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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面前的青年是個指針與世界逆行的魔法人偶。 人偶天生不懂愛啊。 01. 望著一臉疑惑的青年,魔法師這才意識到自己提出了多蠻橫的要求,只好掩面緩緩地蹲下身,彷彿減低自己的存在感,就能抹滅方才的糊塗事。 青年眼神澄澈,用好聽的嗓音清晰解釋道:「尊敬的主人,我只是負責彈琴的魔法人偶,您調製的愛情靈藥並未對我造成『喜歡』的效果。」 魔法師微微抬頭望向青年,有些氣餒地拾起地上的空玻璃瓶。 看吧!連愛情靈藥都無法成功使他開竅,自己卻深深為他著迷…… 「那、那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喜歡我?」 魔法師無助地開口問道,只希望眼前的青年能用對自身的瞭解,告訴他正確解答。 「主人,我並未具備如何『喜歡』的相關知識,建議您向我的製造者詢問,或許他能解答您的疑惑。」青年露出微笑,輕聲答道。 「噢……」魔法師愣了愣,一時間竟忘了誰是製造者。 「是位於森林深處的倫德爾先生。」 「我、我當然沒忘!」魔法師有些倔強地喊道。他徑自拎過法杖,披上深色斗篷便往大門走去。然而,一出魔法塔,他糾結了許久,最後還是紅著臉向身後的青年求救。 「哈默爾……你來帶路好嗎?我不記得路了……」 似乎已預想過魔法師的迷糊舉動,名喚哈默爾的青年笑了笑,「當然可以,我的主人。」 「那……牽手。」 魔法師伸手握緊青年的,彷彿如此便能將自己的體溫傳達給那雙沒有溫度的手。就是這雙纖細的手,替他撥開迷霧,在琴鍵之間穿梭,譜出美妙樂章。 要是哈默爾擁有生命就好了,魔法師有些恍惚地想著。 02. 魔法師與哈默爾行走於森林之中,耳邊似乎還能聽見精靈們細細耳語。點點螢光指引路途,最後聚集於有著紅磚瓦的白色小屋前,便淡淡暗去。 「主人,門後便是倫德爾先生的居所。」 倫德爾,著名的人偶製作專家。看似身形嬌小的少年,卻總愛打扮成活潑貌美的少女,若非魔法師與他相識,恐怕也不知曉倫德爾歲數不小,已經是能抱孫的年紀了。 「倫德爾!」魔法師推開木門,半透明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伏在桌邊畫設計圖的倫德爾瞇眼望來,見是熟人便又投入工作之中。 「趕稿呢,有事快說。」 「我、我想讓哈默爾喜歡我!」魔法師躲到自家魔法人偶身後,好遮掩自己紅透的雙頰。「我是指愛情的喜歡!」 「……什麼?」倫德爾震驚地抬起頭,口中叼著的棒棒糖險些落地。 魔法師悄悄探出頭來,有些難為情地開口:「愛情靈藥照三餐餵了,但還是沒效。」 「這不是廢話嗎!他又不是人類!」 介於兩人之間的哈默爾,似乎無法理解話題,只能無辜地觀望。 人偶製作師嘆了口氣,「當初設計時,我就警告過你了:別對人偶動心。你還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早已嫁給了魔法,肯定得單身一輩子,現在呢?」 魔法師望向哈默爾,他那美好的魔法人偶。 起初因為幼時母親給的迷你人偶損壞,他便想找個相似的、不會壞的人偶陪伴。生命裡失去的太多太快,他只希望能依存於永恆。 於是他迎來了哈默爾,彈琴的魔法人偶。 魔法塔內琴聲悠揚,仿若流水。魔法師曾以為哈默爾就如同機械一般,只會彈奏他所指定的曲目,直到那日撞見私下創作的哈默爾,這才發現:他比自己想得還要豐富且溫暖。 「你彈的即興創作……很好聽。」當時魔法師誠懇地讚賞道。 「謝謝主人。」哈默爾謙謙一笑,這一笑讓魔法師失了心神,並銘刻於腦海中。 他開始想更深入瞭解他的魔法人偶,增加相處機會,當法術實驗第三十二次因為無法集中精神而失敗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戀愛了,還偏偏愛上了不該愛上的人偶。 「咳咳,請先停止深情對望。」倫德爾試圖將魔法師喚回現實。「哈默爾的指針是逆行的,這代表他的情感會被一再重置。關於這點,一開始我便提醒過你了,你怎麼還不管好你的心!」 魔法師委屈地低下頭,他能用法術制住兇猛的惡獸,阻止湍流激行,甚至留住一瞬的狂風,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魔法能困住心,因它太過複雜輕靈。 除非是邪惡的詛咒,才能真正澆熄心的烈焰,令它不再升溫,不再動情。 「倫德爾,我得追隨我的心。」魔法師輕聲開口。 「……真不知該不該替你終於認真過日子這件事感到高興。」人偶製造師有些無奈地撓撓頭,「聽著,你需要與他一同製造回憶,直到他產生『希望此時此刻的心情能永遠銘記在心』的想法,那你們或許有機會能成為戀人。」 「那不就是一般人類的追求方式嗎?」 「是的。一般人類並不會對想追求的對象照三餐餵愛情靈藥,我想你需要好好反省。」 「噢……」魔法師點頭,「那我該怎麼做?」 倫德爾自書架上翻出一本書,交給毫無追求經驗的友人,「參考這本書吧。這本步驟書介紹了不少簡單的追求方式,我相信就算是你也能學會。」 「倫德爾,你交給我的是蘿莉塔穿搭指南。」 「……請還給我,萬分感謝。」 03. 懷裡小心翼翼地揣著《笨蛋也能上手的戀愛教學書》,魔法師與哈默爾手牽著手踏上歸途。 「哈默爾,我是笨蛋嗎?」他低頭再度看了一眼書名,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嘲笑了。 「主人,我覺得您十分聰穎,相信假以時日,您肯定能從書中學會您想嘗試的部分。」哈默爾淡淡地笑著,「這段時間我也會協助您完成這項名為『戀愛』的實驗,請您不必擔心。」 戀愛的實驗啊……魔法師不得不承認,這將會是他一生中最艱困的實驗。 該如何打動哈默爾,使他心動呢? 回到塔內,魔法師翻開《笨蛋也能上手的戀愛教學書》,按著目錄索引找到關於暗戀階段的篇章。其中他覺得最容易執行的,是守則十五:「愛之料理」。 「要想抓住一個人的心,首先得抓住他的胃?」魔法師疑惑地念出書中的段落,胃與心有什麼關聯嗎? 他苦思許久,還是想不出原因,但基於對友人的信任,決定嘗試親手製作料理。 來到魔藥煉製室,魔法師一彈指,替黑色大鍋添上燃燒的柴火與淨水,隨後自櫥櫃取出數份水樹根、螢光鱗葉以及少數的銀色胡椒,打算製作自己最擅長,也每天喝的能量藥水。 不過……這會是哈默爾喜歡的料理嗎? 他喚來心愛的魔法人偶,哈默爾有些驚訝:「主人打算為我製作料理?」 「沒錯!你儘管開口,我都能做出來!」 「那……蛋包飯?」哈默爾有些遲疑地開口。 呃,蛋包飯?那是什麼?自己不知道的魔藥嗎? 剛誇下海口,魔法師立刻面臨險峻的難題。幸好書末附錄有些簡易食譜,雖然材料有些缺乏,室內也傳來了幾次大爆炸,但他仍像平日研究法術實驗一般不屈不撓,硬生生仿出了一份賣相可口的蛋包飯。 見完美的餐點端上餐桌,哈默爾眼神一亮,似乎十分喜愛。 魔法師鬆了一口氣,看來即使用暗黑蘋果史萊姆的黏液取代番茄醬,這依然是一份無懈可擊的蛋包飯。 「這是我用遠古光翼鳥蛋做出來的蛋包飯,你快嚐看看!」 望著眼中帶著期待的魔法師,哈默爾微笑頷首:「謝謝主人替我製作料理,我會好好享用的。」 魔法人偶心懷感激地吃著蛋包飯,然而越是食用,臉色越是古怪。魔法師正疑惑地打算詢問狀況,便見哈默爾失去意識,昏倒在地怎麼喚也喚不醒。 他慌張地拿出數瓶治癒藥水,施了數次高級治癒術也不見哈默爾悠悠醒轉,只得哭著背上魔法人偶前往森林,委託倫德爾進行維修。 04. 「倫德爾!救救哈默爾!」魔法師推開木門,臉上全是淚痕。 「天神在上,你們遇上了什麼麻煩事嗎?」 倫德爾接過人偶,將其置於桌面仔細觀察,隨後褪下上方的衣物,以工具小心取下胸前的隔板,檢查內部構造有無損耗。過了許久,才抬頭宣告結果。 「是過熱導致的自主暫停運作。我在轉換器裡找到了不少他無法轉換成運作魔力的……一看就有毒的殘渣。」 「有毒?我有事先確認過,食材的屬性並不會相剋!」魔法師緊張地大喊。 「不能轉換的食物,對他來說就是毒物,就是不能吃。」倫德爾嘆了一口氣,換了別款工具來清理殘渣。 魔法師只好垂著頭,悶悶地表示自己不敢再做蛋包飯了。 他的友人無奈搖頭,人偶的轉換器並未完善到能處理所有食材,就算將世上所有的珍稀美食獻至其面前,只怕也無福消受。 「話是這麼說……不過為了你可悲的料理能力著想,我已經替他換上全新的轉換器,只要你別再做什麼遠古神級補品料理,基本上他都能食用。」倫德爾扶著恢復意識的人偶坐起身,「修好了,領回家吧。」 「哈默爾!」魔法師撲抱上前,將心愛的人偶擁進懷內。 「主人,我很抱歉擅自停止了運作……」 「不、不用道歉的,是我的錯。哈默爾,我會努力練習料理,成為配得上你轉換器的人!」魔法師伸手按上心愛人偶的胸膛,深情款款地說道。 「主人,轉換器的位置在更下方。」哈默爾輕握魔法師的手,指引他往下腹部摸去。「在這裡。」 「啊啊啊不行!」魔法師緊閉雙眼大喊。 「什麼不行?」哈默爾偏頭疑惑問道。「主人,我是否做了什麼冒犯您的舉動?」 「你、那個……」差點想入非非的魔法師紅著臉抽回手,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要曬恩愛回家去曬!」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倫德爾忍不住出聲大吼,將他們踢出門外。 05. 步於森林中,魔法師忍不住再度望向身旁的哈默爾。青年的眼神依舊純淨,仿若不染污塵的冰雪一般,倒是自己想偏了…… 清醒點!哈默爾可是人偶!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雙頰,但哈默爾輕輕執起他的手,似乎打算阻止他自傷的行為,溫柔的眼神讓魔法師的心再起波瀾,深陷其中。 喜歡你。好喜歡你啊。魔法師心裡默默想著,覺得既甜蜜又苦澀。 「主人,或許我只是負責彈琴的魔法人偶,不該有太多意見,但……我還是希望您別這般對待自己。」 「……我喜歡你。」魔法師喃喃道,話語極輕,好似下一秒便會被風吹散。 他伸手與哈默爾十指緊扣,彷彿藉由親近便能窺見魔法人偶的所有心思,剖析裡頭是否藏著一絲絲愛慕。 然而,哈默爾如同寶石般的綠眸依舊平靜、溫和地注視著他。 對了,他不懂愛啊。 魔法師有些難過,但他不願意輕言放棄,他相信假以時日,自己的心意定能傳達給哈默爾。 「主人,雖然還不太懂『喜歡』的意思,但我判斷這是一句重要的話,我會好好記下的。」哈默爾點頭。 「嗯!很好!那我們去孤兒院看看那些孩子們吧!」魔法師趕緊轉移話題,拉過自家人偶直奔孤兒院。 「主人,我們正朝著孤兒院的反方向前進……」 06. 人們都認為魔法師醉心於法術研究,不食人間煙火,卻不知他喜愛與孩子們相處,經常帶著心愛的人偶造訪孤兒院。 鋼琴前,他以手指輕繞幾圈,用魔法變幻一些有趣的小戲法,逗得孩子們雀躍大喊。 「現在,我來替你們完成夏日不可能的任務,降雪!」 「夏天的雪!」孩子們仰起頭,興奮望著室內飄散的雪花。一旁的哈默爾似乎也對此感到驚喜,伸手想接住落雪。 「哈默爾喜歡雪嗎?」魔法師問道。 魔法人偶看著雪花在掌心緩緩融化,怔怔地點頭。 「……送你!」魔法師趕緊變出一個雪人哈默爾,討好似地獻給本人。 「謝謝主人。」哈默爾愣了愣,隨後笑著表達謝意。「夏日的落雪,我會好好珍惜的。」 「噢……」魔法師雙手掩面,呈現無力招架哈默爾絕世笑容的狀態。 孩子們藉著雪玩鬧了一陣子,直到牆上的老壁鐘響起沉沉的鈴聲,這才乖巧聚回鋼琴前上彈琴課。 負責教學的是哈默爾,他示範了一小段的練習曲,大部分的孩子們都湊近鋼琴已崇拜的眼神注視著他,唯獨一名紅髮少年垂著眼眸,不知正煩惱著什麼。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魔法師湊到少年面前,偏頭關心道。 「魔法師先生,我得到何時才能與人成婚呢?」 「嗯……等你長大,長到跟哈默爾一樣高吧?」魔法師望著身形嬌小的少年,斟酌答道。 「那等我長大,我要娶魔法師先生!」 像是得到應許一般,少年雙手握拳,開心地宣誓道。 此話一出,琴聲戛然而止,魔法師怔怔轉身,發現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包含哈默爾的。 「我、我……」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婚,魔法師感到有些慌亂,但他深知自己的心早已屬於哈默爾,他得鄭重地拒絕少年。 深吸幾口氣,他試圖讓自己恢復平靜,隨後露出淡淡的笑容,與少年對視。 「謝謝你喜歡我,但我已經有想與之共度一生的對象了,無法答應你的求婚。」 被拒絕的少年眼裡都是淚水,但他只是不停點著頭,佯裝自己夠成熟堅強,能承受失落,眼淚一落地,他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魔法師愣了愣,只好在離開前拜託院長多照顧那孩子。 回到魔法塔的路上繁星點點,然而魔法師只是專注於鞋尖,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主人,您是為方才的事感到煩心嗎?」 「哈默爾,我做錯了嗎?那孩子似乎心傷得很重……」魔法師抬起頭,有些無助地問道。 「主人,我猜想那孩子只是因為被拒絕而傷心,您不必太過介意。」哈默爾答道,並將魔法師輕輕擁入懷中安慰。 人偶的擁抱並沒有預想中的溫度,但魔法師還是覺得十分溫暖,眷戀地伸手回擁。 「哈默爾,謝謝你。」他輕聲說道,隨後拉著心愛的魔法人偶往塔內走去,「這次我得成功做出好吃的料理才行。你能幫幫我嗎?」 「樂意之至,我的主人。」 07. 經歷過上次的過熱事件,魔法師對自己的料理能力失去信心,只好拉著哈默爾進魔藥煉製室,期望多了這名顧問能讓自己的能力更加精進。 關於今晚的菜單,哈默爾偏頭想了想,建議魔法師或許能嘗試仰望星空派。 「上次前往孤兒院時,院長曾經招待過我。那是十分美味的料理。」 「十分美味!那就做這個吧!」魔法師取出那本《笨蛋也能上手的戀愛教學書》,翻至書末尋找相關的食譜。 不妙!書中沒有這道料理!魔法師低頭再度前後確認了幾次,依然找不出任何關於仰望星空派的描述。 不然……換一道書裡面有教學的料理吧?但這又是哈默爾認證的美味…… 經過一番天人交戰,魔法師有些遲疑地開口:「哈默爾,你還記得仰望星空派的外型與口感嗎?」 「嗯……有點類似餡餅?」哈默爾似乎也不清楚該如何形容,雙手有些慌張地比劃著,「裡面有蛋與肉,還有香菜的香氣,突出挺立的魚頭。」 「我、我大概能想像,那我們一起來做吧!」魔法師飛快答道,但其實他對哈默爾所形容的料理毫無概念。 「好的,主人。」本職是彈琴而非家務的哈默爾也捲起袖子加入。 這回魔法師特別留意選用的食材,並避開遠古級的素材,同時也確認過屬性有無相剋。然而,做出來的成品似乎出了點差錯,不僅長腳到處亂跑,還不斷發出精神汙染的噪音,讓他感到十分挫折。 這種東西怎麼能讓哈默爾吃!魔法師追著那群奇怪的仰望星空派,煩躁地替它們用上靜音術,最後用搜索魔法感知確認有無漏網之魚,將所有的變種仰望星空派關進透明的實驗箱。 完成後續處理後,他有些疲憊地望向哈默爾,決定討個擁抱安慰自己。 「我們今天的晚餐……改成柳橙汁好嗎?」 「當然可以,我的主人。」目睹全程的人偶體貼地答道。既然做料理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他理應感謝替自己涉險、包容自己任性請求的主人。 由於普通的果汁不是神奇的藥水,僅喝一杯無法得到飽足感,魔法師從櫥櫃中取出許多水果,餐桌上的風景頓時顯得豐富許多。 「哈默爾,你有食用過這種水果嗎?」敏銳地察覺人偶似乎不知該如何下手,魔法師挑起一顆小巧的草莓向他問道。 哈默爾搖頭。 「這種水果名為草莓,有著酸甜的口感,拔除上方的綠色蒂頭便能食用。你試試?」魔法師剔去蒂頭,放至哈默爾掌中。他有些緊張地觀察人偶的反應,直到對方綻開笑容,這才鬆了口氣。 「十分美味,謝謝主人。」 「那、那就多吃點。」害羞的魔法師埋頭替其他草莓捻去蒂頭,不知不覺間,鮮嫩的草莓在哈默爾眼前的瓷碗中堆出一座小山。 過往平淡的晚餐時間,魔法師總是替自己準備一瓶能量藥水,草草飲下便又埋首於研究中。他從未想過要與誰共進晚餐,但生活早已悄悄改變。 「主人,關於『喜歡』,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 「咦?」魔法師停下處理草莓的動作,抬頭怔怔地望向哈默爾。 該如何向他解釋呢?關於喜歡,關於愛情。 魔法師見過街上的戀侶,聽過詠愛的詩歌,卻不知該如何剖析心中最純粹直接的情感,但望著哈默爾那雙溫和的綠眸,他似乎有了想法。 「若是對誰產生了喜歡的情感……那你最大的願望將會是希望對方幸福。」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魔法師答道。 「而第二個願望,則是希望對方因為自己而幸福。」 哈默爾靜靜地垂眸思考著,似乎正試圖理解這些話語。良久,他才輕聲開口:「主人,我由衷地希望您能幸福。」 「嗯。謝謝你。」魔法師自知等不到人偶的第二個願望,只好笑著回道。 「那……晚餐時間結束,你能為我彈首曲子嗎?」 「好的,主人有想聽的曲目嗎?」 「想聽你的即興創作。」 琴聲流淌,為魔法塔內捎來了浪漫生活的氣息,窗邊襯著夏日的星空,魔法師再度翻開《笨蛋也能上手的戀愛教學書》,打算為今晚畫下美好的句點。 這本教學書記載著許多追求方式,除了製作料理以外,也建議每日擁抱,並對愛慕的對象說一句真摯的情話。 「連續六十六天不間斷的真摯情話,讓對方察覺你真正的心意……」喃喃念出書中段落,魔法師疑惑地輕撫著書頁。「六十六天?這樣的天數安排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再往下翻閱,書上也列舉了不少推薦的情話,他不得不承認這本書雖然書名有些諷刺,但內容對初學者十分友善。 「那就這句吧。」 一首曲子的時間不長,魔法師挑了一句自己能講得順,又不會因為緊張而忘詞的句子,便走至鋼琴旁,對著剛演奏完畢的哈默爾輕聲開口:「我有話要對你說。」 「請您吩咐吧,我的主人。」 「哈默爾,如果你是一雙手,我希望能成為你的手套,保護你的手指不被寒冰所傷。」魔法師執起人偶纖細的手,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謝謝您,主人。但我身為人偶,手指並不會輕易凍傷,也請您不必為此煩憂。」哈默爾神情認真地答道。 「噢……」魔法師掩面,要說出成功動人的情話怎麼這麼難? 幸好在氣氛正尷尬時,一旁的擺鐘即時響起鈴聲,魔法師趕緊以就寢時間到了為由匆匆趕回房間,讓自己好好冷靜。 關上房門前,他忍不住轉身對哈默爾飛快地喊道。 「總之你要好好記住!接下來六十六天都要好好記住!」 08. 夏季,魔法師開始了為期六十六日的追求計劃。 六十六日或許是個過於樂觀的數字,但魔法師決定放手去嘗試,待期滿再換一本書。 冰雪消融也非一瞬可及,更何況是融化他人的心呢?費上數月,甚至耗盡一生的故事,他都曾聽聞過。 當然,若是使用魔法,融化冰雪便是彈指間便能達成的小事。魔法師無奈望著冒著青紫色煙霧的鍋爐,要是料理也是彈指便能用魔法達成,那該有多好啊…… 「主人,您還好嗎?」 「哈默爾,我們今天還是繼續吃草莓吧。我再去多種一些草莓,用生長藥水……」魔法師有些自暴自棄地答道。 「好的。我立刻去準備,請主人稍待片刻。」哈默爾察覺到魔法師語句中的疲憊,便體貼地帶著他回到餐桌前,自己去打理張羅。 草莓是一種嬌貴的植物,必須控制溫度與水分,日照量也必須隨著季節調整,魔法師用法術細心照料著,栽滿了整個庭園。 哈默爾望著滿園的小白花,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是不是應該帶主人來看看呢?如此美麗的景色。」他喃喃道。 此時,餐桌前的魔法師坐在木椅上等待著人偶歸來,正打算將竹籃內的調味罐好好分類,便見一隻有著大翅膀的鹿角兔出現於窗前,小巧的掌中拎著一封信。 「薇薇安的使魔?」 魔法師口中的薇薇安,正是他許久未見的摯友,一名美麗且強大的女巫。見到使魔出現,魔法師心中有些疑惑,但還是走至窗前接過純白的信封,解開封蠟上的小法術,展信閱讀。 信上有著簡單的問候,並提及她前陣子經過魔法塔,意外發現他栽植許多草莓,因此好奇想探知原因。 「因為我想嘗試親手做料理,但失敗次數略多。」魔法師對使魔說道,「請幫我如此轉告給薇薇安。」 鹿角兔乖巧地點頭應諾,拍拍翅膀便打算離去,然而中途似乎接收到了其他指令,便又改變方向,繞回了魔法塔。 「笨蛋,寫一封回信很麻煩嗎?」使魔停在窗邊,忠實呈現魔法師摯友的淡漠聲線。 「的確很麻煩啊……」魔法師委屈答道,「薇薇安,你知道的,我忙於實驗,沒什麼時間寫信。」 「你是忙於栽植草莓吧。」藉著使魔,另一端的薇薇安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聽說你想嘗試做料理?你不是天天喝能量藥水就能度日的類型嗎?」 「薇薇安,那是獨居的我。現在魔法塔裡還有哈默爾,我想為了他學習製作料理。」 「這不是獨居的問題。先前我借住魔法塔的那段期間,你可是讓我天天喝藥水……」意識到自己似乎遺漏了重要資訊,薇薇安補問道:「等等,哈默爾是誰?」 「他……是我想共度一生的對象。」魔法師有些害羞地答道。 他正沉浸於幸福的幻想中,卻見鹿角兔的頭頂冒出不明黑煙,趕緊出聲關心摯友的狀況:「薇薇安,你那邊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晚點再來處理你的驚天喜訊。再聯絡。」 使魔並未正面回應,簡短留話後便化作煙霧消散。 魔法師怔怔地望著窗外,直到哈默爾提著裝滿草莓的竹籃歸來,這才回到餐桌,與他一同享用酸甜的水果。 09. 又是料理失敗的一天。 魔法師一向對自己的學習能力感到自信,堅信只要努力勤奮地練習,查閱書本上的資料,便能讓知識與能力精進。 然而,這些準則似乎無法套用在料理上。 「哈默爾,製做料理似乎是門艱深的學問。」餐桌上,魔法師裝作無意地提起,「我覺得我們需要一名導師,才能突破瓶頸。」 「是的,主人。」哈默爾停下進食的動作,靜待吩咐。 「所以,我們去參加料理教室吧……」舉起在塔外撿到的宣傳單,魔法師露出了有些僵硬的笑容。 「料理教室?」接過宣傳單,哈默爾疑惑地問道。 「沒錯,位於隔壁城鎮。」魔法師湊近他身旁,指著羊皮紙上的宣傳文字,「哈默爾沒去過隔壁城鎮吧?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好的主人,沿途我會替您記下路標,請您不必擔憂。」哈默爾猜想魔法師是害怕迷路才邀請自己同行,便體貼地答道。 然而,這顯然不是魔法師想聽的答案。他有些氣惱地望著哈默爾:「才不是這樣!我想與你一起旅行,是希望你好好放鬆,享受這段旅程。我、我可以自己記路!」 等等,記路?魔法師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腦子一熱,隨意答應了難以達成的事。明天出門他該如何是好? 「放鬆……」人偶則怔怔地望著魔法師,似乎正消化一段難以理解的訊息。一直以來,他將自己定位為主人的工具,盡力達成主人交辦的事項,怎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雙方同時陷入思考的漩渦,直到一團焦黑的炭狀物體撞破門口花瓶,這才想起那些失敗品尚未處理,趕回魔藥煉製室收拾殘局。 「哈默爾,我們明天一早就出發吧。」魔法師露出疲憊的笑容說道。 10. 牽著哈默爾的手,魔法師懷裡揣著地圖,幾經波折才到達隔壁城鎮。 「我們到了!」他開心地抱緊哈默爾。其實只要在地上畫個傳送法陣,就能輕鬆抵達,然而這便失去了旅行的意義。 他倒情願與哈默爾一同迷失方向,在陌生的領域逗留數日。 「是的,主人。」哈默爾笑著答道,「這裡的風景十分美麗。」 「那……我們先去市集看看!」拉過心愛的人偶,魔法師向著人口聚集處走去。 然而,街上的民眾一瞥見他手中的法杖,竟露出恐懼的眼神紛紛走避,攤販們則是緊張地收拾商品,似乎害怕與他有任何接觸。 望著鎮民們慌張的反應,魔法師猜想或許是身後有危險事件,連忙握緊法杖轉身備戰,但這個舉動反而嚇壞了其他居民,使他們驚聲逃跑。很快地,原先熱鬧的街道只剩下一名不良於行的女孩,她拄著拐杖,無助地放聲大哭。 「求您饒我一命!我那重病的母親還等著我帶藥草回去啊!」 魔法師愣了愣,這才意識到居民們似乎誤以為自己會用魔法攻擊他人,才會如此驚恐。他出聲安撫女孩:「請不要慌張,我不會攻擊你。我的魔法僅為了守護、協助他人而存在。」 「我無法信任您。鎮上曾有位魔法師也說過類似的話,但他卻對城鎮下了邪惡的詛咒。魔法只會帶來災厄。」女孩不停搖頭,「如今詛咒好不容易解除了,求您放過我們吧。」 詛咒整個城鎮……那該有多強大的魔力啊? 魔法師偏頭思考著,總覺得事有蹊蹺。一旁的哈默爾則是開口替主人辯護:「我們行經此處,是為了學習製作料理的方法,並非為傷害他人而來。請您不必擔憂,儘快返家吧。」 女孩有些遲疑地望著他們,這才小聲地道謝轉身離開。 看著嬌小離去的背影,魔法師並未察覺身旁的哈默爾正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直到被對方擁進懷裡,他才輕聲問道:「我看起來心情很低落嗎?」 「是的,主人。如果繼續停留此處會使您心傷的話,我們便回到塔內吧?」 魔法師搖頭,「哈默爾,給我一點時間。我很快就能恢復好心情了。」 他們在空無一人的街上相擁。哈默爾不確定頭頂的陽光能否為主人的心帶來溫暖,但他深知自己就是主人的永恆。 11. 置身於對魔法有著沉重偏見的城鎮中,魔法師做好被掃把趕出門的心理準備,緊張地敲響了料理教室的大門。 前來應門的是一名留著捲髮的婦人。察覺她正驚訝地注視著自己手中的魔杖,魔法師趕緊出聲解釋:「我不會傷害人!請先別緊張。」 一旁的哈默爾露出禮貌的笑容補充道:「我們是來學習料理的旅人。」 「您……是魔法師嗎?」婦人遲疑地問道。 「啊,是的。」 聽見魔法師的回答,婦人臉上的表情自驚訝轉為驚喜,激動道:「許久沒遇上會使用魔法的人了,好懷念啊!」 咦?怎麼跟預想的拒絕不同? 魔法師疑惑地望向身旁的哈默爾,然而後者還來不及反應,婦人便熱情地拉著魔法師進入室內。 「不是想學料理嗎?快快請進吧!」 料理教室空間不大,廚具卻極為齊全。婦人先是親切地自我介紹,表示他們可以稱呼她為芮德夫人,隨後簡介刀具的使用方式。 「有任何提問嗎?」 「有。」魔法師有些遲疑地舉手,「夫人,您……不害怕魔法嗎?。」 芮德夫人笑著搖頭,「不會。鎮上曾有名魔法師,他是我兄長的戀人,既溫柔又善良。魔法對我來說,是美好且令人懷念的存在。」 轉身自櫥櫃中取出數份食材,芮德夫人示意魔法師與哈默爾上前觀察。「今日,我將會介紹寶石果蛋包飯,以及貓菇濃湯。我相信你們會喜歡的。」 在她的教學下,魔法師依序將洋蔥、胡蘿蔔切丁,再倒入油與米飯拌炒,隨後加入少許的鹽與胡椒調味,並加入這道料理的精隨:寶石果。 寶石果是一種細小如珠的深紅果實,因其如珠寶般瑩潤的外觀得名。將完成的炒飯盛至盤上時,魔法師除了些許的焦味,也聞到了清甜的果香。 「好像有點燒焦。」魔法師看著鍋底,後知後覺地說道。他望向一旁的哈默爾,人偶似乎進行地十分順利,並回以自己一個淺淺的笑容。 「接下來,將蛋打勻。此時我們也能加入一些鮮奶,使它更加美味。」 魔法師學著芮德夫人將拌勻的蛋液倒入鍋中。由於對火候的掌控還不純熟,他獲得了一片微焦的蛋皮。將炒飯包入蛋皮中,並倒扣至盤上,淋上由寶石果釀製而成的果醬,便完成了這道料理。 「哈默爾,你看!」喚來心愛的人偶,魔法師指著蛋包飯上的一團果醬,有些得意地表示:「我畫了你。」 哈默爾疑惑地望著蛋包飯上無法辨識的圖案,仍是有禮地答道:「謝謝主人。」 下道料理是貓菇濃湯。 芮德夫人拿出一個紙箱,向他們展示這種頂端有兩處突起,狀似生著貓耳的菇類。「它們喜歡生長在高處或是紙箱等狹窄的地方,口感極佳,很適合搭配濃湯。」 首先將馬鈴薯切丁煎炒,隨後加入培根、洋蔥與……貓菇呢?魔法師轉頭,這才看見一隻黑貓叼著貓菇跳上窗框,便匆匆消失。 「貪玩的小貓。」芮德夫人露出無奈的笑容,「牠們不吃貓菇,但常咬去當作玩具。別擔心,我這裡還有其他貓菇。」 處理過所有湯料後,接著便是製作濃湯。將奶油、麵粉與高湯煮至濃稠狀,再加入湯料與鮮奶油,最後以胡椒調味,便完成了貓菇濃湯。 看著自己親手做出的餐點,魔法師感動地抱緊哈默爾。 「太好了!哈默爾,我終於成功做出料理了!這段時間一直吃草莓,你肯定吃膩了吧?等我學會更多料理,我再做給你吃。」 哈默爾愣了愣。 對於魔法人偶而言,食物只是提供魔力的途徑,他也不會如同一般人類對重複的食物感到厭煩。身負職責,他理應提醒主人自己與人類的差異,然而一種陌生的情感油然而生,讓他感到徬徨。 無法判定的情感…… 微微蹙起眉,哈默爾選擇暫時忽視異樣,繼續觀察主人的需求。 畢竟,午夜之時,他所有的情感都將被重置。 12. 試吃時間。魔法師與哈默爾坐在芮德夫人的白色餐桌前,與她一同享用餐點。芮德夫人親切又健談,說了不少學習料理時發生的趣事,餐桌上的氣氛十分和樂。 也是此時,她提起了塵封已久的往事。 在芮德夫人還是個年幼的女孩時,有位名為艾利亞的銀髮魔法師追隨戀人的腳步,來到這個封閉、不受眷顧的平凡小鎮,並在此定居。她與許多居民皆未接觸過魔法,對艾利亞熱心助人的義舉充滿感激。 然而,時間一久,有些居民開始對艾利亞提出無禮的,甚至是傷害他人的惡毒請求。艾利亞堅持自己的魔法只為守護、協助他人而存在,因此嚴正拒絕。被拒絕的居民懷恨在心,便設局偽造證據,企圖將殺人的罪名嫁禍給他。 她的兄長為了戀人的清白四處奔走,但鎮上無人願意相信他們,並群起密謀攻擊艾利亞的計畫,要他為此償命。 在某個黯淡無星的夜晚,居民們準備塗抹劇毒的箭矢,埋伏在暗處,卻誤傷她的兄長。 據傳那是連高級治癒術都無法治療的致命毒藥,艾利亞用盡所有法術,依然無法阻止戀人的生命緩緩消逝。傷心欲絕的他緊擁著冰冷的軀體,以自身的生命為祭,為城鎮下了強大的法術,報復居民。 法術阻擋魔力流轉,導致鎮上的魔導具無法使用,許多需要吸收魔力的生物不是死亡,便是遷徙至其他地區,造成生態失衡,作物連年歉收。直到前年,魔力供應恢復正常,小鎮才重拾豐收的榮景。 「正義來得太晚。當他們查出真相,替艾利亞先生平反時,兄長早已失去生命。」芮德夫人垂眸道。「或許,艾利亞先生在前年便原諒他們,但我不是他這樣的善人,我只能記著一生。」 魔法師怔怔地聽著,眼裡全是淚水。 不幸的、溫柔的人,失去了心與生命,讓人惋惜的一生。 芮德夫人伸手輕拍魔法師的肩,附上真摯的祝福:「所以啊,希望溫柔的您,能活得恣意又幸福。」 13. 魔法師試著用料理拉近與哈默爾的距離,但成效有限。而每個午夜的情感重置,使得希望更加渺茫。無論他如何表述心意,人偶依舊無法領會「喜歡」的真實感受。 他們能盼到冰雪消融的那天嗎? 魔法師獨自望著漫天星空,覺得心愛的人偶就像星辰般耀眼、永恆,卻又遙不可及。 他朝遠方伸手,彷彿再伸長些就能攫得真摯的心。 草莓園內,哈默爾垂眸望著胸口處,試圖排除近期經常發生的異樣情感。縱使午夜之時情感將被重置,但記憶會留存,某些特殊的片段將會觸發這些無法判定的情感,他猜想這或許是構造出現損壞的徵兆。 是否該通知主人呢? 他抬頭望向魔法塔,與倚在窗邊的魔法師恰巧對上視線。 魔法師愣了愣,隨後笑著朝下方喊道:「哈默爾!你能摘星星給我嗎?」 又是那種異樣的感覺…… 回以淺笑,哈默爾覺得自己大概毀損得十分嚴重。 隔日,人偶向魔法師詢問:「主人,請問您近期有打算拜訪倫德爾先生嗎?」 「嗯……暫時沒有。」魔法師搖頭,「今日我打算與我的摯友薇薇安聊聊,哈默爾也一起來吧?」 「好的,主人。」哈默爾點頭。畢竟自己構造損壞的事,不及主人預先安排的行程重要,他判斷可以晚些再通知。 女巫薇薇安的木屋位於一片沼澤中,水中有毒,美麗卻只能遠觀。魔法師替自己與哈默爾的鞋底添上一層微風,凌空來到友人的居所。 「薇薇安!」魔法師推門而入,便見正往鍋爐中添藥的摯友面無表情地抬頭望來。 「笨蛋。說過幾次了,要先敲門。」 薇薇安取下頭上尖頂的女巫帽,一頭銀色長髮隨風揚起。留意到友人身後多了一名青年,她開口問道:「你身後這位是?」 「啊,忘了介紹。」魔法師將人偶推至薇薇安身前,「他是哈默爾。」 銀髮的女巫皺著眉,似乎有些排斥人偶。她一把攬過魔法師,面無表情與哈默爾對視。 哈默爾自那雙眼中讀出防備及不安。他理應反省自己是否驚擾了主人之友,並向對方致歉,然而他卻因莫名的衝動,伸手想將主人拉回懷裡。 後知後覺地發現氣氛有些緊繃,介於中間的魔法師有些侷促地說道:「薇薇……他是我喜歡的人。」 「別撒嬌。」他的摯友搖頭。「笨蛋,他是不懂愛的人偶,你會受傷的。」 魔法師委屈地垂著頭,牽起哈默爾與薇薇安的手,「哈默爾彈的鋼琴曲很好聽,個性溫柔,還有著無懈可擊的笑容……薇薇安,先別討厭他,好嗎?」 薇薇安陷入沉默。她曾以為自己將會是魔法師一生的摯友,然而,如今他遇上真愛,勢必會展開屬於他們的新生活,與自己漸行漸遠…… 她害怕自己將會失去唯一的友人。 幸好,魔法師並未追問她的答案。他輕輕彈指,手中多了一盤蔬菜煎餅。 「薇薇安你看!這是我做的料理,當作今日聊天的下午茶吧?」 「你……失敗幾次?」 「一次就成功。」魔法師露出得意的笑容。 餐桌上,他與薇薇安分享料理成功的心得,並向她推薦芮德夫人的料理教室。薇薇安則提及她近期對魔獸、妖精語言翻譯的研究進展,魔法師翻閱著友人字跡娟秀的筆記,隨後取出羽毛筆在角落塗鴉。 「這是薇薇。」 「笨蛋,別亂畫。」望著紙上難以辨識的人形,薇薇安趕緊阻止友人在筆記上做亂。 「這是我們當初一起養的那隻羊角球狐。」 「牠後來被你顧丟了,你沒找著,我還得去找迷路的你。」 「因為我知道薇薇安會找到我啊。」魔法師笑道。 望著兩人親暱地倚著彼此,聊著自己未曾參與的過往,哈默爾靜靜注視著主人的背影,綠色眼眸中蘊藏著苦澀的情緒。 為何看著主人對他人展露笑顏,自己卻感到不悅呢? 收緊手心,哈默爾有種預感,若未盡早修復這些異狀,他將會僭越主僕之間的界線。擁抱不再是為了安慰纖細的心,而是任性的索求。 為此隱隱期待的自己,真是失職啊。 14. 日落時分,斜陽為天色染上一層薄紅。魔法師牽起哈默爾的手,向摯友薇薇安道別。薇薇安注視著他們緊繫的雙手,有些欲言又止。 「你……好好照顧自己。若你受到傷害,我會毫不猶豫拆了人偶。」 「別這麼做!」魔法師緊張地搖頭,「我會的。薇薇安,我向你承諾,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女巫微微點頭,餘暉替她柔順清冷的銀髮添上一層暖色。分別前,她與魔法師相約於夏末的月圓之日,一同前往藥水研討會,這才止步於門前,目送摯友與人偶離去。 踏著微風,魔法師的腳步輕盈,然而,他身旁的哈默爾垂著一雙綠眸,眼中不見過往的平靜溫和,而是更深的煩憂。 察覺氣氛有些凝重,魔法師停下腳步,自後方輕輕擁住人偶,低聲問道:「哈默爾,你有什麼煩惱嗎?」 回答自己的是一片靜默。 他心愛的、有問必答的哈默爾,像是普通人類一般藏起了煩憂。或許是因為疲憊導致反應延遲,魔法師有些緊張地猜想。 「主人。」像是感受到身後魔法師的不安,哈默爾開口喚道。 「我想再看一次……夏季的落雪。」 魔法師愣了愣,指尖於空中輕點,便見帶著螢光的純白雪花紛落,覆上寧靜的小徑。 「哈默爾,送你!」這次,魔法師變出了一個神似自己的雪人。他繞至人偶身前,有些期待地問道:「你喜歡嗎?」 「謝謝主人。」哈默爾露出淡淡的笑容,眼中的憂傷似乎也隨之消散。 魔法師見心愛的人偶重展笑顏,便再多變些落雪。返回魔法塔的路途上白雪紛飛,哈默爾凝望著眼前夢幻的景致,像是想將這一切深刻地記下。 他輕輕伸手替魔法師撥去髮上的積雪,思考著該彈些什麼曲子作為餞別。 他那美好的主人,值得由更好的人偶服侍。 15. 這是個格外寧靜的早晨。未聽見熟悉的琴聲,魔法師張開迷濛的琥珀色雙眸,自柔軟的羽毛被中起身尋找哈默爾的身影。 走至草莓園只見白花徒然盛放,他找遍魔法塔內所有角落,也未尋得心愛的人偶,直到望見黑色琴蓋上的信封,隱忍於眼中的淚水才不爭氣地直落。 魔法師討厭信。 世人皆以為信能捎來問候與思念,對他而言卻是離別。生命裡失去的太多太快,他們總是留下一封信,便體面地抹去交會的蹤跡,但他不是善忘的人,他只能記著一生。 而如今,他收到了哈默爾的告別信。 魔法師展信閱讀,信上僅有簡短的感謝與致歉,他猜不出對方離去的原因,只覺得像是淋了一場大雨,寒冷且刺痛。當永恆不再是永恆,手中的信紙彷若無聲的嘲弄,嘲弄他與世界的準則逆行,偏生愛上了不該愛上的人偶。 彈指滅了照明,魔法師蹲下身蜷縮於牆邊,小心藏起滿是淚痕的臉龐,直到左手指尖傳來一陣酥麻的刺痛感,這才迷茫地抬起頭,望著中指指節上那圈新芽色的繁複繞紋。 那是他與哈默爾的魔法契約,此時正淡淡地發著光。 契約尚未消散,這是否代表他還有與哈默爾相見的機會?他不奢求哈默爾能回到魔法塔與自己相伴,但至少……他們能好好道別。 他還想再試一次,再說一次喜歡。 魔法師怔怔站起身,隨後急忙披上斗篷,取過法杖,有些踉蹌地跑出魔法塔。他跟隨契約的指引,跑過附近荒廢的工坊、攀滿藤蔓的古堡、栽植姬金魚草的繽紛花園……最後來到了一片廣闊的湖泊前。 澄澈的湖面如鏡,倒映蔚藍天色。望著座落湖中的純白高塔,魔法師疑惑地喃喃道:「哈默爾怎麼會來天空塔?」 替自己施展隱身的法術,魔法師小心地潛入琴聲流淌的塔內,順著大廳中央豪奢的旋梯向上。他與數名陌生的魔法人偶錯身而過,看著它們淡漠且制式的舉止,內心隱約感到不安。 琴聲的源頭位於天空塔頂,那是台通體透明的鋼琴,冰雪一般清冷的色調,與演奏者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眸相應。哈默爾的指尖流淌著優雅琴音,那是魔法師不曾聽聞的曲子。解除隱身的法術,魔法師有些苦澀地喚道:「哈默爾。」 然而,人偶恍若未聞,只是自顧自地彈著琴。魔法師忍著淚,走上前輕輕拉住哈默爾的衣著下擺。「看看我,好嗎?」 人偶依然專注於琴鍵與琴譜,清麗的琴音迴盪於天空塔內,平添詭譎與憂傷。順著哈默爾的目光望去,魔法師於琴譜角落看見一行熟悉的字跡。 致艾維斯,我最愛的主人。 艾維斯。那是魔法師拋下的、不願使用的舊名,他甚至未向哈默爾提及。 這些年,他以空白的身份結交知心好友。然而,他隱身的蹤跡似乎為故人所察覺,琴譜上的字跡像是冷聲的嗤笑,要他直面自己的身份。 望著宛若機械般陌生的哈默爾,魔法師心中浮現某個絕望的猜想。 「哈默爾,是誰……奪去了你的情感與記憶?」 回答魔法師的,是來自身後的輕笑聲。 溫潤的琥珀色眼眸、似夜幽深的黑短直髮,以及如鏡照般相仿的面容,昭示著兩人的親緣關係。那人朝魔法師走近,伸手順了順他部分挑染作金色的瀏海。 「是我。艾維斯,你新染的髮真好看。」 「……別用那名字稱呼我。」魔法師收緊掌心,低聲說道。「你冒用我的身分傷害許多人,自那天起我便捨棄了名姓,你我形同陌路。」 「真是絕情。」黑髮青年委屈道,「你身為我的兄長,卻總是如同星辰般耀眼,我只能費盡心機將你拉下。」 「艾維斯,你為何不能殞落在我身邊?」 16. 天空塔,塵封的失落魔法塔。據傳取得湖底妖精女王遺落的權杖,便能再度重啟這座美麗的魔法塔。而在魔法師拋下姓名後,他的雙生兄弟憑藉優異的魔法天賦,成為天空塔的新主人。 眾多魔法人偶穿梭於華麗大廳內,依序端上可口的餐點,唯獨琴聲未曾停歇。魔法師臉色凝重地望著對面的黑髮青年,似乎正猶豫著該如何突圍。 「艾維斯,我記得你不會料理吧?我們以後一起住在天空塔,你別再回去過每日喝藥水的日子了。」黑髮青年露出淺笑,端起紅茶優雅地說道。 魔法師搖頭。「抱歉,我會料理。」 「那就為了彈琴的人偶留下吧。」 黑髮青年放下茶杯,指向塔頂那台透明鋼琴。 「我在它身上找到你們的魔法契約。為了避免它逾越本分,我將它改造為指針順行的人偶,不會累積記憶,也不需要重置情感,往後它只會遵循指令,你可以放心使用它。」 望著那雙隱含期待的琥珀色眼眸,魔法師忍著心底的不適感,與對方周旋。「沒想到你連人偶都能改造。你……很有天賦。」 「當然,艾維斯。」黑髮青年揚起得意的笑容,「你是我前行的路標。我必須超越你,才能與你相互依存。」 「謝謝你。這裡十分美麗,還有熟悉的琴聲,我很喜歡。」魔法師耐著性子稱讚道。 他深知弟弟極度自卑又自傲的個性。他得滿足對方的優越感才能取得足夠的情報,取回哈默爾的記憶與情感,並逃離這座歷史悠久的華美牢籠。 被強留於天空塔期間,魔法師總是於午後端著午餐來到塔頂,看著心愛的人偶彈琴。 停用最消耗魔力的記憶處理裝置後,哈默爾便不需每日進食,然而魔法師總順著過往習慣,分了一半留給人偶。 天空塔內沒有料理的器具,每日的飲食皆是由弟弟委託飛鳥外送餐點,直到他某日有事外出,這才拉著一名女僕人偶,向魔法師解釋。 「艾維斯,我稍晚將會前往藥水研討會。她是天空塔最忠誠的人偶,負責服侍你用餐。」他伸手揉亂魔法師的一頭黑髮,「好好為我看家,我很快就回來。」 魔法師愣了愣。此時薇薇安發現他不在自己的魔法塔內,肯定既生氣又著急吧…… 目送弟弟帶著法杖離去,魔法師有些愧疚地垂著頭,而女僕人偶立即執行指令,扣住他的手腕便往餐廳拖去。 「放開我!」魔法師緊張地大喊。 然而,女僕人偶並未將其視為指令,反倒是以甜美的嗓音親切回道:「主人交代您好好用餐。」 「主人?」魔法師愣了愣,隨後意會到眼前的女僕人偶擁有自主意識,並且能分辨指令的重要層級……是一名指針逆行,擁有情感與記憶的人偶。 「是的。我深愛的主人如此看重您,我……十分嫉妒。」 還是一名情感豐富、深諳情愛的人偶。魔法師在心底默默評論道。 眼前的女僕人偶似乎對弟弟抱有戀心,或許他能從中取得不少情報。 看著餐點一一端上,女僕人偶卻未附上餐具,魔法師有些遲疑地開口:「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主人喚我維希爾。」她答道。 「維希爾,我需要餐具。」他提點道,然而維希爾只是疑惑地望著自己,似乎無法理解這項指令。 她難道不是家務型人偶嗎?魔法師無奈地嘆口氣,自行走向櫥櫃取出刀叉用餐。 見女僕人偶仍立於餐桌旁警戒,他便試探性地開口:「維希爾,你對樓上彈琴的人偶有什麼看法?」 「音樂悅耳,能帶給主人內心的平靜。」維希爾稍微思考後,如此回覆。 「你應該也聽你的主人提過吧,我……比他愚鈍,對人偶的事也不太瞭解。」魔法師頓了頓,「我想試著做個人偶,為天空塔增添新的樂音,但不知道該如何去除它的情感,讓它只彈奏樂器。」 「您想製作低階人偶?」維希爾問道。然而眼前的貴客總是樂於培養一些奇怪的興趣,前幾天還向主人討塊農地種植草莓,她微微蹙起眉,決定不再過問緣由。 「您或許能以工作內容對它們重複暗示催眠,它們便會以執行工作為要務。」 哈默爾的工作內容是彈琴,能一直對他催眠暗示的……是琴音。 魔法師得到重大情報,放下餐具裝作不解地搖頭:「有些複雜。謝謝你,我再思考一下。」 無論能否奪回哈默爾的記憶,他都必須讓心愛的人偶脫離琴音無止盡的束縛。 17. 身邊有個女僕人偶盯著自己進食,或許是弟弟的夢想,但魔法師只覺得煩躁且食不知味。 知曉控制哈默爾的祕密後,他深知自己必須讓他停止彈奏,並取得器具改變指針的走向,才能喚回心愛的人偶。 匆匆結束一餐,魔法師將餐盤向前一推,請維希爾端離餐桌,並且整理餐廳的整潔,以爭取時間與哈默爾會面。然而,維希爾似乎無法理解這項指令。她疑惑地偏頭問道:「請問我該如何整理?」 魔法師嘆了口氣。維希爾大概是他遇過最糟的家務型人偶。 「具體來說,以清水沖洗餐具,使用沾水的布料擦去餐桌上的髒汙……窗戶、桌椅,以及周邊的擺設,也請好好擦拭。」 「我會遵照您的吩咐。」維希爾笑了笑,甜美地附上威脅:「這段期間請勿試圖離開天空塔,否則我會親手斬去您的四肢,作為愛之禮獻給主人。」 「……我相信只要是你送出的禮物,無論內容為何,你的主人都會十分喜愛。祝你們幸福。」 魔法師揚起淺笑祝福道。維希爾似乎十分滿意,端起餐盤便優雅地離去。 確認女僕人偶正忙於清潔碗盤後,他便替自己施展隱身法術,潛入弟弟的書房尋找拆解人偶的器具。他在倫德爾的居所看過不少次,友人總常舉著那支造型精巧的細針,詢問他要不要將哈默爾的指針轉向。 魔法師小心翻找,最後於書櫃的小盆栽中尋得偽裝為裝飾品的細針。撥去針上殘留的泥土,離去前他回望小盆栽中的仙人掌,無奈地微笑。撇除那扭曲的性格,他的弟弟就如同仙人掌一般帶刺、堅韌,卻笨拙得可愛。 然而,他們之間的裂痕太深,只能用一生遙遙相望,才能各自在夜空中熠熠生輝。 將細針收入口袋,魔法師離開書房,維持隱身狀態向著塔頂走去。看著耽溺於琴音中的熟悉人偶,他伸手於琴鍵隨意輕點,原先流暢的曲子便多了不和諧的樂音,突兀的干擾使得演奏者無法順利進行,彈奏的動作也多了幾分遲疑。 魔法師加快干擾的節奏,試圖讓哈默爾停止演奏,不料一把鋒利的銀刃悄然抵上脖頸,冰涼的觸感讓他不得不停下動作。 「您不好好看家,在做什麼呢?」維希爾的甜美嗓音近在耳邊。「您的隱身術,對身為戰鬥型人偶的我等同無效。」 維希爾並非家務型人偶,怪不得嚴重缺乏家務常識……魔法師哭笑不得,悄悄操縱風刃襲向她持刀的右手,脫身後立刻以火球術攻擊,女僕人偶身手矯捷,閃身便輕鬆躲過,再度襲來。 魔法人偶的類型眾多,當中內部魔力含量最充沛的便是戰鬥型人偶。魔法師知曉自己不能與維希爾久戰,必須靠智取得勝。近戰之於他十分不利,途中數度險些被利刃劃傷,他試圖拉開與維希爾的戰鬥距離,最後於她持刀向自己咽喉襲來時,抓準時機以醞釀好的大量魔力施展冰封術,將女僕人偶完全困於寒冰之中。 「噢……」好近,差點就沒命了。魔法師喘著氣,低頭看著自己與結冰刀刃的距離,隨後向後退幾步,偏頭望向不知何時停止演奏的哈默爾。「我做的不錯吧?」 人偶靜靜望著他,似乎正注視著他手臂上滲血的傷口。魔法師委屈地搖頭,他擠不出魔力替自己施展治癒術。 他朝哈默爾湊近,細細望著那雙平靜無波的綠色眼眸,輕聲問道:「現在發生的事,你是不是不會留下記憶?」 「那……請借一些魔力給我吧。」 伸手捧起哈默爾的雙頰,魔法師閉上雙眼,小心翼翼、虔誠地吻向那沒有溫度的唇瓣。借用魔力是個低劣的藉口,卻也為他圓滿長久的期盼。正因人偶此時留不住任何記憶,他才能恣意佔有對方分分秒秒的當下。 人偶靜靜立於原地,似乎不知該如何應對。魔法師戀戀不捨地退開,手指輕掂他的翠綠髮絲,笑著說道:「謝謝你。」 他得到的魔力微乎其微,充其量能施展一次初階治癒術。魔法師樂觀地想,若是天空塔周遭的魔力流通順暢,他只需靜待片刻,身上的魔力便能恢復全盛狀態。然而,他並未處理手臂上的傷口,而是取出細針謹慎取下人偶胸前的隔板,避開其餘精密複雜的構造,以細針為媒介,對著藏於深處的指針軸心施以魔力。 順應魔法師的願望,指針改向逆行。他將隔板鎖回原處,靜靜等待哈默爾睜開雙眸,再度以那雙帶著溫暖笑意的綠眸與自己對視。 無論最終哈默爾的決定是去是留,魔法師都想再試一次,再說一次喜歡。 然而,他心愛的人偶只是疑惑地眨了眨眼,以好聽的嗓音清晰地詢問道:「請問……您是我的主人嗎?」 陌生且疏離,宛若初見。 魔法師點頭,跪在天空塔冰冷的地板上,無助地哭了。 18. 六十六天的愛戀、哈默爾的記憶,以及再說一次的勇氣,他全都弄丟了。 19. 午後陽光正暖,魔法師拉著記憶一片空白的哈默爾離開天空塔,直奔森林深處。魔法人偶察覺前方的主人情緒波動紊亂,為了安撫對方數度出聲攀談,卻只得到匆匆回眸,一雙琥珀色眼眸含著淚水,泫然欲泣。 他是否說錯什麼話,頂撞了主人?哈默爾有些心焦地想道。 眼見熟悉的紅磚瓦小屋出現,魔法師匆匆跑至門前,一把推開木門。「倫德爾!」 燈光有些昏暗的室內,面容精緻的少年正舉著一件綴著華麗蕾絲裙擺的鵝黃色連身裙,陶醉地於鏡前欣賞著。他一見魔法師的身影出現在鏡中,驚得急忙轉身。 「我還沒換裝!稍待片刻,好嗎?」 「不行!」魔法師拽住少年纖細的手臂,「哈默爾失去記憶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在人偶面前維持形象的重要性,我可是它們的父母……你說什麼?失憶?」倫德爾話說了一半,這才意會過來。「解釋一下,你們經歷了什麼事?」 魔法師簡單解釋哈默爾在天空塔的遭遇,倫德爾一邊聆聽,一邊檢查人偶內部構造有無毀損。片刻後,他抬起頭宣布:「沒什麼損壞,只是記憶處理構造還在整合記憶,一時半刻無法恢復。如果你能從旁協助,恢復記憶也會比較容易。」 「我該怎麼做?」魔法師緊張問道。 「與他一起重新體驗你們的共同記憶。」倫德爾環起手,「越刺激越好。像是補……」 「等等!我、我們還沒……到那一步……」魔法師雙頰緋紅,慌亂地打斷友人。 倫德爾愣了愣,隨後不敢置信地問道:「我書借給你這麼久,你不會還在暗戀階段吧?」 「是的。」魔法師委屈地低下頭,悶悶答道。他想起天空塔的女僕人偶,若非自己與弟弟關係決裂,真想好好請教他如何讓人偶產生戀心。 倫德爾嘆了口氣,出聲安慰道:「那就像過往一般,繼續溫暖地陪伴在他身邊吧。愛情的事我自己也不是很瞭解,但我相信持續耕耘,定會有開花結果的一日。」 他扶著恢復意識的人偶坐起身,隨意地揮了揮手。「帶他回家吧。下次別再打斷我的換裝時間。」 「倫德爾。」離去前,魔法師回頭喚道。 「即使讀完那本書,也依舊無法瞭解愛情嗎?」 少年叼著糖,笑著搖頭。 人心變化莫測,誰又能真正瞭解愛情呢? 20. 一路沉默,魔法師與哈默爾回到魔法塔。 人偶有些疑惑地看著室內的鋼琴與琴譜,以及落在琴蓋上的信紙。正當他伸手想拾起信紙時,魔法師卻搶先一步,收進口袋中。 「之後,別再寫信給我了。」他皺起眉,伸手捏了捏人偶的臉頰。 「是的,主人。」雖然不清楚原因,哈默爾還是恭敬地應道。 魔法師替自己準備了幾瓶治癒藥水,隨後褪下斗篷,處理手臂上的傷口。維希爾手持的刀刃並未用毒,就是傷痕多了些。靠在人偶懷裡靜待復原,魔法師輕聲開口:「哈默爾……好疼。」 「主人,是藥水的劑量不足嗎?」哈默爾有些疑惑地問道。 魔法師搖頭,抬手指向自己的黑色腦袋。「是頭疼。我擔心薇薇安會拆了你。」 他的摯友薇薇安,有著比常人敏銳的五感。他方才用上數瓶治癒藥水,淡淡的薄荷清香怕是瞞不過薇薇安靈敏的嗅覺。 然而,自己因故未出席藥水研討會,他理應儘早向著急的摯友解釋。或許哈默爾看見薇薇安,也能回想起些許的記憶片段。魔法師猜想著。 「主人,您所提及的薇薇安小姐,為何要拆解我呢?」哈默爾問道。 「大概是她保護朋友的方式之一吧,薇薇安總想替我排除不幸。放心,我會向她好好解釋。」魔法師轉過身,伸手撫上人偶的雙頰。 「哈默爾,你是我一生的幸運。」 帶著心愛的人偶,魔法師前往沼澤。還未到達摯友的居所,他便察覺到空氣中魔力的異常。 帶有劇毒的水面受到魔力牽引掀起波紋,他向著爭吵聲的源頭望去,見到銀髮的女巫正施展攻擊的法術,與手持魔杖、看起來有些狼狽的黑髮青年交戰。 而黑髮青年正是天空塔的主人,他的雙生兄弟。 「艾維斯?」弟弟詫異問道。一見本該留在天空塔內的魔法師,他頓時亂了心神,被得隙偷襲的薇薇安擊倒在地。 薇薇安以光索束縛住黑髮青年,隨後走至魔法師身前,眼神有些幽怨地望著友人。 「笨蛋,你為什麼沒來?」她問道。 「我……」魔法師望向試圖掙脫光索的弟弟,後者察覺他的視線,仰起頭來回以微笑。 他嘆了口氣,繼續解釋:「薇薇安,他試圖拘禁哈默爾與我。我們花費不少時間逃脫,沒趕上時間……」 銀髮的女巫聽完,便踹了黑髮青年一腳。「看來他不僅模仿你,還想取代你。」 轉頭望向魔法師,薇薇安出聲勸道:「給他一些教訓吧?別心軟。」 他與弟弟那雙琥珀色眼眸對視,回憶著他們尚未變調的時光。如果弟弟未因嫉妒而扭曲心性,也許他們也能並肩同行,成為彼此生命中相互輝映的星辰。 然而,他們注定折磨彼此一生。 「薇薇安,封印他的魔力吧。」 魔法師像是感嘆一般,輕聲要求道。他看著黑髮青年的笑容碎裂崩解,僅存無法驅散的憤怒與哀傷。 「艾維斯,你不如殺了我。」弟弟皺著眉說道。「你抹滅我站在你身邊的資格,等同摧毀我的一生。」 魔法師搖頭。「我拒絕。我想要一個普通的弟弟。」 黑髮青年怔怔抬起頭。 「白天去孤兒院當義工,一年內如果院長不滿意就無限延期,晚上則替薇薇安打雜。假日與我一起去學習料理,並負責試吃。」魔法師數著手指,朝著弟弟走近。 「我擅自替你安排這樣的人生,你覺得如何呢?」 不待黑髮青年回應,薇薇安便環起手說道:「封印魔力是小事,你至少要給他肉體上的疼痛吧。」 「咦?」魔法師與弟弟異口同聲地回道。 哈默爾於一旁靜靜圍觀。他與主人初次造訪此處,卻覺得眼前的銀髮女巫與黑髮男子有些熟悉……難道是自己的記憶處理裝置出了差錯嗎? 他看著薇薇安伸手施展封印法術,點點螢光匯聚為綿長的金絲,鑽入黑髮青年的胸口,並化為無形。青年有些迷惘地伸出雙手,似乎正試圖運用魔力,卻一再失敗。 「薇薇安,他就交給你了。」魔法師的笑容中帶著歉意。「抱歉,我又讓你擔憂。」 「笨蛋,別對我道歉。」薇薇安搖頭,伸手拎起黑髮青年的衣領,向哈默爾問道:「人偶,需要替你出氣嗎?我等等要打這孩子的屁股。」 「薇薇安……」魔法師有些遲疑地喚道。「哈默爾失去記憶了。」 女巫愣了愣,她在魔法師的眼中看見悲傷。 然而,哈默爾是一名人偶,諸多法術都無法對其產生效用。她無法召回人偶的記憶,只能與魔法師一同等待。 「哈默爾……是叫這個名字吧。」她走上前,牽起摯友與人偶的手。 「快回想起所有記憶,給這個笨蛋幸福吧。」 那天,薇薇安似乎放下一些小小的執著。 21. 為了使哈默爾早日恢復記憶,魔法師天天拉著他往孤兒院跑。與孩子們互動時,哈默爾似乎也回想起不少回憶,像是鋼琴、雪人,以及那名被主人拒絕的紅髮少年。 越是思量,越是在意,他那美好的主人究竟想與誰互許終生? 某個一同種植草莓的午後,哈默爾向魔法師問道:「主人,或許這個問題有些冒昧……我能向您詢問,您曾提及,想與之互許終生的對象是何人嗎?」 他列出了幾種可能,像是倫德爾先生、薇薇安小姐,以及容貌與主人相像,被孩子們扯著頭髮又無法應付的孤兒院義工,然而,這些猜想都被主人一一否定。魔法師低下頭,伸手拉住人偶的衣襬,有些猶豫地輕聲開口。 「……哈默爾。」 「主人,我在。有任何吩咐嗎?」人偶偏頭答道。 「我、我的意思是……我想共度一生的對象就是哈默爾。」魔法師緊張地抬起頭,雙頰染上淡淡的紅暈。「也就是你。」 人偶愣了愣。他感受到些許的異樣情感,而這些情感並不陌生,像是迷霧中回首的過往足跡。他曾將這些情感判定為謬誤,而現在意外地,卻覺得它們如同棉花般柔軟,如同草莓般甜美帶點微酸。 他並不反感這些珍貴的感受。 魔法師見哈默爾未作回應,只好慌亂地解釋:「因為我喜歡你……不對,你還無法理解何謂喜歡。那、那因為你很重要,很溫柔,所以……咦?」 哈默爾伸手將心愛的主人擁入懷中。他似乎已捕捉到「喜歡」的一角影子,也深知被「喜歡」是多麼美好的事。 「謝謝主人。我很欣喜,也很榮幸能與您共度一生。」 這樣四捨五入,算不算求婚成功?待在哈默爾懷中,魔法師有些混亂地猜想道。 受到魔法的眷顧,草莓園內白花盛放。他們栽下植苗,並迎來新的豐收。 彎身摘下鮮紅欲滴的草莓,哈默爾意外尋見藏於後方的彩色草莓。它有著斑斕如虹的色彩,隱隱發散的微光,一旁的魔法師抬起頭,有些驚喜地解釋:「這種草莓極為稀有,等等我們或許能看見草莓精靈的蹤跡。」 「草莓精靈?」哈默爾疑惑地問道。 「嗯。」魔法師點頭,伸手輕觸那顆彩色草莓。「他們身形嬌小,常出現於彩色草莓周圍,並給予旅人祝福。」 似乎是貪戀他指尖的魔力,僅有指節大小的紅衣精靈不再隱匿身形,而是拉了拉蓬鬆的裙擺,自草莓後現身。眨了眨充滿好奇的雙眼,精靈綻開天真爛漫的笑容,活潑地繞著魔法師的指尖打轉。 「旅人們是戀人嗎?」 「嗯……算是吧。」魔法師有些遲疑地答道。 「聽起來好複雜,究竟是不是啊?」精靈苦惱地撓著頭,隨後想通似地再展笑顏。「有了!我給你們兩種祝福吧。」 「不是戀人的話,希望你們能平安健康。是戀人的話,就會生十胎!」 「等等,我、我們不會……」不曉得該如何解釋,魔法師急得脹紅了臉。哈默爾是名魔法人偶,並不具備生育能力!他伸手捏了捏臉頰,試圖自那些奇怪的幻想中脫離。 「為什麼不會?」精靈偏頭疑惑地問道。「你們的身體有什麼缺陷嗎?」 「就、就是不會!」魔法師雙手掩面蹲下身,放棄與天真的精靈溝通。 察覺主人的情緒波動,哈默爾有些遲疑地跟著蹲下,伸手揉了揉魔法師細軟的黑色髮絲。後者微微抬頭回望,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些無助,熟悉的場景使得哈默爾愣了愣,缺失的記憶也隨之湧現。 啊。在許久之前,主人便對他說過喜歡。他們一路走來,主人始終未變初心。 然而,在哈默爾終於能體會「喜歡」的美好時,他卻想起了自己離開魔法塔的原因。這份美好染上塵埃,使他們遠行,他還需要一點勇氣,去向心愛的主人坦白,即使因逾越本分遭到驅逐,他也心甘情願。 「主人,我必須向您坦承一件事。」哈默爾低下頭,露出帶著歉意的笑容。「在我擅自離開前,我時常察覺到一種無法判定的情感。若是與您相處,便會想無時無刻與您親近,若是您不在身側,便會不停想著您的身影。見您與薇薇安小姐融洽地談話,我卻感到不悅……」 「我或許是損壞了吧。」 魔法師怔怔地回望。他不瞭解他人如何詮釋愛戀,然而哈默爾提及的情感,與自己每日深掩於心中的渴望相同,他是否能將此視為人偶悄悄展露的戀心? 「哈默爾,你犯了錯。」他裝做嚴肅地開口。哈默爾急忙改為跪姿,不安地等待主人的責罰,即使主人不曾對他動怒。 「為何沒有及時告知,而是私自離開我?」 「因為……我擔心會帶給您麻煩。我只是個魔法人偶,不該對您抱持這種情感。」哈默爾低聲答道,神情像是陳述滔天大罪般沉重。 「哈默爾,我也只是個人類。」魔法師有些無奈地微笑,伸手戳了戳人偶的臉頰,隨後傾身向前偷了一個吻。「那不是損壞,而是喜歡,就像我對你也抱持著相同的情感。」 「主、主人?」哈默爾驚道。人偶不會臉紅,但會過熱,知曉自己與主人互相喜歡後,他們過近的距離便多了幾分緊張與期待,哈默爾身形微晃,似乎難以負荷這種強烈的情緒。 見哈默爾有些慌亂想拉開與自己的距離,魔法師發揮研究精神,賣力往他懷裡鑽,就是想知道心愛的人偶會有什麼反應。 「我等了你的喜歡好久,你該怎麼補償我?」 哈默爾張了張嘴,一句話也無法組織。一向穩重的他,此時正混亂地思考著:這就是喜歡嗎?主人究竟是如何天天負荷這種情感…… 「太好了!你們可以生十胎了!」於空中圍觀的草莓精靈快樂地拍手,天真地宣告。 「什麼是生十……」哈默爾疑惑地開口,卻被主人緊張地打斷。 「那個!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魔法師尷尬一笑,彈指將草莓精靈傳送至別處。 哈默爾愣了愣,隨後淺笑著點頭。拂過身測的微風帶著夏末的暖意,他閉上雙眼,感受魔法師的體溫與心跳。 指針逆行的人偶情感會重置,而記憶不會。若是他能深刻記下這種情感,是否代表他們天天戀上彼此? 22. 許久之後,當哈默爾瞭解失去的痛楚,才深知當時主人話中幸福的含意。 那時他們外出上山,遇上了意外的雪崩。耗盡魔力的主人無法用魔法脫身,氧氣也逐漸稀缺,他抱緊體溫逐漸流失的魔法師,努力掘開雪面。哈默爾第一次如此憎惡自己的身分。魔法人偶的溫度不如人類的體溫,當魔法師需要溫暖時,他只能擁緊心愛的主人,看著附近的村莊巡守隊舉著火把朝他們走近。 第一個願望是希望對方幸福,第二個願望是希望對方因自己幸福。 遇上魔法師後,哈默爾懂得許多感受。直到主人遇險,他的內在彷彿被掏空,才有了更深的體會。守在床邊等待魔法師清醒,哈默爾意外發現自己像個人類,會害怕失去所愛。 幸好經過數日休養,魔法師再度恢復活力。他帶著哈默爾繼續學習料理,到孤兒院與孩子們玩耍,順便探望做義工的弟弟。偶爾與薇薇安討論研究,找倫德爾替哈默爾身體檢查,重拾起被自己荒廢的實驗,過著充實的日子。 此外,他也悄悄調查隔壁城鎮的詛咒事件。詛咒得以解除,究竟是艾利亞的懸念放棄了復仇,還是有高人刻意為之呢?事件似乎有些撲朔迷離,這是他待解決的謎題。 步於返回魔法塔的途中,春季的風鈴木盛放著黃花,微涼的風吹落了魔法師掩蓋面容的斗篷,他像是想起了重要的事,抬起頭來對著心愛的人偶微笑。 「哈默爾,等等陪我去還書吧。」 「你是指那本《笨蛋也能上手的戀愛教學書》嗎?」哈默爾想起了主人桌上那本書名很長的教學書。自從確認過雙方心意後,他便不再以敬稱稱呼對方。 「是啊。我們已經不需要那本書了。」 魔法師得意一笑,舉起他們緊握的雙手。 等待夏天再度來臨,他還想再變一回夏季的落雪。 因為他深知冰雪終究會消融,而心與指針亦同。他的永恆,將會洄游到他身側。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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