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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計劃原本天衣無縫。但在唐錚推開門的一瞬間，我還在因為小師妹想吃烤紅薯而對那兩塊炭有所憐惜的時候，我知道，我完蛋了。

小師妹。應該說，默鈴娘子。唐門已經不在了，唐門小師妹也已經不在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講，這個稱呼都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在我們離開蜀中的第三年，我嘗試糾正她對於「小師妹」這個詞的認知。默鈴娘子蜷縮在我的手臂裏，黑發烏黑柔順，閃閃發光，她溫和地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從那雙可愛的嘴唇中咕噥出更可愛的哼哼。
「小師妹。」我問道，「你在說什麽？」
「唔唔。」她回答我，冰涼的小手緊緊攥住我的袖口，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我於是換了個說法：「默鈴娘子，你困不困？」
小師妹低著頭，把臉埋進我的胸口。她確實很困了，也確實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感到了一點點的挫敗，但和過往我經歷的所有挫敗相比較，它顯得要細小、柔軟，甚至於甜蜜了。我摸摸她的背，把她抱得更緊，她就像是貓一樣地松散下來，掛在人的胳膊上，毫無戒心地打起了呼嚕。
她與這個世界最後的一點點聯系，和那一點點甜蜜的挫敗沒什麽兩樣。這三個年頭發生了很多大事，但沒一件事情和我們有關。我們不再是江湖人，也對廟堂之上翻湧的暗流不怎麽在意。我知道她的病要持續一生，而在那之前，她會更快地忘了我，變成一塊柔軟而透明的白紗。和痛苦相比，渾渾噩噩的遺忘顯得要幸福得多。但在一些被篝火點亮的夜晚，我還是會抱著她，湊近她的耳朵，小聲地跟她說話。
「三師兄。我們的三師兄。被這個世道傷害得那樣慘的好人。你還記得他嗎？他似乎在蜀中開了間私塾，不再和賬本打交道，而是和孩子們打交道了。」
小師妹仰起臉，美麗的眼睛被火照得閃閃發亮。她把頭低下去，靠在我手臂上，輕輕蹭了蹭，卻沒有說話。
「四師兄呢？你還記得他嗎？他圓圓的，像顆球，很愛銀子，似乎已經去了很遠的西邊，要當不得了的大老板了。」
「唔唔。」小師妹說，「師兄。」
我大喜：「沒錯，是師兄。」
但我很快就意識到，她口中的師兄從來就只有面前這個害自己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她支起手臂，在我臉上迷迷糊糊地香了一口，把柔軟的臉蛋貼在我的肩膀上，然後平穩安靜地睡著了。
我們離開蜀中的第三年。唐門消失的第五年。在天氣開始變冷之前，我決定帶她去更溫暖的地方過冬。從那些被我壓在箱籠底部的油紙包裏取出發黃的信：趙哥哥親啟。如果你與默鈴沒有去處，就來江南，去江寧府的上元縣。裳兒與哥哥在此處定居。如果你不願意來，請你偶爾也記得我，給我寫封信吧。哥哥，我好想你與默鈴。
這麽些年過去，我幾乎沒有聽說過蒼松劍客攜小妹行走的蹤跡了，想來他們在江南定居，應該是過上了尋常人家一樣溫馨普通的日子。雖然這封信日期的落款是三年前，不過我想也沒差。我替小師妹系好披風的綁帶，再把她背在背上，單手拿著地圖，來確認我們接下來一個月的行程。

「好久不見。」我跟唐錚打招呼。在說完這句話的下一秒，我仰面倒在了地上，天旋地轉，口鼻熱潮，「再見。」我跟唐錚告別。一邊用還能動的左手拍了拍不安磨蹭著的小師妹的腦袋。
在接下來的短短一刻鐘，我先是感到背上那軟綿綿的溫度的消失。再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地上拽起來，沒有任何禮貌地扔在了路旁凸起的大石頭旁。火辣辣的疼痛折磨著胃和肺，讓我盯著他整理小師妹頭發的動作，虛弱地胡思亂想。小師妹在他的手掌裏掙紮，拼盡全力地看向我倒地的方向。再見了，小師妹。下輩子我應該不會再這樣做了。他冷漠地擡起頭，無動於衷地註視著我微微抽搐的四肢。再見了，二師兄。下輩子我應該還能再這樣叫你。
一刻鐘後，我緩慢地爬了起來，不由自主地發出了疑惑的聲音：「嗯？」
「混賬。」唐錚陰沈著臉，卻沒有阻止小師妹跑向我，抽噎著把我撞得踉蹌一步，「你怎麽敢……」
我溫柔地推開小師妹，跪在地上，然後她又一次靠近，把我的頭抱在懷裏，憐愛又後怕地摸了又摸。我在少女手臂的間隙，盡可能真誠地看向臉色黑得想殺人的唐相公：「對不住。但事情已經這樣了。你殺了我吧。」
「……」
「唐相公，動手吧。」
「師兄。」小師妹捏著我的耳朵，怕得渾身在抖。我只好騰出手，拍了拍她橫在我面前的小臂，一邊繼續對唐錚說：「快點吧。再晚就來不及了。我會畏罪潛逃的。」
唐錚微微低下頭，憎惡的暗藍眼睛梭巡著我的臉龐，還有那個瑟瑟發抖的，理應被他稱作妹妹的姑娘。
「如你所願。」他的嘴唇殘忍地動了起來。
他沒有拉開小師妹，也許也是知道她是拉不開的。這個人冰涼的手指不費吹灰之力地撐開了我的牙齒，把一顆圓圓的冰涼東西塞到了喉嚨裏。我順從地幹嘔下咽。不到一個呼吸，五臟六腑又開始火辣辣地痛，擰成一道濕淋淋的血肉模糊的肉路。奇怪，這感覺怎麽這麽熟悉，好像以前在哪兒也中過套。我用半個大腦忙著痛苦，半個大腦忙著糾結，在小師妹的胸口前大汗淋漓地喘息，聽見她更為不安的小聲嗚咽：「師兄，師兄……」
一刻鐘後，我咽下口中的血，情不自禁地發出了迷茫的聲音：「呃？」
「我沒死？」我驚訝地合不攏嘴，「等一下，我為什麽沒死？」
「你以為我會就那樣便宜你嗎？」
他的臉上沒有了表情，木然冷漠地看著我，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你的這條爛命還有被折磨的用處。」
我聽著他的話，閉上眼睛，手掌摸向從剛才開始就跳得很緩慢的心臟。此刻才恍然大悟他究竟給我餵了什麽東西。是屍心丹！還是不救人只害命的那種！這跟說好的不一樣。我只知道在未來遙遠的某一天，我會被唐相公毫不留情地毒死。卻不知道在好像沒有特別遙遠的這一天，被唐相公餵了屍心丹後會是什麽古怪的下場。我把抖個不停的小師妹摟進懷裏，茫然而驚奇地打量著他。他瘦了一些，臉上的顴骨頂出刻薄郁麗的弧度，瓶子還是以前常拿在手裏的小瓶子，衣服也還是那身一絲不茍的青衣……但等一下，他脖子上掛著的那個東西是什麽？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小師妹在很小聲地哭。在我自認為和他終於心有靈犀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後，我痛苦地皺起了臉：「我天。」
其實在遇到他之前我就有一種預兆，那就是我這次無法再像之前那樣輕而易舉地脫身。我不知道這種預感是從哪來的，但我的直覺被三千六百次的死亡鍛煉，已經非常堅韌，變成了和種稻子沒什麽區別的老生常談。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小師妹的哭聲已經弱下去了。我撓著她的發頂，在糾結了片刻不存在的倫理問題後，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是唐門碩果僅存的直系血親的監護人，而不是什麽八百年後還會被人津津樂道的危險的官人或者危險的娘子。
「呃。」我試探著開口，視線無法從他脖子上的那截白色物體上離開，「夫君，相公，娘子？」
很明顯，這些答案都不合他的心意。我上上上上上上上輩子的錚官人抿著嘴唇，面無表情，氣壓低沈，這是他在發大火之前最後的沈靜。沒有什麽能打動那顆冰冷的心，我只能挫敗地低下頭，專心致誌地呼嚕了幾把默鈴娘子軟乎乎的頭發。
「好吧。唐相公。」我說，「我現在任由你處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