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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四邊咳邊用眼神回以一個鄙視,但他沒有推拒直接接過烏龍茶。 李錦泉看著陳四咳嗽抖著手怎麼都摳不開烏龍茶,他又默默的把烏龍茶拿回來,扭開後給那個已經越咳越誇張的陳四。 陳四咳著喝了一口,不出意料的噴了一地烏龍茶,然後咳的更兇,快喘不氣的錯覺讓陳四的眼角都噴出了幾生理性滴淚。 鼻涕也一起下來了,陳四抽了抽鼻子繼續咳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可憐。但陳四只覺得他彷彿被餵了口屎,喝口烏龍茶也被嗆的要死。該是李錦彬在不爽吧,他們這樣隨便拿了他的貢品。 陳四咳著咳著就笑了出來,也不知是想到什麼露出了個有些扭曲的表情,明明是嘴角彎著、滿面的笑顏,但晃眼過去還以為這人下一秒就會崩潰的哭出聲。 看著空蕩的棺材,陳四就想被火燒成灰的李錦彬在熊熊大火將他燃盡之前是不是有聽見他們喊著:火來了快跑── 快離開這裡,去到你該到的地方,跑到陳四追不到你的盡頭。 陳四看著檯面上自己敬給那人的菸緩慢地落下最後的灰,他也就是笑,越笑越大聲,整個靈堂都迴盪著他的聲音。 ──笑著逐漸紅了眼眶,可至終都沒落下一滴淚。 02 陳四醒了,滿頭熱汗,但背心裡全都是冰涼的。 他想他夢見了自己不想夢的,否則也不會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 該是夢見了李錦彬,陳四喃喃唸著,因為人死了,老早就成灰了,一坨白灰又能對被留下來的人說什麼呢。 也不過就是托個夢,留下更多的遺憾。 ——這個人可是連一句話都不給他呢。 喪禮其實陳四是沒想過要去的,畢竟他和李錦彬的緣分也就到此而已,沒有更多、也同樣沒有繼續向前一步,當人死了也就如此而已,他停在了青春年華的歲數而陳四會繼續老下去。 那天是個落雨日,陳四站在便利商店前抽著菸,嘩啦啦的下著大雨弄得衣服濕了大半,和她同樣站在屋簷下的是李錦泉。 陳四和李錦泉交換了聯絡方式,雖然沒有多大的意義,但出自於連他自己都不太懂的心態把自己的電話給了對方。 「白天不要打,我都在睡。」陳四叼著菸這麼說著,而他對面的男人也回以一個名片。 「追思會確定日期的時候通知你的。」李錦泉口氣冷淡的說著:「要來不來都隨你。」 「嘛、有空再看看。」 陳四無所謂的說著,彷彿死的只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貓小狗,不是他曾經放在心裡最深處的人。 陳四稍微側過頭看向同樣濕了大半的李錦泉,第一次看見這個只在李錦彬口中聽過的弟弟──李錦泉和他哥不太一樣,看著就是個辦公室裡的菁英經理,聽說平日做事條理分明、在公司裡有很大的發言權,這樣的個性就連他自家哥哥的喪禮都處理的井然有序。 看著李錦泉和他哥有些相似的側顏,陳四抽了口菸,明滅的火光在雨中成為唯一的光源。 下意識的陳四差點就問出口:李錦彬什麼時候撿骨? 像是試圖在這個人最後的一小段人生中沾上一點自己的墨水——當然,他也馬上就想到李錦彬老早就他媽燒成灰了,連個屁都沒留下,好在他立馬從混沌裡清醒過來沒有鬧出笑話。 喪禮去了也上了根香,已經做到這裡他真的覺得足夠了。 陳四沒有在李錦彬那呆太久,就那個晚上,冷風呼嘯的夜滅了最後一根菸。 陳四以前是混道上的,說來也好笑,一個有學歷也有能力的人最後跑去當個黑道,天天在別人的店前收保護費。 那張清秀的臉一開始總被人看低,陳四的下巴總被一些不懷好意的人捏著,嘴裡嘲笑著他是個兔爺兒,嘴巴髒一點的就會嘲弄的說:混到這裡屁眼鬆了沒啊、要不要哥的屌給你嚐嚐。 但一個人只需要放下一點——或是說丟下一點東西,很快的那些人就不敢惹你了。 到後頭陳四爬了上去,再也沒有人敢揣著四爺的下巴說著那些話。 而被陳四丟在後頭的東西,叫做人性。 有時候陳四也會想,是不是壞事做多了老天爺就會施捨一點目光到他身上,看看這個人的卑劣、這個人的下作,看著陳四在這個骯髒的世界裡丟掉了自己。 02 「四爺!要不要去爬阿里山啊!」 「別叫這個名,我不做大佬好多年了哈。」陳四說了句,「還有老子的肺少了一半平常呼吸都有困難,爬你大頭阿里山。」 「叫著習慣嘛,四爺不混了還是四爺呀。」陳四回過頭看著那傻乎乎的大青年就湊到他身邊,一顆染成金毛的頭蹭了過來,「四爺今年您就回來發個紅包,不和老大打聲招呼?」 陳四用下巴指了指放在神明桌上的水果,「那個就當是打招呼了。」 金毛看過就去是一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柚子和鳳梨,乾巴巴的立在那,頂上的關公配著這些寒酸的供品突然顯得有些可憐。 要不是他知道他們老大還活著,陳四這模樣倒像是來給老大上香的而不是拜年。 「李錦彬的喪禮人多嗎?」金毛把那顆柚子拿了過來,對關公拜了拜就剝了起來,空氣頓時瀰漫一股柚子皮的清香味,混著那頭長年的上香味和道上揮之不去的煙味。 陳四想了想,「我去的時候是半夜,應該人挺多的,那人人緣一直都挺好的。」 「人緣不好能混到那個位置麼。」金毛倒是笑了,「四爺可也不是他的『人緣』嗎?噢,李錦彬應該更喜歡『情緣』這個詞。」 「就你愛嘴。」陳四把柚子砸到金毛身上,「我跟他什麼都不是。」 陳四走進廳堂,聽見了大小姐在裡頭訓人,冷冰冰的嗓子像鞭子一樣打在底下跪著的人心裡。 陳四不混道上很多年了,但和裡頭的人還是多少在聯絡,反正他孤家寡人一個就算被仇人找上門來,再如何死的也不過就他一人。 好在他的熟人基本上也都是大佬,所以陳四能悠閒的享受他退休生活。 「大小姐,好久不見。」陳四也不顧底下被訓的人的面子,笑咧著嘴靠在門邊和大小姐打招呼,「來拜個晚年,我還準備了紅包要給妳。」 大小姐穿著一身紅,唇上的口紅也是大紅,用在年長一點的人身上這種顏色就顯得俗氣;但這個人是大小姐,活的張揚也耀眼, 似乎這世上的紅沒有不適合她的。 大小姐給了陳四一個冷冰冰的眼神,「有種回來?臉皮真是夠厚呢,四、爺。」 「別這樣,我不當大佬好多年了。」 陳四笑咧著嘴回話,他像是很喜歡這梗,遇見道上熟人總愛掛在嘴邊像個上了年紀的老男人愛說些不好笑的冷笑話。 大小姐冷冷地哼了一聲,高傲的很,接著她像隻驕傲的貓踏著輕巧的步伐朝陳四走來。 「管你在外頭混多久,不當我們四爺了——」大小姐用纖細的手指點了點陳四的胸膛,「這裡還是你的家。」 然而這隻貓,昂著驕傲的頭顱對陳四說著多麼可愛的話,陳四失笑,對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還會軟黏撒嬌的的大小姐回以一個笑。 他突然覺得有點難受,就那麼一點。 曾經他以為有時候有些事情,一開始不熟練但多做幾次就上手了。 就像是走路,路走久了便知道該往哪走,即便迷了路也能摸黑走回自己的家。哪裡有光,就朝哪走,一個人再怎麼落魄總還是有個地方可以回去。 但陳四的家老早就不在了,他走了好久好久的路,始終沒有一個人來接他。 像是熟練了孤獨,也逐漸不寂寞了。 但事實上並不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還不懂這些事情之前,李錦彬已經替他準備了一切。所謂的家、所謂的朋友,還有所謂的生活,全部都安排得妥當,讓陳四根本不會有想用死來結束一切的念頭,他以為自己很慘,可實質上他的生活滋潤的跟當神仙只有一線之隔了。 他有歸巢,也有一路陪在他身邊的人,陳四甚至還有能揮霍的本錢。 陳四就笑著想,在他最無助可悲的時候,來接他的總是這個人;但當他好起了時候,以為自己可以將手回握住這段溫暖時,對方卻老早就鬆了手。 墜落的不是陳四,而是那個給了他整個世界的人。 到了現今他已經說不準他擁有這所有一切又是什麼,滿噹噹的塞滿了生活,卻是食不滋味的閉上了眼。 他曾是如此大喜,生命裡有這一人,即便痛苦但也能在血泊中燦爛的笑出來。 可也是他給予的『喜』,讓他連淚都沒資格落下。 03 他之前就聽人說過,愛他的時候就會覺得對方怎麼看都順眼,嘴邊長顆痘子都是顆美人痣;一朝把這份愛消磨完了,就哪裡都不順眼,對方天生拇指外翻都覺得難看又討人厭。 陳四從不覺得自己寂寞,因為寂寞是會發瘋的;他不過就是在一個人的生活裡把孤獨嚐飽,不時在深夜裡來回舔舐。 陳四做了個夢,夢見了他。 很可笑的,他明知道那是場虛幻的夢境,卻還是在那個人的面前露出了笑容。 幻想中的一切,陳四坐在他的病床邊握著李錦彬的手,手指輕輕的撫摸過對方的槍繭子,然後緩緩地交扣起。 陳四問他:一定要走嗎? 李錦彬躺在他面前,滿臉的血污,隔著氧氣罩呼氣。 他的眼神微弱,從睫毛之間開了一點的縫隙,像是密封的糖罐子露出了一絲的甜味,讓人想要更多,但他只是看了陳四一眼隨即就合了起來。 也許他也沒看陳四,彌留之際的人能看見什麼?陳四寧可認為他是看了自己。 夢裡還是殘忍的,李錦彬沒有回答陳四的問題,他的呼吸緩慢,一下又一下,隨即越來越慢。 陳四就想,李錦彬如果真的停止了呼吸該有多好,他就不用被折磨,也不必因為這一點的停留開始反思他究竟對李錦彬有沒有愛這件事。 他一開始是覺得有的,但後來沒有。 如果有的話他就不該在那場警匪槍戰中對李錦彬開槍,如果有的話他就不該任由自己在低劣的交易裡失去自我,如果有的話他就不會在他要死的時候內心毫無波動。 「你一定要走嗎?」 陳四對他說,要走的話下輩子不要遇到他。 成為更好的人,去到一個沒有他的世界,在那裡享受更美好的幸福。 沒有陳四的天地裡李錦彬會是顆小太陽。 他不會被陳四弄髒,也不會因為陳四的一言一語露出那樣讓人疼痛的無奈笑容。 陳四自認沒有對不起李錦彬,他從沒回應李錦彬,也不會對他示弱,在李錦彬面前他永遠都是道上的四爺。 所以他敢在他的頭七去上香,敢在他弟弟面前笑的和以前一樣。 如果李錦泉在的話會說,騙子,你笑的在哭。 但這個夢沒有李錦泉,只有快要死的李錦彬。 陳四把自己的頭靠在李錦彬的胸口,那裡有時候會有起伏,更多時候沒有任何動靜,陳四在等,等李錦彬死的時間。 一下、兩下、三下⋯⋯第七下的時候陳四遲遲等不到第八下,他又等了一會,接著抬起頭看著李錦彬。 人死的時候不好看,何況還帶了血,李錦彬看起來就像個被人欺負狠的大貓,髒兮兮的睡在那。 陳四替他擦了擦臉,然後把氧氣罩拿下來。 他碰到對方乾裂起皮的唇,想了想便探頭過去把那些蒼白的部分舔掉。 嘴裡嚐到了鐵味,陳四不太在意,他又幫李錦彬順了順頭髮。 最後他又問了,問著在現實、在夢裡,全都死去的李錦彬。 「你一定要走嗎?」 是的,李錦彬一定會走。 離開陳四,死去,留下他一個人在這裡哭著又笑著,明明說著喜歡他、愛他,最後卻頭也不回的走。 所以陳四不覺得他愛他,因為不愛,所以不會不捨也不會愧疚;他落淚是歡喜的,因為李錦彬終於可以用死亡正大光明的逃離他了。 陳四的一生從不欠李錦彬什麼。 05 李錦泉聯絡了陳四,在一場帶著春日最後寒氣的雨天過後,他用他哥哥的電話打給了陳四。 陳四接到差點沒嚇死,「操,你為什麼有你哥的電話!」 李錦泉的聲音隔著電話有些模糊不清,但陳四能清楚的感受到對方帶著笑意的口氣。 「如果不是用他的電話你根本不會接。」李錦泉在電話那頭這麼說著,「你最近過的還好嗎?」 陳四就心想我他媽跟你熟嗎,但嘴巴上還是禮貌的回了句:「還行,就很普通的過活。」 李錦泉應了聲,隨後接著問道:「那你要不要來體驗一下刺激的生活?」 「什麼?」 「李錦彬的上訴案,這週末。」 陳四直接掛斷了電話,滿背脊的雞皮疙瘩讓他覺得操蛋——誰他媽要去李錦彬的案子裡沾上一坨屎。 李錦彬會死,那是這個人命該絕。 陳四呸了聲,他只想抽根菸來平復他被電話嚇到的小心肝,誰要管李錦彬到底是怎麼死的。 金毛在旁邊也聽到了電話,他滿臉憔悴表示四爺自己保重。他們現在在山上,阿里山,陳四最終還是被金毛拖著去爬山了。 山上風光一片綠油油,還有斷掉的神木,陳四看著那光禿禿的神木群就笑出聲,滿臉嘲諷的對金毛道:「這就是你念了大半年的神木,連鳥都不在這上面搭巢。」 「誰說的,還有麻雀!」金毛指著枝幹上理著毛雀球,不甘示弱的反駁。 「喔──」陳四拉長了音,「行,至少還有麻雀在兒拉屎。」接著陳四翻了個白眼便懶得再理睬還在那頭罵咧叫著的金毛。 陳四身上只帶了一個塑膠袋,菜市場的紅白袋子,裡頭放了瓶水和一塊麵包,另一邊的金毛倒是裝配齊全什麼登山用具都帶齊了,如果不是他們走在普通的觀光步道,看金毛這行頭還以為他是要去登個玉山。 金毛喝光他最後一口水,可憐巴巴的對著陳四嚎他累了。 「年紀輕輕就不行了,以後找個能操你的老公吧,就你這身版也就是被壓的。」陳四嗤笑了聲,「前面那根就不要了,也沒啥用。」 「四爺你不怕你說這話被雷劈嗎!」金毛發出小女生似的尖叫,「尊重一下純潔的神木群!滿口穢言!」 陳四彷彿開了當年在道上那張充滿火藥的嘴,砲火全轟在金毛身上,完全不給小年輕安慰。 樹林間沙沙作響,陳四不討厭深山中的氣味,那是城市人逃離喧囂世界的寧靜。 手上的菸隨手抖在神木群旁,剛一動作他的肺不合時宜的抽痛了幾下,陳四挑了下眉最終還是沒把菸壓熄在樹幹上。 他側過頭看著金毛一副要死於異地的慘樣,想了想還是對金毛招了招手。 「我們回去吧。」 「四爺您也不行了?」金毛賤了個嘴,「您老就算是想要找個上床的倒是得辛苦了啊,就您現在的地位也不知道有誰敢上四爺的床。」 陳四揍了金毛頭頂一拳,「真的活膩了?神木群用人肉當作肥料應該不錯吧,培養個小樹苗。」 「我才是國家的棟樑!不要糟蹋!」 金毛這下溜的極快,不給陳四反應過來揍他的時間,刷了一下就帶著自己的登山包跑的老遠。 要不是他還有點腦子給陳四留下一根登山棍,陳四還真的想直接掏槍一槍打死這小混帳。 山上樹林摩擦作響,帶著不一樣的氣息,潮濕、冰冷但陽光還是會從樹枝間傾漏而下。 明明樹有千百種,模樣也都不相近,可它們終究成為同樣的森林。 陳四慢慢地將步伐抬起,嘴裡哼著歌,那是好久以前的老情歌。 走調的音符、空洞的嗓子,抽煙留下的菸嗓還是殘留了一絲,陳四只覺得離他還在道上作天作地的日子已經好遠了。 沒有人會特別記得他,也不會有人在夜深時刻弔念,陳四始終都不是個好人。 他不值得,不值得被愛。 陳四對著頭頂上藍的讓人覺得噁心的天空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活著,也不懂李錦彬要他這樣喘氣腐敗下去有什麼意義。 他只知道,活著不如死的痛快。 金毛在前頭喊著陳四,他收回向上看的視線,也收回藏在眼底幾乎快淹滅的渴望,回歸於普通的樣子對著金毛揮了揮手。 無論他如何否認,厭惡這一切,他還是得苟延殘喘的像個畜牲一樣繼續活著。 06 當陳四回過頭的時候,百日已經過了,不知何時李錦彬這個人完全消失在自己的人生當中了。 不只人,連回憶都是。 仔細想想也是必然的,他們之間除了彼此之外沒有其他的交集了,線的另一頭斷了自然就沒有繼續牽著的必要,鬆了手隨風散去,再多的話語也只剩下一絲無法言喻的嘆息。 人死了,再多的悔恨也不過就這樣了,一把火燒了之後看著那些灰燼隨風向上飄去,再回過頭看的時候其實也都已經走遠了。 走到會忘了那個永遠停留原地的那人另一頭。 他在那,而活人則繼續老去。 大小姐給陳四舉辦了場壽宴,天知道一個三十幾歲的辦個什麼鬼壽宴,弄得他像是老早就要歸西似的。 整個廳堂吵鬧的不得了,陳四一開始還想說些什麼來阻止但最後還是敗在這些小娃娃的哄騙中,他無奈的笑著然後從自己的口袋裡抽了根煙。 四方框的廳堂往來的人多,而陳四就自己找了個角落看著眾人忙碌,陽光從屋簷傾落而下,飄散在空氣中的塵埃微弱的反射著光。 金毛也在這裡參上一腳胡亂的搗蛋,陳四就見他什麼忙沒幫上倒是埃上了一堆罵,但就看他那張蠢臉笑得挺歡的,也只讓人直直搖頭。 陳四接了通電話,是李錦泉打來的,也許終歸是從同一媽出來的兩兄弟,陳四就是覺得李錦泉有時候真的太像李錦彬了──都愛婆媽。 「活得久一點。」電話另一頭的李錦泉沒有任何一絲菁英味,像個操壞了心的老父親,「年紀大了就別再抽菸了,多吃水果、少吃那些油炸物,早睡早起還要記得去健身。」 「我還在吐氣呢。」陳四把燃燒出的煙灰抖掉,「活那麼久幹嘛?找罪受?」 「活著至少還有盼頭。」 李錦彬說了這句後沉默了下,陳四盯著自己的手指發愣了幾秒後便笑了起來,對方估計是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也沒再說什麼,一句乾巴巴的生日快樂吐出來後便掛了電話。 李錦泉這通電話是來告訴他上訴案的結果,但陳四不想聽,簡單又值白的打斷了李錦泉所以他們的對話才變得那麼奇怪。 陳四就覺得李錦泉還是比李錦彬可愛點,像是做錯事的小狗灰溜溜的跑掉,說實話真的是讓人也生不了氣。 又誰希望自己的盼頭是他人話語中的禁忌呢?陳四也不是說無所謂,畢竟傷口還在淌著血,被誰戳到一下都會疼。 他的盼頭曾經不需要他卑微的祈禱就自己降臨在身邊,而當他意識到自己也不過是個最為普通的寂寞人類時對方卻老早就離他而去。 李錦彬的死終究和他脫不了關係,殺死他的那一槍是他開的,站在灰色地帶把驕傲的槍口對向一直無限包容自己的那人。血流了滿地,死去的明明也不是他但在現場哭的像個孩子卻是開槍的殺人兇手。 可事實是他也真不是殺人兇手,李錦彬是在一場單調乏味的槍戰中死的,陳四只是剛好是那場槍戰的其中一方主導者,他沒想到李錦彬在裡面,也沒有想到那個將死之人在吐著鮮血的時候看見他竟然還露出了笑。 因為太愚蠢了,所以陳四也不會喊出聲,反而也同樣回以一抹笑,笑的支離破碎又參雜著淚水。 李錦彬在他懷裡斷了氣,空氣鐵鏽味、煙硝還混雜著屬於這個人的氣味。 午夜夢迴,想起那逐漸冷卻的溫度都會讓陳四驚醒。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等著誰,逝去的已不再回,即便疼的撕心裂肺、夜裡細嚐著過往,錯過的那些人啊、景呀,便真的如同雲煙消散在指縫間。 「四爺我們好啦!」金毛在那處喊著,「快過來,蛋糕沒打火機點蠟燭了!」 「你們這群小混帳,哪有人叫壽星自己點蠟燭的。」陳四撐著下巴對著那群招呼著他的小孩子們回了句,而鬧騰的人群也只是笑嘻嘻的繼續哄著他們心軟的四爺。 「爺快點,我們都餓啦!」 陳四被那些孩子氣的發言弄得笑出了聲:「是是是,我的一群小祖宗呦。」 陳四抖掉手裡的菸,裊裊細煙纏繞在他的眼前,最後只剩下點點的味道在鼻息之間。 待在他的歸巢,用著剩餘的人生養好自己缺了半邊的肺,日日夜夜抽著不知何時才會戒的菸。 他會活著,活的比任何人快活。 踩滅菸蒂走向帶著歡笑和溫暖的人群,陳四自覺已經遺忘掉李錦彬,但抬頭一望卻發現其實終究離不開他構築給他的一整個世界。 百日過後李錦彬這個人終歸被時光洪水沖走,他們之間的故事不會有人知曉,陳四不會說他愛過,而李錦彬也只是個死人,他們之間的故事沒有人知道,唯一可以得知的只剩下:曾經有過交集。 他們終歸不是同路人,生與死的交界,奈何橋的彼端是之後的故事了。 「傻啊、就是個傻子。」 留在這段百日裡的是陳四最愚蠢的一次浪漫。 沒說愛過,但畢竟曾經愛過。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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