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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駮猙?】用武之地(二)

  信裡的闡述和塵猙所說的故事大致相同,只是口吻更加平鋪直敘,多半是祁疏的手筆。鳳辭璋心裡難受,蹙著眉靜靜聽完,需要握緊亞拉尼的手才不至於顫抖得太厲害。他看著眼前的青年,下意識想上前安慰,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這更像對百譸和青年兩個人的折磨,百譸的行為確實反常,他也想不通對方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與此同時,他認為百譸的種種表現,並不像徹底對塵猙感到厭棄——否則也不會默許祁疏保人周全。可連祁疏都未說出口的,由他一個外人來說,顯然更不恰當了。

  他遲疑一會兒,輕拍了拍青年的上臂,試圖寬慰:「我很遺憾。百譸他……或許有自己的考量,但你肯定感到很難受,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很樂意聽你說。」

  「多謝您的好意,鳳辭璋大人。」塵猙垂著頭,恭敬應道。

  青年的拒絕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他想了想,話鋒一轉:「你想必累了,今日先在這兒住下來,其他事情之後再做打算,好嗎?」

  鳳辭璋耐心等待好一會兒,可對方遲遲沒有明確回應,他只得轉頭求助於亞拉尼的天賦。亞拉尼領會他的意思,短暫停頓片刻,隨後微微頷首。他這才鬆了口氣,連忙讓候在外頭的僕從去收拾房間,又囑咐廚房多準備一份晚膳,塵猙倒是任由他安排,就這麼順從地住了下來。

  可經過幾天相處,鳳辭璋很快察覺塵猙的情況不容樂觀:青年整日只將自己關在房裡,甚至三餐都用得很少,他每每前去關心,也只得到恭恭敬敬、翻來覆去總是相似的感謝,唯獨外貌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理應合身的衣裳彷彿也寬鬆許多。

  亞拉尼不認同他的擔憂,說青年打算怎麼過日子,都是青年自己的選擇。亞拉尼向來是這麼想的,他也沒辦法反駁這點,可仍舊難以袖手旁觀。這是他的老友重視的人——他堅定地認為直到如今仍是如此——因此他總覺得自己必須關照對方,無論是食宿或其他方面。況且,從根本上來說,他其實也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靈魂,就這麼在他面前逐漸萎靡乾枯,直至如同行屍走肉。那還沒真正發生,可他隱約有股預感,如果不做點什麼,遲早會成為現實。

  於是鳳辭璋試著同塵猙閒聊,幫助對方打起精神,他盡可能從無關緊要的內容開始:昨夜的晚膳、廚房新研製的糕點、隔壁城鎮的市集、今日漂亮的霞彩。青年多少顧及他的身分,斷斷續續地回應,卻顯然沒有真正在聽,心神看上去縹緲不定,如同隨時會被捻斷的細絲。幾日下來,他難免感到挫敗,忍不住向亞拉尼尋求安慰。不擅長安慰的男人聽他說完,眉頭比平時擰得更緊,按在他肩上的力道稍大了點,與之相襯的是嚴肅的神色:「你知道這不是你的責任,對吧?」

  他點點頭,卻也坦言自己無法對塵猙置之不理。亞拉尼總是拿他沒辦法,盯著他半晌,最後重重嘆口氣,突兀地提議:「替那傢伙找條狗。」

  鳳辭璋不明就裡,於是詢問緣由,男人解釋從前陪他出訪茲白族時,曾見過青年與狗兒玩耍,想來對方有些經驗。此時讓對方有條狗照顧,總比如今這般魂不守舍好。

  鳳辭璋沉吟半晌,不太確定這樣做是否恰當,但畢竟一時沒有別的法子,到底還是點了點頭。

  而實際上,狗兒的出現似乎確實改變了某些東西。

  這個時節鎮上居民準備送養的小狗不多,副手替他初步篩選後,留下三隻待他決定,他看了看,最終相中一隻土黃色的小傢伙。這麼說不太好,但這孩子和塵猙給他的印象相似……儘管看上去不是特別起眼,但眸子清亮,性子又沉穩,作為陪伴,想來頗為合適。

  誠實地說,鳳辭璋對塵猙是否會接受這個提議,一點信心也沒有,畢竟他對塵猙根本稱不上熟悉,也不曉得自己準備的話術是否過於拙劣。但無論如何,總得試過才知道結果,因此經歷一番自我鼓勵後,他還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抱著狗兒敲響塵猙的房門。

  對方來應門時似乎剛從惡夢中驚醒,門縫間露出的臉毫無血色,衣裳也被冷汗浸濕。塵猙為自己的失態致歉,向他請求一段時間整理儀容。他正想同意,可懷裡的孩子根本不管這些,毫無徵兆地掙扎起來,他一時沒抱緊,狗兒便一溜煙跳出去,歡快地吠了一聲,搖著尾巴鑽進青年的房裡。

  他下意識發出短促的驚叫,青年顯然也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退後幾步,便被門板擋住了身形。鳳辭璋不知道裡頭發生什麼事,幾步走向前,又礙於禮節不好擅自闖入,正想出言詢問,卻突然聽見一陣嬉鬧,隨後傳出青年的聲音:「小傢伙,你怎麼會跑進來?嗯?」

  咦?

  鳳辭璋心頭一跳,不禁興奮起來,順勢拿出準備好的說辭:「塵猙,這孩子是鎮上居民打算送養的。我看著投緣,想試著先在主苑裡養一陣,可惜手邊有其他事情著急處理,其他人也無暇照料這樣小的狗,聽聞你擅長,不知能否麻煩你暫時看顧?」

  房裡沒有立刻回話,反倒先是一聲精力充沛的吠叫,又隔一小段時間,塵猙才出聲:「是,您眼光好,這孩子很健康。至於照料……如果您不嫌棄,塵猙自然樂意效勞。」

  「太好了!謝謝你,我再請人把需要的東西送過來。」鳳辭璋後退一步,輕輕替對方帶上門:「那……我先不打擾,明日再來瞧瞧你和這孩子的情況。」

  「對了——晚膳有不錯的烤肉,希望合你的胃口。」他想了想,補充道。

  「多謝,勞您費心了。」塵猙停頓一瞬,禮貌地回答。

  這算是青年慣用的答案:不拒絕也不答應。鳳辭璋這些天已經聽很多了,心裡也沒抱太大的期望,未料夜間副手前來回報時,竟一臉訝異地說塵猙真的進得比平時多,尤其烤肉被吃了乾淨。他意外又驚喜,趕忙囑咐明天也準備類似的菜餚,但一旁聽著的亞拉尼出言提醒,有些烤肉,大約是進了那條小狗的肚子裡。

  「那至少說明小狗真的有分散他的注意力嘛!」鳳辭璋並沒覺得氣餒:「希望他能早些打起精神。」

  亞拉尼的表情看上去不置可否,但仍舊點點頭,催促他儘早休息。鳳辭璋想到近日因外出造訪鄰近城鎮,以及忙於安頓塵猙而暫且推遲的事務,也不免頭疼起來,很快讓副手回去忙碌,自己加快速度將手邊的文書看完,趕緊洗漱熄燈了。

  隔日早膳用畢,他先巡視了祭典的準備工作,又到醫務所照看情況不太穩定的幾位病人,接著在亞拉尼監督下完成日常鍛鍊,簡單洗浴後返回房內處理文書,邊讀邊草草用完午膳。一直到午後下起雨,副手來搬走他手邊高高堆起的一摞文書時,他才總算能起身伸懶腰,放自己忙裡偷閒、去親眼瞧瞧青年的情況。

  在亞拉尼的堅持下,對方的房間離他的住處有段不小的距離,所幸聽著雨聲在長廊裡緩慢穿行,也不失為一種小憩。其實亞拉尼不樂意讓他單獨同塵猙見面,男人說對方的狀態很危險,卻不肯詳細說明,而他擔憂亞拉尼的警惕會令青年無法放鬆,也不希望男人陪同。在他的堅持下,亞拉尼到底還是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只是要求他務必小心,他自然點頭應下了——儘管他不理解究竟要對何事、何物小心。

  鳳辭璋愉快地和一路上相遇的族人與僕從打招呼,中途拐進廚房討要兩份冰鎮桂花糕,覺得缺了什麼,又要來一壺茶和兩枚茶盞放到托盤上,才去敲塵猙的門。

  「請進,鳳辭璋大人。」青年很快上前,說著如平時一般恭謹的話。他沒看見那狗兒的身影,疑惑地問了一句,對方便側開身子,指向趴在茶几邊歇息的小傢伙:「胡鬧了一上午,多半是玩累了。」

  鳳辭璋不禁笑起來,進了屋,將托盤輕輕放到茶几上:「你似乎和這孩子處得不錯?」

  細微的聲響吵醒了小憩的狗兒,那孩子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濕漉漉的鼻尖抽了抽,拱著塵猙掌心撒嬌。對方低頭看了一眼,下意識跟著微笑,隨手安撫狗兒,答:「是,我喜歡狗,從前……」青年停頓了下,遲疑片刻,還是接著道:「從前祭司大人談些我不便在側的要事時,我便經常和族裡的狗兒玩耍。」

  「太好了,看來我沒有託付錯人呢!」鳳辭璋聽對方主動提起族裡的事情,心裡有些高興,但不願太著急逼迫對方,遂將其中一個碟子朝前推了推:「暑熱太盛,用些冰鎮糕點如何?」

  塵猙微微一滯,像是想到什麼,卻沒有真的說出口,只是伸手將碟子拿到自己面前,有些無措地打量了下那疊晶瑩剔透的小方塊,抬頭看向他,視線在他身上停頓好一會兒。他不很明白對方的意思,可未及開口詢問,青年的頭又低了下去,最後用帕子擦了擦手,捻起一個,慢慢送進口中。

  鳳辭璋見狀,順勢為對方和自己各斟一杯茶,隨後也享用起碟子上的糕點。他向來嗜甜,吃得津津有味,但塵猙看上去就沒那麼喜歡了。青年嚥下後端著茶盞抿了一口,他確信這是輕盈的茶種,配上桂花糕理應再適合不過,然而對方卻蹙著眉,彷彿在忍受某種苦澀的湯藥。

  「不喜歡嗎?如果不合胃口,我再請廚房換別種糕點過來?」他連忙出聲。

  「不……這個很美味。」塵猙困惑地眨了眨眼,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抱歉,我只是……想到些祭司大人的事。」

  這是塵猙今天第二次提及往事了。

  這似乎是個恰當的時機,於是他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試探:「你……想和我談談百譸的事嗎?」

  塵猙沉默半晌,露出有些徬徨的神情,呢喃著說自己不知道,下意識攥緊手裡的茶盞,裡頭清澈的茶湯濺出來,青年便又像被燙到似地立刻鬆開手,愣愣地看著虎口的水痕,隨後沮喪地垂下頭:「祭司大人……大約不希望我想起他,但我總是辦不到。」

  「你想起百譸什麼呢?」他輕聲問。

  青年沒有立刻回答,一手梳理小狗的毛髮,一手摩挲茶盞的邊緣,彷彿需要藉此得到些許安撫。鳳辭璋有意調動自己的天賦,試圖幫助對方放鬆下來,可青年還是花上好一段時間,才總算躊躇著開口,卻並未正面回答,反而沒頭沒尾地問:「鳳辭璋大人,您為什麼要在我身上花時間呢?」

  他怔了怔,還沒想明白對方問這話的緣由,便又聽青年緩緩說道:「亞拉尼大人不希望您見我,但您還是來了。是因為執事大人的請託嗎?——就像您把這隻狗託付給我?」

  「不、當然不是!」他很驚訝青年會這樣想,下意識反駁:「百譸是我的朋友,而你是百譸重視的人,不管祁疏信裡說了什麼,我當然都會想幫你呀!」

  「祭司大人重視的人?……如果曾經是,那就太好了。」塵猙蹙起眉,隨即苦笑了下:「倘若如此,您就更不該關照我了。我傷害了祭司大人,您沒有理由對傷害您朋友的人這樣好。」

  鳳辭璋又想起幾日前青年剛抵達鳳氏、闡述事情經過時的模樣,眉頭不自覺擰了起來,思索自己該說到什麼程度,才能在不過分擅作主張的範圍內安撫對方。

  「塵猙……我覺得有時候,正是彼此重視的人,才會互相傷害。」他謹慎地觀察青年的表情,卻無法判斷對方是否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想了想,又道:「況且、無論如何,你受到了傷害、又在我面前,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不知道這話令對方想到什麼,青年突兀地沉默下來,撫摸狗兒的動作也停了,視線滯留在某個空曠的角落。無端的靜默叫人有些窒息,連空氣滑過窗隙的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鳳辭璋無措地捏捏手指,懷疑自己是否說錯了話?但他在這方面向來頗為遲鈍,即便努力回想,也想不出究竟是哪句話說得不妥。

  也許我該再慎重點。他懊惱地想,同時試圖從對方的臉上尋找蛛絲馬跡。

  而青年面無表情,只任由沉默和他的侷促在房裡蔓生,直到過了良久,得不到回應的小狗開始發出不安的嗚咽,又用牙齒輕扯衣袖,塵猙才倏地回過神來,揉了揉狗兒的頭權作安撫,隨後嘆了口氣:「我不明白,鳳辭璋大人。」

  「好好休息、多吃點東西、照顧您其實沒有計畫要養的狗——鳳辭璋大人,您究竟希望我做什麼呢?」

  青年用平靜的語氣戳破他拙劣的話術,他不確定是哪兒漏了餡,卻不覺得難堪,反倒為不必繼續隱瞞鬆了口氣,索性把真實想法說出來:「做什麼都好。塵猙,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沒有想做的事。」塵猙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沒有想做的事,但也許未來會有呢?」鳳辭璋試著引導對方想像:「比如……去看看海、沙漠或極光?」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塵猙看著他,搖搖頭,又將眉眼斂起:「鳳辭璋大人,謝謝您的好意。但無論我做或不做什麼,祭司大人都不再需要我了。我總是想著祭司大人是否嚐過這樣的糕點?是否喜歡這樣的茶?是否不慎淋了雨、可會因此受寒著涼?如果去看您說的這些,我也定然會想起祭司大人,但我再也沒有資格這樣想了。那麼我去看這些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話令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從對方的表情能看出這是青年真實的迷惘,話語稍嫌冒犯,但並不是為了拒絕他,只是發自內心地感到茫無頭緒,如同在廣袤曠野中失去方向,甚至連指路的星辰都將之遺棄。

  青年的心思全繫在百譸身上,現在鼓勵對方考慮自己的事情,對方只會更加不知所措。他的確安撫過許多受傷的心,也樂於陪伴人們修復傷痕,大多時候,真誠總是能起效。可他從未見過像青年這樣的,拖著一副勉強維持的軀殼,找不到修復的理由,彷彿隨時會崩解成齏粉,風一吹便徹底散逸。他想幫忙,但他能怎麼做呢?

  塵猙沒再說話,狗兒似乎能感受到空氣裡瀰漫的壓抑,努力撐起上身,試著要舔對方的臉頰。塵猙低下頭,手法熟練地搔搔小狗的下巴,隨後摸出一小條肉乾餵給那孩子,表情柔和些許。鳳辭璋忍不住想:狗兒的安撫,大抵比他有用多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代表是時候該動身前往鎮上的鳳凰廟。鳳辭璋咬咬下唇,不得不挽著袖子收拾好碟子和茶盞,端起托盤向青年告辭。對方仍十分重視禮節,立刻起身送他,往常他會叮囑些細微的瑣事,說自己明天再來看看,可今日他不知該說什麼,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一言不發,沉默地推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