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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


  你眨了眨眼睛,閉上,再睜開,朦朧間首先看見的是一扇朱色的門。上過一層漆的木條隱隱泛著檀香,在門上勾勒出繁複的紋路,那是你就算看了三十萬遍也無法復述的圖案。一如一旁櫺檻,窗花華麗得迷了你的雙眼。


  你感覺自己的手推開了木門,抬步邁入門內,委地的長袍像一條礙事的尾巴,可你卻是忘了注意。又或者說,你忘了發現。


  你似乎在尋找甚麼。準確來說,是你的身體在找尋一些什麼。


  望進房間,真正古色古香,雕梁畫棟,古裝劇劇組也不過如此。你心裡想著「哇喔這也太中了吧」,一邊緩步走近床頭的一個櫃子。你注意到那張床,一樣的華美精緻,邊上還雕著一些你叫不出名字的生物。這床夠硬,你迷迷糊糊地想,睡久了肯定要椎間盤突出。


  你的手指撫過微微泛青的大鎖,感覺到銅製品特有的冰涼。你拿起不知從何處暗袋撈出來的鑰匙,插入、轉動,輕輕的力道。你緩緩地拉開抽屜,意外地極重。


  你一邊好奇抽屜裡的東西,一邊目標明確地打開了抽屜。


  你看見一片炫目的金黃,以及層層疊起的銀鈔。元寶、白銀、金條。你錯愕地看著眼前豐腴的小山,連自己的表情都無法控制了。驚喜,詭異、難以言說。你不自覺地伸出手欲一辨真偽,好像突破了一道透明的壁壘,卻喪失了待在這裡的權利。卻無意中破壞了這裡的規則。你是一輛脫軌的火車,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識,急著往鐵軌外跑──


  所以你被驅逐了。


  你聽見雜音,嘰嘰嘰嘰、嗶嗶嗶嗶嗶──像颱風天失去訊號的電視聲音,震幅提高好幾倍後再插入你的耳朵──你痛苦地摀住耳朵,再顧不得眼前金山銀山,然後──


  你猛然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天花板,泛黃、壁癌,油漆剝落。窗簾緊閉,微微透出一道光。曾經最喜歡的電影主題曲現在宛若魔音,你煩躁地抓起手機,想摔出去卻又忽地想起當初花了幾個小朋友才買下的它,遂無奈地放下。


  你想起自己是誰。

  髮絲微亂的青年扶著額頭,臉色沉鬱地坐了起來,昨晚酒醉的醺然已然化成鬧心的頭痛,連同那惱人的音樂,錐子一樣地穿透腦殼。


  他呻吟一聲,砰地又躺回枕頭上。


  「天,這首歌不能再當鬧鐘了。從前明明還很喜歡……」






  他記得他小時候是經常作夢的。


  說來好笑,那時總期待晚上睡覺──喜歡蓋被子,喜歡用蠶絲被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外面的傭人總說,上好的桑蠶絲被。外面的冷空氣透不進來,他可以假裝這裡很溫暖,假裝外面並不冰冷,做一個有關日光的好夢。


  那不是這裡熱得能從暑氣裡擰出水的夏天。夢裡的陽光會溫柔地從樹葉間灑下,在那裏他可以成為任何一個人──熱血漫畫裡的勇者、動畫片裡的魔法師、冒險小說裡的主角。前一天看了什麼,他便能在夜裡前往另一個世界。


  他那時以為夢是異世與現時交錯的模糊區間。人說三十六重天下有凡世數十億,他覺得吧,怎麼可能這麼少。地球上有七十億人口,每個人每天晚上都要作夢,照這樣算下來,這些凡世好說歹說也得要有一恆河沙那麼多才行。


  那時他還不知道佛洛伊德或者榮格。他甚至不知道有些人晚上是不作夢的。比如十年後的自己。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青年百無聊賴地掏出綠茶茶包,泡入開水──這茶不能太濃,不然頭會更痛──肯定不是在自己發現聖誕老人不存在之後。他從來也就沒有收過他的禮物。那是在國中那事發生以後?好像也不是。他記得國中畢旅出國時,在威尼斯看了一場歌劇魅影,此後三日他都能在一片闃黑中看見那慘白詭異的面具。


  對了。他垂著眼睛,大概是,母親上吊後那一年吧。


  他記得那天早上,他退後、拍照,打了一一九,聲音裡甚至沒有一點不穩,鎮定得不可思議。帶他去做筆錄的警察用十分詭異的眼神打量他,醫生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說:這孩子好啊,適合讀醫學系哦。他記得老醫生的手拍在他肩膀上觸感,其實有些顫抖。不行啊,他那時想說,不行啊,醫生。我是學音樂的,手怎麼能抖呢。


  他沒想過,最難的不是抱著母親的骨灰放入納骨塔。而是在那之後的一年。每天夜裡他都能看見那日景象,連那個東歐咕咕鐘時針與分針的夾角都一分不差。他從二樓的階梯慢慢走下,早上六點的日光早已瀉了一室,然後他看見──那張臉,腫脹的、又黑又青的。他看見大片大片的眼白,眼球誇張地突出,布滿血絲。眼眶外一行長長的血痕,似淚。舌頭伸得好長好長。他才知道人說鬼臉鬼臉,說的原是吊死鬼的臉。


  沒有惡鬼追逐,沒有陰魂索命。沒有誇大,只是誠實地呈現。還原。他從來沒有如此痛恨自己的夢,能讓場景如此身歷其境。


  窗外夜幕低垂,孤寂得令人安心。夢裡白晝燦然,亮的卻是那重複的一幕幕景象,燒鐵一樣地熾熱,使勁烙進視網膜深處。


  三百多個夜晚,一模一樣的夢。


  後來他再不願意睡四小時以上,睡久了,又要做夢。






  一口氣灌完整杯淡茶,青年疲倦地撫了撫眉下攢竹穴,意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憶起方才那荒唐一夢,他不禁皺起眉頭。


  ──奇怪,上次看古裝劇應該已經是去年年底的事了,最近看的都是現代刑偵,這夢又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延遲過的記憶開始發作了嗎。


  他回想了下最近看過的那部宮廷權謀劇,又覺得夢中那房間的配置,似乎是精細得過頭了。比之那斥資五億的古裝大作,可是高檔了不只一個層次啊。


  ──是、平行世界嗎?


  小小的想法從心底深處冒出來,小聲囁嚅,軟糯童音。青年被自己這荒謬的想法逗樂,清清淺淺地挑起嘴角。若是給酒吧的客人看到,少不得又是幾杯酒,幾分委婉推拒,幾人半逼半勸。


  ──想像力作祟罷。


  他起身洗了洗杯子,掛回架上晾乾。城市已經開始甦醒,外頭光芒灑落,溫暖但不刺眼的微光。他們說,一日之計在於晨。充滿希望的一個時間。夢裡示現過無數次的早上六點鐘。


  新的一天正要開始。


  青年抬手,微微掩住自己雙眼。


  「糟了,突然好想穿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