寬容處分。 瀧山來中奧報告時,家茂忍住胸口沉悶,緊皺眉宇聽到最後。 腦海能看到宮大人慘白的臉色。 果然,瀧山繼續說:「處置已由天璋院大人決定好了,上様無須擔憂。只是,有關御台大人——」 「宮大人還好嗎?」 這個啊。就連瀧山也露出凝重神容,老實說道:「絕不能說是好。御台大人神色鐵青,從幕簾後走到庭院,整整一刻鐘都看著下人們處理屍首和血跡。天璋院大人曾懇勸過先回御殿休息,但……御台大人只說了哪邊的葉子也被血濺濕了。」 瀧山最後壓低聲音,口吻憐憫。 畢竟是深宮皇女,別說武士切腹,怕是連他人揮刀的場景都沒見過吧。 再過不久老中就要進城商議幕政,就算想去安慰對方也不是現下一時半刻能做的,只能交待瀧山盡量陪伴在宮大人身側,隨時注意狀況。 宮大人其實秉性純良,而且比誰都厭惡暴力,不喜歡見到血跡斑斑的畫面。或許旁人會覺得她趾高氣昂、不好相處,但當許多主人早已習慣隨便打罵侍從時,家茂知道宮大人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再怎麼生氣,也只是唸個幾句,回寢殿再繼續生悶氣。 正因為宮大人是這樣的性格,所以她才會如此在意傷害到將軍身體的約定。 公家人本就無法理解武家人的思維,現在發生這種事,想比更坐實了武家人殘暴血腥的傳言吧。 「上様,老中板倉勝靜請求晉見。」 「請他進來吧。」 家茂打起精神,趕快結束政務,才能趕快去找和宮。 ——終於。傍晚快要用餐前結束所有進程,來到了御台所御殿。 當時和宮身穿海松色羽織,近黑的暗色更突顯那本就過白的膚色,而端坐寢居的她顯然也沒有喝茶興致,茶碗被冷落一旁。 「宮大人?」 和宮嘆了口氣。「不用擔心,上さん,我沒事的,只是有點嚇到罷了。」 向來倔強不服輸的人承認被嚇到,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家茂坐在她身邊,衣袖相觸,卻未如往常那樣親暱地黏過去,反而十分小心翼翼地控制兩人的距離。 「宮大人是個溫柔的人,才會如此受到影響。」 生命分成各種階級與價值,只是一個小小的落魄旗本武士之死,在幕府中誰也不會眨一次眼。 「溫柔嗎?」和宮冷嘲一笑。「我只是沒料到有人真會為這種小事,笨到切腹自殺而已。」 在毫不留情的批評下,承認了人之生命比被竊物重要。並且為無法理解這件事的當事人,感到由衷的憤怒和悲傷。 果然是個溫柔的人。家茂伸出手,強勁地握住她,力道無言地表達出尊敬。 「武家人的腦子都這樣嗎?」垂下肩膀,頭疲倦地依偎身邊人,和宮喃喃自語地警告著:「上さん可不要也那樣。人活著是最重要的,死了的話就什麼都沒了,死掉是絕對不行的。」 「嗯,我也是這麼想。」 「在京裡聽到的傳聞是武士們會忽然拔刀砍殺別人,倒是沒聽到會砍自己。平常在大奧裡看著侍從們腰間的刀,我並沒有特別想法,但現在……」 「會害怕嗎?」 和宮沉默好一會兒才低語:「那個人今天拔刀的瞬間,我以為他要砍向身旁的人。難道武士的刀只能用來自傷或傷人嗎?」 「武士帶刀權是戰國時代延續下來的榮譽,是為了保護主君和國家而存在的。」 「但已經不是這樣了,不是嗎?」 家茂無話可說。憤怒、絕望、妒恨,種種黑暗情感會驅使人拔刀相向,她想起自己也曾經如此,不知何時腰間的刀失去它光輝的意義,揮刀後留在人間的不是忠義而是悲劇。 「上さん也有嗎?」 心虛戒慎的家茂,繃緊牙關,確認性地問:「有……什麼呢?」 「那種武士的刀。」 不禁偷偷長舒口氣。還以為宮大人已經知道,自己在京都二條城也幹過類似的事。 「當然有,在中奧入寢時除了周圍保護的小姓,枕邊也會放著兩把脇差與太刀。」 「我可以摸摸看嗎?」 「摸?」 「拿拿看?」和宮苦惱地搔著後腦杓,好像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提出這種要求。「我想知道握住它的重量和感覺。」 雖然不明究理,家茂還是派黑木去中奧將自己的刀取來。脇差比太刀短,大奧裡的侍從們便是配戴脇差。 「唔、很重呢。」只能用一隻手拿刀,重量讓本就不習慣的手臂顫抖,鍛造清亮的刀面反映持刀者排斥的神情。「平常都戴這麼重的東西走路啊,武士們。」 「是的。我在京都換穿男裝時也是,騎馬非常不便。」 「所以才有打裂羽織的設計嗎?」 家茂點頭。 和宮的眼神暗了暗。「但是,這種東西說穿了,也打不過洋人的長槍。那個一心想促成公武聯姻的大老井伊直弼,也是被槍射死後,首級才被砍的吧?」 家茂沒有回答,以當時的亂刀慘狀,要判定基礎死因非常困難,而且也已經沒有必要。井伊大老的作為使他被眾人憎恨,他的死亡是家茂當時設想到的結局之一。 最糟的結局。 「上さん,可以下令今後至少進到御台所御殿的人,不得配戴短刀嗎?」和宮最後放下武士刀,悶悶地請求:「我不喜歡有人只要一個不高興,就可以立刻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想再看他們砍自己。」 「當然可以,就如宮大人所願。」 大奧雖說是提供將軍夜裡慰藉、挑選側室之處,但每人同時皆為武士,特別從瀧山開始為保護家定公,格外加強了男眾的武鬥意識。至今和宮身邊除京都官人,加上帶刀侍從,家茂才能感到安心。但既然被保護之人對此並不心安,自然只能另外安排守衛的工作。 「謝謝您。」放寬心的和宮,終於摟抱著家茂,臉頰與鼻尖深埋頸間,就像義父大人那隻撒嬌時想被摸摸抱抱的御貓。 家茂也擁緊了她,心旌搖曳,情思起伏。 非常喜歡和宮的主動靠近。 除侍寢之外,平日裡這位宮大人與家茂的互動,向來保持某些矜持的距離,但只要偶爾像這樣被抱著,被那柔嫩的手輕輕撫摸背部,家茂就會覺得感情滿溢內心,眼眶時常因此發熱。 ——果然這是個多麼難得的時代。 如果發生在任何時候,如果自己是在其他時期當上將軍,就不可能與這個人相遇了。 所謂家的藍圖、家人的構成、想要付出生命守護的事物,對她而言從來就只是責任的投射,與私人所望毫無相關。 現在不同了。江戶是她與她的家。 「……上さん、怎麼了?」 還在思考中的家茂,突感唇角被如蝴蝶的香氣和柔軟貼觸。 被吻了,但沒好好享受到,太浪費了。 她微偏頭,睜著盼望的眼凝視和宮。「可以再一次嗎?」 和宮輕笑出聲。「快到用膳時間了哦。」 「那麼,至少在那之前——……」 沒有說完的話語,沉寂於兩雙相合的唇瓣裡。 而其他仍被保留的祕密與想望,在這段過於短暫的婚姻中,也不再需要被懺悔或獲得原諒。 畢竟這是個能讓人與人,做著對的或錯誤的事,然後,依舊彼此相繫的時代。 *** “西鄉,明日就對外公告,新政府軍將停止對江戶發動總攻——如此約束可以吧!” “就如和宮大人所願。” 對一個話不投機的人物,根本不用多費唇舌,只要把談判目的說清楚就可以結束了。新政府軍將德川家打成朝敵,為的不就是搶走局勢的名正言順嗎?真搞不懂勝麟太郎那傢伙還跟他囉哩八唆什麼。 這種只要面子的男人,就是得讓他徹底理解不妥協的話,所謂的新政府軍根本就師出無名。 談判結束後,和宮與天璋院回到大奧,走在廊上時只要一想到西鄉抨擊家茂公的言語,仍令她不悅至極。 不是沒有做好當將軍的職責。 更非基於愚蠢或只愛權勢。 但只因國力無法與歐美相比,幾百年來兢兢業業維持國度的每個女人,忽然就都成了『因為是女人才會失敗』的原罪。 那個男人怎麼敢!怎麼有臉這麼說! ——然而,這也是和宮降嫁前,早在京都就聽過的話。 女將軍不行啊,果然政務還是只能由男人來辦。 西鄉將來會更接近政權核心,他的觀念和理論會影響更多的人,肯定,很快的,女人又會被關回深院裡,連想要為家庭奮戰都不被允許。 上さん,江戶或許沒事了,但以後的人們……以後的女人們,一定會每天都聽著這樣的話,繼續受苦吧。 「宮大人看起來還是不太高興啊?」走在她身邊的天璋院,和緩開口:「明明談判成功了。」 「哼,聽到那種蠢話誰開心得起來,我都差點拔刀了。」 天璋院看向和宮的腰間,那把眼熟的脇差刀柄上,刻有德川家的三葉葵紋。 「幸好您沒這麼做,不然我們大概要當場全滅了。」 「滅了有什麼關係?我可不在乎。」不再是冷嘲熱諷的語氣,認真地讓人無言以對的口吻,和宮的神態決絕而凝肅。「我跟你不一樣,我無法……無法真心守護這個奪走上さん的國家。我知道保護江戶、讓龜之助能安全生活是很重要的事,也是我的責任,但是——其實我根本就不這麼想。」 為什麼日本國不早點滅亡呢?若是如此,我還得以與上さん一起走向末途。 畢竟根本不認識這些人啊,這一個又一個的陌生臉孔,他們的性命……於和宮而言毫無意義。但因為上さん在乎,因為上さん重視,所以她必須繼承這份遺志,為已經無法做到的將軍守護江戶。 「不得不做罷了。」 既無高遠志節,也無高尚情操,只是深切理解家茂身為將軍時的所有付出,不能眼睜睜看這份努力耗損殆盡。 「有什麼不好呢?」天璋院倒是笑了,不認為有何問題。「撐起心儀之人不得不放下的重擔,就是被留下來的我們,最後唯一能做的事了。上様……家茂公肯定也會感激您。」 「等我再見到上さん的時候,一定要告狀勝那個笨蛋不幫她說話。」 手插入衣袖內,和宮勾起嘴角調侃著,天璋院啞然失笑,說勝也是很慘啊,在慶喜公那裡受到不少委屈。 回到寢居後,尚未更衣的和宮,仍是一派武士裝扮,將腰間脇差恭敬地放回刀架,跪坐榻榻米沉思。 她依然討厭刀,也討厭背負刀的重量,從頭至尾都是公家人的自己,即使輿入關東,也絕不會成為武家的一份子。 在內憂外患的困境中,就算試圖力挽狂瀾,仍不敵形勢推移,大政奉還繼之王政復古,只能一步步走向終結的德川家——還有那個討厭的慶喜,實在太讓人討厭了,連本來支持他當將軍的薩摩都想要他的項上人頭。 「上さん,幕府結束了。」就像對著仍在此處的對象報告一樣,輕揚悠遠、清晰溫和的語調。「從此之後,這把刀也沒有用處。」 如果武士刀是為了守護主君而存在,那對和宮來說,已失去想要侍奉忠義的對象。 所以三葉的葵紋,德川的威望,不用再繼續執著了。 您如此喜愛的時代,帶走了您的生命的時代。 和宮想起志摩提過,將軍於大坂城病逝前,因心臟劇痛而在胸口抓出無數血痕,所以沉睡於棺木中的一定已是殘破不堪的肉體吧。 與所有人一樣,受苦著,疼痛著,雙手染上自己的鮮血。 卻也、終於為她解脫必須背負的枷鎖——這個殘酷又令人不願放棄的時代,從今以後,我會為您繼續走下去。 公家人也好,武家人也罷,江戶是我跟您的家,您告訴我,當您不在城中時,我要代替您守護這個家。 和宮朝脇差彎下腰桿,額頭貼於手指,深深伏禮。「今日,不負所託。」 慶應四年四月十一日,十四代將軍家茂薨去第二年,統治日本七百多年的幕府,正式將政權和平移轉予新政府——江戶、無血開城。 The End —------------------------------------------------------------------ 註: 1.『若弟』:日本古代BL關係(眾道),會結成若兄弟。 2. 在實際歷史上,為無血開城、讓德川家可以存續的大奧女人們(如天璋院與和宮),卻在邁入新時代的明治政府,被通過權力擠壓至最底層。以大久保利通為首的一群新政府官僚,為了不讓天皇太接近女官被『感染』不果斷的娘氣做了許多限制,而民間已婚女性地位被貶低至必須服從「戶主」的丈夫,丈夫亦有權管理妻子財產,丈夫死後由兒子繼承戶主,女性亦只能受戶主扶養,無權繼承丈夫財產。明治政府雖曾在 1873 年立法賦予已婚女性離婚的權力,但受限於各方面對於父權體制的加強,如女性提出離婚訴訟須由父兄陪同,基於經濟不獨立的原因,女性亦很難單方面提出離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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