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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母親在跳舞。
隔著神似絲綢簾帳的濃霧,母親瘦長的身影被青藍色的火光映照成一棵年輕的喬木,高舉的雙手則是向天伸展的枝枒,迎風搖曳不止。
太遲了嗎?
芙拉固不敢輕易出聲叫喚,只是悄悄靠近觀察。

青色的小火堆旁翻倒了一地的露營用具,倒扣的小鍋底下露出湯匙的一角,鍋緣正汩汩流出香氣四溢的澄黃湯液,顯然是母親前一刻在吃的晚餐。
母親的雙眼已然失焦,平時不落一根散髮的銀灰色馬尾如今卻蓬亂得一如芙拉固那總是梳不平的爆炸頭,微張的嘴則徐徐吐出夢囈般的破碎呢喃。
「馬泰,潘妮,崔斯坦……」
是母親朋友的名字。
「玻璃……蛙。」
喔,是母親要替粉紅青蛙取的名字。
芙拉固了然於心,儘管她一瞬間以為聽到母親叫喚自己的名字而心跳漏拍。
此刻,她開始有些痛恨自己的名字。
這讓她無法確定在母親的幻覺裡,自己究竟能否佔有一席之地。
但是現在不是糾結這些小事的時候。
芙拉固走近母親身邊,輕聲呼喚:「母親。」
母親沒有回應。
「母親,我們回家吧。」
芙拉固扯了扯她的衣袖,母親依然不為所動,持續那有些癲狂的舞蹈。

不知不覺間,周圍聚集了一些粉紅色青蛙,牠們攀爬在母親的腳邊,像是疊羅漢般試圖越爬越高。
芙拉固知道牠們想幫忙,便蹲下將幾隻青蛙掬起,放進母親的口中。
母親沒有咀嚼,青蛙便魚貫躍入母親的喉嚨,引起了一陣嘔吐反射的收縮。
芙拉固將母親的嘴巴捂住,讓青蛙順利被吞嚥下去,自己也含了幾隻青蛙在嘴裡,準備在遇到危險時再吞下肚。
不久後,母親總算將高舉的雙手垂放,踏著舞步的雙足和扭動的腰臀也停止了。
芙拉固鬆了一口氣,牽起母親的手。
「母親,我們回家吧。」
母親雖然沒有回應,卻任由她牽引,慢慢遠離了火堆,走進了濃霧。

發光的草木像城市的街燈,替芙拉固照亮前方的路。
鳥叫蟲鳴被霧軟化成一首搖籃曲,輕輕柔柔地為她們的歸途獻上祝福。
而一路尾隨在側的粉紅色蛙群卻始終不發一語,像是忌憚著什麼似地膽戰心驚。
芙拉固帶領母親回到了入口處的車旁,並在母親口袋裡找到了車鑰匙,讓母親坐進駕駛座。
母親一坐下,就像斷了提線的人偶般陷入昏睡,芙拉固便趁機打開後車箱,準備在母親醒來前穿好衣物,再依據母親的狀況決定是否繼續躲在後車箱內。
孰料,原本已經逐漸稀薄的霧卻在這時將她捲入懷中。

凡事都有代價,將母親帶回人間的代價,就是芙拉固留下。
「不。」
芙拉固知道霧的意思卻不願妥協,便將口中的青蛙吞下肚。
粉紅青蛙像在幫芙拉固辯護般將她團團包圍,厲聲發出警戒的嘓鳴。
霧並未退讓分毫,而是牽動千絲萬縷糾纏著芙拉固,試圖將她拉進森林。

「不。我要和母親回去。」
芙拉固無力地蜷縮在車輪邊掙扎著,心裡想到的是母親回家時發現自己不見了,究竟會作何感想。
真是不聽話的孩子。
大概比起這裡,妳還是更習慣森林的生活吧。
想像中的冷漠話語和視線令芙拉固胸口發酸,也令她再次回憶起母親這個人。
然而,霧已經開始剝奪她的記憶。

關於母親的那段鮮明記憶,如今只剩下殘破的隻字片語。
「生命,拯救,葬送;屠殺,誕生。」
芙拉固噙著淚水,試圖將所剩不多的記憶烙印在腦中,但是隨著一分一秒流逝,記憶的輪廓又模糊了幾分,最後殘餘的僅有扎針的疼痛和她心中不斷琢磨的疑惑。
芙拉固趁著還記得母親時蹣跚地爬向駕駛座邊,母親的雙眼依然緊閉著,不論忘卻開門方式的她如何拍打玻璃都無動於衷。

「母親、母親……!那時候──」芙拉固的小臉爬滿了淚水,至少在臨別之前,她想將最初的疑問說出口,卻在張口之際忘了那是什麼。
而後,她忘記了母親,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人類的語言。
嘓嘓,咯咯,嘓嘓。
圍聚在她身邊的粉紅青蛙喧鬧不已,像在安慰她,也像在為她惋惜。
沒有名字、赤身裸體的小女孩面無表情地將頭朝向森林,以青蛙般四肢著地的姿勢一蹦一跳地離去。



12

齊瓦雅娜好像做了一場很漫長的夢。
夢裡的她時而悲痛欲絕,時而懷念不捨,時而關懷擔憂,時而平靜喜悅。
而清醒的當下卻只剩下煎熬的頭痛,和似乎忘記什麼重要事物的惶惶不安。

她在一台出租的四輪驅動車上醒來,根據擺在副駕駛座的租借資訊來看,是自己在兩週前租的。
她探頭看了看擋風玻璃外的景色,卻只看到白茫茫的大霧,無法判斷自己身在何處。
於是她轉而繼續探索車內,接著便在駕駛座的車門儲物盒內看到一張標記了古庫瓦埃的地圖和正替她導航回家的GPS定位導航器。
系統顯示自己的所在位置正是古庫瓦埃迷霧森林的入口處。

所以我準備去找粉紅玻璃蛙,卻不知怎地陷入昏睡。
齊瓦雅娜心下判斷,逐漸理出秩序的大腦零零星星回想起一些事:朋友的死,報導中的倖存者,霧中有毒。
大概是吸到毒氣昏迷了。
恢復神智的大腦替她想出合理的解釋。
她從副駕駛座的手套箱翻出了口罩戴上,接著走出車外,打開後車箱檢視。
奇怪的是,裡面雖然擺著一只行李箱,行李箱內卻像被洗劫過一般,只剩下一些野外活動不需要的生活用品。
更奇怪的是,行李箱旁還整齊擺放著一套小孩的衣物和小鞋。

齊瓦雅娜拿起那套衣物檢視:胸前印有九種青蛙面孔的純白T恤──明顯是去生態科學館買來的──前後兩側都有大大口袋的鬆緊帶卡其短褲、樸素的純白棉質內褲、適合戶外活動的鐵灰色水陸兩用涼鞋。
完全就是自己會替小孩挑選的功能性服裝。
而且不知怎地,她知道這是買給一個小女孩的。
問題是:哪來的小女孩?

齊瓦雅娜發覺兩頰濕熱,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流淚。
她在後車箱繼續翻找,然後找到了幾根神似銅線的粗硬紅髮。
齊瓦雅娜一陣反胃。
她肯定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或許是什麼重要的人,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她脫下口罩,恣意在可能含有致幻毒氣的大霧中乾嘔,卻沒料到自己竟吐出了幾隻粉紅玻璃蛙。
其中一隻粉紅玻璃蛙竟還活著,在濕黏的胃酸和膽汁混合物中微微抽動後,便起身往森林的方向跳去。
這是幻覺嗎?還是自己已經到森林內走過一遭?
齊瓦雅娜愣愣地目送粉紅玻璃蛙遠去,搞不清楚自己喪失的這段時間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裝備不足以進入森林內探索,齊瓦雅娜聽任導航的指引回到了住處。
住處也像被小偷搜刮過般,所有貴重物品都不翼而飛,空蕩蕩的餐桌上擺了一張便條紙,以歪斜的字跡潦草寫著:「我沒有綁架青蛙,我不知道她去哪了,抱歉。瑪蓮娜」
她記得瑪蓮娜,她在出門前雇了她幫忙看家,儘管她不認為家裡有什麼值得看顧的東西。
但她留言中指的是什麼青蛙?粉紅玻璃蛙嗎?
齊瓦雅娜的意識依然什麼也想不起來,身體和潛意識卻自顧自地揪緊了心臟,讓她吃痛得淚眼婆娑。

她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抹去淚水,然後又在屋內發現了擺放了小孩床的房間。
素色棉被微微掀起一角,露出幾只不同尺寸、不同材質也不同品種的蛙類布偶。
齊瓦雅娜的身體依循習慣在床緣坐下,手則順著那些布偶的胸膛輕輕拍撫;這一刻,她才理解到自己失去了一個孩子,縱使她依舊想不起孩子的名字、面容、年紀或個性,也不清楚那個孩子如今身在何處。
「如果是我,大概會叫妳芙拉固吧。」
我最愛的生物,我最愛的孩子。
齊瓦雅娜不再壓抑淚水,僅是維持著相同的動作,在青蛙布偶胸口拍了又拍,拍了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