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他用指尖劃過刻痕,細細撫摸木質的紋理,在心裡雕畫出雛形。

  「……藥已經……但……成效……」
  「……呢?」
  「只……抱怨……疼。」

  指腹摩娑木面,動作微停,接著拾起銼刀。

  「我會……但你……該……」
  「不,他是……」
  「……你得……已經……」

  木屑紛紛落下,他閉上眼,關上耳,讓世界只留雙掌。

  唰唰。
  唰唰。
  --。
  啪。

  他指尖一顫,抬起頭,雙眼微瞇,自肩上的熱度與交錯的光影中認出了來人。

  「哥。」
  「好啦,該走了。」耳畔傳來博寧故作開朗的嗓音。「大夫替你換了一帖藥,這回你可得按時服用,別再老抱怨這痛那疼又偷偷把藥倒掉!」
  「因為那分明沒有效嘛,哪有治眼睛的藥吃了會頭疼的呀?我看還是別浪費錢了。」
  「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相信,那麼世界上沒人救得了你。」博寧語調轉為嚴厲。「褚宣,要有信心,總有一天光會回來。」
  「是啊是啊,就怕在那天到來之前會先把咱倆餓死。」
  「褚宣!」
  「……抱歉,哥,我只是有點心煩。我去小坡那散散心,去去就回。」
  「等等,喂!把布綁上,別讓太陽曬傷眼!」
  「待會再說,我得讓它勞動勞動,免得休息久了,都忘了自己是眼睛。」
  「說什麼呢你!」博寧哭笑不得。「早些休息,別鬧過頭了,當心眼疼!還有,自己注意安全,早些回來!」
  「博哥,你這愛瞎操心的毛病能不能改改?那小坡我走得比咱家後院還熟呢,能出什麼事。」
  「褚宣,你這一天到晚惹我掛心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再說咱家可沒後院。」博寧沒好氣。「早去早回!」
  「知。」



  有時他也會對博寧那彷彿對待幼童般無微不至的態度感到厭煩。
  他知道那是愚拙的博寧唯一知曉能待他好的方法。真正令他無法接受的,是博寧試圖隱瞞一切惡訊,只為給予他渺茫希望的作法。

  他眼裡的光就要消失了。
  但啊,瞧。
  他能走。
  能摸。
  能嗅聞。
  能聽。
  能嚐。
  能訴說。
  死命抓緊光的尾巴只會讓他更顯悲哀,他只是想告訴博寧這一切沒有那麼糟。
  但是。
  但是。

  「!」

  電光竄過眼簾。
  一時間雙眼酸澀難當,眼底深處猶如火灼。他猛然垂下頭,將兩掌覆上眼,眉頭緊擰,溫熱的液體不由自主地濡濕指間。
  簡直像是被光咬了一口。
  他咧著嘴抽氣,將手探入兜中,取藥、開瓶、上藥、蒙眼,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彷彿做過千百回,早已習以為常。

  「唉……」他仰身躺倒在平緩的草地,心情無法抑止的沮喪。感覺就像不得不試圖修好一個昂貴的玩具,儘管他並不情願。

  然而他的沮喪並沒有持續太久。
  在他數步之遙猝然響起的輕響令他動作一滯。猶如浪濤的細微噪音他再熟悉不過,每每行過草原總能聽見在腳底迴響。然而,在這空無一人的近郊?就這樣沒有呼吸,沒有移動,毫無徵兆的出現?
  他雙唇緊抿,慢慢地讓呼吸輕緩,試著放鬆了四肢,寧心歛氣,側耳試圖分辨出蛛絲馬跡。


  短暫而明顯的噪音。泥、沙、草迅速摩擦。走動。不,挪動。『它』改變位置,但是沒有遠離。
  風聲。氣音。嘆息。『它』嘆了口氣。是個人。
  細緻而清晰的摩擦聲。樹葉……不。沙石……不。衣物……不。
  拍動聲。質輕而薄,略有硬度,與羽翅相異……是紙。
  紙片摩娑。細碎的嘀咕。走動、踱步,嘆息。
  年輕男性。腳步輕淺,嗓音略高。男孩或少年。來回踱步。猶疑或煩惱。持有紙張或書籍。善意?惡意?兩者皆非?


  雜沓的響聲在腦海中勾勒出景像,青青綠草彷彿展現在眼前,一位清瘦的少年在小坡頂上面有難色地來回踱步,捧著紙冊時而沉思、時而嘆息。傾聽此景,驀地靈感一閃而逝,他微微皺眉,分出了心神思索這似曾相似的感覺從何而來。

  「好難啊……」

  細不可查的隻字片語掠過耳際。剎時間,彷彿是添上了至關重要的最後一筆,畫面瞬間變得明晰。他心下漸篤,於是撐起上半身,在耳邊一如預期的驚惶與混亂之中泰然而坐。

  「嗚哇啊啊!」啪唰沙沙沙。「怎、咦、什、為為什、啊啊啊對不--」
  「午安,三云。」話音微停,在驟然而至驚嚇般的寂靜中他微微一笑。「當時匆匆一別,本以為無緣再會,未想還能在他鄉相遇。近來可好?」
  「--…」

  問候懸於空中,沉默徐徐漫開。彷彿能聽見對方的茫然與無措,褚宣笑容微僵,起身拍了拍衣襬,正待開口,

  「--慶雲,」

  卻聽那人低聲嘟囔,話語中滿是遲疑,彷彿正想方設法一點一滴自腦海打撈起破碎的回憶,一連串或者熟悉、或者陌生,或又意義不明的片語自那人口中落下,褚宣聽得是苦笑連連。

  「眼睛……市集……包子……作業……旅鼠…………啊,木雕!」那人兩手一拍,恍然。
  「沒錯,正是區區。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想來在下的名諱也早已拋諸腦後了吧?」褚宣不禁調侃。

  三云乾咳了兩聲。

  「那個……抱歉,我很不擅長記住名字。」他困窘地說。「但是我認得出是誰……大部份時候都認得。」
  「呵。忘了也不打緊,橫豎也沒有要緊事。」褚宣微笑。「只是好奇你在忙活什麼,隨口打了聲招呼罷了。」
  「你、你、你都看到……呃、你都聽到了些什麼吶……?」
  「聽見你捧著紙走來繞去、時不時地長吁短嘆。」
  「哎?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驚訝,又似乎是鬆了口氣。「我原先在畫鳥……但是被說畫得像是翅膀骨給折了似的,說交出去丟人現眼,要我來看看真鳥。當真去抓一隻很麻煩的,所以我就用幻……呃,因為我的畫術……呃,我是說畫技,對,畫技很不好,弄半天也沒搞清楚,所以……嗯。」

  三云支支吾吾講了好半晌也沒能讓人聽明白,但褚宣早已打定主意不去深究三云各種無法理解之處,截彎取直無視了絕大部分言不及義的話語後,話題便自然而然地延續了下去。

  「那麼在下雕個模範,給你權作參考如何?」褚宣提議。
  「那樣不成。我要畫個做出來能夠活動的鳥,得弄清楚牠翅膀是怎麼動的才行……」三云嘟囔。
  「造出來能活動的……嗎。」褚宣沉吟。
  「那、那個,我說的你不必當真,反正畫差了也不要緊,就這樣交上去也沒麼大不--」三云有些慌張。
  「--啊啊、是指機關術?」褚宣輕敲掌心。
  「……你知道?」三云呆了呆。
  「稍有耳聞。機關術儘管不多見,卻也算不上稀世罕有。雖說以在下的能力恐怕造不出實物,但若只是圖紙……或許還能略盡棉薄之力。」

  --雖說瞎摸著怕是也幫不上什麼大忙就是了。
  他半開玩笑地說,隨即席地而坐,褪下罩衫鋪墊在地上,隨手拾了些石子、枯枝、莖葉權充翼骨便在上頭拼排了起來。
  不得不說無論時間、地點還是工具都太過粗糙,即便褚宣雙手靈巧,拼造出來的玩意依舊粗製濫造得不如一付雞骨。然而三云卻不甚在意,倒不如說他挺能樂在其中,與褚宣一來一往地討論起鳥骨的質地(「難怪一咬就碎」三云道)、翅肉的口感、骨與骨的銜接、毛羽的綴排方式如此這般。談到最後,他在褚宣詳盡的講說之中就地攤平了紙張信手繪製了起來。
  據其所言,畫中是隻展翅欲翔的燕鷗。
  手指撫過之處只能感受到略為起皺的紙面似乎墨水方乾,那副燕的身姿他是無緣看見了。不過,

  「待你造出來,再讓在下『瞧瞧』吧。」他微笑。「……若是有緣再遇的話。」
  「行啊。我做成了再來找你。」
  「只是在下恐怕不會在此地久留,此一別,再見不知是何年。」
  「唔。反正都能遇見一次兩次,再遇見三次四次也不成問題吧。」

  聽見對方毫無心機的發言,褚宣不由得失笑。
  世界如此廣渺,生命卻如此短暫。然而,

  「人生多些期待也無妨。在下便隨時靜候佳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