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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辭璋心頭一跳,不禁興奮起來,順勢拿出準備好的說辭:「塵猙,這孩子是鎮上居民打算送養的。我看著投緣,想試著先在主苑裡養一陣,可惜手邊有其他事情著急處理,其他人也無暇照料這樣小的狗,聽聞你擅長,不知能否麻煩你暫時看顧?」 房裡沒有立刻回話,反倒先是一聲精力充沛的吠叫,又隔一小段時間,塵猙才出聲:「是,您眼光好,這孩子很健康。至於照料……如果您不嫌棄,塵猙自然樂意效勞。」 「太好了!謝謝你,我再請人把需要的東西送過來。」鳳辭璋後退一步,輕輕替對方帶上門:「那……我先不打擾,明日再來瞧瞧你和這孩子的情況。」 「對了——晚膳有不錯的烤肉,希望合你的胃口。」他想了想,補充道。 「多謝,勞您費心了。」塵猙停頓一瞬,禮貌地回答。 這算是青年慣用的答案:不拒絕也不答應。鳳辭璋這些天已經聽很多了,心裡也沒抱太大的期望,未料夜間副手前來回報時,竟一臉訝異地說塵猙真的進得比平時多,尤其烤肉被吃了乾淨。他意外又驚喜,趕忙囑咐明天也準備類似的菜餚,但一旁聽著的亞拉尼出言提醒,有些烤肉,大約是進了那條小狗的肚子裡。 「那至少說明小狗真的有分散他的注意力嘛!」鳳辭璋並沒覺得氣餒:「希望他能早些打起精神。」 亞拉尼的表情看上去不置可否,但仍舊點點頭,催促他儘早休息。鳳辭璋想到近日因外出造訪鄰近城鎮,以及忙於安頓塵猙而暫且推遲的事務,也不免頭疼起來,很快讓副手回去忙碌,自己加快速度將手邊的文書看完,趕緊洗漱熄燈了。 隔日早膳用畢,他先巡視了祭典的準備工作,又到醫務所照看情況不太穩定的幾位病人,接著在亞拉尼監督下完成日常鍛鍊,簡單洗浴後返回房內處理文書,邊讀邊草草用完午膳。一直到午後下起雨,副手來搬走他手邊高高堆起的一摞文書時,他才總算能起身伸懶腰,放自己忙裡偷閒、去親眼瞧瞧青年的情況。 在亞拉尼的堅持下,對方的房間離他的住處有段不小的距離,所幸聽著雨聲在長廊裡緩慢穿行,也不失為一種小憩。其實亞拉尼不樂意讓他單獨同塵猙見面,男人說對方的狀態很危險,卻不肯詳細說明,而他擔憂亞拉尼的警惕會令青年無法放鬆,也不希望男人陪同。在他的堅持下,亞拉尼到底還是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只是要求他務必小心,他自然點頭應下了——儘管他不理解究竟要對何事、何物小心。 鳳辭璋愉快地和一路上相遇的族人與僕從打招呼,中途拐進廚房討要兩份冰鎮桂花糕,覺得缺了什麼,又要來一壺茶和兩枚茶盞放到托盤上,才去敲塵猙的門。 「請進,鳳辭璋大人。」青年很快上前,說著如平時一般恭謹的話。他沒看見那狗兒的身影,疑惑地問了一句,對方便側開身子,指向趴在茶几邊歇息的小傢伙:「胡鬧了一上午,多半是玩累了。」 鳳辭璋不禁笑起來,進了屋,將托盤輕輕放到茶几上:「你似乎和這孩子處得不錯?」 細微的聲響吵醒了小憩的狗兒,那孩子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濕漉漉的鼻尖抽了抽,拱著塵猙掌心撒嬌。對方低頭看了一眼,下意識跟著微笑,隨手安撫狗兒,答:「是,我喜歡狗,從前……」青年停頓了下,遲疑片刻,還是接著道:「從前祭司大人談些我不便在側的要事時,我便經常和族裡的狗兒玩耍。」 「太好了,看來我沒有託付錯人呢!」鳳辭璋聽對方主動提起族裡的事情,心裡有些高興,但不願太著急逼迫對方,遂將其中一個碟子朝前推了推:「暑熱太盛,用些冰鎮糕點如何?」 塵猙微微一滯,像是想到什麼,卻沒有真的說出口,只是伸手將碟子拿到自己面前,有些無措地打量了下那疊晶瑩剔透的小方塊,抬頭看向他,視線在他身上停頓好一會兒。他不很明白對方的意思,可未及開口詢問,青年的頭又低了下去,最後用帕子擦了擦手,捻起一個,慢慢送進口中。 鳳辭璋見狀,順勢為對方和自己各斟一杯茶,隨後也享用起碟子上的糕點。他向來嗜甜,吃得津津有味,但塵猙看上去就沒那麼喜歡了。青年嚥下後端著茶盞抿了一口,他確信這是輕盈的茶種,配上桂花糕理應再適合不過,然而對方卻蹙著眉,彷彿在忍受某種苦澀的湯藥。 「不喜歡嗎?如果不合胃口,我再請廚房換別種糕點過來?」他連忙出聲。 「不……這個很美味。」塵猙困惑地眨了眨眼,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抱歉,我只是……想到些祭司大人的事。」 這是塵猙今天第二次提及往事了。 這似乎是個恰當的時機,於是他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試探:「你……想和我談談百譸的事嗎?」 塵猙沉默半晌,露出有些徬徨的神情,呢喃著說自己不知道,下意識攥緊手裡的茶盞,裡頭清澈的茶湯濺出來,青年便又像被燙到似地立刻鬆開手,愣愣地看著虎口的水痕,隨後沮喪地垂下頭:「祭司大人……大約不希望我想起他,但我總是辦不到。」 「你想起百譸什麼呢?」他輕聲問。 青年沒有立刻回答,一手梳理小狗的毛髮,一手摩挲茶盞的邊緣,彷彿需要藉此得到些許安撫。鳳辭璋有意調動自己的天賦,試圖幫助對方放鬆下來,可青年還是花上好一段時間,才總算躊躇著開口,卻並未正面回答,反而沒頭沒尾地問:「鳳辭璋大人,您為什麼要在我身上花時間呢?」 他怔了怔,還沒想明白對方問這話的緣由,便又聽青年緩緩說道:「亞拉尼大人不希望您見我,但您還是來了。是因為執事大人的請託嗎?——就像您把這隻狗託付給我?」 「不、當然不是!」他很驚訝青年會這樣想,下意識反駁:「百譸是我的朋友,而你是百譸重視的人,不管祁疏信裡說了什麼,我當然都會想幫你呀!」 「祭司大人重視的人?……如果曾經是,那就太好了。」塵猙蹙起眉,隨即苦笑了下:「倘若如此,您就更不該關照我了。我傷害了祭司大人,您沒有理由對傷害您朋友的人這樣好。」 鳳辭璋又想起幾日前青年剛抵達鳳氏、闡述事情經過時的模樣,眉頭不自覺擰了起來,思索自己該說到什麼程度,才能在不過分擅作主張的範圍內安撫對方。 「塵猙……我覺得有時候,正是彼此重視的人,才會互相傷害。」他謹慎地觀察青年的表情,卻無法判斷對方是否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想了想,又道:「況且、無論如何,你受到了傷害、又在我面前,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不知道這話令對方想到什麼,青年突兀地沉默下來,撫摸狗兒的動作也停了,視線滯留在某個空曠的角落。無端的靜默叫人有些窒息,連空氣滑過窗隙的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鳳辭璋無措地捏捏手指,懷疑自己是否說錯了話?但他在這方面向來頗為遲鈍,即便努力回想,也想不出究竟是哪句話說得不妥。 也許我該再慎重點。他懊惱地想,同時試圖從對方的臉上尋找蛛絲馬跡。 而青年面無表情,只任由沉默和他的侷促在房裡蔓生,直到過了良久,得不到回應的小狗開始發出不安的嗚咽,又用牙齒輕扯衣袖,塵猙才倏地回過神來,揉了揉狗兒的頭權作安撫,隨後嘆了口氣:「我不明白,鳳辭璋大人。」 「好好休息、多吃點東西、照顧您其實沒有計畫要養的狗——鳳辭璋大人,您究竟希望我做什麼呢?」 青年用平靜的語氣戳破他拙劣的話術,他不確定是哪兒漏了餡,卻不覺得難堪,反倒為不必繼續隱瞞鬆了口氣,索性把真實想法說出來:「做什麼都好。塵猙,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沒有想做的事。」塵猙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沒有想做的事,但也許未來會有呢?」鳳辭璋試著引導對方想像:「比如……去看看海、沙漠或極光?」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塵猙看著他,搖搖頭,又將眉眼斂起:「鳳辭璋大人,謝謝您的好意。但無論我做或不做什麼,祭司大人都不再需要我了。我總是想著祭司大人是否嚐過這樣的糕點?是否喜歡這樣的茶?是否不慎淋了雨、可會因此受寒著涼?如果去看您說的這些,我也定然會想起祭司大人,但我再也沒有資格這樣想了。那麼我去看這些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話令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從對方的表情能看出這是青年真實的迷惘,話語稍嫌冒犯,但並不是為了拒絕他,只是發自內心地感到茫無頭緒,如同在廣袤曠野中失去方向,甚至連指路的星辰都將之遺棄。 青年的心思全繫在百譸身上,現在鼓勵對方考慮自己的事情,對方只會更加不知所措。他的確安撫過許多受傷的心,也樂於陪伴人們修復傷痕,大多時候,真誠總是能起效。可他從未見過像青年這樣的,拖著一副勉強維持的軀殼,找不到修復的理由,彷彿隨時會崩解成齏粉,風一吹便徹底散逸。他想幫忙,但他能怎麼做呢? 塵猙沒再說話,狗兒似乎能感受到空氣裡瀰漫的壓抑,努力撐起上身,試著要舔對方的臉頰。塵猙低下頭,手法熟練地搔搔小狗的下巴,隨後摸出一小條肉乾餵給那孩子,表情柔和些許。鳳辭璋忍不住想:狗兒的安撫,大抵比他有用多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代表是時候該動身前往鎮上的鳳凰廟。鳳辭璋咬咬下唇,不得不挽著袖子收拾好碟子和茶盞,端起托盤向青年告辭。對方仍十分重視禮節,立刻起身送他,往常他會叮囑些細微的瑣事,說自己明天再來看看,可今日他不知該說什麼,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一言不發,沉默地推門離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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