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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二:歸鄉番外
插曲:04 業報・續章〈扭曲之愛〉


第一幕
〈殘影初現〉

他墜入時間的夾縫,不是空間的裂縫,也不是夢的幽谷。
那是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完全掌控的狀態。

如同過度觀測時空後所產生的回音,將他的意識拋入了一段被封存的殘影。
那裡沒有時間的律動,沒有生命的氣息。


一切靜止。

他站在廊柱斑駁的長廊中央,前方豎立一座古塔,周圍無人,唯有風聲穿過殘牆。


他聽見自己每一個腳步落下的迴音,彷彿那不是聲音,
而是記憶正以自身的重量往下墜。

然後,她出現了。
不是以血肉之軀,而是以一道衣袂輕揚的身影,


仿若雪夜之月,靜然立於殿中破碎的琉璃前。
她的背影與記憶中無異,焰髮如瀑,紅衣似霞。

聆莫言。

那是他無數次從記憶中試圖刪除卻無法抹去的名字。
她未轉身,只靜靜站著,如同從未離去。


如同——當年她離開時一樣堅定。
他開口,聲音如石墜深潭:

「……這不是妳該出現的地方。」
她沒有回答。

他又道:「妳總是這樣,違背規則,違背種族,違背——我所定義的世界。」

風聲輕響,她衣袖微動。
他慢慢走近,語氣依然理性,卻有什麼潰堤的細線在字句之中:

「你教他用歌為劍,讓他用愛為心……你以為這樣就能把他從命運裡救出來嗎?」

終於,她開口,語氣輕柔得如初雪落地:

「我沒想過救他,我只是……陪著他。」

他停步。

「我選擇陪伴我的孩子。」

他眼神劇震。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她終於轉身。

她的雙眼仍被黑紗覆蓋,那是他親手封印的視線。
但她的唇邊,卻浮現一抹安靜的笑。

「你觀測了這麼多世界,卻從不曾看見一件事……」

「你一直以為,是你塑造了浪巫謠;但他從未屬於你。他之所以為他,是因為他學會了愛,學會了痛,學會了……拒絕你。」

那一刻,萬籟俱寂。

阿爾貝盧法怔然後退一步,似要說什麼,但聲音湮沒在虛空之中。

她繼續說:
「我沒有恨你。只是從那天起,我明白了——
你若從未理解『愛』,便永遠不會明白他為何選擇成為『人』。」

她的身影開始消散,如流沙化羽。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卻握住了風。
最終,只剩他一人,站在廢墟之中。


風沙未散,時空開始修復。


但他知道,那扇曾經開啟的門,再也無法回去。

這是他第一次不為自己無法掌控的異數而憤怒,


——只為自己,感到


……孤單。



第二幕
〈意識千年〉

塔外的塵灰覆面、風沙不息,塔底卻有無數如水晶般閃耀的碎片懸浮於空,每一塊碎片,都是一個世界的縮影。

阿爾貝盧法踽踽獨行於那片時空斷片之海,周遭既非空無,也非實存,而是無數碎片般的「曾經」飄浮其間——像鏡,也像傷口。

每一片浮動的時影都是浪巫謠的某一瞬:孤身對劍、笑對同伴、低語於月、血染於焰——片段斷續,像是誰用殘忍的剪影刀割下來,又不經意灑落的。

他看到無數次聆莫言離去、睦天命戰鬥、浪巫謠崩潰、裂魔弦守護;也看見無數個世界裡的浪巫謠與睦天命,有的早逝、有的敵對、有的成婚、有的從未相遇。

「這便是你的一生?」他語聲平靜,卻在沙中留下一道回音。

那不是詢問,而是審視。
觀測者的語調。

但那觀測的眼,在第一千年的夜晚中顫了一下。

那夜,他看到年少的浪巫謠埋葬聆莫言的劍於風中,任衣袂在雪中飄揚,指尖輕撫懷中琵琶的琴弦。他未言語,未落淚,只是抬起頭望向天邊,像是與那個再也不會回應他的人交換最後的諾言。

阿爾貝盧法無法呼吸。

明明已無軀體,無五感,無悲喜——
卻像有什麼幽微的「痛」刺入靈魂。

那感覺太陌生,陌生到令他生厭。
那不是屬於魔族的情緒。

他站在虛無中,喃喃出聲:
「若我能感受這份顫抖……我還算魔族嗎?」

他試著轉身離開這場觀測,但碎片無止無休,像水,像風,也像咒。

他看見浪巫謠與睦天命的初見,那場以音為刃的對決。他看見浪巫謠與裂魔弦之間無聲的扶持,看見那人在無人處獨坐彈奏,彷彿將整個世界都拉進那段樂聲中,唯獨拉不進他自己。

在這之後,他一次又一次地觀測,一次又一次地為他的人生而顫抖。
他曾想把目光移開、轉身離開,但視線總被拉回那雙碧綠色的瞳中。

那不是詛咒,那是他無法給出的愛的證明。

「……你們的世界,我原以為早已剖析殆盡……」

他憶起魔王城居室中的畫像,記憶卻忽然變得模糊,像是被誰以水洗去顏色。
連帶著那畫中之人——不再清晰,像他內心那個遺失的聲音。

「但,我從未理解你們是如何接住彼此。」

原來觀測了千年,他終於看見了一個真理:
愛,並非存在於被記錄的邏輯之中。

它藏在彼此無法命名的沉默裡,藏在無數次伸手、擁抱、拒絕與堅持之間。

他仍不懂愛是什麼。

但他知道,自己並未參與那樣的片段,從未被那樣的「在意」填滿過。
時間碎片緩緩沉降,他看著遠方某一段的紀錄再次浮現。

那是浪巫謠對著一片花田應許「每年都來看」的那夜。

他記得那天的風聲,因為浪巫謠的額前髮絲有些凌亂。
他記得那夜的月光,因為睦天命的眼眸映著淺淺的笑。
他記得那晚的花影,因為殤不患的嘴角微彎起了弧度。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從未被邀請,從未被納入那份「我們」裡頭。

不是因為他是魔族。

而是他從未試圖伸出手,也從未學會回應被伸出的那一雙。



第三幕
〈彼端之名〉



這裡是時間的夾縫,邊界一望無際,風景如魔界般一片荒蕪,僅在中央豎立一座殘破之塔,塔身的外部斑駁、充滿裂紋。時間與命運的流轉殘影化作一個又一個水晶般閃耀的碎片散佈在各處。

魔塔中央階層的一隅,紋飾華麗、光線幽暗的居室中,牆上懸著一幅畫像:紅髮魔族男子擁著一名低眉垂眼的女子,畫中女子滴著血淚,卻依偎未離。

阿爾貝盧法獨自坐於畫前,手輕按胸口,望向那幅畫。

「What I possess... seems far away to me... and what is gone becomes reality...」

這句話……居然如此貼切。
人類的語言,有時比魔族更擅長命名命運的諷刺。

他抬起眼,凝視畫像。

妳知道嗎,莫言。
我曾以為將妳封存於畫中,


便能鎖住時間,封印妳的離去。
那個夜晚,妳的雙手已然冰冷。


我卻仍妄想,在這張畫裡,與妳共度千年。

真是可笑。

他輕笑,眼角紅紋閃爍。

當年,我以觀測萬界為業,
解構命運,修正異數,


以為只要規律不亂,宇宙便無恙。
直到妳已行動述說,

「我懷著你的孩子,不為魔族,只為我自己。」

我無法理解——為何妳會有那樣的行動,堅定又溫柔。
那是比魔性更強的東西,是我無法測量的變數。

他閉眼,指尖輕觸畫中女子的髮際。

吾兒誕生於那場意料之外的劇本。


妳曾期望,他會成為光明,能以用歌聲穿透黑暗。
我說,他會像我,成為人類的終結者,毀滅世間。

我們誰也沒說對。


他成了我無法定義的事物——
一首活著的反命題,一道自由的火焰。

我觀測他,卻不能掌控;
我分析他,卻無法理解。

所以,我稱他為「異數」;


但在夜深無人的時候,我喚他一聲——

「吾兒。」

他睜眼,眼底浮現些許血光。

原來這兩個字,是我最後僅存的現實。

妳已不在。
他,也不屬於我。

我曾擁有一切:智慧、力量、時間、因果……
卻無法擁有一個家庭。


而今,我所失去的,才開始變得真實。

……真是諷刺。

他低聲呢喃,將那句人類語言再次說出口。

“What I possess…seems far away to me...
and what is gone becomes reality.”

若這就是愛——
那我,是否從未懂得過?

他未再言語,畫中女子血淚未乾,鏡中男子依舊風華,卻沉寂如灰燼。
他是審判者,已非魔宮魔族,是遲到千年的亡靈,卻在愛的門外徘徊。



第四幕
〈幽光如鏡〉

塔深如夜,石壁嶙峋。

這裡是時空縫隙中的魔塔之頂,埋藏著連時間都不再低語的深處。密室無窗,僅有一盞搖曳的燭火佇於牆角,映照牆面上一幅老舊的畫像——

畫中之人眉目如昔,卻已無聲淚痕。
血已乾,目光似是穿越了幾世輪迴,凝視著某個已不復來者的方向。

阿爾貝盧法立於畫前,雙手負後。

他喃喃而語,聲音與風聲交織,如同飄盪在宇宙深層的殘響。
「……妳終究,還是選擇與他同行。」

他尚未回首,卻已感知異動。

一道幾不可聞的琵琶聲由遠及近,如夢初醒。
旋律低迴,從塔的深處盤旋而來,像是一縷被拋入這密室的記憶。

「我是為了他來的,不是為了你。」

那是睦天命的聲音,平靜、堅實,無須掀起風浪,便足以抵達他的耳畔。

腳步聲亦響起。浪巫謠緩步而至,沉聲開口:
「你操控了太多人的命運……你不該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終於,阿爾貝盧法轉過身來。

他的笑輕如薄霧,聲線淡得近乎禮貌,卻讓人背脊一涼。
「但命運,總會讓我們再次相逢,吾兒。」

浪巫謠沒有立刻答話,他凝視畫中那雙無聲的眼睛,再垂下目光。

「……母親她,不屬於你。」他語氣低沉,「你連她最後的姿態都沒有資格看見。」

睦天命悄然立於他身側,她望向阿爾貝盧法,聲音如水落石。

「我們不來討論情感,也不為寬恕。只是想知道——你為何,一直觀測著他?」

阿爾貝盧法緩緩伸出手,指向那幅畫像。
「因為我無法理解,他為何會愛上妳。」他輕聲道,「他為何選擇與人同行?」

那語氣,既非指責也非譏諷,只是一種穿過千年後的無解與寂寞。
一時間,密室靜得近乎窒息。


睦天命沉默,浪巫謠的目光也低垂下來。

阿爾貝盧法仿若自語,眼神依舊落在畫像上。
「……聆莫言。妳的眼睛,是不是也曾為這樣的答案流下血淚?」

浪巫謠終於抬頭,琵琶聆牙從背後提起,聲音中帶著一絲怒意與痛意交織的針鋒。
「閉嘴。你不是為了我們而來的。你只是害怕,自己的過去會沉默。」

睦天命緊接而上,語氣輕得像是隱藏在夜色中的刀刃。
「也或者你只是害怕,在無限宇宙中,沒人記得你曾失敗過。」

那一刻,阿爾貝盧法的笑意終於退散。


他眸光沉冷,語調卻依舊緩慢:
「真是……深得她的風骨。」

浪巫謠將琵琶重新擱回背後,語氣如封印。
「我們會記住你曾存在。但不會再讓你干涉我們的未來。」

睦天命亦緩步向前,聲音幾不可聞,卻讓人無法忽視。
「她為了巫謠而死……你這一生已夠漫長,別再讓這份扭曲延續下去。」

語畢,兩人並肩轉身,背對那張畫像,背對那段歷史。
密室中,僅剩阿爾貝盧法一人佇立原地。


畫像未語,卻仿若笑了一瞬。

他伸出手,欲觸那熟悉的輪廓,指尖卻只碰觸到畫布的冰冷。

「我觀測了一千年……」他低聲呢喃,聲音回盪在石壁間,如幽谷回音。
「只為回答一個問題——你們口中的『愛』,真的值得背叛命運?」

就在此時,塔外響起一道斷弦的聲響。

夢境破碎,如鏡碎裂。


所有無法接住的聲音、畫面與情感,碎成星塵,墜入沉默之海。



第五幕
〈焚塵之後〉

視角切入・睦天命側。

風很靜,卻吹不散這處密室裡古老的氣息。

我聽見琵琶的震動——不是巫謠的聲音,是「聆牙」的心音,他正試圖穩住我們的情緒。但他也明白,我們不是來談道理的。

我站在巫謠身側,一步之距,卻彷彿要跨越整座幻界。

面前這個魔族——稱自己為浪巫謠之父的阿爾貝盧法,他那姿態,那語氣,彷佛審判者般,但誰都不是,卻又把過去與命運一一召來。

那幅畫。我看不見它的細節,但我感受得到,有某個目光正在凝視我們。

是他畫的?還是她的遺像?我不想問,因為我知道答案一定比我想像的更痛。

「我無法理解他為何會愛上妳。」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沒有反應。不是因為受傷,而是因為這句話對我來說毫無重量。
——你從未理解過他,又如何能明白我?

浪巫謠選擇了我,我不需要你來認同。
他選擇的是與人同行,是不再孤單,是能被輕聲喚名的那個未來。

你觀測了千年?你認為我與他一同跋涉的,不過是這短短七年。可我知道,他的溫度在我手中真實存在——不需要任何「因果」來證明。

你說這是命運的悖論。

不,我看見的,是一個被時間審判的幽魂,試圖從我們的幸福裡找到他的「合理性」。

你說我像她……也許吧。但我不會讓他為我孤身作戰,我會和他並肩,斬碎你所謂的「命中注定」。我向他伸手時,他總會回握。


你觀測他千年,只得一場空夢;
我與他十指相扣,不需言語。


「聆莫言……」
我在心底默唸他的母親之名,不為祭奠,只為感謝。

因為你的意志未曾斷絕。

浪巫謠仍活著,並學會了愛與守護。

這是你未能完成的願,我會代為守住。
無論未來有多少幻境、命運、魔性與殘骸,我都不會退。

——只要他還在,只要我們還在。



第六幕
〈斷弦之外〉

視角切入・裂魔弦側。

……這空氣不對。
即使我尚未完全踏入那間石壁環繞的密室,肌膚就已先感受到沉重。那不是純粹的殺氣,也不是魔族的瘴氣,而是一種名為「宿命」的重量。

我不喜歡那東西。
更不喜歡,看到巫謠那副像是要把自己釘死在原地的模樣。

我沒出聲。

巫謠站在最前,天命在他側,像往常那樣——只差一點,就會和他的肩重疊。她沒握住他,但她的存在像劍鞘,讓他得以無聲拔劍。

而那個自稱「父親」的魔族,站在畫像前,說著難聽話,像在朗誦自己的墓誌銘。

「吾兒。」

——噁心。

不是因為這個稱呼不對,而是因為他說得太順口,太完美,像早就排演過一千次。那不是父親的語調,那是觀測者、造物主、自命不凡的編劇,坐在劇場最頂層,以為還能主導結局。

你根本沒資格這麼叫他。
浪巫謠的音色,不屬於你教的任何一段旋律。


他會痛,會退縮,會哭,會在夜裡悄聲唸天命的名字。

那對你這種魔族是無法理解的「雜訊」。
但正是那些雜訊,才讓他活得像個人。

你說他「背離命運」,說他「不配為魔族」,可惜你太晚說了。
他不需要你認可。


他有我們——

有從西幽就陪他一路吃過多少碗熱湯的大爺我;
有在必要時站上風口、為他阻擋破滅的殤不患;
更有為他擋劍、引導命運,並肩至今的睦天命。

你說這是三代同堂?

抱歉,在你出現的那刻,這堂早就散了。
這不是家庭劇,這是「審判」。

審你那種自詡為神卻看不懂愛的人。

最後我忍不住笑了。
不是那種愉悅的笑,而是「果然如此」的冷笑。

我向巫謠使了個音色,問他:
「還要陪這位『長輩』過夜嗎?還是,現在就請他滾出我們的故事?」

巫謠沉默了半秒。
然後,抬手,將弦壓低——不是攻擊,是請客下臺。

天命沒阻止她的夫君。

很好。


這才是我認識的浪巫謠與睦天命,能夠站在命運面前,說不,說夠了,說:「我們的故事,你無權編排。」

我看著那魔族背影在光中漸遠。


他什麼都沒帶走,只帶著一幅過時的畫像與未竟的妄想。

而我們還在——
還在共鳴、還在前行,還在用彼此的名字,稱呼彼此。



第七幕

〈鏡中重影〉

塔中高層,寂靜無聲。

這裡與下方不同,不再是嶙峋石壁與風沙,反而如古老書齋。

空氣凝滯如未散的墨跡,牆面整齊排列著無數書卷,筆跡未乾、畫像未署名,一切宛若剛被記錄。中央置有一面鏡,卻非映物之鏡,而是觀想之眼:能將心念映成形體,將記憶轉化為回音。

他站在鏡前,伸手一觸,那鏡如水波蕩漾,凝成一道身影。

女子一身紅衣,長髮垂落,手中握劍,卻眉眼如水。那是他記得的模樣——夜晚幽會、數次與他對望、那曾伴他一程的模樣。

她輕聲喚子起他的名:
「————。」

他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凝視。

「————?」她語氣微頓,像是真實的驚訝,「————......」

他的手微微一顫。
「不是妳……」他低語,像是質問,又像是祈求。

她沒有回答,只是緩緩靠近,在他面前停下。那雙眼仿若有情,卻又空無。
他忽然出聲,聲音提高了一分。

「妳不是這樣說的……妳沒說過這樣的話……」

那女子微笑,像安撫孩童那樣輕柔。
「我沒有離開你,我一直都在,你是我唯一的光。」

他退了一步,望著那張臉。

太完美了。
太平靜了。
太不像她了。

「妳……不是她。」他語氣冰冷,步伐錯亂,像是自己被什麼狠狠推出鏡中。
那影子仍在微笑。

「我是你想要的她,不是嗎?」聲音不再柔和,而是近乎殘酷的理性。

如他自己的回音。

「我只是你記憶中的投影,是你願意看見的那一面。你從未真正理解她。你只是希望她像你想像的那樣永遠純粹、永遠溫柔、永遠對你懷有依戀。你從未問過她的痛、她的恨、她為何能毫無留戀地轉身而去。」

鏡中的影子開始斑駁、閃爍,化為水紋般破碎。

他喃喃:
「我……只是想見她的心……」

但映在鏡中的,只有他自己。

那是他親手構築的牢籠,一個永遠不會拒絕他的幻象。
也正因為不會拒絕,才從未真實存在過。

「我越塑她的影……」他垂下頭,聲音近乎碎裂。
「就越想見她的心。」

那心,早已遠去。

那晚,自己親手毀壞。
而後,不再為他駐留。

他跪坐於塔室中央,書卷未動,畫像未乾,唯有鏡中殘影碎成光斑,緩緩散落於書頁間,如無聲雪。

他閉上眼,第一次在千年之後,真正意識到:
他所愛的,不是她。


只是那個他理想中的她。


而不是,真正擁有靈魂與悲喜的
——聆莫言。



第八幕

〈命名之拳〉

風聲低迴,像從歲月底層吹進來的嘆息。

裂魔弦踏入塔底那無窗的石室,空氣沉寂得仿若凝固,唯有腳步聲與石牆反射的回音隱隱震顫。他瞥了眼中央那塊光滑如鏡的圓形石台,那像是古戰場的遺址,又像是為某場「不容逃避」的對話準備的審判台。

他笑了,掌心微轉,手腕靈巧得像貓戲獵物。

「唷!這塔還挺多層的嘛,我們走上走下,走到你面前腿都快酸啦~」他的聲音清亮、帶著戲謔,像把故意調高音的琴弦,彈的是笑意,藏的是刀鋒。

遠處,阿爾貝盧法靜靜站在石台對面,面無表情。
他的身影已不再似神祇,反而更像一個在風中站得太久的影子。

裂魔弦慢慢走近,腳步一聲聲扣進空無的地面裡。

「你知道他們啊——巫謠跟天命,原本是打算就這麼放你走的。」他偏頭,睨視著對方,語氣一如往常的輕浮。

「但大爺我覺得你這副德性,不揍一下……太對不起那些陳年爛帳了。」他慢條斯理地走向石台,腳步一層層地踏上,像是在剝掉那層「觀察者與被觀察」的殼。

「你以為看得很多,就等於懂得很多。」裂魔弦冷笑一聲,「你觀測了浪巫謠、睦天命,觀測了他們的羈絆、選擇、甚至連最私密的記憶都記得清清楚楚……但你有沒有想過,你什麼都沒參與過。」

他抬起頭,眼神裡第一次不帶嘲弄。

「你不是來愛的,你是來記錄『怎樣才叫愛』的。」

他步上石台,像登上一場私刑的舞台,語聲低了下來,幾乎像耳語:
「我不是來寬恕你的,我只是來代替他說——」

裂魔弦的拳尚未落下,卻早已積聚了如千年的情緒與沉默。
他看著阿爾貝盧法那張冷靜如常的臉,忽然笑了。

「現在這副德性,是你自己選的」

他話音未落,拳風已起。




那是一記乾淨俐落的直拳,無花巧、無修飾,卻精準地砸進阿爾貝盧法的腹心之處。

砰——!

聲響重如暮鼓,阿爾貝盧法踉蹌半步,卻未倒下。他低頭看著裂魔弦的拳,神色並不驚訝,反而像終於等到這一擊。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為一個人的話語與拳頭而顫抖

——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那痛來得理直氣壯。


「你這裝模作樣的老頭子,活該被打一拳來醒醒腦!」裂魔弦抽拳,肩膀一抖,吐氣如風。他側過頭,向遠處靜觀的浪巫謠與睦天命揮了個手勢:

「放心啦,我有分寸!」

浪巫謠仍沉默,但指節緊握,青筋微顯。
那是壓抑許久的情緒被狠狠釋放的痕跡。

而睦天命,只是輕輕低下頭,仿佛正聆聽某種只有她能聽見的回聲。
裂魔弦收拳退下,留給三人真正的對話空間。


塔中沉默半晌,直到裂魔弦轉身離去,塔門半掩,阿爾貝盧法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語氣低緩,不再有那過往居高臨下的調子:

「我與你們談過一場後,仍一直觀測著你們。」

阿爾貝盧法緩緩抬首,目光對上浪巫謠。他低聲開口,那聲音帶著一種極深的、極難為外人察覺的顫抖:

「直到看見你們擁抱彼此,負傷同行的樣子,我才真正理解,什麼叫做——活著。不是觀測,也不是編排,而是帶著身上被命運撫摸過的傷痕。」

他轉向睦天命,眼神有些猶疑,但仍選擇坦白。

「我曾嘗試重建莫言的幻影……但失敗了。我才明白,自己從未理解過她,甚至從未學會真正去愛。」

浪巫謠眉頭輕動,未答,睦天命則靜靜側耳傾聽。

他喃喃道:「你們身上,有那樣的光……而我,從未擁有。」

「我想學。」他輕輕說,「學著去理解那是什麼……但我太晚了。太遲了,對她而言,也對你們而言。」

他垂下頭,聲音近乎碎裂:「我……從未學會如何去愛。」

塔門外的風聲停了一瞬,像是天地都在等一個回應。

然後睦天命緩步前行,停在他身側,聲音柔和卻帶著不能被否認的回響:
「但你還願意學,父親大人。」

她低聲說出這句話時,語調中既無寬恕,也無哀憐,只有一種理解。如長夜後的一道晨曦,為誰也說不出的傷痕,覆上一層不會再揭的薄紗。

浪巫謠始終站在遠處,握著拳,終於鬆開。他的聲音略帶沙啞,卻無憤怒,只有一道被淬鍊過的冷光:「……我們會好好活著,背著那些你不曾承擔的傷痕。」

他停頓一瞬,眼神堅定如火。

「在餘燼裡,我們看見彼此,也學會接住彼此。」他抬眼看著他,「你錯過了那一刻,錯過那份被伸手接住的重量,但我們不會再讓它落空,阿爾貝盧法。」

那一聲直呼其名,既是告別,也是最後的定位。

他不再是父親,不是魔宮貴族,也不是審判者。
——他只是曾經錯過「愛」的人。


塔內一片靜默,風聲仿若也為此一言而止。

依著塔門的裂魔弦望著這一幕,忽然咧嘴,笑得灑脫:「好了好了,哭哭啼啼的戲碼結束了嗎?我們該走囉。」他背對著他們,手指微動,彈了琴弦一聲。

不是寬恕。
而是道別。

是三人共同給出的「最後的告解」。

下一幕,該前往的,是終末之聲。
那是她的聲音,也將是他的終章。


阿爾貝盧法緩緩跪下,雙手覆於胸前那一拳的位置。
他第一次,真正地低下頭,不是屈服,而是明白。

明白「痛」與「被拒絕」是情感的起點,而非終點。
——那是靈魂開始顫動的聲音。

他閉上雙眼,等待下一幕的來臨。




第九幕

〈終末之聲〉

那是一個不屬於任何時間線的虛空之境,無日無夜,無聲無光。唯有千百面碎裂的鏡,靜靜懸浮於四周,映出無數斑駁的記憶與失語的往昔。

鏡海無潮,心念即影。

這裡是靈魂深處最終的映照地,是一切執念終將歸於沉寂的場所。

阿爾貝盧法緩緩睜開眼。

他彷彿從漫長的千年中醒來,四周靜默無物,唯有微光自遠處流轉,如銀絲般穿梭於鏡面之間。他站在那裡,沒有問為何,也沒有驚懼。心早已疲憊,卻也比任何時刻都更清明。

就在這沉寂如墜夢的靈域之中,微光如霧中初曦,一道身影浮現。
她緩步而行,紅衣隨步搖曳,一柄紅琵琶抱於懷中。

不是幻象,不是模擬,是記憶之外的殘光,
是早已離去,卻仍被喚來的靈魂碎片。

她的氣息溫柔,卻有種穿越死生之後的寧定。

聆莫言輕柔而堅定地喚他:
「阿爾貝盧法。」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喚他的名字。

他一瞬間未能作聲,目光彷彿被那聲音攫住,動彈不得。

「我……」他的嗓音乾澀,「莫言,我……」

他舉起手,猶疑著想伸向她,想挽留、想碰觸,想將那些從未說出的話語、從未允許自己的哀傷,全數傾吐在這最後一次相見中。

但她只是微微搖頭,眼中已無怨,亦再無悲傷。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輕顫,終究未能落下。

他張口欲言,卻無聲。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正理解——


有些愛,不該是佔有。
有些傷,不能以支配療癒。

她輕輕走近,語聲如風:
「你終於學會了痛,那就留下一點溫柔,為自己,也為巫謠和那孩子。」

她的眼神未有波動,卻像能照見過去與未來所有的分歧與錯落。她知道他嘗試重建她的幻影,知道他如何一次又一次模擬她的語氣、身形,甚至那首殘破未竟的戀歌。

而現在,她站在這裡,只為說再見。

她轉身,走向那一道自虛空深處湧出的光。

那是超脫一切時間與執念的方向。

在她踏入光中前,指尖輕撥琵琶,無聲演奏了一段舊曲——

那首名為〈Crescent Cutlass〉的戀歌,曾因熱愛而生,亦因毀滅而斷,曾是她與他最私密的連結,如今成了對下一代的祝福。

曲無聲,但餘韻裊裊。

那旋律仿若低語:
「不再失去的靈魂,歌聲仍會響徹遠方。」

那是為浪巫謠與睦天命而留,也為自己完成告解。

他站在原地,聽著那曲調,久久未語。

最終,他終究放下了手。

——他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目送聆莫言的背影遠去。

那不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魔族,而是終於懂得愛,卻選擇放手的靈魂。

光芒漸遠,聆莫言的身影消融於虛空。

阿爾貝盧法望向鏡海,海面映出他所毀壞的一切:
她的歌、她的眼、她手中為他而斷的光明。

如今,那些早已不屬於他,卻比任何記憶都鮮明。
他低聲,在心底極深處吐出一句:

「……我曾以為,愛是支配。原來,愛是放手。」

最終,他的身影也緩緩消散於無聲鏡海。

沒有神明,沒有審判者,只有一個靈魂,在萬籟俱寂之中,完成了他最後的對話。
而那無聲的曲調,仍在某處迴盪。

餘音未散。



第十幕

〈斷章之光〉

塔外的世界,微光正破曉。

魔塔上方的結界早已崩碎,空氣中殘留著夢境的氣味。
這裡是真實,但亦承接了靈魂旅途的尾聲。

風拂過山巒,霧氣初散,枝葉間有鳥鳴初啼。
彷彿某個遙遠的願望,終於得以開口。

塔門輕啟,裂魔弦最先踏出,像剛從一場長夢中甦醒。

他肩頭微顫,手輕撫額角,低聲呢喃:「……還活著啊,真是不妙的感覺,我們怎能走到哪都碰到——什麼未來幻境啊、平行世界啊、死後世界。」

「啊啊,還見到他老子的鬼啦!」最後話語收不住勢,他大聲喧嘩了起來。

「哈啊......這座塔我們都爬了一千次了......」緊接著踏出的是睦天命,她有些埋怨地說道:「說不定是因為你身上老帶著異界的氣息?」她以指尖試了試風向,像在尋找某種氣息。

「啊?這可不是小裂我的錯唷~」裂魔弦憶起三人受困塔中迷宮的起因,「是阿浪說看到他娘,自己先衝進去的!」

「抱歉,但,」最後是浪巫謠隨後而出,「我很慶幸有進去。」他仰望著晨光,眼神在陽光中稍稍發亮。

他們三人,在晨光中皆無言。

——這段路太長,唯有沉默能覆蓋它。

倏然,風中傳來餘響,那是記憶中的一段琵琶調,若有若無地在耳畔蕩漾。

浪巫謠倏地轉頭,朝向那已恢復成一座殘破廢墟的舊塔。


「這首曲子……母親她真的彈過了吧?」

「嗯?喔喔~你娘的手指還真靈活,死後都能用音樂揍你老子一頓……」裂魔弦側過頭,朝著睦天命的方向眨眼暗示:「要我說,真是遺傳得徹底。」

睦天命微微一笑,輕聲道:「是呢,但這不是為了結束什麼,而是為了讓我們好好走下去。」

浪巫謠望向腳下的青草,喃喃開口:
「她為我留下歌,而我——會為她唱下去。」

睦天命緊握他的手,柔聲卻無比堅定:「那我們就走吧。」

「不是為過去而走,是為了還有人在等的未來。」

走向山巒深處,那段早已在夢裡回望千次的歸途。

這一程,如走過時間本身的罅隙,每一步,彷彿都踩在曾經無法說出口的名字與祈願之上。走至山脊時,浪巫謠忽然停下。

「我們會忘記這一切嗎?」

他問得輕,像怕驚擾誰的回音。

裂魔弦咧嘴一笑:「不記得也沒關係。反正傷疤都還在,睜眼一看就知道: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

睦天命輕聲補上一句:「但記得的話,就別再一個人背著走。」

浪巫謠看著她,又看向裂魔弦,最後只是點了點頭。

「我們一起,往餘光之處走下去。」


有人以為記憶是痛苦的源頭,有人以為遺忘才是最好的救贖。
但真正的救贖,是你願意不再一個人。

三道影子從光中穿過,彼此為彼此的殘響補足斷章。
哪怕聲音再微弱,也不曾真正消失。

因為有人同行,就不孤單。

但命運的餘焰仍未平息——

在某處的現世,仍有尚未抹去的惡意,
等待他們為這段歷程,留下真正的勝局。


——〈扭曲之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