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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衣



一步也走不動的時候,風逍遙尚不敢停下腳,只恨自己不能快點再快點,趕緊帶著身後人離開險關。

他背上負著鐵驌求衣,頭低垂,血水浸透了那根金色的髮辮,順著風逍遙的頸根向下淋漓,重傷失溫之下,身子摸來已冷,那血卻燙得風逍遙手足發顫,一滴一滴落入塵土,又一滴一滴在心頭蝕出巨大的豁口。

他著緊幾步,裝出一副輕鬆的嗓音來同人說笑:“老大仔,你莫睡!你還欠我十壇風月無邊,這筆債你可睡不過去!”

“⋯⋯哈。”鐵驌求衣闔著眼,低低哂出一聲,好像在哂他貪杯,到這等關頭還要做酒鬼,只是中氣虛弱,那聲笑又似嘆息,藏了無盡百轉千回,“小心遠方偷襲,斷雲石需要回氣的時間。”

風逍遙與她並肩作戰多年,一聽便瞭然:“剛才那粒槍子⋯⋯!”

眼前還晃著當時金紅身影被凌空貫穿的景象,風逍遙略一側頭,余光掃過後方,牙關緊緊咬住,只有催得腳步更急,恨急的心緒到處衝撞,話到嘴邊卻不知道是安撫她還是哄騙自己,“老大仔,呼,你莫烏鴉嘴!便想偷襲也需先追上小碎刀步……”

他話未講完,身後風聲忽變,一瞬的悚然似被無限拉長,剎那間羽矢過處,慘呼霎時破開!

箭矢縱貫,強悍的衝擊之下血花飛灑,鐵驌求衣倏然滑脫墜落,一身金甲滾落塵泥,風逍遙亦支持不住,向前砉然僕倒,捕風刀飛旋脫手,鏗然落在一塊山岩之下。

箭氣激盪,血塵紛紛,風逍遙只覺身體像被剜成兩半,唇間痛吁不似人聲,反倒帶出獸類的悽音,天旋地轉間,目光只能模糊捕捉到不遠處的一角金紅,當下他再顧不得其他,手足並用爬過去,想將那具身體翻過來,即便甲冑端嚴,女性的軀體依舊柔韌輕巧,然而風逍遙雙手劇顫,幾度都無法將人抱起,好不容易將鐵驌求衣攬入懷中,血已然成了河,將鎧甲上的硃砂色一層一層地浸染為肅殺的猩紅。

風逍遙徹底慌了神,鐵驌求衣肩頭那洞穿的箭傷如此分明,他急得用手去堵,卻分毫未曾見效。

“老大仔……血!”他低咆著按壓傷處,眼底猩紅瀰漫,“血……為什麼止不住!”

鐵驌求衣無法答他,金甲墜身,倒地的瞬間震得她遍體發麻,耳內甚至響起復沓的嗡鳴之聲,風逍遙的那些話就如海浪般從耳邊蕩開,聽不真切,而她失血過度,眼前已是一片影影綽綽,只能勉力辨認出風逍遙嘴唇開闔,滿面驚惶——便是十多年前,帶他第一次上戰場時,恐也未怕成這樣?

她極輕微地牽動了下嘴角,三千里轉戰,百萬師橫當,半生雲龍風虎,又誰記轅門初立?步步為營至此,機關算盡,當得一句願賭服輸,然而唯有對著風逍遙時,卻不能不說一句於心有愧的。

“⋯⋯這次,”鐵驌求衣喉間低嘆,她此刻滿口腥甜,嗓音澀如鏽蝕,“吾拖累你了。”

風逍遙呆住了。

他自十六歲追隨鐵驌求衣征戰南北,雙刀合璧,經年沙場涉險無數,鐵驌求衣永如犖確峻岩,傲立軍前。風逍遙萬不曾料到有朝一日,會從她口中聽見山窮水盡的拖累二字,登時耳內一聲轟鳴,震得喉內腥甜,茫然呼吸裡,一進一出都有火層層燎過。

“誰叫你玩這麼大⋯⋯誰叫你玩這麼大,”眼前血霧時聚時散,是醉生夢死蠢動,但腦中還有最後一條弦約束,風逍遙頭痛欲裂,忽然發了狠勁,手掌竭力按壓下去,全然失常地嘶喊,“你就算玩這麼大,也不要說這些!”

他癡心妄想著鐵驌求衣還會訓他升了軍銜,講話倒越發沒大沒小,然而鐵驌求衣卻只是靜靜望著他,原先英美的面龐如今遍染血污,她短短咳出一口鏽血,彷彿確實無奈:“酒窖鎖匙,你知曉放在何處。”

“不夠,”她越如此,風逍遙越不能安,拼命搖頭不准她再講了,悲聲再難掩抑,“你這把欠大了,酒窖的酒不夠啊!”

可惜這次鐵驌求衣不再縱容他,決絕激了他最後一句:“為了風月無邊,豁命逃罷!”

這一刻,縱貫華鳳谷的凜凜夜風一齊呼嘯而過,殺聲愈近,月照之下,連片刀影如同雪壁晃動,風逍遙卻什麼都留意不到了,那雙金眼闔上的剎那,他已分不清自己是笑是泣,眼眶燒灼得發痛,可眼底乾澀,應當只是在笑鐵驌求衣也講肖話?

“哈,哈哈⋯⋯”他跪下身,拾起捕風握定,再將鐵驌求衣重新托回背上,近乎茫然地立身向前,足下一步一血印,“⋯⋯我怎有可能丟下你。”

不過片刻光景追兵已近,弓弦滿張,羽箭搭牙,雙方距離已入射程之內,但風逍遙耳不聞目不見,連痛也不覺,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他強咽下一口鏽氣,明明知道身後人聽不到,卻還要喃喃:“你別死……”

他從來篤信鐵驌求衣的排布,可是援軍不至,腳下走的分明是絕路。

風逍遙徒勞地握緊捕風,作最無用的要挾:“你若敢死——我寧殺光這些人,做鬼也追你到下世!”

若他執拗,若他也撂狠話,會否能從鐵驌求衣的決然裡奪回一席之地?他再也無法細想這種事情,隨著一聲凌厲的喊殺,人影已如箭般電射而出,所過之處血雨連爆漫灑,風逍遙已然看不清方向,純係本能驅使刀鋒,捕風似與主人躁鬱的心境彼此共感,在一次一次的揮斬中震動出越來越尖銳瘋狂的刀嘯,這刀嘯如一枚鋼針深深插入風逍遙的腦海,痛得他滿口腥鹹,不待他叫喊出聲,背上驀然一輕,他猛地回過身來,赫然發現失去了鐵驌求衣的蹤跡!隨即,望不到盡頭的墨者潮水般蜂擁而上,刀斫骨,劍剜肉,金戈相摩,風逍遙瞬間便被淹沒在下,雙手在血海中狂亂地摸索,偏偏處處撈空,他大喊著,老大仔、老大仔⋯⋯

“——老大仔!”

一聲驚呼,風逍遙霍然坐起身,像過了水般滿頭涔涔冷汗,室內黑漆漆一片,張目不辨五指,他驚惶地想要翻身下地,忽而一側伸過一支手臂,輕而易舉便將他攬住了。

他方從噩夢中奪回呼吸,胸膛起伏得劇烈,那隻手輕輕拍撫著他,隨後響起些窸窸窣窣的聲響,一簇細細的焰苗竄起,瑟瑟燃燒了一陣,便將案上的燈盞燒亮了。

燻黃的燭光驅散一室穠夜,風逍遙眼皮酸軟,他瞇了瞇眼,這才看清榻邊不知何時坐了一道高挑的人影,裹在一席殷紅及地的斗篷中,銀飾豐美,兜帽陰影下,約微可見猙獰獠牙的角盔,與黑沈沈的烏鐵面具。

對方獨臂攬抱著他,見他平靜些了,便想收回手,風逍遙哪容得她放開,不顧倦意忙撲上去將對方箍在雙臂當中,深深埋首到她肩頭,像怕觸及傷處,只是輕輕地磨蹭了下,也未有其他動作,對方沈默不語,縱容他抱了許久,才聽他可憐巴巴地小聲喚道:“老大仔⋯⋯”

鐵驌求衣嗯了聲,低沈的嗓音透過烏鐵面具,卻不是一貫的冰冷自持,多出些寬解的意味:“你被魘住了。”

“我夢見你⋯⋯”他吐字低低,剛開了個頭,便如鯁在喉,實難繼續。白日裡他被鐵驌求衣和王上聯合著哄了個團團轉,又哭又笑,大悲大喜,心心念念的只有老大仔無恙生還這一件事情,風月無邊直被他當作蜜,灌到滿心發甜,人都飄飄然。可是到了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那些暫且忘卻的憂與懼便再難壓抑,自夢中悄然回返。

他不願再想那些駭然的景象,幸而鐵驌求衣也不需他多說,本來就是什麼都明白的。

“是夢。”她垂下頭沈沈道,這距離極近,近到鐵驌求衣的吐息本該拂落到風逍遙的面頰上,近到只要側過來一點點,他們便能接吻——當此之時,風逍遙越發不能忍受,他輕輕地央求:“老大仔,摘了面具吧!我想看看你!”

鐵驌求衣未說好也未說不好,穠影之中,那雙金眼依舊亮得懾人,像兩片小小的金箔,照見風逍遙惶然的、好像一夕回到落落無依的十六歲的影。

她低聲道:“讓吾先看看你的傷。”

沒什麼反抗餘地的,風逍遙就被她放倒回了榻上,好像很不值得奇怪,就算抱傷在身,鐵驌求衣也照樣拿捏得住風逍遙。她向他俯下身來,拆開腰間束帶,就寢所服不過薄薄一件裏衣,揭開前襟便能看見青年的軀體,柔韌如白楊,勁健如矯豹,只是纏裹了諸多紗布白棉,新傷舊跡交疊,濕紅微滲,想來是他先前夢裡輾轉反側,創口掙開,瞧上去頗扎眼刺目。

風逍遙想說自己來,鐵驌求衣卻止住他,自行取了藥與紗布,將銀剪在火上燎過,剪開被血浸潤的繃帶,以白棉拭淨餘血,仔仔細細上過藥再包紮妥當。常年軍旅之人,處置傷患早已熟練,鐵驌求衣下手利落又輕巧,都未讓風逍遙覺痛,料理妥當之後,她從壺中倒了盞茶,銅壺原本置於滾水盂內,此刻還留有餘溫,她將熱茶遞給他:“飲些,你發了不少汗。”

這一番安排不容辯駁,風逍遙訥訥點頭,自覺一下變回小孩,要鐵驌求衣耳提面命地照料,他喝乾茶碗,乖乖地道:“老大仔怎會來這邊?”

自從當日兩人被援軍救出後,便按照蒼狼的意思一直宿在苗王宮內,以便修儒和御醫局看診治療,而鐵驌求衣對外已作了御兵韜的偽裝,人前待他只是一派公事公辦的態度,起居更不會與他這新官上任的鐵軍衛軍長靠在一處,風逍遙固然不滿,卻沒什麼抗辯的餘地,誰承想夜半夢醒,第一眼就能瞧見最想見到的人?

鐵驌求衣掃他一眼,不見什麼神色,風逍遙摸了摸鼻子,自知是明知故問,嘿嘿笑了兩聲想混過去,鐵驌求衣卻倏爾傾下身來,金眸瞬也不瞬地鎖住他,五指捧著風逍遙的臉,指腹細細摩過他頰上一道不甚明顯的擦傷。

她看他良久,久到風逍遙莫名覺得耳熱起來,人像被定住,張口又無話,他心跳輕促,如將被肉食之獸撲擊爪下,終於,他聽她淡淡地道:“來疼你。”

殷紅的長袍像一條血河,悄寂流淌著,最終委頓及地,漸次露出金棕的髮,硃紅的甲,連串的珠石彼此搖曳,琳瑯相撞,鐵驌求衣立在燈下卸甲寬衣,燭映簾櫳,寸寸影動,幾成無人可窺的風情。

風逍遙向她伸出手去,空落許久的懷抱終於得到那具身體嵌入,他捧住那張鐵面,這次鐵驌求衣未阻攔他,但他卻湊上去,一直望著那雙金色的眼,而後將唇印在了冰冷的烏鐵上,頓了良久才慢慢摘下。

周遭暗湧無形無聲,卻如有實質,鐵驌求衣注視著他,像是從這一舉動中讀出太多這小鬼不知從何說起的心緒,然而也不曾說什麼,只是收緊手臂抱擁。片刻之後,她低下頭,吻住了風逍遙肩頭層疊的紗布,苦澀的藥氣與血鏽泛及唇邊,這是一種沖不淡的回味,鐵驌求衣微一闔眸,終究嘆息般喟出一句:“多謝你。”

烏鐵的假面不知如何就從風逍遙的指間滑落下去,撞出細微的鏗鳴,他張了張唇,卻沒能即刻發出聲。

隔著紗布,觸感原該是很遲鈍的,可風逍遙的感官裡分明被那一吻燙著了般,他身形微滯,想要立時轉去回抱,眼內卻不合時宜、又或太恰如其分地泛起漣漪,喉頭幾難自抑地數度滾動,許久之後才聽他笑道:“老大仔不需謝我,愛我不就成了?”

不必去看,鐵驌求衣也能辨別出他激越的心潮,她抬起手,將他按在自己受傷的肩頭。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傷口,鐵烙般直入骨血,風逍遙掙了一下,怕壓痛了她,鐵驌求衣卻頗強硬地未曾鬆手,風逍遙從來拗不過,終而埋首在她頸側,那厚厚的紗布之間漸漸竟滲出星點濕意,由溫涼而至滾燙。

他扣緊雙臂,臉偎著她,終於把那一角軟弱展示攤開:“我醒來的時候,修儒有告知我,你這回外內傷交加、情勢嚴重,我以為你當真……”

他其實不願說那不吉利的字句,連想也不願,但究竟無法自控,鐵驌求衣嗯了聲,撫開他亂糟糟的馬尾,落手到他頸後,似往常般輕輕揉捏,將一條脊柱順下,良久才低低道:“別怕。”

風逍遙本有千頭萬緒繁亂,毛都亂炸,此刻被她拿捏著,總算靜了下來,不到一會兒,卻回味她這語氣,又想起方才換藥餵茶一番照顧,忍不住梗起頭來,破涕為笑:“老大仔真還當我是小孩兒哪!”

鐵驌求衣看著他臉上猶有隱隱淚痕,卻已莞爾開顏,悲喜轉換之速從心天真,不由得亦微展霽顏,伸手摩他眼尾:“在吾眼內,你與當年十六歲,並無差別。”

因而轉又一哂,揶揄道:“已是做了軍長的人,尚且這般眼淺愛哭,不是孩子氣是什麼?”

她若不提這茬便罷,一提起這個已經易主的頭銜,風逍遙剛順下去的毛又根根梗起來,簡直氣不打一處:“可我本不要做這個軍長!都是你共王上一起誆我,我從沒有想過要升軍銜,你快些回來,情願打發我去做小兵!”

這固然是任性的話,但他叫了十數年的軍長,一直有她立在前方頂一片天,未曾想到有朝一日這片天竟會移開,如一角塌陷,哪裡都不捨,就算知道定局已成,仍要在這唯一包容自己的人面前糾纏,彷彿還能賴下一絲轉圜。

鐵驌求衣卻未如平常那般唸他胡鬧,只是輕笑了聲,捏了捏他的頰肉,風逍遙不知怎地,那牢騷便跟著軟下了一截,純粹成撒嬌了:“⋯⋯待做了軍長,酒不見多,事越發不少,老大仔安好如此?”

“哈。”鐵驌求衣實在忍俊不禁,然而內斂既成習慣,愛憐之意固難如風逍遙那般不暇矯飾、直訴於口,唯是輕擊他眉間,如長者教導,更如情人親暱,“允你飲酒,已是軍中特例,份量理當節制,且風月無邊千金難易,吾之私釀,豈能由你縱肆牛飲?”

風逍遙本想反駁老大仔的私釀不就是我的私釀,不意鐵驌求衣卻一轉話鋒:“吾隱居幕後,鐵軍衛唯有交於你之手方令吾安心,旁人無可相比,你最是明白此間關節,不是麼?”

這回風逍遙張了張嘴,果然一句也回不上來了,只知道自己眼下的表情保准呆傻得緊,可是自來都難聽到鐵驌求衣如此坦誠,一股熱流在他胸口來回打轉,恨不能把一顆心剖出來給她也看分明,愣了半晌,乾脆一頭扎進鐵驌求衣懷中,瓮聲瓮氣地道:“為著老大仔,水裡火裡豈有不甘願?可是你⋯⋯你卻一定要行那樣的險著麼?”

生死劫過,已如隔世,但那椎心泣血的惶惶之感終難釋懷,他與她多年沙場,以身犯險、以命相搏的經歷多矣,若運用得當,孤軍突入、以寡敵眾又怎非最快最直接的手段?然而每一次他縱恣的底氣都是堅信兩人合力定能無恙,這回卻是她在他的眼前幾乎命喪,這悚動的無力感著實駭然。他最是知曉鐵驌求衣從來道理佔盡,算無遺策的佈局更沒自己插手的餘地,雁王凰后步步連環,若不以身入局,又怎破局?退一萬步,他盡明白,就能心安嗎?

“若那時我死了⋯⋯”他終於萬分艱澀,吐露後怕,“趕不及來救你呢?”

那麼鐵驌求衣要負傷孤身,面對二萬五千有餘的兵力嗎?

這是不可迴避的問題,鐵驌求衣輕喟了聲,端起風逍遙的臉,沈沈道:“兵戰之地,皆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你我半生征戰莫不如此,吾別無選擇。”

風逍遙十六從軍,兵書爛熟,但再如何說,道理如此,情理便就如此嗎?

“可明知是調虎離山,你本不必放我去,”雖不捨著惱,風逍遙仍意氣難平,還想爭上一爭,“橫豎定要赴死,寧可從頭到尾都一同!”

“不入虎穴,定難引其入彀,”話是無情之辭,可是鐵驌求衣垂下眼時,徑直望入風逍遙眼底的目光,卻分明有火流暗湧,“只是,若因此而致你有失,吾亦將作陪。”

啪的一聲細響,元是燈盞裡燭花爆開,光焰明明滅滅,最終瑟瑟暗下了。

穠夜如潮水漲漫,溫柔地將兩人覆蓋,連同鐵驌求衣湮沒在唇間的、一句只有情人才能心領神會的微笑:

“——否則,你要如何追吾到下世?”

黑暗內,有一滴滾燙的無聲跌碎在了鐵驌求衣傷痕密佈的指尖,追隨著那滴的,則是如同烙印般的吻。

鐵驌求衣捧起風逍遙的臉,那些長長的棕髮和本人一樣難纏,永不肯甘休地繞在她的指節,她模糊地笑了聲,又被風逍遙用吻堵住,明明也未睽違太久的時間,可是唇與唇相碰,卻分明帶出快要發狂的思念。

風逍遙的嘴唇嚐起來,淡去了酒香,那點微鹹的濕潤竟更為纏綿,鐵驌求衣擁著他,垂頭任其溜進來一條頑皮的舌,纏著自己輕輕吮吸。風逍遙總也不知足,吻一下又笑一下,眷戀地佯裝抱怨:“老大仔那會兒明明聽到了,看我被嚇得好玩麼?”

對方卻只是輕輕點了他的額:“傻小子。”

這傻小子的喉間滾過一聲滿足的低吟,隨即急切地抱上來,手指同單衣的係帶做著無謂之爭,遠沒有平日的捉刀之巧,尚且要靠鐵驌求衣耐性,按住他的手背,一步一步引導他解開係結。

輕薄的織物滑脫開,紗布與白棉卻是厚重的,掩蓋了許多原本熟悉的輪廓,不知是誰的手指在撫摸誰的傷口,又被誰溫柔包裹——是要問痛,又或安撫不痛?

風逍遙撐在上方,以唇愛撫,溯下峰谷丘陵,遇到昔年舊傷,便如要為之銘勒般久久徘徊,棕髮酒漿一般越過肩頭順流而下,簌簌掃在鐵驌求衣裸露的肢體上,如冪簾遮擋,隔去唯有私人可饗的風光。

他動作溫柔,但怕觸及傷口,鐵驌求衣在情人獨有的體貼下長長舒喟,剛強身軀只在此等關節才作柔情綽態,髮膚交織間,淺淺水意攀升而上,如春風融膠,化開林下細澗,浸潤無聲,撫平烽火銷煙之色,唯餘脈脈春情蝕骨銷魂。

蜜泉順著溝壑細細滴瀝,換來年青人快樂的輕笑,如得嚐瓊漿——鐵驌求衣積威多年,豈能容這小鬼屢屢得寸進尺,然而還未及作色嗔他,一直銜在唇間的淺吟輕喘早已關鎖不住,漫溢而出,風逍遙寸寸沉下身,泉水從內部漲漫,密絲合縫地充盈方寸,截斷了退路,靜動皆有漣漪驚亂。

老大仔——他張口喚她,燒酒嗓灌了蜜,又甜又啞,天真又依戀,惹人愛憐,鐵驌求衣終於舒開長顰的眉,金眼低垂,與他四目相對,風逍遙的眼底酒光粼粼,醉生夢死教他難知醉酒滋味,然而這一望分明令他如墜沈酣,神魂蕩飛。

於是他再也說不出什麼來,又也許本不必他再說出什麼來,生在醉中,死在夢中,風逍遙投入鐵驌求衣的懷抱中時,會否意識到,良宵永夜,他既曾醉過,也得到了一個夢?儘管半醒半寐之間,他不會分清楚那是夢是真,只有兩道身影終於疊入一處,分不出彼,也別不出此,牢牢掌握於相交的雙手。

侵晨拂曉之時,風逍遙埋首在鐵驌求衣的頸邊,睡顏一團孩氣,鐵驌求衣眼簾低垂,如將睡去,卻在微風搖窗時,以袖裹住風逍遙的肩頭,在那額上落下一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