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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繡樓(續)

沈家待亡者極是周全,過世的少爺與少奶奶雖已入土,屋裡卻還維持著他們生前的模樣,桌上擺著未喝完的茶盞,衣櫃裡掛著熨貼整齊的冬衣,床帳每日開窗通風,仿佛還等著主人回來。

「少爺、少奶奶的東西不能亂動,這屋子是他們的,主子們不在了,奴才們還得替他們守著。」年長的僕婦這樣對我說,眼底有股難言的堅持。

「妳該住的是側院,妳本也不是這屋裡的人。」她補上一句,語氣雖不重,卻明擺著不許我逾矩。

是了,這院子屬於沈少夫人,這屋子屬於她與沈二少爺,我不是這裡的主子,甚至連客人都算不上。



繡樓也沒動過。

少夫人生前愛坐在窗邊刺繡,樓裡一張繡案仍擺得妥妥的,桌上攤著一幅未完成的鴛鴦圖,針腳細密,卻有一隻羽翼尚未繡全。

屋內纏枝花雕花的梳妝台上,還留著一只開過的脂粉盒,微微傾著,粉末細細鋪在桌面,一如主人生前隨手擱置的模樣,連丫鬟都不曾收拾。

「小軒窗,正梳妝。」

這句話忽然浮上心頭,驚得我怔在原地。

她走時匆忙,想必早上還曾對鏡理過鬢邊碎髮,可當日晨妝未完,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沈家的梅樹是新種的,卻不是為了迎接新婦,而是為了亡者。

「少奶奶生前愛梅,少爺還說過,等院子修好,要栽幾株宮粉梅,等開花時,給少奶奶繡梅花圖用……可惜,他們沒等到。」管事嬸娘感慨著,「老夫人念著少爺的話,還是叫人種了,盼著來年開得好。」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庭院角落裡,幾株年輕的梅樹迎風而立,枝條尚未成蔭,卻頗見勁骨。

今以亭亭如蓋。

然而,樹還未亭亭,主人卻已不再。



天氣漸寒,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去,沈家沒人苛待我,也沒人刻意照拂我,只是安安靜靜地,讓我在這座幽靜的宅院裡養著胎。

我的腹部還未顯懷,卻已隱隱感受到身體的變化。夜裡偶爾會失眠,耳邊似乎總有風吹過廊下的聲音,像有人低語,又像什麼都沒有。

有時我會想,沈少夫人若還活著,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問過幾個丫鬟,她們說:「少奶奶是極好的,心細人和,待下人和氣,少爺待她也是極好的,成婚那年冬天,還親手給少奶奶熬驅寒的羊肉湯呢。」

還有人補充:「少爺少奶奶感情一向好,從小定親,從沒紅過臉,府裡上上下下,沒人不誇他們是天作之合。」

「……是嗎?」我怔了怔,心口有些說不出的悶。

這樣一對夫妻,該是極幸福的。

他們的日子該是和和美美的,不該有我這麼一個後來者。

——可是,如今我卻要生下他們的孩子。

想到這裡,我忽然有些害怕,害怕有一天,這個孩子生下來後,會讓我從他的眼睛裡,看見那位從未謀面的「丈夫」。



那日,我又去了繡樓,站在窗前,看著外頭的梅樹出神。

這院子是沈少夫人的,這些梅樹本是為她而種的,這裡的一切,本都該是她的。

只是她不在了。

而我,也不該在這裡。

這府裡沒有我的位置,只有我腹中的孩子才有。

我只是個借住的身體,一個供沈家血脈延續的軀殼。

屋外的風微微顫動,枝頭的梅骨還未孕出花苞,空蕩蕩的,像這座府邸裡一個無法填補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