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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a揮揮手讓對方退下,自己隱去氣息潛入軍營觀察。果然如他所料,資源緊缺的事早已傳開,畢竟隊伍裏大多是經驗豐富的老兵,都猜得出來。眼看士氣低迷,連負責煮食的廚子也犯愁,他本來心一橫,打算飛着趕回去重新研究撤退的路線,迎面撲來的風卻吹落了他帶着的甚麼。 他下意識地降低高度撈回它,看着手裏那個東西,先是一滯,漸漸地,眼睛開始發亮。 「——Vanrouge大人!?」廚子被突然現身的人影嚇了一跳。 「剩餘的食材,每種都準備一份給我,現在、馬上——這是軍令!」他的話裏帶着不容違抗的堅定。 食材很快備好了。Lilia略掃一眼,神色凝重地選了幾種投入鍋內,在廚子對這個組合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命人將大鍋滿上清水,又自己飛出去摘來一些不知名的樹葉雜草,枯萎的鮮綠的都有,盡數碾碎扔了進去。 一個圍觀的士兵試探着問:「將軍大人,您這是在煉甚麼魔法藥嗎?」 「⋯⋯正是。」 Lilia浮在半空,親自攪拌着鍋裏紫紫綠綠的液體。直到裏面開始黏稠,他才從懷裏拈出一支即將凋謝的山茶花,掐掉花冠丟進鍋,看着它的花瓣在裏面黏糊糊地隨着濃湯旋轉,沈默半晌,再用剩下的枝葉取來鍋底的火,將燃燒着的枝條用力投到湯中。 「——都給我後退!」他隨即高呼。 眾人連忙照做,話音剛落,鍋內倏然冒起沖天的綠焰,維持數秒後才慢慢減弱勢頭。 Lilia緩步接近大鍋,舀起一勺,查看液體滴落的狀態,最終笑道:「嗯!做好了。」 「您完成了甚麼?」士兵問。 「能迅速恢復精力的魔法藥。」Lilia回頭答道:「你們不知道也正常。這是東洋的偏方,而我最後加入的花帶有女王大人的力量⋯⋯所有成份缺一不可,極難製作。能恰好集齊所需材料,是我們走運。」 他吩咐每個士兵來盛上小半碗,以一比三的比例兌着清水喝下。排隊的士兵看着先喝的差點吐出來,還有的乾脆倒下了,一時間軍營內臉色皆變,直到躺地的士兵掙扎着爬起來。 「這、這在難吃的魔法藥裏,更是數一數二的難吃!」那名士兵痛苦地大叫。 一說完這話,他似乎被自己的音量嚇到,有些錯愕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空碗,愣愣說道:「但是這一下肚,我的確恢復了精力⋯⋯效果簡直立竿見影。」 「那自然!出自我Lilia Vanrouge的手筆,哪有不見效的。」 Lilia甩了下馬尾,拿鍋勺指着那士兵,打趣道:「份量還有很多,再來一碗如何?」 「那還是不必了!」那士兵抱頭就逃,惹得哄堂大笑。 Lilia由得他們笑了一會兒,才拍兩下手掌,示意大家安靜,眼神橫掃過軍隊。眾人條件反射地立正,等待將軍開腔。 「——得到這鍋珍貴的魔法藥,是女王的庇佑,是命運站在了我們這邊!」 他面對眼前高出自己一個頭有餘的士兵們,手裏的鍋勺重重敲地,高聲喝道:「這意味着甚麼,我們該做甚麼?回答!」 「⋯⋯凱旋!!」震耳欲聾的答聲響徹軍營,在一搶而空的大鍋中迴盪。 —————— 「⋯⋯大概發生了這種事。」Lilia笑瞇瞇地說:「怎麼樣,滿足了嗎?」 小Malleus歪頭思考:「東洋的偏方真是不可思議。」 「呵呵,其實根本沒有甚麼偏方啊,Malleus。那只是我的即興表演,所有材料都是隨便放的。」 對方說得再輕巧不過,小少主錯愕得張大了嘴,瞪圓的眼裏豎起直線,支支吾吾才問出口。 「你⋯⋯你騙了整支軍隊?!」 Lilia爽快承認,一點也沒錯,我當時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 「但是那時需要這麼一個謊言。鼓舞士氣才是最重要的。」 他輕聲說:「撒謊的必須是我,大家才會願意相信。而這份信任,正是所謂『魔法藥』起作用的關鍵。」 見Malleus一時間還似懂非懂,他不禁失笑。然而就是這副困惑又拼命試圖弄懂的模樣,突然讓Lilia一個恍神,陷入沈思。 「或許⋯⋯或許我這樣說,會比較好。我說有女王的庇佑,那並非完全的假話。」 他似乎還在思考該不該說,但話已經出口:「準確來說,那是女王的『詛咒』。那朵山茶花。」 Malleus聞言抬起頭,緊緊盯着眼前的監護人。王族的身份讓他容不下這種類似背後非議祖母的話,但他的好奇心驅使他住嘴聽下去。 Lilia摸着小少主的頭髮作為安撫。他絕非要詆毀女王大人,忠心的將軍寧可死也不會這麼做。然而至於詛咒,那實在無可否認——那曾是荊棘之谷的軍人傳統。 他們明白最強大的力量是「真愛」,而稍遜一籌且能被合理運用的,便是夜之眷屬王族的「詛咒」。 以詛咒為名的王之力量,透過魔法的紡錘,能為每個生物編織一次不可逆轉的「命運」。 —————— 軍校的長官們總是有諸多怪癖。Lilia本以為這是長壽妖精的必然。他們在漫長生命裏總會發展出一點奇奇怪怪的習慣,如果沒有能投放熱愛的事物,就抓住最無謂的細節去恐懼,以這種莫名其妙的熾熱感情支撐枯燥的生活。 年少的他覺得這太過可悲。直到他從軍校畢業,接受女王授勳儀式那日,他才知曉真相。 「⋯⋯然而當汝接觸紡錘之尖,將是汝背叛之時。」女王俯視着眼前下跪的兵士,撫摸她的權杖,冷聲說道:「因紡錘乃我等王族之象徵。汝若膽敢觸碰,應當場斃命!」 龐大的魔力如天雷劈落,激得那妖精渾身顫抖。燃燒着綠火的詛咒就這樣施加在他身上,從權杖伸延而出的透明絲線將其束縛,勒緊咬住了他的頸脖。 女王懸空的衣襬長長拖過,在下一名兵士前止步。 「⋯⋯蛇之妖精。汝若將蛋連同殼囫圇吞下,將失去對我等龍族的敬畏之心。因此,汝當在蛋殼下肚之際死去!」 旁人的應聲浸滿恐懼,可是當中竟隱隱夾帶着奇異的欣喜。這就是女王陛下為他紡織的死刑,無可迴避的命運。 Lilia低頭咽下一口唾沫。要輪到他了。 —————— 「等等,祖母為何要這樣做?」小少主驚訝之餘忍不住打斷。 「因為詛咒與祝福一體,Malleus。」 Lilia答道:「沒有祝福能保護得完善,然而詛咒能把既定的死亡設定在荒謬的地方。他們的結局必須順應編織好的命運之線,只要不觸碰紡錘、不吞下蛋殼,無論發生何事,他們都不會死去。」 Malleus歪頭凝視對方的雙眼。他從來沒有見過Lilia露出這樣的表情,彷彿正在講述的這件事本該隨着對方的身體腐朽散去,而不應讓多一名妖精知曉。但他是未來的王,他想自己有資格知道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一切。 「Lilia,你在害怕嗎?」 Malleus察覺到對方撫摸他的手微微停頓。 「你也會害怕王賦予你的命運,害怕你的死亡嗎?」 面前的孩子問得太過單純而尖銳,Lilia的眨眼帶着顫抖。他吸了口氣:「⋯⋯何不聽我說完,由你告訴我呢。」 —————— 「——恕屬下僭越,女王陛下。」 見女王當時在他面前停住良久,似乎尚未完全擬定內容。Lilia依舊低着頭,卻率先開了口。 「屬下不要求甚麼。如果要決定我的命運,唯有⋯⋯」他略作停頓才說下去:「女王陛下。您擁有這片國土的所有花兒。請讓我今日離開王宮見到的第一朵花,成為我的『命運』。」 女王靜默,似乎在思考。他知道場內其他人的呼吸節奏在說甚麼,那種染上驚異和指責的薄汗反射着異樣的聲波,而他聽得一清二楚。是的,他大概是第一個提出這種要求的兵士,身為授勳儀式中最年輕的妖精,此舉或許已經將他身上新世代的標籤打下叛逆二字。 在難以忍受的壓抑氛圍下,他緊閉着雙眼,終於耳聞權杖輕輕點地的聲響。 「如Vanrouge所願。」 Lilia當時甚至不敢看女王的魔法是否確切地降到他身上。 儀式結束後,他踏出王宮,避開滿佈荊棘的路,走上荒蕪的小道,踢掉鞋面淺淺覆蓋的黃土,乾脆閉起眼憑着直覺一通亂飛,直到他覺得可以了,才降落地面,緩緩睜開雙眼。 命運究竟是甚麼呢?他曾經也是如此困惑,甚至試圖向他的王請求,將選擇的權利給予他。年輕的妖精以為只要這般,那麼無論遇見何事,至少也能釋懷:畢竟是自己的選擇。 當他看見那株山茶花樹,指甲幾乎把掌心掐爛。 Lilia Vanrouge注定在戰場上頭顱落地嗎? 他鬆開痛得顫抖的手,大步來到花樹前,用力折下一朵枯萎前開得最豔的山茶花。與其不甘心地把自己的手搞成這樣子,還不如把這花掐爛洩憤!他如此恨恨地想,卻是猶豫再三,最終沒有凌虐那朵花,只是給它施加了一層保護魔法,塞進懷中飛走。 他倒要看看這山茶花能如何左右他的命運——哼。他才是拿捏了花兒命運的那方。他的命運,選擇也在於他。 從此他便一直帶着山茶花上戰場。 —————— 「結果,你就將那枝山茶花煉成『魔法藥』了?」 Malleus梳理着情報:「還因此拿下了重要的勝利。而且你的頭也好好的。」 Lilia摸着自己後頸笑笑:「確實還在。」 這是Malleus聽過諸多Lilia的事跡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故事。他幻想着眼前的將軍曾經多麼威風,高舉不祥的命運之花,毅然將它投入火焰當中,化作自己勝利的煙花。他甚至願意原諒Lilia某程度上違逆了女王,因為在那之前,他連命運都違逆了。 那比任何勇者的故事更鼓舞他,「命運」這個沈重的字眼,好像不再是束縛Malleus的枷鎖,在他悠長而廣闊的未來,想必還有許多冒險等待新生的王去探索。 「我覺得⋯⋯這很帥氣。Lilia。」Malleus認真說道。 「⋯⋯是嗎。」Lilia尚未完全從往事中抽離,回答得有點遲疑。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Lilia臉上。Malleus在那張看不出歲月痕跡的臉上,讀到了難以言喻的感覺。他轉頭時甩起的高馬尾,大概與往日還差不了多少,所以Malleus能很輕易地用想像力構築出當時的場景。 但是他說:「我開始會想⋯⋯那天我選擇摘下山茶花,是否也是命運。」 這時,小小的少主才真正意識到:那故事老得足以變成史書中的美談,年輕氣盛的Lilia也早已在他合起書本時,被留在紙頁之間。 Lilia,你或許很老了。Malleus悵然若失地說。 對方緩緩回答,我的確不再年輕。 —————— 他心目中曾違逆命運的大將,終於敗給了命運。這是Malleus不能接受的。隨着年齡增長,Lilia對他提及命運二字的頻率也愈發多了起來。先前他尚會聽進去,也思考着自己該如何履行命運賦予他的責任。 然而他處處壓抑,命運卻完全沒有願意為他扭轉分毫的兆頭。於是高傲的王會悲哀,年輕的妖精會不禁讓憤怒隨雷霆傾瀉,電光若能刺破時空,他會渴望看看曾經的叛逆去往何方,他當想方設法將其留駐。 「就算吾改變了主意,也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幾乎喪失魔力的Lilia對他如此說道。還是說得相當輕巧,將錯愕的他棄之不顧,還笑着說甚麼要爽快地道別。 無法改變的,命運⋯⋯ 即使是世界前五的魔法士,荊棘之谷的下任王,強大如Malleus Draconia,他也有改變不了的東西嗎? 他不甘。這裏面也帶點恐懼。王命定孤身一人,而他不願。 命運就是立起一個假想的稻草人。崇拜它,得到奉天而行的強大信念;燒掉它,得到能戰勝一切的熱血。只要對它的存在給予信任,這味萬能的「魔法藥」便能見效。 Lilia很早就朦朧地觸摸到命運的意義。哪怕是分析種種因素後作出的明智選擇,也大可浸泡在命運的藥湯裏走一圈。漸漸地,他不再抗拒這個詞彙,也開始將它講給少主聽。 但他大概沒料想到,這二字對年輕的妖精是多麼大的刺激。或許他遺忘了,相比以往的自己,他確實失去了一些東西。 這一切糾纏起來,會引發如何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想必也是命運了。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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