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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很大。
虎杖悠仁在漫長人生的最後一天出外散了步,作為咒靈,他很久沒有獨自活動過了。每次外出都讓咒術師神經兮兮的,特級咒術師礙於上層命令,不得不監視著他,平時都是伏黑惠,但他臨時有要事得處理,只好讓虎杖悠仁自由活動。
「不要亂跑,不要跟著不認識的人走。」
禪院家主交代一句,不忘派出兩隻式神陪伴兼監督,所以虎杖悠仁身邊帶著兩隻呼哧呼哧喘的大狗咒靈,牠們頗有個性,一直用濕潤鼻頭推著咒靈的手。
「我不會走到市區裡去的,不要緊張……」
穿著水干的少年出了禪院家大門,開始往人煙稀少的山林處前進。
為保持神祕,御三家的咒術師很少選擇鬧區居住。五条本家坐落於荒涼之地,禪院家也選擇幽深密林為鄰居,虎杖悠仁順著獸徑向山上走,在新雪上踩出淺淺足跡。
那孩子就站在一大片空地中。
一個面孔有紋,長著三對眼珠的孩子。
虎杖悠仁在那孩子不遠處站定,靜靜望著那方雪地。
「兩面宿儺。」咒靈喚道。
赤腳踏在雪上的孩子衣衫單薄,四肢十分纖細,走在雪上一絲足印也沒有留下。
虎杖悠仁。對方平靜回應:你吃掉二十根手指了嗎?
「我吃了。」
那你拯救全部的人了嗎?
很奇怪。虎杖把手攏進袖子裡,垂頭看著那張面孔。一千年來他從來沒有這樣平靜地跟宿儺對話過,對方也少有回應,現在他們同樣感覺到死期將近,黃泉路上還吵吵鬧鬧也太難看了,變得十分平和。
「一部分吧。我從詛咒中救了他們。」他說:「但他們還是死了,生老病死…..就算沒有咒靈,人類還是會死去。」
嗯。
「救也救不完,所以我想過不要救他們,」虎杖悠仁說:「但是真的那樣坐視不理的話,我就完全變成你了吧?」
那孩子露出一絲笑容,說沒錯,你還是稍微理解我了。
「人類很溫柔,這個世界也很溫柔,他們值得正確的死去。」朝著獨自站立在雪中的惡鬼,虎杖悠仁慢慢邁出步伐,對方沒有避開——人之將死,他們都沒必要再互相詛咒了。
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兩面宿儺微不可見的側了側身體,正面對著虎杖悠仁。他們有著完全一致的臉,同樣粉髮金瞳,細碎白雪平等地落在肩上。
那我值得正確的死去嗎?
「我不知道。」虎杖悠仁坦白,「我活累了,你也累了吧?」
他想起自己曾經從搖籃裡抱起孩子,又軟又輕,虎杖悠仁不知所措地捧著。他沒有活到養育孩子的年紀,生老病死,他只走完人生第一階段便成了咒靈。
明明從未擁有過,虎杖悠仁還是拙劣地模仿記憶中的父母,細心教導的孩子一天天長大,虎杖悠仁隔著屏風也能看見年歲流逝,他的身體並未衰老,但心已經朽如枯木。
他知道常世所謂的幸福便是如此,人倫之樂,虎杖悠仁在擁抱孩子時首次體會到了。在柔軟的喜悅中,他也感覺到了害怕。
「我的孩子們很強,不會被咒靈殺死。」他說:「但是他們還是會死……他們會死,又留我一個人繼續活下去。」
狗兒對白雪漫漫的景色感到無趣了,尾巴一下一下掃著虎杖小腿,咒靈順從地轉身離開,他中途回過一次頭,眺望那片無人雪景。
我們一起去死。那孩子說,免得黃泉路上無聊。
「嗯。」
下山途中他遇到了伏黑惠與釘崎野薔薇,兩個特級咒術師在漸大的風雪裡向咒靈跋涉而來。
永遠保持少年形貌的咒靈抬起眼睛。他們曾經同樣年輕,如今伏黑惠已經二十七歲,再過十年或二十年,他或許會因為操勞禪院家事過度長出白髮,眼角生紋。
成為咒靈抵過千萬瓶保養品。釘崎野薔薇說,她十七歲與虎杖悠仁相識,如今過了十年,漸漸開始為臉上流失的膠原蛋白困擾:這件事要是被非術師知道,有多少人會爭先恐後吞咒物啊。
他與友人結伴前行,走在最前抵禦寒冷山風,長生不老是多少人夢想,他在童稚無知時也期望過,人類總是懷抱對死亡的恐懼。
現在他已經活夠了,咒靈想,這個世代有朋友,有出色的孩子,他自認人生圓滿,現在正是時候。
他要在幸福的頂點死去。

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長廊末端。
幾分鐘前,禪院主宅內一聲爆響,木質建築炸開大洞,釘崎野薔薇與五条悟往那裏趕去,半途遇上一個女人。
「…悠仁…..」
少女保母微笑,嫻靜如十年前,她與記憶中別無兩樣,粉色長髮一絲不苟挽在腦後。
「虎杖悠仁,你在做什麼?」
各處傳來驚叫,都是聽聞響動往這裡趕來的術師。她發出的質問沒得到回應,少女抬手,從漆黑指尖放出一團術式。
五条悟閃身避過,眼見老舊地面被術式侵蝕出巨大孔洞,釘崎野薔薇揮動鐵鎚,敲下一串釘子阻擋惡火蔓延。
她向他走來。
和服少女在古舊建築裡隨意殺人,單手持刀,五条悟往日一定笑著評斷這畫面如三流電影。耳邊不絕的哭喊慘叫逼真,全部人都逃離開去,只有年輕咒術師在吵鬧世界中逆流前行,往虎杖悠仁靠近。
他很久沒有見到虎杖悠仁,咒靈薄情,離開他後一次也沒回來過,夢境裡也不得見。
五条悟幼時奇異,六眼天賦連親生父母都懼怕,只有咒靈保母擁抱他。五条悟受那些古舊思想與非人的疼愛澆灌,無法被常人理解也無法理解常人。
虎杖悠仁離開了,世間只剩五条悟孤身,身旁盡是凡俗夫子。他被迫面對自己異於常人,以及被拋棄的失落感,大腦拒絕接受現實,做出「怨恨虎杖悠仁」這一決定。
全部都是拋下我的悠仁不好。
五条悟暢想過無數次,重新面對虎杖悠仁,每一次他都讓面前的咒靈苦悶挫敗——
「悠仁,你再叫我一次!」他大喊。
她沒有說話。
「悠仁,悠仁,你叫我名字好不好…..」
「她是半身,」釘崎野薔薇沙啞開口:「就當作咒力凝成的分身吧,她不會說話。」
年輕男人距離虎杖悠仁不足一尺,少女獨立於黑暗中,嘴唇緊閉,面上卻有柔和笑意。
未能掙脫的注連繩紅豔如業火,燒得咒靈手腳起了焦痕,牆面上符咒悠悠發光,化成無數鎖鏈纏上虎杖悠仁。
多虧它們,第一波攻擊才沒造成多大傷害,跪伏在地的年輕術師被餘勁揮飛出去,惡鬼模樣的養父扯碎束縛,彎腰拾起兩把祭刀,「你死我活。」他又重複了一次,聲音疲倦。
黑暗裡浮出纖細身影,身穿和服的少女接過其中一把祭刀,朝著聚集許多術師的外院走去了。
「我留下半身陪你們,」她一邊走一邊說:「在咒力斷絕前我會無差別地殺掉外面所有人。」
「......你做過的。」伏黑惠的手貼在他背上,男人低聲說:「我會援護你。」
三尺之前,身負重重封印的男人把祭刀扔到夏油杰腳邊,青年猶自茫然,神情苦痛。
「我、」
釘崎野薔薇身軀下彎,躲過削向咽喉的短刀。面前少女動作遲滯,大概是被放任了,虎杖主要的心力應該都在跟伏黑交戰——
「虎杖本體應該在內院!快點解決掉!」
年輕術師終於清醒過來,墨鏡後眼瞳不安搖動:她的咒力很強,很像真的——
動作很慢。
或許真的將意識轉移到別處,千年咒靈像是操線人偶一樣笨拙,慢吞吞地結印,漆黑咒力搖撼地面,震飛遮蔽視線的大群兔子。式神使與咒靈操術都是驅使式神作為攻擊手段,古舊庭院裡聚集大批咒靈,白狼狺狺低吼,咬住對方手臂。
虎杖悠仁始終不吭聲,用另一隻手擒住狼頭,尖銳指爪陷入咒靈頭骨,硬是把牠從手上撕下來,隨手扔到一邊。
那雙手再次合攏,又要結印。
五条悟吃過一次術式,幸虧有無下限才沒事,身邊梁柱盡碎,女術師大腿淌血,被砍了一刀。
「只要不完全破壞心臟,就能一直活動、」五条悟眼見反轉術式發動,吃了一發赫的咒靈半身染血,她隨手一抹,底下皮肉不消幾秒就恢復如初,「沒事吧?」
「還不用小鬼擔心。」釘崎野薔薇說,傷口皮肉外翻,怎麼也不像沒事,「區區半身,竟然敢割傷本小姐......」
不知道是什麼野獸在內院發出咆哮,那裏是放大招了吧?她說,撕下裙角包紮傷口:小鬼的虹龍都放出來了。
長相特異的動物身型巨大,頭上頂了數對犄角,色澤如彩虹。就算禪院家佔地廣闊,也容不下傳說中的神獸伸展身體,牠昂首吐出大量水流,濕潤氣味連外院都一併覆蓋了。
得擊碎這個半身的心臟。
翅膀帶電的鵺順勢撲下,渾身濕透的男人動彈不得,只能呆立原地。
咒靈使抓準短暫空檔,將祭刀對準那顆心臟。好像聽到了野獸的叫聲,外院也發生了戰鬥嗎?
刀尖感受到了刺破器官的觸感,夏油杰手腕施力,確保整柄刀刃都埋進去。男人踉蹌,好像被抽乾力氣一樣向他俯身。
外院的野獸仍在慘叫。
夏油杰抱著濕淋淋的將死之人,聽清在喊什麼了。
「悠仁!悠仁!」
是悟的聲音。
「……為什麼,」夏油杰擠出字句:「咒力凝聚的半身,應該死了就要消散的?」
她伏在地上,胸口與肩膀都被茈炸碎了,少女髮際松散,粉色和服被大量鮮血浸透。
「是—是本體嗎?」
五条悟踉蹌前行,觸摸那張沒有溫度的臉孔。
「內院的戰鬥沒有結束,悠仁還活著,所以咒力才沒有消散?」他喃喃:「悠仁還活著吧?我只是殺了半身、一定是這樣?」
他回過頭,祈求望著釘崎野薔薇:「是這樣吧?」
她用氣槌敲暈他。
家入硝子奉上頭命令,前來病院診治大量禪院傷患。她閒時去看了兩位同學,他們都是輕傷,被分到同一病房,醒來後約好似的大鬧。
特製束縛帶無情地捆著兩位年輕術師,渾身上下就只有眼珠能自由轉動。家入硝子本想拍照,又知道自己這樣不厚道,坐到兩張病床間的椅子上。
「連嘴都堵上了。」她說:「要幫你們鬆開嗎?我帶了菸。」
誰也沒要,兩個人都鬧得筋疲力盡,眼神死灰。
家入硝子鬆開他們,在五条悟床頭留了幾顆糖,夏油杰接下香菸,低聲說了句謝謝。
究竟本體是哪個,除了收拾殘局的伏黑惠與釘崎野薔薇外誰也不知道。夏油杰被一游雲打暈,再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病房天花板。
五条悟想出去找虎杖悠仁,他一醒就去撓門,外面不敢開門,說病人裡沒有虎杖悠仁這個名字,五条悟說我不信。
守門的術師沉默,說或許可以看看亡者名單,禪院家死傷不少,或許你們說的那個虎杖悠仁已經。話沒說完,從地面竄出的咒靈一口咬斷他的腳。
夏油杰說大人不會死。
需要救治的病人又增加了。家入硝子長長嘆氣,認命地給這兩個傢伙擦屁股。
三天折磨了五個無辜術師,怎麼也沒問出結果來,五条悟跟夏油杰不再對守門人發問了。
病房安靜,玻璃窗外灑入些微春光,他們安靜坐著,室內只剩打火機點火與撕開包裝紙的聲音。
插在水瓶裡的櫻花都開了,暖意卻未進到室內,身上總是很冷。
也許是心理作用,五条悟有過經驗,知道情緒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身體健康。夏油杰同樣感覺到冷,手指不住顫抖,花了好幾次才成功點燃火苗。
「杰,我們」
「我知道,」臨床傳來含糊聲音,「悟,我知道。」
「……我們還有彼此。」五条悟說。
沉默良久,才有一聲很小的嗯。
杰沒遇過這種事。五条悟含著又酸又鹹的話梅糖,他想著該說些什麼,對方卻先開口了。
「我們是共犯。」
「是啊。」
我殺了悠仁,你也殺了悠仁。他躺在病床上發呆,虎杖悠仁的死亡並不像過往想像那樣不可接受。因為有杰,因為有悟,死亡的重量被平均地分享了,沒有壓死他們當中任何一個。
出院的那天他們都沒有任務,夏油杰到五条家去——他站在傳說中的六眼嬰兒房,不禁訝異神明曾經躺過那一方落灰的小小床鋪。
他撫摸著破舊織物,想像那少女伏在床邊,輕輕對嬰兒微笑。
他們都很年輕,熬過一次大慟後只是削瘦了些。五条悟被引進禪院家內院,歷經一番戰鬥後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了,只有放在角落的筆墨幸運逃生。
夏油杰自行磨墨,攤平紙張,一筆一畫描摹咒文。
當天晚上他們都做了怪異的美夢。春雪飛舞,在開出了粉紅花朵的樹下,虎杖悠仁正在賞櫻,臉頰光滑,無紋也無惡鬼般的四顆眼珠。
在夢中,那棵樹非遠非近,觸及不到,卻能聽見聲音。
虎杖悠仁說了一句話。
「孩子,到這裡來。」
兩人同時邁開腳步。路途漫長,孩子們不懈地走,一開始是六歲形貌,然後十歲,他們年歲漸長,但絕不停下腳步。
他們將會抵達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