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此程與君行
01.

穴獾寨的眾人，或許是生活於地底下，難聽得外界雜音，所以大多都是健談的性子。

幾杯黃酒下肚，便是熱鬧的會令小蠍感到驚嚇的程度，但如今小蠍也已習慣這樣的聲響。

程墉坐在角落，手邊準備著要餵給小蠍的飼料，小蠍正悠哉的等著。

「老熊，這次多虧有你！」

「早和你說了你那刀法大開大闔，攻勢雖是凌厲卻忽略防守，若是沒有一擊得手，那就容易吃虧。」

「知道啦知道啦，我之後就改、就改。」

「你說了這麼多次，哪次有改的。」

「哈哈，這不你念了那麼多次還要繼續念麼。」

熟悉的嘮叨伴隨酒杯相擊的清脆聲傳入耳中，他眸光看著認真專注吃著飼料的小蠍，眼底一派淡然的溫和。

他雖不愛多言，卻習慣傾聽。

日常生活的、九死一生的，諸人口中的字字句句，皆是拼湊理解的源頭，就如同機關一般，最先顯露的部分，正是研究的第一步。

他習慣這樣的生活。

準備給小蠍的飼料已經吃完，小蠍溫順得順著他的手爬到他的肩上。他起身走向廚房。

身後的人聲越來越含糊，終到了聽不懂的地步，他仔細回想著丘叔曾經泡過的解酒茶。

那正是此刻最需要的。

小蠍乖巧待在他的肩上，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啟唇，緩緩向小蠍訴說話語。

也並非不與他人交流，只是更多時候，他習慣對著小蠍說話。

只因，世事無常，這個世界的多變與殘酷，他早已深深體會過。

只有小蠍，是他此時能夠確認能陪自己到最後的存在。

茶葉被熱水沖開，淡淡的香氣隨著白煙緩緩纏繞於呼吸之間，他的目光落在煙霧之中，深邃而不可見。

他垂著眸，細細述說著未被他人聽聞之話。

02.

他站在琴旁，南兄和黃大哥正站在自己的身邊，而亦姑娘正站在稍遠處，清麗的臉龐上帶著大方的好奇。

雖然也常成為話題的主導者，但很多時候亦姑娘也喜歡靜靜聽別人的談話，那時候的她，頭會輕輕向左側些，梳起的馬尾也跟著傾斜，從藏於身後變得能一眼看見，繫於其上的紅繩便也俏皮的晃呀晃。

像是落葉造訪水面，將平靜激起層層漣漪。

他的眼底，偶爾也會因為映入那紅繩而泛起淺淺波紋。

而此刻，他靜靜看著黃大哥一臉驚奇、疑惑、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還未能理解緣由，便先看見她唇畔綻放的笑意
。

他想起四藝大會開始之前，他和南兄站在一旁說話，然而餘光所及，卻是黃大哥那不敢置信又萬分想探究的表情。

「不行，你究竟是如何聽懂程師弟之意的！」

「嘿，程兄剛剛倒是沒說話。」

......他大概理解原因了。

然而他卻也想起，當時亦姑娘正站在黃大哥身邊，臉上並未有任何驚奇神情。

那並非是早已理解的習以為常，而是......

他摩挲著蠍罐，小蠍似也有所感應的輕輕回應著。

而是亦姑娘，總願意一句又一句，坦然而直率的詢問。

就如當初在迎新宴上主動和自己打招呼後，又詢問了幾個問題，哪怕她聽不懂自己的回應，卻也沒有尷尬與不耐，只是不帶任何惡意的好奇著他，最後在自己出聲回答後，便揚著笑、心滿意足的離開。

他知道，她並非是交友滿天下的豪爽個性，然而對於她用心結交的友人，卻似有無盡的耐心與包容以及在乎。

本就是急公好義的性子，在牽扯上友人之後，就更是奮不顧身。

令他，多麼嚮往、又、多麼害怕。

永遠有人會站在自己這邊，那是多麼容易令人沉醉的事實。

然而內賊一事，已逐漸有了眉目。風波將起的此刻，他手中之傘，可有辦法在將臨的風雲詭變，予她平靜與安穩？

未能找到解法的機關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剛剛找到一絲關竅的開頭，因為誰也不能確定，接下來的哪個步驟，將引發最慘烈的結局。

他隱藏於平靜表面下的擔憂與恐懼，就連小蠍，也未訴諸一二。

只望一切，不會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他一個人靜靜走在長廊上，南兄與黃大哥已經相約去練武場比試。

似有所感，他抬頭看去，卻見先一步離開的亦姑娘靠在欄杆旁，髮絲隨著清風輕揚，那雙靈動的赤棕眼眸正看向自己。

「程兄，怎麼了？」

他聽著這一句隨著相處時間增加，而越來越少聽得的問句，一瞬間像是夢迴初見之時。

他看著這雙已不帶好奇，而是滿滿暖意與關懷的眼，心裡那未曾停歇的風浪，勢頭卻是小了些。

他知道這沒來由的一問，究竟指向什麼。

他的背上，正揹著她做的第一把機關傘，雖只是簡單拼湊，甚至在回程時便發現一個機關有所鬆動，但他只是拿出隨身的工具包，仔細教導她該如何裝好的步驟。

這是、他想珍藏一生的寶物。

而自己的事，被別人珍之又珍的放在心上，哪怕稱為救贖也不為過。

「亦姑娘，沒事的。」

於是，他只能這樣回應。

她並沒有立刻回覆，只是那雙眼眨了又眨，認認真真的看著自己，哪怕經歷何師弟的事情，她的眼底也依然一片清澈、不見陰霾，添上的，是更多的堅毅與決心。

「程兄。」她踩著餘暉走到他的身邊，輕聲而堅定的呼喚著。

只是一聲呼喚，他卻也懂那未竟之話。

此刻尚是風平浪靜之時，有些承諾，還未至出口許下之刻。

「......謝謝妳，亦姑娘。」他攏住懷中的機關盒，珍而重之的說著。

會恐懼失去，也許、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只因遇到了，想要一生珍惜的人事物。

他垂眸，掩去所有情緒。

遠方的練武場傳來兵器交擊聲響、食堂則傳來王大娘聲如洪鐘的大喝，哪怕招待其他門派的人到來，聲響也依然熟悉。

他們只是在這一隅，靜靜聽著這日常的喧囂。

03.

驟雨初歇之時，青草與泥土的味道正瀰漫在呼吸中，是清新與令人懷念的氣息，遙不可觸的天際，烏雲還未完全散去，卻已能見後方的湛藍蒼穹一角。

他端坐在已擦拭好的木椅上，桌面上正擺著他分類好的工具，以及因為連番戰鬥而需要維修的機關傘。

他開始動作，沒有任何猶豫，精準的拿起相應的零件與工具開始組裝維護。他的手很穩，偶爾瞇起眼確認卡榫位置是否正確。

他一直都很喜歡這樣的時光，因為足夠熟悉、所以足夠安心，哪怕是心煩意亂的時刻，也能隨著這刻入骨子裡的動作而慢慢平復情緒。

他雖然對第一次做的機關沒有什麼印象，卻還記得當時還沒有工具臺高的自己，被丘叔抱在懷中，坐在他的大腿上，解說著一樣又一樣的工具用途，而自己若是回答正確了，丘叔還會用他那寬厚的手掌，用力揉自己的頭。

那是、不可追的往昔。

而今想起丘叔，到底仍有些意難平之處，無法單純以愛或恨、恩或仇來概括，想起他時，依然會怨、會怒，卻也會喜、會笑。

人的心與記憶，又豈能說割捨便割捨、說不留戀、便不留戀呢。

所有的幸與不幸，終究是人一生所需背負。

然而慶幸的是，如今的他，有著足夠的勇氣與力量，繼續向前邁進，哪怕前路風雨飄搖而不可期，卻也還是能期許，天明之際。

想起他的亦姑娘，他的唇邊便不自覺彎起輕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然而念起時所到來的溫暖與喜悅，卻是正在心裡默默流淌，直至充斥整個心房。

「......」伸出的手未能碰觸到應該在該位的工具，他有些疑惑的抬眸，卻見工具正被他剛想著的亦姑娘拿在手上。

「程兄，接下來這個步驟，正好是你前次教我的對吧？」他看見她的躍躍欲試，只是加深笑意的弧度，抬手便將手中的機關傘遞過。

只見她落坐於他的身側，中間恰留下兩拳寬的距離，輕巧而小心的接過那有些重量的機關傘。

她的動作不快，帶著幾分嘗試與仔細，她的指尖上有著細小而熟悉的傷口，對哪怕是萍水相逢之人的傷勢，她也樂意將珍貴的膏藥拿出，不帶半分猶豫，然而對自己卻總是太過忽略。

他將早前做傳書而得到的藥品拿出，靜靜等待著亦姑娘修復機關傘。

烏雲逐漸散去，天光緩緩落下，將這剛被洗滌的萬物，鍍上一層溶溶金光，方才不知躲去哪兒的鳥也探出頭來，展翅飛向高空之中。

「亦姑娘。」

「程兄？」

「換這個試試。」他抬手，將置於桌上的工具遞過。

「嗯。」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接過，隨即將勉強裝上卻顯得突兀無比的機關拆下。

若說這世間，有與生俱來的驚人默契。

那麼，或也有朝夕相處而生的理解。

就如同機關一般，在無中生有之前，必是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一樣又一樣的拼接，直到無數的心血積累，才能換得一件機關的問世。

改變他生命的毒物機關彈如此、放在身邊的機關傘如此、她揣在懷中的機關盒，也是如此。

機關會崩壞，人與人之間也會分離，然而卻也不能因此而停下腳步，或喪失對世間的信任。

不願失去的心，是一樣的。

想要珍惜的情，也是一樣的。

他看著拿著機關傘不住嘀咕的亦姑娘，唇邊笑意淡若食堂緩緩升起的炊煙，長久未散。

我之言、妳之語。

非是茶老口中驚心動魄的野史傳說，亦非藏經閣中先傑無數智慧累積而成的經史子集。

不過是此時此刻，藏於匣中，卻深諳於彼此心間的，情意。

待到將來開啟機關盒的那一日，或也只是，再一次的印證。

「程兄，我修好啦。」他聽著亦姑娘雀躍的聲音，隨即是劃的一聲，她將機關傘撐開來，遞到他的面前。

陽光被阻隔，他在陰影之下看著她暖融融的笑臉，他同樣輕輕揚起笑容，並且伸出手，覆在她緊握傘柄的手上。

為對方撐起一片安寧天地，同是彼此心中最深的盼望。

前方之路未明，卻也無所畏懼，無論風雨或清朗，有彼此相偕，那便已是，最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