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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上上上上上輩子，我和唐錚攙扶著彼此，從金閃閃、亮堂堂的火中走出來時，人群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喝彩。他的臉很紅，但估計不是害羞，而是死裏逃生後控製不住的心跳造成的。我的臉也很紅，因為有一塊木梁擦著我的鼻尖過去，被火燎過的肌膚現在也熱辣辣地痛。我們肩搭著肩，手牽著手，一瘸一拐地被簇擁上來的人群圍住。
「我還以為你出不來了！」龍女俠打了我一下，打得我往左邊一踉蹌。幸好好不容易攥出來的二師兄比用光真氣的我要有氣力一些，撐著肩膀把我抵住了，「你、你、你真是！」
她哭了。後怕喜悅的淚水順著面頰往下滴，模樣很狼狽，但卻很動人。
「對不起。」我真摯地向她道歉。為了讓她不要再為我的莽撞生氣，還為自己這次不能伸出手替她擦眼淚而有一點點的遺憾。
大師兄從另一個方向湊過來，把手搭在我和唐錚勾結的肩膀上：「你們倆行啊！背著我搞這麽大的名堂！」
如果這句話是說我潛伏進西夏皇宮密謀極樂教右使，那我會生氣地反駁我已經看過他假死後偷偷寫的那些烏七八糟的計劃書了。可他要是說武林盟主為色所迷和右使無媒茍合，那我說不出話來了。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我摟著渾身是血的唐錚，小聲給他講我在十年前寫下的小小偉願，過去、現在、將來，我做夢都想當唐門人。他沈默了，然後告訴我，掌門一向最重約定，直到他死，我都不可能改姓唐。更何況我倆現在要黑發人送白發人，不孝地死在他前頭了。
在只有滴答滴答水聲的黑暗裏，我沈吟了一會兒，說：「我其實還許了第二個願望。」
「什麽？」他問。
「要是不能以弟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成為唐家人，我可以入贅做唐門女婿。」
「連吃帶拿。」唐錚對我的日記內容做出了刻薄的評價，「你那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師父絕不會同意將師妹下嫁給你。」
其實他會的。這是我的經驗之談。但此刻在我面前的不是一臉嚴肅的唐中翎，而是被血融化了外殼，變得有些濕淋淋、軟乎乎的二師兄。我也並沒有笨到在臨死之前還要在親哥面前表述一番自己對他妹妹的不軌之心。我摸到他的手，把握了有一會兒的東西塞進去，做完之後，也沒有松開。
「所以我沒有問掌門好不好。」我說，「我在問唐錚。」
「……」
「在嗎？唐錚？二師兄？你在嗎？奇怪。怎麽沒聲音。」
「……」
他一言不發地扣緊我的手。那個小鐵環在我們兩個人的手掌裏打轉，輕輕嵌進去。我盡全力地想要把它做漂亮點，可人在極樂教不得不低頭，能夠做出如今這個勉強看得出形狀的戒指，已經能讓火炎山劍閣的長老激動抱團說是天才，我們有救了。
「什麽時候做的？」寧靜溫暖的片刻後，他低聲道。
「趁你和其他人都不在。用劍遞到爐子裏的火裏面，慢慢燒好的。」
唐錚擡起頭，很快地瞪了我一眼。雖然我看不到，但他的視線在肌膚上造成了輕微的擠壓。我故作疼痛地哼出聲，想要用正以呼吸為單位緩慢喪失的清明組織出合適的討饒，卻連音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他握住我的手臂，長長的黑發滑涼地蹭過我們的臉和脖子，然後……如你所想，年輕就是好。我的錚官人將嘴唇貼近我，親熱地竊竊私語，說他衣襟裏還有一瓶毒水，等我死後，他會先用那個毀去我的臉，再是他自己的。這樣我倆至少看上去是真刀真槍的至死方休，而不是這種要讓掌門面色黑沈意味的至死方休。
我順著他的頭發，在他輕微的掙紮下，松開了被我們的汗水和血水反反復復打濕又幹涸的雙手。我把那個小鐵環拿在手上，轉了個圈，鄭重其事地戴在了他左手的小指上。他這次沒有掙紮，只是張開凝著血痂的手指，平靜地等待著我把那個指環推到底，再平靜地等著我挑起話頭。我又一次慢慢組織起語言：「我會補個更好的。」
「我等著。」唐錚說。
因為這句話，我的心裏升起了一種堪稱使命感的豪情。就像是小師妹說她想要色紙，那麽我在被師兄弟毆打，師姐妹為難，腿肚子打戰的奄奄一息中，也會把色紙放在她折紙的窗臺上。我牽著他的手，感到汗津津的身體恢復了一些力氣：「我們……」
「……但不是現在。」我的官人回答我，「我的發冠裏藏著一枚救命藥，雖說平日裏聊勝於無，但好歹能讓你這蠢貨走到門口再倒下。」
我震驚地睜大眼睛：「可你剛才還答應我……」
唐錚模糊地笑了一下：「你有見過壞人說真話嗎？」他在我掌中的手掌慢慢失去力氣，軟綿綿地墜吊在空中，「滾吧。死前別讓我看見這麽張臉，晦氣。」
怎麽這樣。我唐門女婿的位置還沒坐夠一個時辰，就要變成名不正言不順的被棄鰥夫了嗎？唐錚，你舍得看我這麽一個清清白白的武林盟主醜男兒為壞事做盡的官人守寡三年然後被整個江湖唾棄嗎？我這麽說，他只是含糊地笑，說那樣更好，你這一輩子就孤家寡人地過……除了我，也沒人情願收留你……
「官人，你這話前後矛盾了。」我大汗淋漓地糾正他，就近取材，用他的那根玉簪去刺他胸背上的穴位。唐錚沒有說話了，黑暗裏彌漫開嗚嗚的風聲，每一次，都把僅存的生機從他的口鼻裏帶去。我過於高超的醫術在沈痛地惋惜，通知我這個人已經沒救了，比屍心丹還要殘酷一百倍的猛毒在他的肺腑裏擴散，他剛才能強撐精神跟我說話，全靠九十點的抗毒抗麻在茍延殘喘。可……
「趙活。」隔了一會兒後，他臨光返照地喊道，「活下去。」
「你根本就是在詛咒我吧。」我抱著他的上半身，像剛死了丈夫的小媳婦一樣地哭，「唐錚，你混蛋啊。好歹留個口信，讓我出去後能跟掌門報備改姓啊。」
可還有辦法。
我捂住唐錚的耳朵，向虛空中的某一點聲情並茂地哭訴：杏花仙！杏兒、杏兒！我官人要死掉了。
三個呼吸後，瑞杏無奈的嘆息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趙君。你官人要死了，和本宮又有什麽幹系？
我不想要他死。雖然這輩子我沒鬥贏你，但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順再做回唐家人，我心裏癢癢的。
是啊。瑞杏涼涼地說。舍得做唐家人，卻不舍得做公主駙馬，仙人夫婿。我的好趙君，你不是早說對本宮恨之入骨嗎？事已至此，你竟然還指望本宮能……
娘子！我淒淒慘慘地吸鼻子。我錯了。這一局算你贏。求你救救他吧。
……能不放下你不管。瑞杏補上後半句。
我確實好恨她，能活轉這麽多輩子還沒瘋，都是胸口裏那熱騰騰暖呼呼的仇恨的功勞。但不可否認，我也深深地愛著——愛過她。我們的關系是一筆糾纏不清的爛賬，不適合放在這裏說。總之，她同意了。
趙君，你可要想好。他的情況與你大師兄不盡相同。即便是本宮，也沒辦法憑空牽扯因緣，胡亂改去生死。
我想好了。本來我不過來，他是不會死的。但他既然做了我的官人，我就要貪心一些，想和他過上一輩子。
本宮雖對你憐愛許多，但你我終究在棋盤兩側。舍你一子，不代表就毫無代價，你……
都行，都好，都可以。我太熟悉這套賭徒說辭。謝謝你，娘子。你真好，我愛你。
別高興太早。瑞杏輕輕斥我。東西放在你腰帶上。用之前，必須問清此人是否願同你一起發誓。這是本宮最後的底線。
知道了，杏兒。我好愛你。
我摸摸自己的腰帶，果不其然，從側腰的綁帶裏掏出了一枚帶著杏花香氣的丹丸。
唐錚沒有回應我先前那句崩潰的譴責，他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輕的已經聽不見。我親著他的耳朵，用那種會被街坊大嬸罵不要臉的姿勢講小話：「二師兄！夫君！你想不想這輩子都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你想的！」
「……」
「求你了，起碼也給人留個念想吧。」我又在他臉上用力親了好幾下，「你不用說話，只要動動手指就好了！我都懂的！」
終於，我掌心裏那只軟綿綿的手動了。冰冷僵硬的手指在我的指腹上刮了兩個來回，徹底沒了力氣。但沒關系，我已經把藥放進了嘴裏，學著所有話本裏美人會給大俠的深深一吻，抵開他的嘴唇和牙齒，把真正的仙丹送進了官人的喉嚨。
在那一刻，我敏銳感到有什麽東西從我的身上流出，抽絲剝繭地鉆到了他的體內。也許是壽命，也許是氣運。但管他呢。我反正不太在乎。
於是過去了一盞茶的時間，唐錚在我的手臂間悠悠轉醒。他明顯沒有反應過來，那雙顏色黯淡的藍眼睛罕見地透露出懵懂茫然的神色。我捏著他的手，淚光閃閃地對他解釋：這是我那已經比他還要高一級卡bug的醫術lv.10的功勞，情急之下心生頓悟，把藏在袖口裏的含笑三步顛改造成了一吃就能活的萬金油解毒藥。而他靜靜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伸出手，在我被淚和血糊得僵硬的臉上柔柔摸了摸。
「不爭氣的家夥。」他的語氣是這十多年來未曾有的柔和，「你怎麽還是死了？」
「我才沒死呢！」我淚流滿面地反駁道，「你也沒死！」
唐錚和剛才一樣地望著我，隔了幾秒鐘，他更突然地垂下眉毛，輕輕笑了。
「這樣啊。」他說。
在我還要說些什麽之前，我的官人扯住我的領子，將那帶毒的冰涼嘴唇貼了上來。
他可能覺得我太煩人了，但我仍然把這腥澀又甜蜜的第二個吻當做劫後余生的慶祝。哪怕在我們攙扶著彼此，趔趄走出不到百步後，他忽然咬牙切齒地叫我把剛才的事情忘掉，我也還是這麽覺得。
「你不會不認賬吧？」雖說如此，我也有指甲殼那麽大小的憂心忡忡，「我好不容易又看到了改姓入門的希望，連清白都丟掉了……」
「蠢貨。」他還是那樣不留情面，卻沒有說不會。
不知好歹的大師兄只能活到我官人決定殺掉他的那一刻。他被笑嘻嘻地打跑，靈活地繞到了我倆的身側，用那種讓人心浮氣躁的曖昧神色，故意撞了撞我的肩膀。
我數著二師兄額上的青筋，略略估算了一下新上任的唐掌門會被掌刑使毒殺的概率。在得到一令人心驚膽戰的數字後，終於勉強選擇不和他計較。
大決戰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你可以在這裏看到一切你曾經的親人、友人、敵人、甚至只有一面之緣的路人。從外到裏，形成一個你這輩子最完整的人際交往圈。蘭師父使勁揉了我的幾把臉，確認這不是夢後，又威脅我把剛才她淚水漣漣的樣子給忘掉。小梅頂著副楚楚可憐的美人面，在與我身旁的人冷冰冰殺了幾個眼神來回後，正大光明地在脖子上比了個刀。瑞笙本來想要上前，但礙於二師兄冰冷的目線，只能在一旁對我喜悅又尷尬地微笑，然後被其他人很故意地擠到了很後邊。葉雲舟來得遲了些，並且神情慌亂，對我道了聲對不住。我心想能有什麽對不住呢？下一刻卻看見人群如被斬斷的江流般分開，而在那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的盡頭，那個紅色的身影放下了背著的綠衣少女，後者剛往前沖了兩三步，就被親哥擒住腋下，捉小雞一樣地捉到了人海裏。
我和他擡著頭，一起望著這對我們的人生來說都無比重要的姑娘。在驟然響起的清脆鈴聲中，她像一片羽毛似的墜進我們的懷裏，可愛的小臉上滿是淚花，哭得梨花帶雨，讓我倆顧不得一瘸一拐的腿和不太靈活的手，慌忙地拍著她的背，擦去她面頰上的眼淚，直到她握住我們的手掌，慢慢張開了嘴。
「師兄、二師兄。」我最心愛的人哽咽著說，「你們回來了。」
後來……
……
後來，我去大理挑了塊和小時候送他的那支辛夷一個顏色的璞玉，將它打磨出戒指的形狀。這枚尾戒於是成為了我們的定情信物之一。至於為什麽是之一，那是因為唐相公那根寶貴的玉簪，現在已經是我的東西了。
再後來，等到唐錚被我騙出了門。我顫顫巍巍地從床頭的暗櫃裏拿出那枚保養得光潔的鐵環，一口把它咽下。我就那樣被卡住氣管，倒在床頭，一聲不吭地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