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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世界開始轉動的那一刻，他的腦殼後面便有一團黑暗。

無論他走到哪兒，黑暗總是跟著他，他的背後也因此總是黑烏烏的一坨。身邊的人不知道黑暗裏的是什麼，只當是團烏雲，可他卻明白，自己的腦殼後方居住著死人。

是誰他記不清了，甚麼時候住進來的也不知道，但就在裡面。他們抱著頭，蜷縮著身體，挨著彼此塞進那團黑暗中。但凡他路經的地方有人離世，他們就會住進來，於是他腦殼後的黑暗變得越來越大，抵住了他的脖子，吊在肩膀。黑暗日復一日地膨脹，甚至拖到了地上，儘管如此，因為甩不掉，他也只能揹著它前進。死人們的指骨逐漸刺破了黑暗那層薄薄的膜，伸到了他的頸間，那種冰涼的觸感似乎纏住他，比身後的重量更令人喘不過氣，它們越過他的頭顱，越過他的鬢角，來到了眼緣，他的視野被入侵了，一開始以為是灰塵，卻怎麼洗也洗不掉，直到那些黑點連接成裂隙，他才驚覺是背後的死人們幹的好事，如同黑灰的流沙，又如同蟲子，在他的眼眶裡爬來爬去。

像現在，四分五裂的視線中，他的面前伸來一隻手。

那是一隻白皙、纖細，漂亮的手。過去，他曾隔著成堆的書本與紙卷，從細微的縫隙中靜靜地端詳著那雙手，即使過了數百年，也沒有忘記那雙手的模樣。


「我，終於到達了。」

「是的，你到達了。經過這麼多年的時間，終於得到了你的回報。」


這下子，你總算自由啦。女子說，跟我走吧，為了獎賞你這些日子的努力，就如你所願，接下來的幾年裡，一起去旅行吧，去看看各式各樣的地方，去與各式各樣的人們相遇吧。

他望著朝自己伸來的手，卻只是露出寂寞的笑容。

「但是，老師。」他說，「我已經無法再跟老師一起走下去了。」

「你會這麼說，是由於你背後的那些東西嗎？」

他點了點頭。

因為，就連面前女子的面容，在他眼中也已經模糊不堪了。

死人們將他的視野啃蝕了大半，他尋找著被蟲蛀破的縫隙裡完好的部份，像當年從書堆間窺視著對方一樣，由那縫隙注視著女子的笑顏。死人的身上都是腐爛的臭水與蛆蟲，嗡嗡鳴叫的蒼蠅鑽進他的耳朵，對他唱著聽不懂的歌謠，使得女人的聲音也變得遙遠。

他已經看不清，也聽不清了，就算想握住對方的手，背後的重量卻沉甸甸地壓住他的肩膀，僅僅是站立於此都非常吃力了。

試著動了動手指，卻傳來了喀嚓的怪音，他發現那是自己的身體碎裂的聲響。

「老師，對不起。」

「為什麼呢？」

「因為，我把老師的書弄丟了。」

「只是一本書而已，沒甚麼大不了的。」

「什麼事都做不好，一直失敗，什麼都保護不了，傷害了很多人，對不起。」

他抬起臉，那是一張屬於少年的臉，臉上卻爬滿了像蜘蛛絲一樣猙獰可怖的裂痕，仔細留意的話，會發現裂痕早已遍佈他的皮膚與軀體上，啪噠啪噠地，有什麼碎屑掉落了下來，落在虛白的布幕，在黑暗的腳邊，死人們伸出手，將他的破片拖進黑暗裡吃掉。

他的皮膚剝離了，連帶著裏頭的血肉，如同陶偶似的斑駁了。是被背後的死人們壓碎的，還是自己慢慢風化的，不得而知，彷彿從很久以前就損壞了，但為了看起來如同故往，才拼命地將自己緊緊黏合，直到現在，終於崩裂了，連同本該握上的手一起，像沙一樣地崩毀了。

「真的不跟我一起了嗎？」

「嗯。」

可以與所愛之人並身而立的雙腳已經不復存在，他所擁有的，只有身後的黑暗而已。

「這樣真的好嗎？不是什麼回報都沒有嘛。」

「是啊，最後沒能再吃一次老師做的點心，真的很可惜。」

「明明已經嚐不出味道了。」

視線下方忽然缺了一大塊，填充進來的不是蠕動的蟲子，而是單純的黑色，來自虛無的黑色，或許，是崩裂的裂紋攀附到眼球上了吧。

事到如今，已經連移動一步的力氣也沒有了，他雖然看不見，卻知道女子還站在自己面前，於是便催促起對方。

「快走吧，老師，在這些東西觸碰到您之前，請快點離開吧。」

他無法聽到自己的聲音，最後女子似乎講了些甚麼，他也不曉得，背後的黑暗終於完全撕破了薄膜，湧出來包裹他。


再見，再見。他說。

請老師走老師的路吧，就這樣往前，請一直走下去吧，您是純淨而高貴的，這裡可不是您該停留的地方呀。


對著連輪廓都已消失的女子，少年再次露出了笑容，那是宛如仲夏盛開的花朵般燦爛的笑容，好像他正立於日光之下。

他粉碎了，碎在黑暗的懷裡。死人們聚集起來，將他圍住，他們捧起他掉落的粉末，一邊親吻，一邊哭泣。原本一直聽不清的歌謠，現在也終於可以明白了。


——別怕，別怕，你已經不用再戰鬥啦，孤獨的流浪者，此地就是你的歸處。

——睡吧，睡吧，疲累的旅人，太陽將不再升起，月亮與星辰會看顧你。

——請你抬頭，抬頭看看吧，那是遙遠故鄉的螢火，它們要伴你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