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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的絕對運命默示錄

2010年我陷入一場無望的戀愛,從那之後開始酗酒——一天一玻璃瓶金牌臺啤,很快地,我改成以啤酒代替早餐,甚至是午餐。有時,嗝,一整天除了啤酒以外什麼也沒吃喝。
這不算是酒鬼,也不太健康,我向我唯一的朋友(一隻小熊布偶)辯解,啤酒含有豐富的維生素,高熱量,又有刺激的氣泡口感,是一種多麼棒的食物。
小熊布偶只是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我知道了,我不該拿酒鬼一詞來搪塞。這不是酒鬼的表現。我還沒醉到認為小熊布偶會回答我,但我抱著它睡覺,帶著它去超市,它總該表現一些我所缺乏的靈性,好提醒我這段時間我是多麼頹廢。
大學生,廢是剛好,廢是日常。不管我喬裝得多麼上進,都會被《鱷魚手記》的名句一針戳破:「大學是個臃腫的魔術袋,不管裝了什麼進去,最終都是鬼混。」
那時我一人打三份工,雙主修,四處投稿文學獎,一三五搭很久的捷運去城市另一端上課,永遠寫不完報告作業,卻還是去參加劍道社二四六的集訓。
而我還要擠出時間設法把自己打昏。
還記得逛超市時,發現BREDA皇室啤酒三罐特價105元,是多麼雀躍。這表示我可以用更少的錢喝更多的啤酒,我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多得是對任何事物都有講究的人,但我只精算怎樣可以攝取更多啤酒。
小熊布偶掉在烈酒區,我來回幾次找它,未果。後來超市店員通知我,它掉在烈酒區。我領回小熊布偶時,順手帶了一瓶最便宜的威士忌回去,想知道村上春樹寫的是什麼味道,喝起來有種令人作嘔的柏油味,又辣又嗆,我只好加入甜滋滋的氣泡水,做成highball喝掉。
像某種暗示,後來我開始喝威士忌,因為2011年直接摔落失戀泥沼,索性到酒吧對酒保說:「我想喝最陽剛的酒。」
酒保端給我Ardbeg TEN,濃重泥煤味道,像汽油,喝下去卻是麥芽香,沿著喉嚨每一處都開了花。我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如果三島由紀夫復生,鐵定會對這款酒讚不絕口。
2012年,馬英九和吳敦義當選總統與副總統,我從廢物大學生晉升為廢物研究生,整天四處遊蕩。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反覆練習的劍道沒有派上用場的一天,我的身體並沒有變成太陽與鐵;小熊布偶在幾年後的三月二十三號在行政院失蹤。
這一切應該從2013年開始說起,但我記憶卻異常淡薄,只記得一向嚷嚷討厭政治的父母,在飯後提議我們可以「穿白色衣服去凱道散散步」,於是我們在白色人群的包圍下,度過一個安寧的夜晚。
2014年我瞞著父母好幾次睡在青島東路的馬路上,去鄰近的便利商店買酒,和陌生人促膝長談。3月23日,我帶著一些東西離開家,沒有打算直接回宿舍,繞去青島東路參加同學發起的行動藝術,我聽完說明之後便悄悄離開,那時我以為在巨大的阻擋前,藝術沒有意義,我寧可自己以肉身擋在某處,於是我聽從廣播的指示,輕快地翻過拒馬和鐵絲網,在一陣推擠後,衝破警力的封鎖線,往行政院跑去。
後來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頭撞到了。
我只記得2014年3月24日早上七點,我一夜沒睡,攻堅的警報解除後,我脫下雨衣,離開立法院前,拖著帆布鞋搭捷運回宿舍。
我看著手機簡訊,還停在最後一封,我留下一行遺書一樣的簡短句子,寄給當時暗戀的對象。
那時我覺得自己真是寫得好極了。又真摯又簡潔,情深意重,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告白。
但對方沒有回信。
我知道對方必定沉默,但還是有點雀躍地等著答覆。現在想想,八成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怪異欣快感。
等校車時,我訝異我還能普通地搭校車,和司機說您好謝謝,回到學校,杜鵑花怒放,景況如常,沒有改變。
和我一同度過整個晚上的朋友發訊息:「幹他拒絕了。我他媽失戀了。」
我走回空無一人的宿舍,躺到床上,閉上眼睛。
既然經過那暴亂的一夜,被拳打腳踢、水車攻擊而未死,那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好像只能喝酒。
我醒來以後,從冰箱拿出過期兩天的冰牛奶,還有書桌下的Glenmorangie Original 一公升裝(橘子和杏仁,還有香甜的奶油味),倒進杯子裡。如果可以我暫時不想醒來。
一直到4月10日,運動退場,對方都沒有回覆。
那也無所謂,我上網訂購了一把號稱可以剪斷0.5公分的鐵絲的鉗子,放在書包裡,以防我有一天又要上街頭。其餘時間一直喝酒,喝到五月突然來臨。
那天我做了什麼,已經忘記,只記得要去龍山寺配眼鏡,我比死傷者早了一站下車。
後來,我去大賣場買日用品,步出捷運站,忽然發現自己幾年前的夏天來過這兒,抗爭就地解散後,無事可做的我和朋友一起走到賣場附近吃冰。那時我還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年熱鬧如運動會,我不再鍵盤轉貼,手刀翻過圍牆拒馬,自備一把小剪子,如果被擋住,就剪開障礙。
很快我就知道自己其實什麼也不能做,如同那年握著拳奔出捷運站的我自己,我握著拳走過國防部,然後想到包包裡的小剪子,如果我夠高,就可以伸手將圍牆上的鐵絲網剪掉。
我知道一把小剪子不能做什麼,就像我總會被輕易拉離手勾手的陣列,剪子很重,大部分時間是無用物品,我有時候很想把它送人,變成花剪,或剪普通的鐵絲也好。但每次都遲疑,催眠自己總會有用到的時候,就一直帶著。
我常常想自己除了轉貼還能做什麼,最後還是每天帶著一把凶器在市區走來走去。我有時想,看到我袋子裡這東西的人,會以為我是怎樣的人呢?
母親要我把剪子拿起來,那是我錯過那班鄭捷搭乘的列車之後沒多久,捷運上到處是警察,我們在捷運上談我包包裡面放了一把很利的鋼剪,我不知道旁邊站崗的警察如何看待我的沉默,我只記得他們很少說話,每次開口都要眾人「回到安全的家」、「明天還要上班上課」,我幾乎沒有和他們說過話,只有一次,濕淋淋的我坐在街上,聽其他人和警員談話,警員很累的樣子,只有簡單的說:「你們說這些我都知道啦,謝謝。」我後來又被抬走了,發狂似地叫喊著,最後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坐在人行道哭。
在捷運上,母親問我,若我假設鄭捷是因整體社會結構性的壓迫而致使扭曲,那和他年紀相仿的我,又感覺到怎樣的壓迫?
我經過長久的沉默後,說:「大概是不予回應吧,不管做什麼事都沒有回應,像將石頭投入無底洞,從政府、國家、學校、老師、父母……所有的上一代,對年輕人的不同之處不予回應,換句流行語,『已讀不回』。」
母親沒有回應,我確信她聽到了。
回到家,我走進房間,關上門,倒了一杯Bombay Sapphire London Dry Gin,不加氣泡水和通寧水(那都放在外頭的冰箱裡),純飲,杜松子的香氣多麼像一種藥。
我以酒為藥。我以為沉睡可以忘記一切,但每次都在凌晨甦醒,看著微亮的天色,想著整個島嶼的未來。我並沒有想出什麼,只是在那些寒冷陰暗的早晨,披著棉被到窗邊,等到天光大亮,才能安然回到床上。
2015年,一群比我小上許多的人,想得也比我更多,於是他們聚集起來,為自己的未來抗爭。而我反反覆覆地在清晨轉醒,感覺自己無法消化前一年的運動傷害,於是喝下更多的酒幫助消化。
但最終等待我的只有嘔吐。我一向不知道怎麼消化死訊,而這又是第一次有這麼年輕的人為了理想選擇自死。我蜷縮在浴室的白磁地板,感覺胃一陣一陣抽痛,我想吐,但已經吐不出更多東西了。
也許我該永遠記得其他我喝過的酒:2016年開票時朋友帶來的國士無雙;2017年5月24日,在雨水中喝著剛從超商買來的白葡萄口味冰結,宣布法案通過後,男男女女,不論陌生熟悉,都在大雨中擁抱在一起,我手上的鋁罐在接連而來的擁抱中,不知道滾落到哪裡。
兩年後的5月24日,那天大概有五十場婚禮吧,我非常疲累地回家,選了Kavalan Concertmaster Port Cask Finish加冰塊喝,舉杯祝願所有人都幸福。
我有許多關於酒的快樂回憶,卻總是選擇性忘記。可能因為我就是個無藥可救的酒鬼,用喝酒來遺忘自己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