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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朝顏嗎？」
　　「……啊？」
　　
　鶇比往時更緩慢地別過頭，Maica則是等鶇的身影全身納入自己眼裡後才放下了警戒的姿態。


　　「是吧，畢竟六月了。」鶇回完話後又移開了視線，向來淡漠的眼眸在凝視花朵時被疊上了一層鮮豔的生氣，「是很適合浴衣的花色。」
　　「妳能不能別甚麼事情都往這方向想。」
　　「畢竟六月是浴衣的季節啊。」
　　Maica盯著自得其樂地望著牽牛花的鶇良久後才長嘆一口氣：「抱歉，我的語氣有點過頭了。」
　　「嗯－－別放在心上。」
　　鶇的視線依舊鎖在花朵上。Maica眉頭輕蹙，等她抬起眼望向自己時才再次開口：「最近的工作還好嗎？」
　　「為甚麼會這麼問？」鶇緩緩地起身，整理好身側的衣襬後才回問道。
　　「眼睛。」
　　Maica的手越過兩人之間的距離，輕輕地拂過女子眼下的暗沉。鶇的視線則是定定地望向他，眨也不眨。
　　「對彩妝師來說，這個答案還真令人挫敗呢，代表我沒有盡好自己的責任。」
　　「妳的責任是在那群傢伙身上吧，更何況今天沒有公演。」Maica飛快地說完後又頓了頓，這才放鬆語氣道：「我只是覺得，強加的義務對妳來說，並不具有任何的意義。」
　　「但那是工作。」鶇又回望了一眼開得燦爛的花朵，「只要是工作，無論是什麼樣的性質，那就是應該盡力完成的事。」


　　Maica並未針對她的反駁回應，鶇的回答在他的預想之內。有所準備的反駁並未令他感到不悅；鶇確實抱持著相當程度的認真來看待Starless的工作，他對此也十分欽佩，這點無庸置疑－－更遑論即便鶇對此事有甚麼不滿，大概也不會向自己傾吐任何負面情感。
　　並非是信任與否，而是鶇不覺得開口向自己口吐任何怨言是有意義的。
　　然而便是這點讓Maica心底冒出了毛躁的鬱悶。


　　儘管思緒百結，Maica僅是沉默了一瞬後緩緩地道：「 ……妳就是這樣的人呢。」
　　鶇聞言，抬起眼望向他。Maica則是仿若早知道了鶇會這麼做，主動地迎上視線後再次開口：「下周有附近有煙火大會，我想邀妳一起去。」
　　女子本來淡漠的眉間在他吐出這句話後浮現了細小的皺褶，同樣在預想反應內的舉動反而讓Maica稍稍地揚起唇角。
　　「我－－」
　　「不需要現在回應沒關係。」
　　Maica率先站起身後向著鶇伸出了手，鶇本就在猶豫中，面對對方的舉動，則是盯著那隻手半刻後伸手握住了對方。


　　男子以不符合外表的力氣拉起了她，鶇雖在起身的瞬間便提醒自己要站穩，卻是在抽直身軀時忽地感到一陣暈眩。
　　Maica及時扶住她的手腕，拘謹的選擇卻仍是觸及了大片肌膚，被暑氣蒸熏的腦海清晰地感受到了有別於燠熱的另一種熱源，比想像中更加細緻的肌膚她並非沒有觸碰過；鶇甚至每日都會在對方那張精緻的臉上工作。
　　然而現在不一樣。
　　鶇清楚地意識到了，無論是Maica刻意選擇的部位，抑或是自己在被觸碰時所浮現的猶豫與煩躁，那都代表著某種心態的轉變。


　　鶇再三地確認站穩了身體後，才再次地揚起頸部－－這是今天第幾次抬起視線望向對方呢？她自無從訴說的心情裡暫且解放，盡情地做些不著邊際地思考。
　　而在她仰面準備迎上對方目光時，卻先是看見了Maica背後那緩緩沒入地平線的夕陽，接著才是那張背著光、眉稍微彎，溫和地望著自己的面容。夕陽的餘暉在那張線條溫和的臉上滾了一層金色微光，稍稍地修飾總是漠然地保持距離的冷淡感。


　　「妳不需要現在給我答覆也可以，明天再回覆就好。」
　　
　　Maica邊說邊鬆開了抵在她手腕處的指尖，頓失的熱源在肌膚上畫上一層空虛，她下意識地伸手覆蓋了那份不應該出現在此處的情感。
　　「好。」
　　鶇回應著對方的視線，並在那雙艷麗的眼眸裡瞥見了一閃而過的期待。


　　方才的浮躁感再次從足尖一口氣攀至胸前，鶇移開了目光，望向攀架上的朝顏，身後的朝顏奮力地攀上了矮牆，姿態艷麗地享受著最後的殘陽。


　　「－－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簡短的對話一如往時送她到租屋處附近時的告別。她下意識地垂下眼、望著腳底被拉長的影子佔據了視野，卻沒能填滿她心底頓時空出的虛渺感。
　　無論是邀約，還是那有所分寸的觸碰，鶇都意識到了那是Maica想要拉近距離的表示。
　　鶇是想要拒絕的，倘若不是事關性命，她一點也不想和那裡的人們有深一層的接觸－－工作客戶僅需要維持工作上的關係即可，那也是鶇當初向羽瀨山提出要求時所做的其中一項考量。
　　然而那個答案卻被她自己拒絕了。
　　
　　偶爾的拌嘴以及刻意顯現的溫柔在鶇的腦海裡迴盪，這裡的每個人待她都是特別的，但唯有Maica的特別像極了那攀藤向上、綿延了整個攀架的朝顏花，儘管她刻意地忽略，卻還是奪去了她所有的目光、佔據了所有的視野。
　　鶇晃了晃腦袋，被拉長得歪曲了比例的影子亦隨著她的動作誇張地搖晃頭部，心裡的警鐘早已響起多次，但她就像是排斥著起床迎接暮光的孩子，多次地按下了停止，自己卻是任著感情隨波逐流。


　　鶇不想要這樣。
　　她不想要戀愛，不希望自己受了誰的牽引而動，她想保有自我。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和任何人建立在此之上的關係。
　　鶇可以成為特別的存在，但她並不想讓誰成為自己特別的存在。


＊


　　鶇步入租屋處時早已不見斜陽，最後一道餘暉虛浮地橫在地平線上，彷若不願回家的孩子執拗地扯著遊樂器材不放。
　　她將小心翼翼地確認周圍沒人後才迅速地開鎖進了屋內、並將門鎖好後才暫且放下心。


　　－－「妳不需要現在給我答覆也可以，明天再回覆就好。」


　　「早點回覆吧。」
　　鶇低下頭準備從包包裡撈出手機，但才剛翻開手提包，她的指尖便凝滯在空中半晌。
　　拒絕的話語很簡單，但鶇不想要太過直白且強硬。
　　
　　儘管夏天已步入尾聲，溽暑仍舊令人難耐，鶇索性決定洗過一身汗讓腦袋清晰些後再來思考，可當她洗好澡穿著換洗衣物在床上時，卻不知在何時闔上了眼。


　　先出現在視野裡的，是在攀架下方角落裡、半開著的朝顏花。
　　鶇困惑地眨了眨眼，帶著淡藍色的花苞上方微微地敞開，依稀可透過縫隙窺見裏頭的豔麗，然而卻未完全地開綻。
　　
　　「這是朝顏嗎？」
　　既視感一擁而上，鶇還沒能從現下的狀況理出頭緒來，便先下意識地撇過頭、望向聲音的方向。
　　背著光的男子在她回眸的一瞬便放下了眉眼裡的肅然，透徹明亮的眼眸裡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見鶇沒有回話，Maica稍稍地蹙眉，直白地將疑問脫出口：「怎麼了嗎？」
　　「我們昨天見過面嗎？」
　　「昨天我沒有排班，不過妳也只有替早上的演出梳化吧。」
　　「我－－」鶇上下唇蠕動了一番，乾燥的嘴唇相互磨蹭，又添上了一層焦慮。


　　燠熱的空氣掃過臉頰，帶著煩悶的溼氣，連這份觸感也鮮明地存在在記憶之中，要說是既視感也太過立體。
　　不同於警鐘的危機感自腳尖一股腦地攀升向上，直達脊梁，在她後腦勺留下了顫慄感。鶇聽著自己加速的心跳聲，尚未成形的臆測卡在喉間，被染上了黏稠的暑氣，滾燙又黏膩地讓她無法脫出口。


　　「妳還好嗎？」
　　「我沒事。」
　　「我今天送妳回去吧。」
　　「我說了吧、我沒事。」


　　心臟劇烈的跳動所帶來不穩感讓鶇腦袋一陣虛浮，連同呼吸也變得困難。鶇覺得自己在搖晃，可她感覺不出來那是自己的幻覺，抑或是真實。
　　一如她現在無法證明，與「昨天」極為相似的「今天」是否能就此劃上等號。


　　一股熱度強硬地攫住了她的手腕，卻也一併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鶇直覺性地抬起眼，Maica不發一語地望著自己，在目光交錯的那刻開口：「我不覺得妳沒事，我送妳回去。」
　　除卻幾次緊急狀況，鶇幾乎沒有讓Starless的任何人將自己送到家門口的狀況。聽見Maica那過於強硬的語氣讓她頓時冷靜了不少，鶇深呼吸了幾次後，主動地向後退開，Maica的指尖卻仍是纏繞在她的手腕處。
　　逐漸隱沒的夕陽在兩人交纏的肌膚上暈上了橘紅色，分明是鍍上了一層暖色，與昨日極為相似的光景卻疊不上的記憶如警示燈般地讓她下定了決心。


　　「我可以自己回去，不需要麻煩您。」鶇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Maica尖銳的視線裡似乎想要從她的表情裡尋得一絲半點的線索，於是她便再次啟唇道：「我不想要透露自己的住址給外人知道。」
　　「好吧。」
　　Maica乾脆地鬆開了手，與昨日相似卻帶有不同意義的舉動刺進了她的胸口。鶇將明顯的失落與歉意碾碎在齒間，再次向後退了一步，並瞥見了在自己腳邊、蜷在攀架底處的牽牛花花苞。
　　毫無保留地朝向夕陽綻放的花朵是如預想中的青藍色。


　　鶇盯著花朵，猶如幻世中的色彩染上了一層夕陽的殘輝，一則疑慮卻閃過了腦海。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細想，便聽見身旁清亮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道：「那就再見了。」


　　鶇別過眼，男子的側臉鑲著餘暉的金色，目光沉沉地望著自己。
　　她在對方的眼裡看見了與自己相仿、名為失意的情緒。


＊


　　鶇回到家後才發現了自己並未被邀請至祭典的事實，不過比起自己拒絕了那張背著夕陽的悵然面容，以及那與鞋尖相連並拉長的影子始終觸及自己的光景，失去了這份邀請似乎不算甚麼。
　　畢竟鶇直至「昨天」所存在的都只是拒絕的想法，而在那刻所實現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拒絕，Maica大概也是理解了這點。
　　「我是想要拒絕，應該要拒絕－－」
　　　鶇站在化妝鏡前，久久不敢抬起視線。
　　她不想要存在任何的後悔，然而倒映在鏡子裡的光景，必會是與那張面容相仿的表情。


　　本來鶇這次做足了準備，可當她再次回過神，依舊是半染昏黃、白日與夕色將天空切成兩塊的光景。視野裡的花朵這次成了粉紅色的朝顏花，粉嫩花瓣全數敞開，隨著偶過的微風輕輕顫抖。
　　鶇赫然地想起某段久遠的記憶裡，她曾聽養母這麼說過－－
　　「朝顏花是只能在早晨所綻放的花朵，過了日中之後就會開始凋零。」


　　但她所經歷的每一個夕陽裡，朝顏花都向著自己傲然綻放。
　　某種可能性飛快地閃過，過於奇幻的臆測讓她在想法浮現的瞬間便否定，只是仍有一小搓可能性留在了心底。
　　－－如果不是的話，那又有甚麼答案來解釋這一切呢？


　　「這是朝顏嗎？」
　　熟稔的對話再一次地傳進她耳裡，鶇「嗯」了一聲，隨後直直地站起了身。
　　「是很常使用在浴衣裡的圖樣呢。」
　　鶇怔了半刻，沒想到會在自己沒有提及的狀況下出現浴衣話題。
　　「……是啊，很多女孩子喜歡。」
　　「下周我想邀請妳去煙火大會。」
　　猝不及防的話音方落，她還來不及摸索話語的形狀代表甚麼意義，身體便先一步地做出了反應。
　　儘管已是落陽餘暉，過於灼眼的光芒仍是讓她在第一時間半瞇起眼。
　　背著光的男子唇角銜著愉快的弧度，眼角微瞇，那是她未曾在前兩次裡所看見的光景。
　　許是以預料到此刻的狀況，鶇沒有上一次那樣地手足無措，心情倒是平靜了許多，也讓她能更理性地思考現下的局面。


　　鶇有意識地想迴避這個話題，可心底的矛盾卻也讓她無法直接開口拒絕，因此她這次索性主動地延展了話題：「為甚麼會想要邀我去。」
　　Maica傾首似乎是在思考些甚麼，一頭長髮在空中傾斜，卻仍是拉出了完美的線條。
　　「上周跟藍那傢伙一起排班，那傢伙說『現在是夏天、是夏天欸！好想創造跟夏天有關的回憶－－！』因為很吵，所以我就說了『不是有FES嗎』，我沒記錯的話那傢伙還放了煙火吧？應該是最享受夏天的人吧。」
　　Maica的表情與語氣裡淨是嫌棄，讓鶇輕而易舉地建構出了兩人當時談話的想像－－她還真有些興趣想見識藍和Maica聊天的實際畫面。
　　「唔、畢竟確實是小孩子啊。」
　　「是這麼說沒錯。」Maica語氣雖是認同，話裡話外卻沒半點寬恕的意思，「但那傢伙說：那是不同的，想要被記住的回憶是要和想要一起創造的人度過才算數。無論是就現實面而言，還是就感受來說都是小孩子無理取鬧，不過，我－－」
　　Maica瞥了鶇一眼，隨後才徐徐開口：「我並不覺得那句話是錯誤的。」
　　「你是說－－」
　　「我有很多話想對妳說，但在那之前，我覺得或許從這部分開始比較好，我是這麼認為的。」
　　對方的語句有著與往時不同的含糊，鶇自然是能解讀對方話語模糊不清的部分，但她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便刻意地反問：「那是接受了藍的意見的意思嗎？」
　　「就事實而言確實是這麼一回事，不過我不想要用這種說法。」
　　Maica毫不掩飾嫌惡的模樣讓她有種找回日常的錯覺，鶇細細地體會久違的懷念，一邊頷首並回答：「我知道了。」
　　「妳不需要現在給我答覆也可以，明天再回覆就好。」


　　彷若既定的命運般，Maica再次地吐出了她曾知曉的句子。
　　但鶇此刻所感受到的並非是既視感，而是眼前的男子此刻所抱有的不安。
　　那是想與自己拉近距離，卻也對此抱持著疑惑、迷惘，最後仍是選擇了跨出一步的答案－－然而鶇所思考出的答案卻與Maica相反。
　　許是在「此刻的今天」回過神時所意識到的真相給了她蹩扭的勇氣，鶇有些無謀地將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脫出口：「如果我現在就拒絕呢？」
　　Maica那雙透徹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她，似乎是端詳了她的表情一陣後才道：「確實多少會預設自己被拒絕的狀況沒錯，不過會這樣問出口，就只是純粹惡質的想要捉弄人吧。」
　　鶇下意識地晃了晃腦袋：「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想知道。」


　　罪惡感猶如浸入水裡的墨滴，在話語墜落前便迅速底染浸心底。鶇知道這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問題，但她堅信自己必須知道這個答案。
　　為了離開「今天」，裹足不前的她需要有一個推進自己的方法。已然下定決心，卻還是陷入煩惱的鶇無法從固執的想法中跳脫，以拯救自己離開眼前的輪迴迷宮。
　　所以她必須借助唯一、也是自己必需的外力。
　　
　　Maica這次卻沒多猶豫地回道：「即使是拒絕，對我來說也代表了某種意義。」
　　「意義？」
　　「嗯，『還不是那種關係』。」
　　儘管只是平實的吐出了答案，那句話卻淨化了鶇一直以來鬱結在胸口說不出口也表達不出的煩悶。
　　－－原來拒絕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並不是無法彌補的。


　　鶇覺得沒有必要把「你想成為哪樣的關係」這句似乎能接續的疑問說出口。她慎重地頷首，似乎是想修正方才的歪曲、又像是想將故事拉回軌道般，溫吞地開口：「我會好好地考慮的。」
　　「儘管還不是那種關係，但我並沒有要就此結束的意思。」
　　在鶇思忖著話題結束後該如何回應，Maica倏地再次開口，注視著自己的眼神一如既往，未帶著她曾在同一個人身上所見過的傾慕或是疏離，僅僅是專注地凝視著眼前的自己。
　　正因為過於明確，所以她還是移開了視線。
　　「那麼，明天見。」
　　她頓了半刻，才緩緩地開口：「明天見。」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辦法迎來真正的明天。


　　兩人在牽牛花攀架下告別，粉嫩的花朵迎接著不屬於自己的夕陽，猶如盼望著她的選擇、並注視著最後所迎來的結局。
　　她在Maica離開後悄然向花朵頷首。
　　－－縱然並非她所願，但是謝謝你們給予的機會。


　　鶇回家後坐在沙發上，從自己一開始不夠堅定的拒絕到「此刻的今日」裡所得到的收穫，梳理完思緒之後的她最後放下了手機。
　　她想要親口回覆，為的不是迎接明日，而是想要看到對方的表情，她必須接受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後果。為此她需要繼續前進，在夕陽過後、月亮升起後再次迎接起接續的朝陽，並且迎來明日。


　　鶇梳洗過後先把自己安頓好，之後才將明日所需的物品一一準備好，確定所有的信件都已被檢視和確認過後，這才將自己塞進了被窩裡。


　　－－早上起來就去攀架那裡看看牽牛花吧。
　　那裡必然會在天光乍現後充斥著盛開的、艷麗得不可方物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