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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視著微微打轉的風向儀,恍然意識到自己定居此處,竟也接近一年了。 — 臨行前幾日天色並不好,陰霾重重,卻遲遲不落雨,吐息間全是積蓄的潮氣,悶滯沉重,彷彿在預示那場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死亡。百譸早已將事務安排妥當,職責與神獸的靈魂均傳予下一任祭司。那孩子看上去從容穩重,與百譸當年並無二致——唯獨眉宇一絲青澀,才顯出幾分少年人的氣息。關於這孩子如何擔負祭司這份重責,他無從也無意涉入,只口不應心地說了些祝辭:「諸事順遂」,或者「行皆坦途」。 他瞞著百譸開始收拾東西,整理行囊和資金,將叫他心生厭惡的長弓從牆上取下來燒了,也一併燒了許多他再不需要的東西。尹歲大抵是聽聞了風聲,誤會他打算不告而別,罕見氣急地闖進他住處質問。他起初有些許慌亂,又很快平靜下來,他意識到對方低估自身在他心中的份量,可他畢竟要離開了,這又有什麼要緊呢?祁疏想了想,不願說沒意義的謊,便還是向對方解釋緣由、坦白心跡,只不過關於未來……他暫且無法去想。 至於那人,似乎總是有操不完的心,油盡燈枯的身子很難說出完整的話,卻還是拉著他長談許久。吩咐、勸諫和絮絮叮囑,他一字一字聽了,握著對方異常冰涼的手腕,一道怵目驚心的刀痕撕裂皮肉。見他目光滯留,百譸便笑了笑,用近似寬慰的語氣,說這是用來向神獸大人換取祝福的,倒沒明說是為了那位小侍衛,只是頓了頓,又說好在神獸大人離開這具軀殼後,還恩賜他幾日時間。 其實,即便內室點了香,濃重的血腥味也根本掩蓋不住。祁疏沒說話,輕輕摩挲剛藉神藥止血、但仍舊猙獰的傷口。百譸似無所覺,自顧自地嘆了口氣,說可惜僅有神獸不再棲居,這具身子才有資格奉獻祭品,否則便能及早準備了。 祁疏聞言,便抬頭看向對方,百譸也正望向他,神情有些擔憂,又隱約有些釋然。他依言替對方取來盛裝遺物的木匣,擺在百譸床沿,順道開了較遠的窗散味,又煮了龍井遞到對方手邊。百譸似乎精神不錯,央求他彈琴,說想聽那首《春曉吟》。祁疏久未練習這曲,彈得有些生疏,錯了幾個音,可百譸似乎並不介意,笑意盈盈地說他彈得好,閉目片刻,又若無其事地要他下山後,也替自己看看外頭的春色好不好。 他不願答應。 百譸向來喜靜,離世時沒驚擾任何人,葬禮上的火卻熱烈得過分,漫天火光照徹黑夜,就連星空也得避其鋒芒,直到晨曦蠶食夜色,火光才漸漸黯淡。而雨——彷彿算準了時辰,這時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 埃拉斯王城的春雨比那夜溫和得多,偶爾下一陣,很快又停了,只餘風中攜來青草的香氣,叫人心曠神怡。祁疏用過晚飯,慢條斯理地返回住處,整理宮廷事務官推薦的店家清單,為幾日後鳳辭璋的造訪安排。 坦白說,他並不認為此地適合旅遊。這兒是比鳳凰鎮更大的城市,人們繁忙得多,又得謹記與王室有關的瑣碎規矩,儘管別有風情,卻很難真正放鬆下來。可自他移居此處、寫信向鳳辭璋告知近況開始,對方對王城的好奇便從未休止,屢次央求祁疏多說些細節,尤其是小食的滋味和鳥兒的樣貌。 其實祁疏心裡明白,鳳辭璋不定期與他通信,無非是為了在不打擾的情況下關心他;而自百譸離世,鳳辭璋已算是他唯一的故友,況且對方的探問不含任何算計,他沒有理由拒絕。因此即便實際生活沒那麼多值得寫的事,他總還是會多少寫點,至少別辜負對方的心意。 可許是真想親身體驗他信中的王城,或實在掛念他過得如何,鳳辭璋逕自將今年開春的旅遊地點定在此處,倒不要求他招待,只說倘若時間允許,希望同他吃頓飯、敘敘舊,並在信中附上預計來訪的日子。 從前在鳳凰鎮白吃了不少茶,如今鳳辭璋要來,他自然不可能真只和對方吃頓飯,於是很快回信說自己會替對方打點妥當,隨後進王宮尋熟識的宮廷事務官打聽消息。也所幸初春裡茶館的忙碌已暫告一段落,否則他恐怕很難勻出時間來。 — 作為鳳凰後裔,鳳氏族人擁有掌握鳳凰火的能力,所在地又倚仗豐富的礦脈,因此鍛造的刀劍格外出名,鳳氏武器行遍佈大陸各處,埃拉斯王城也不例外。鳳辭璋是鳳氏現任族長,通過武器行內部的傳送陣通行,要比正規移動方式自由得多。最終他們定好上午在鳳氏武器行會合,他還有時間先進自己經營的茶館翻翻帳本,再慢慢悠悠地移動。 他和這間店的主事者並不熟悉,但對方顯然事前已得鳳辭璋指示,熱絡地將他引至茶室歇息,又給他上了茶和小點——不知該算作巧還是不巧,竟恰好是龍井。 碧清茶湯裡飄轉著茶葉,氤氳水霧似曾相似。上好的春茶香氣四溢,可許是昨日剛想起百譸臨終前的事,他微微一滯,伸手推開茶盞,只食若無味地嚐松花糰子,一面漫不經心地等待。 好在,鳳辭璋向來守時。 久未見面的青年熱情得過分,他聽見主事者談話的聲音,剛站起身,門便被急切的力道推開,鳳辭璋的高聲呼喚迎面而來,跟著是撲到近前的擁抱。他勉強攬著對方站穩,笑著應了聲「許久不見」,又抬頭向青年身後的銀髮男子打了招呼。那人一如既往地疏離,只點頭權作回應;祁疏早已習慣,也不甚介意,伸手拍了拍鳳辭璋的背,青年才回過神似地退了開來。 「祁疏,我很想你!你過得還好嗎?」鳳辭璋拉著他的手,外貌看上去和一年前幾乎沒有區別。那頭火焰般炫目的長髮高高束起,披著暗赤色外袍,比從前的裝束稍輕便些,但金線織就的紋樣仍頗為華貴;一旁的男子亞拉尼則是鳳辭璋的伴侶兼護衛,屬於妖族的尖耳竪瞳,在王城這樣遊人眾多的地方不算罕見,且衣著樸素得多、又本是一副西方面孔,與他和鳳辭璋相比,反倒更像是本地人。 「過得不好,還待在這兒做甚?」祁疏沒有直接回答,笑著調侃了句,又道:「我替你們先訂了旅店,可以去瞧一眼,不滿意再換。只是過幾日這兒有慶典,屆時怕是不太容易找地方住,因此早些確認才好。」 「慶典?」鳳辭璋聞言,頓時瞪大雙眼,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下意識拉了拉亞拉尼的手,轉頭興奮道:「有慶典耶!太好了亞尼,我們真幸運!我們住哪裡都可以,祁疏,謝謝你!」 春日的慶典,祁疏自己倒不怎麼感興趣,但看見鳳辭璋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來。既無需確認住處,他索性按原定計畫,先領兩人在主街道兩側的集市轉轉。 鳳辭璋向來有些孩子氣,初次來到埃拉斯王城,更是對所有事物都好奇得很,一路上總忍不住停下腳步,尤其著迷於常春藤、葡萄藤、鮮花和橄欖枝編造的花冠,並且在兩頂分別以紫羅蘭和罌粟花為主花的花冠間猶豫不決。 「亞尼,你喜歡哪個呢?」青年似乎十分煩惱,兩手各捧著一頂花冠,詢問亞拉尼的意見。 紫羅蘭的是傳統款式,濃豔的藍紫象徵春日新生,被深淺相映的翠綠藤枝與葉片簇擁,顯得典雅隆重;水紅色罌粟花那頂則做得活潑些,幾朵主花排列在中央,與被編進樹藤的彩帶相得益彰,顯出春日的豐盈繁盛。男人接過鳳辭璋手中的花冠,仔細打量許久,大抵同樣選不出來,只得搖搖頭,讓青年兩頂都買。 「可是我一個人,也戴不了兩頂呀……」鳳辭璋嘆了口氣,仍舊無法抉擇,最終還是他作主,讓兩人索性各戴一頂,此事才算了結。亞拉尼顯然對花冠不感興趣,卻也沒阻止鳳辭璋將紫羅蘭那頂安在自己頭上,只不過男人的神情沒因此染上半分節慶的歡樂,這般打扮便有些滑稽,逗得鳳辭璋忍俊不禁,沿路還頻頻回頭去看,想來十分滿意。 幾日後的慶典是埃拉斯王城春季最大的活動,主要祈求豐饒和生育,除了歌舞,也有諸多戲劇演出。祁疏在午飯時介紹了適合旅人參與的活動,光是聽他說明,鳳辭璋已是期待得幾乎坐不住的樣子,連連追問他都有哪些好玩的;亞拉尼倒是冷靜許多,只在他說人們會在慶典上醉酒狂歡時,皺著眉問這是否安全。 以男人的性格,會這麼問其實也不意外,但這問題的答案太過顯而易見,祁疏偏頭笑笑,應道:「與其擔心此事,不如離發放葡萄酒的地方遠一點。」 亞拉尼聞言,眉擰得更緊,他被這份嚴肅逗樂,一會兒才好整以暇地解釋:「宮廷衛兵會維持秩序。倘若實在擔憂,我訂的旅店有視野不錯的露台,在那兒也看得到演出。」 「哇!太好了!」鳳辭璋隨即拍手歡呼:「離人群遠一點,亞尼也會比較舒服!」 「你想去,我會陪你。」男人低頭看向鳳辭璋,表情沒什麼變化,語氣聽上去卻柔和些許:「別離那些酒太近。」 「好的,亞尼最好了!」青年又笑得眉眼彎彎,花冠不自覺斜滑下來。亞拉尼沒回話,只伸手替鳳辭璋整理好頭髮,將花冠重新戴正,又不動聲色地施了法術固定。 他裝作沒看見,見兩人吃得差不多,便問:「慶典前這幾日,你們可有想去的地方?倘若並無頭緒,我準備了幾處地點,不妨從中挑選一二。」 「我想去你的茶館!」鳳辭璋立刻答道:「你在信裡沒怎麼說,但武器行的掌櫃告訴我你的茶館可有名了,王室都未必進得去呢!」 青年誇張的語氣叫祁疏不禁失笑:「你想去,自是隨時去得。不過話我說在前頭,我的茶館出名,只是由於在西方罕見;實際恐怕沒你料想的有趣,茶和茶點也未必有鳳凰鎮供給你的那樣好。」 「不管,我就是想看嘛!」見鳳辭璋堅持,他便點點頭,允諾會在合適的時機領兩人作客,青年才肯同他討論這些天的日程。 不出所料,鳳辭璋對於宮廷事務官介紹的點心十分感興趣,也相當期待觀賞鳥兒、參訪皇室魔法學院和遊覽城堡的安排;亞拉尼看上去興致平平,但在他提及幾間專門售賣匕首和飛刀的武器行時,卻明顯專心得多。他自是會意,一陣加加減減,最終添上青年認為亞拉尼會喜歡(本人也確實沒有反駁)的近郊原野踏青,總算將日程暫定下來。 — 接著幾日堪稱順利,祁疏卻過得有些煎熬。他無意打擾兩人親暱,安排的多數地點都不需要他在場,可偏生鳳辭璋意識不到這點似的,總興奮地拉著他同行、說人多些才有趣。祁疏頗為無奈,又不願掃對方的興,餘光瞥見亞拉尼的神情,儘管是毫無破綻的冷肅,仍難免叫他生出點微妙的歉意來。 直到慶典當日,他尋藉口說有些事務得安排,讓兩人自行遊賞,累了便到茶館來歇息,又給了具體位置,才逃避似地躲進茶館裡。 這日城裡滿是遊人,他的茶館也不例外。祁疏躲在自己的雅間,一手支著頭,一手撥弄瓷瓶裡的柳枝,心不在焉地看火焰在爐子上跳躍,茶香飄散開來,將滿城鮮花的味兒驅散一點。他先感覺自己似乎鬆了口氣,隨即一頓,不由得苦笑起來。兩年了。祁疏想。去年他尚在旅途中,還能當是無暇留心,可 往日不得不答允的承諾,如今再次逼至近前,而他,卻依然未準備好嗎? 慶典上人潮熙嚷,穿越街道傳進他耳中,是歡快的歌舞和喝采;是舞臺上編排好的臺詞;是遊人興奮的交頭接耳。近處有園林的潺潺流水;遠方有鳴唱的飛鳥,他被困在盛開的春景之間,彷彿又見到百譸臨終前幾日的模樣。那人照例微笑著,一貫的優雅從容,似乎自己的生命正在不可避免地衰敗,也並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 可祁疏比誰都清楚,其實不是這樣的。否則那人不會殫精竭慮地替那位小侍衛籌謀;不會蹙著眉勸他別太看重臉面;也不會聲音顫抖地懇求他別忘了自己——別忘了他是百譸,而不僅是歷代面目模糊的祭司之一。他不由得想:那人分明應該憤恨的。部族剝奪了太多東西,將那人強行按在神龕裡,奉獻全副身心、自由和靈魂,又換來什麼呢?然而直到最後,百譸也沒吐露任何埋怨,只是微笑著告訴他自己有些遺憾,卻並不後悔。 那人的微笑確實挾著釋然,叫祁疏分不清這話究竟是真是假。他無法為百譸感到不值,那幾乎算得上一種辱沒,可他仍難受得很,不只為自己失去摯友難受;更為那人經受這樣多毫無道理的苦難,卻只能別無選擇地早逝難受——即使早在十八歲、成為祭司的那一刻,他和百譸便已預見這無可轉圜的終局。 因此,他如何能應百譸的約,去看一看春景呢? 祁疏心緒難平,琢磨好半晌,也不知怎麼想的,竟取出那張久未碰觸的琴,在琴案上架好,循規蹈矩地淨了手,順勢將指尖搭在弦上撥弄。起初是散漫的幾個音,時而懶怠似地拖長,他沒細想,又彈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與《春曉吟》的開篇近似。祁疏怔了怔,索性任由曲子彈奏下去。早在心中重複無數次的琴曲流暢至極,他半點沒出差錯,卻感覺彆扭得很。這曲子平和輕靈,聽上去不該如此低落……也不該如此熟練才是。 一曲終了,他緩緩摩挲琴弦,由著思緒飄散。他並不是……想為百譸重新彈奏一次。祁疏在心中為自己澄清,但實際上,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百譸不介意、也不期待他彈得如何——興許,彈錯了更好;而沉湎往事並無意義,他比誰都要明白。只是——只是……。 祁疏捏了捏眉心,站起身來,給自己斟一盞茶,端到八角花窗邊,任由撲面而來的花香將自己淹沒。以往腦中每次響起這首曲子,他總感到心緒翻湧。他知道百譸其實並不真的想聽《春曉吟》,不過是想回味聽他彈琴時的時光,順勢央求他去看看春景,因此換作其他春日的曲目,實際上也無甚區別,是他自己執念太過,才始終難以面對。 然而,今日無意彈起,卻比他想像中平靜得多,否則心思沓雜,琴也是彈不好的。誠實地說,這種日子其實最適合彈奏《春曉吟》,不是嗎?祁疏深吸口氣,隱約感覺自己有些變化,他不確定這是好是壞,也不確定……這種變化,是否足以讓他準備好面對。 花香太盛,站在窗邊的時間一久,便難免感到輕微窒息,他沒理會,仍倚著窗望向外頭的園林。園林裡特意沒栽花,此時看上去便是一片蔥鬱,然而盈滿鼻腔的香氣叫他生出錯覺,彷彿應當春色滿園、草長鶯飛,才不辜負這大好時節。 可他畢竟已經辜負了。祁疏無端感到有些狼狽,啜了口茶,又不禁嘆氣。 ……還辜負了鳳辭璋的好意。他想。 — 等鳳辭璋和亞拉尼在慶典上玩得盡興,來到他的茶館時,爐子上的茶早已被他喝完了。祁疏取來茶水單,讓鳳辭璋選自己想喝的,青年笑說自己不知道這兒什麼茶好,請他作主。他想了想,眼角瞥見還未收拾的琴,又看向鳳辭璋,心緒微顫,閉眼片刻,索性問:「龍井可好?」 鳳辭璋聞言,登時瞪大雙眼,神情浮現明顯的遲疑,猶豫半晌,又轉過去看亞拉尼,見男人微不可察地頷首,才謹慎地問:「可以嗎?我聽武器行掌櫃說,你沒喝他們準備的龍井,我才想起來這好像是……」 這話沒說完,但接下去的內容不言而喻。沉默於是在空氣中蔓延一會兒,像是無法忍受這種氣氛,鳳辭璋又小心翼翼開口:「抱歉……我應該先交代掌櫃……」 「這個季節的龍井最好,那位女士如此禮遇,我很感謝。」祁疏笑了笑,「如何?或者來壺碧螺春?」 鳳辭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眨了眨眼,被亞拉尼暗地裡輕捏指尖,才最終同意點了龍井。他傳喚侍者,那之前並沒交代什麼,但白衣少年頗為機靈地端著碟葡萄進來,恭恭敬敬送到他們面前,聽了指示,隨後退出去準備。 幾人坐在雅間中央的方桌,三人各據一側,許是巧合,恰好空下正對花窗的位置。午後陽光斜灑進來,空置的圍椅邊緣暈著金光,彷彿某種幽微的暗示,令他微微愣神,未及細想,很快被鳳辭璋語帶不安的探問喚回來。 「祁疏?」青年傾身靠近他,蹙著眉,似乎在觀察他的神情:「你如果有些顧忌,我們還是換成碧螺春,好不好?」 「無事,龍井很好。」祁疏微微搖頭,又狀似自然地轉移話題:「慶典如何?玩得可還愉快?」 鳳辭璋頓了一瞬,倒也沒再執著,便順著他的話提起慶典上的趣事,說自己中意的戲劇情節、說被人們簇擁著起舞、說參與了盛大的遊行,還親暱地埋怨亞拉尼陪自己去討葡萄酒喝,卻只允許淺嚐一口,實在不過癮云云。 青年的神情叫祁疏不禁失笑,便起身走到一旁的矮櫃,從中取出早準備好的陶製酒瓶。酒瓶整體不大,瓶身較扁,濃郁的黑底上繪有華麗的葡萄藤,細窄的開口則用蠟封住。他將酒瓶遞到鳳辭璋面前,解釋道:「我向神官要了點祭祀沒用上的酒。但這要烈得多,你平時又不嗜酒,可別貪杯。」 「真的?」鳳辭璋睜大眼睛,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興奮地拉著亞拉尼的衣袖搖晃:「太好了!謝謝你,祁疏。我正想著沒辦法和其他人分享,太可惜了呢!」 出人意料的,亞拉尼看上去竟也有些驚訝,握住鳳辭璋的手,又朝他點頭致意。他擺了擺手,讓對方不必放在心上,接著問起戲劇的細節,鳳辭璋便快樂地與他分享演員們如何戴著面具,用誇張的肢體動作表演荒誕的劇情,儘管青年實際上聽不懂臺詞,但並不妨礙跟著劇場其他觀眾笑,尤其演到一位嚴肅的國王被老鼠嚇得跌坐在地時,整個劇場更是笑成一團——當然,僅有一貫冷淡的亞拉尼例外。 沏好的茶不消多久便被送進來,清爽的香氣隨著水霧逸散,緩緩飄向窗外。祁疏神色如常,盡東道主的職責,起身替兩人各自斟了一盞,見鳳辭璋表情有些擔憂,眼神不由自主地追著他的動作,遂安撫性地笑了笑,也替自己滿上。 儘管他並未真的喝,青年卻似乎已因此鬆了口氣,自己捧起茶盞淺啜一口,頓了頓,微微瞇起眼睛,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柔軟的喟歎:「果真是好茶。」話鋒一轉,又誇讚道:「茶館也很漂亮,不愧是你的手筆。先前還說沒什麼特別的,根本是你太謙虛了!而且外頭這樣熱鬧,裡面卻很安靜,難怪王室也想來!」 安靜?其他部分祁疏沒放在心上,這個評價卻叫他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他側耳聽了一會兒,除去火爐邊正常的響聲,方才擾他心緒的吵嚷確實存在,但更近似清風卷過穿堂時細微的氣流,理應不會被注意到,更不足以叫人困擾才是。那麼不久前……他為何感覺如此嘈雜呢? 祁疏若有所思,沒有直接回應,轉而道:「確實不如鳳凰鎮的茶館,你不嫌棄便好。」 「是我央求說想來的,哪有嫌棄的道理?況且在這麼遠的地方,能有這樣好的茶,已是很不容易了!」鳳辭璋笑了笑,稍稍拿高茶盞向他致意,許是視線正巧瞥見放在琴案上的琴,又問:「好久沒見到這張琴了!我們來之前,你在彈琴嗎?」 「……是。」祁疏點頭應道:「這般春色,正適合彈一曲《春曉吟》。」 「《春曉吟》?」青年有些詫異,「確實正合時節,但……如果我沒記錯,你不是很少彈這首嗎?怎麼突然想起來了?」 鳳辭璋的疑問十分合理,他偏好鑽研難度更高、更考驗技巧的曲目,確實很少彈《春曉吟》,因此百譸要求時,才顯得如此生疏。可此時面對鳳辭璋的詢問,他卻不知是否該如實回答。青年大老遠來王城一趟,或許存了些旅遊的心思;但肯定也是由於如今春色再臨,擔憂他過分思念百譸,才特意選在這個日子來訪。 青年似乎不願叫他察覺這層意圖,但誠實地說,掩飾的技術著實算不上好,他心知肚明,便也配合——唯獨今日格外熱鬧,難免牽動思緒,他不想破壞對方興致,這才藉故逃進茶館裡。只是,這舉動多半已令對方掛心,如今……還要再次辜負這份善意嗎?他也許還無法應百譸的約、去看一看外頭的春色,但繼續迴避,似乎沒什麼意思。他當然可以轉移話題,鳳辭璋不會追問太多,但他要這樣做到什麼時候? 祁疏猶豫半晌,微微傾斜手中的茶盞,澄碧的茶湯隨之輕晃,熱度透過杯壁傳過來,溫柔地熨燙他的掌心。他已經能平靜地彈琴了,總會再喝龍井,也總會再次談起百譸。祁疏想。……因此,何不就現在呢? 「因為這是百譸死前……說想聽的曲子。」他將茶盞放回桌面,垂下眼睫,盡可能平靜地坦白:「你說得對,我確實很少彈,錯了好幾個音,但……百譸還是說我彈得好。」 祁疏有些無奈地笑:「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是嗎?」 「祁疏……」鳳辭璋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似乎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只得小心翼翼地叫他的名字。 「無事。」祁疏無意叫人為難,便寬慰似地拍拍鳳辭璋的手:「我方才彈得好多了,你想聽嗎?」 「我想聽。」鳳辭璋這回倒答得很快,眼神瞟向亞拉尼後立刻收回來,用力點點頭,又重複了一次:「我想聽。」 於是祁疏起身淨了手,慢條斯理地坐到琴案前,整理好衣袖,才將指尖搭到琴弦上。他無端感到琴弦微微顫動,長舒一口氣,穩住心神,再次彈起熟悉的曲目。 《春曉吟》篇幅不長,但結構完整精巧,自春曉懶梳妝的散漫開展,逐漸摻入時有時無的鳥鳴,跟著一片熱鬧繁盛、猶如百花齊放之景,最終再歸於幾聲美景易逝,而稍顯悶滯的長音。他不願如此作結,特意改了結尾,讓最後一聲聽上去近似晨鳥的長鳴,彷彿被天際的朦朧感召,因而悠悠傳向遠方。 餘音未止,掌聲已響了起來,他抬起頭,正巧與鳳辭璋對望。青年眨了眨眼,歡聲道:「哇,好久沒聽你彈琴,真的彈得很好!謝謝你彈給我聽!」 祁疏沒立刻接話,只輕輕撫摸掌下的琴弦,沉默良久,才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百譸那時……也是這樣和我道謝。說我彈得好,又讓我下山後,也替他看看外頭的春色好不好。」 「真是狡猾。」他說,「明明不必如此,我也不可能忘記他的。即便我下了山——」 下了山? 祁疏一怔,忽地意識到什麼,嘴邊的話頓時戛然而止。鳳辭璋顯然感到困惑,可他根本無暇理會,他要離開部族的事,在尹歲來質問前從未告訴任何人,更不可能告訴百譸——畢竟他恨透了那個地方,若非不忍留那人獨自承擔,他早已抽身離開。而倘若這個原因讓百譸知曉,只會平添不必要的自責與歉意,這絕非他的本意,百譸也不該經受更多愧疚。 因此,百譸理應不會知道他打算離開部族才是。況且就那人的態度來看,也實在不像知曉箇中緣由,除非……祁疏不禁咬了咬下唇。除非,那人早猜到他打算離開,是他當時全副心神只顧著考慮春景,而未注意到百譸話語中隱含的意思。 不知為何,意識到這點竟叫他生出一股微妙的釋然。祁疏下意識笑了起來,想:這不是更狡猾了嗎?他的指尖滑過琴弦,撥出一聲清揚的長音。明知道我要離開部族,還要我應允這樣的願望——無論去往何處,春天總會再臨——這般算計,著實太狡猾了。 祁疏邊想邊站起身,走回原先方桌邊的位置,執起自己的茶盞湊到唇畔,有些涼了的龍井香氣淺薄,但入喉更易,且清爽的甘甜意外地半點不減,儘管微微泛著一絲苦澀,卻也別有韻味。 「即便我下了山,也不會忘記他的。」祁疏自己接了未竟的話,與擔憂的青年對視,偏了偏頭,語調輕快地明知故問:「畢竟年年都有春景,不是嗎?」 鳳辭璋愣了一會兒,雖不明就裡,仍緩慢地跟著放鬆神情,輕握了下他的手,踟躕片刻,竟從自己的儲物飾品中,取出一頂他此前從未見過的花冠,謹慎地推到他面前,不太肯定地解釋:「我想……就算你沒辦法參加慶典,可能也會想感受一點節日氣氛,所以……」 那花冠較尋常樣式簡素一些,中央是朵盛開的銀蓮花,周圍簇擁著其他小花和常春藤,色彩繽紛,卻設計得頗為克制典雅。祁疏接了過來,心中十分驚訝,又不免生出感激。這確實是春色。他想。 「謝謝。」他點頭致意,眼角瞥見八角花窗,鬼使神差地,抬手將花冠放到空置的那側桌前。 — 他們聊到天色漸暗,才起身離開茶館,準備按鳳辭璋的央求,去他經常光顧的餐館享用晚膳。步出茶館正門時,他們正巧迎面撞進一片綺麗的晚霞,濃豔的橙黃將城市建築邊緣染上一層薄光,映著落日,有些看不真切。祁疏抬頭望向天際,一行鳥兒正列隊掠過鐘塔的尖頂,風向儀指著遙遠的東方,身畔的人們熙熙攘攘,笑鬧聲由遠及近,又擦肩而過。 而來年的春景,彷彿就在眼前。 (9,105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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