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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遺腹子文學（搞笑用但不好笑）

1.
　　我媽懷我的那一年，不知是什麼原因引動了舉世的怨氣，日日烏雲翻湧，風聲似泣。金陵台特請高人觀星坐鎮，但見星月無光，說是有大不祥，即將降臨於世。

　　那雪浪金星衣袍的人對我媽說，時日已到，是時候該除夷陵老祖了。

　　可翻湧的天色與夷陵上沒了聲息的鬼道祖宗有什麼關係？ 三年前不夜天中濺落的熱血，早已被時間踹成模糊不清的一團；三年後的現在，該安生的都去安生了，湧現的是幾批從未見過的新面孔，打得比戰略更響的是事後瓜分的算盤。

　　其中唯一不變的，只剩下我媽那張刻著執念與恨意的臉龐。

2.
　　於是我媽要去殺我爸。

　　金家即便到了此刻也是不改奢糜之風，議事廳外搭了戲台，好生招待隨世家而來的商賈，畢竟如何殺魏無羨不是他們關心的事，他們只在乎魏無羨死，於是便興致勃勃地欣賞台上旦角水袖翻飛、聲淚俱下的可憐模樣。

　　那旦角音如泣血：為何緣至如此！終須一斷！

　　她唱得過於入迷，發了狠忘了情，嘶吼聲便像是要扯碎天地一樣如雷貫耳，毫無戲曲的含蓄小意之美，只像真的死了家人正發著癲，好生嚇著了台下商賈。

　　我媽在議事廳裡微微失神。他想：我為什麼要殺魏無羨？

　　這個問題太過簡單，也太過複雜，他能輕易回答出很多理由，也因數不清這樁樁因果，而不知從何書起。

　　那帶頭念檄文的是聶家一名新晉的將領。一眼望去，開頭便是姑蘇藍氏動不動咬文嚼字引經據典的文句，其後蘭陵金氏又寫得迂迴繁復、辭藻堆疊。

　　他讀得磕絆，便索性將捲軸一擲，揚聲吼道：天要如此！天要如此！

3.
　　那日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上山，又浩浩蕩蕩地下山，我爸莫名其妙地死了，死得莫名其妙。說來好笑，也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若依我開始有神志的時間去推算，我著床應當也是在那瞬間。

　　這三年間，我媽從未尋過我爸一次，更別提在光天化日之下與我爸交媾。況且他們本就是男子，我又怎會有了生命？不過，我媽的肚子裡確實溫暖舒適。有便有了吧，說不定是我媽天賦異稟。無論如何，我仍慶幸自己能夠誕生。

4.
　　我美滋滋地蜷在我媽肚子裡，等著四肢與神經逐日發育，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三年。
原因無他——我媽那枚金丹把我大半養分都抽走了。任憑什麼天材地寶、靈藥精華堆疊，十成之中也只有一成能落進我這裡。

　　那金丹不過仗著有幾分靈力，便如此橫行霸道，待我出世之時，定要修成一枚更厲害的金丹，狠狠壓它一頭。

　　不，何必等出生呢？我是何等聰明的角色，在我媽肚子裡，或許就能修得……

5.
　　我錯得離譜。

　　被狗金丹這麼一搶，我媽子宮裡和亂葬崗無異──空空蕩蕩，什麼也不剩。靈力和養分一旦進入，便有去無回。唉，我忽然有些理解當年那個修鬼道興風作浪的爸。

　　說起來，我媽如今這心性，看著也沒比修鬼道好到哪裡去。他日日抽打鬼修，戾氣深重。況且修鬼道真的有損心性嗎？我爸一人不能證明什麼，因此我不是沒動過念頭：既然這裡什麼都沒有，不如我也修個鬼道算了。但我做夢都怕我媽外頭抽鬼修的紫電抽進肚子裡，想想還是作罷。

　　不過，若論惡夢，我媽可比我慘很多。他不是夢見我爹的鬼魂來糾纏，就是夢見烈火焚毀蓮花塢、鮮血染紅湖底那些淒慘舊景。每回驚醒，還要頂著一圈烏青的眼眶咒罵我爸：活著就給他死出來，別想騙他。

　　實在辛苦。

　　這又是何必呢？我忍不住想。我媽與我爸相識十多年，美好的回憶難道不遠比後頭的債多嗎？若不是我媽無心，念都不想念起，又怎會夜夜夢魘，反覆折磨自己？

　　他要是，也還記得……

6.
　　著床久了果真什麼都能見到，這句自古流傳下來的話實在是極有智慧——我竟親眼見證了我死去十三年的爸一夜之間重生。這之後，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雪崩一樣落下了。

　　我還沒來得及恨那些閒雜人等插手家務，就被我媽撕心裂肺的焦急鎮住，就算隔一層肚皮，那份灼烈的痛苦仍舊清晰地傳了進來。

　　無奈我爹瞞了這麼久，終究無法瞞過一輩子。我在腹中乾著急，忍不住對身旁那顆渾圓的金丹罵：你這狗東西，若害人動了胎氣該怎麼辦？

　　外面無人知曉他正懷著我，而這天下──這天下恐怕只剩我一人，應當去護著他。

　　我實在很想立刻生出手腳揍它一頓。但或許是與這顆金丹相處久了，竟生出幾分難以言喻的愛惜之情。

　　「你真漂亮。」我忽然對金丹說。

　　「他用你……用得還順手嗎？」不知為何，我很想這樣問。

　　金丹自然沒有回答我。而我媽，也在與我爸最後一別之後，金丹出了狀況。

7.
　　我媽這個人就是愛挑。都這種時候了，還由的他挑？也不知是誰慣出來的。

　　心脈阻塞，靈力滯澀難行，那金丹卡在他體內，幾乎成了個無主之物，也不再與我爭食。

　　我終於得以顯露出幾分生機。卻聽見我媽在暗處冷冷一笑，喃喃自語道：保什麼保，棄了吧，當我稀罕這東西。

　　他這麼說讓我有些生氣，想來是因為金丹生生搶了我十三年養分，在他口中都只是這種東西了，看不見吃不到的我又算什麼。

　　棄了吧棄了吧，我沒來由地對那顆金丹想著，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沒了金丹阻撓，再養上幾個月，我大抵就能順利出生，而用金丹換我，想來也是值得的。

　　但我媽去外頭轉了一遭，收了金陵台幾封不知寫了什麼的信之後，終究還是咬緊了牙，轉身尋來醫修。

8.
　　江澄果然不能沒有金丹。

　　我爸做的事大多不是人事，雖然我沒道理恨他，畢竟我也不在乎其他人是生是死，我都沒記恨本該安胎的時候，那些人是如何將我媽傳來喚去，但我媽，果然同我爸所說的，必須有金丹。

　　看著我媽日漸消瘦，強使金丹而磨損的身子骨與心血，那傾瀉而下的養分，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我也覺得難以下嚥了。

　　苟延殘喘十幾年，一直覺得什麼活不活死不死的，還沒有看著我媽好玩，隨便賴著就是。可如今我想，還是死了比較好。

　　讓他活下去吧。

9.
　　我死了，並沒有大快人心，因為也沒有人知道我曾存活。唉，若是被外面那些心懷不軌的知道三毒聖手懷了他師兄夷陵老祖的孩子，怕是半夜也要被抓起來剖腹，看我能不能頂半個陰虎符用。

　　我知道江家不是擺設，我媽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人物，但是萬一呢？

　　當然，我畢竟死了，沒人會再認為我媽與我爸有什麼瓜葛，更別提生了一個我，也算好事。

　　不過還沒見我媽一面就死了，這點倒是有些可惜，我作夢也想見到他，見見這個生我養我的蓮花塢的。

　　而我媽……我媽會為我難過嗎？死前我忍不住想。

　　外人說他江晚吟薄情狠毒，連青梅竹馬至親師兄都能下得了手。這話雖三分真、三分假，卻到底還有三分是真的。若是他連一滴眼淚也不曾為我落下，我一定會很難過很難過。他要是真如此狠毒，我定要讓他肚子像被生生剖開般劇痛，那狗金丹作用時，都想著死去的我的事。

　　但我媽也辛苦，那一點點痛就好，當作便宜他，只想到一下下也是可以的。

　　我終究得把這嘆息吞回去，我媽都不知道他懷了我，不難過也不怪他，我還怕他難過。

10.
　　一輩子或是一世紀在江澄的沉默中永恆地化開，江澄終於再度夢見了魏嬰。

　　不再有人知曉的那個雲夢澤邊，魏嬰枕在江澄的腿骨上。他嫌江澄腿骨硌人，嘿地一聲往上挪，靠在江澄柔軟的腹部。

　　若江澄醒著，必定要罵魏嬰這顆豬頭怎沉得這麼過分。可他已沉入夢鄉，於是等著魏嬰的只有靜默無聲。

　　照魏嬰平日與江澄插科打渾時愛說的渾話，睡乃世間頭等大事，什麼晨練、罰抄、修養，一遇上睡都得往後排。江澄當他找藉口，可魏嬰倒底是對的，於是萬物才會在夢中這一刻凝滯，如同斷線的紙鳶，化作白雲深處渺茫的一點，消散於年少心願中那片可肆意填補的無盡空白裡。

　　「其他人呢？」江澄忽然睜開眼問。

　　「都去過節啦！今日休沐，東街那頭有慶典，五師弟老早就嚷著想去，隨他的願囉。」

　　「那你為什麼不去？」

　　「我來找你。」

　　江澄只淡淡哦了一聲，昏昏沉沉又闔上眼。任由魏嬰把頭靠在他的小腹上，動也不動地抵著，彷彿下一瞬便要整個鑽進去似的，比骨血更加柔軟，黏糊糊地將兩個睡眼惺忪的人融在一塊。
　　若魏嬰當時仔細去聽，應能從江澄的腹中，聽見一陣因交疊而黏在一起的心跳。
　　那在遙遠的未來才能顧盼的過去中存在的，生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