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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謝行逸創立無心苑的初衷──將自己的設計理念以及謝家技藝用另外一種方式保留。 今日或許是苑中客人不多,加上謝行逸近日都因天熱而顯得有些懨懨然的沒什麼精神,這次難得是謝流聲將他推出了無心苑的苑門,讓他出門到街上散散心。 外頭天熱,謝行逸自是沒有待在街上胡亂走的意思,吃了碗甜滋滋又冰涼的冷元子後,他便來到鴻影河旁,隨意挑了一間茶樓吃茶。 茶樓二樓的一角坐著一名穿著紅袍白衣的青年,鮮紅且帶著銀杏白梅的長衫裁剪修身,外罩著的那件紅色外袍卻鬆垮垮地披在肩上,彷彿隨手一扯就滑落,在袖口與衣襟處繡有淡紅色的寒梅,用著銀絲點綴,宛若雪中紅影,領口以銀杏葉紋壓繡收邊,行動時微光流轉,似曦光掠枝,左眼下則有著兩片交疊的紅色銀杏花鈿。 鮮紅色的眼眸望著面前的糕點,銀白髮則隨意披散在後頭,他幼時就歷經家破人亡,自是沒人給他行冠禮也不習慣繫冠,平時為了方便就隨意挽起,以紅色髮帶固定。 隨著立夏的過去,蒼陽的天氣越來越熱,才剛初夏就讓身患熱毒的謝行逸開始有些吃不消,自從上次從宣京回蒼陽也沒過多久,無心苑那新一批的鮫紗也完售。 鮫紗被當今陛下做為大景國禮後,無心苑因鮫紗聲名大噪,聽謝流聲說訂單似乎已經排到年底了,這也算是解了無心苑的燃眉之急,但謝行逸知道這也只是暫時的,他必須擁有更多新的設計跟點子才行。 謝流聲跟他討論過後,有意在七夕順水推舟推出七夕新品,說要新品的話是他放的,但如今沒靈感的人也是他……這大概也是謝流聲讓他出外走走采風的原因之一。 鴻影河旁的望月茶樓,茶香與桂花混著河岸的淡淡水氣,午後風涼,讓人有些放鬆,他點了杏仁酪與桂花糕外加一壺龍井,靜靜坐在窗邊的位子,用竹籤撥開細白的糕點,眼神卻被說書台上的動靜給吸引。 那說書人白髮蒼蒼卻聲音宏亮,敲著醒木,聲音低沉而悠遠。 「諸位看官且聽我說一段舊事,這事啊,要從前朝說起,那時聽聞蒼陽地界中有一織族,代代以火中織藝聞名,據說他們的繡錦──滴水不濕、入火不毀,繡時淌血、成時著火,卻能在焰中不焦不燃,亮若朝霞,名喚燃錦,是織族代代供奉於神明的祭禮。」 「此錦怎麼來的?說來玄奇,傳說是此族留下來的秘術,說是以繡者之心血混合桐油、銀針入火,熬煉出絲中之魂,聽聞這樣製成的織品能在烈火中綻出萬道霞光,宛若天織,當時為求友好,那織族可是奉了匹布給朝廷,當時皇帝可喜歡了。」 「但這法子太邪乎,聽聞要活人心頭血,還得繡娘魂,當時的朝廷一度嚴禁此術,卻禮遇織族,但有一年,外邦使者來訪,聽聞此錦的故事便想親眼見見,為求友好便命重啟此術,誰知……那一錦還未完,繡樓卻突然失火,樓中織族焚樓而亡,竟無一人倖存!有人說,是織族怨氣沖天,以火自焚;也有人說,是有人為毀此術,將整座樓點燃。」 「但在那夜的天火之中,有人見一襲紅衣在煙中而立,雙眸如火,手中持未完之錦,風過之處,繡錦微動,竟鳴如鳳,如今那殘錦不知在何方,傳說每逢七月初七,若有人於銀杏林前焚香問緣,便可見著那火中幻影,夢中再聞針線聲,是神?是魔?是情未了,還是罪難贖?」 台上的說書人說著似真似假的故事,台下的聽書者也熱情地討論起來。 「你聽過那火中錦的事嗎?據說那錦是用活人心血煉成的。」 「唉,你別說得太玄,那都是老一輩的傳說了……」 「你們是不知道,宮裡派人來蒼陽尋那舊錦了,前陣子蒼陽不是發生地鳴嗎?聽說震後在燕雀湖旁的山頭找到了隱密地庫,據說那跟伊氏前朝有關,宣京那已經派人來了,這事兒還沒完呢。」 謝行逸漫不經心吃著面前的點心,聽著其他客人的討論,本來放空的腦袋似乎真想起了有這麼一事。 前陣子蒼陽有陣地鳴,蒼陽南郊外的山崖部分崩落,官府在調查官路及災情時,意外發現了因這次地鳴而現出的一處前朝的藏庫遺址,聽說內含大量前朝遺留下來的文書畫作,還有些殘繡與織品。 消息傳回宣京,引起了極大關注。 畢竟事關前朝,朝廷極為重視,低調派人與禮部人員前往蒼陽查驗此批舊物,並擬定修復與典藏計劃,但這在蒼陽傳得沸沸揚揚,那寶庫雖被蒼陽官府嚴密把守,但在開挖時還是請了許多當地居民帶路幫忙,內部為何?又或者確切有什麼東西眾說紛紜,甚至還出現了裡頭藏有伊氏前朝留下的巨大寶庫及祕密的謠言在蒼陽滿天飛。 但無論謠傳如何,「燃錦」卻是不變的主軸,據說當時官府入探寶庫時,手中照明的燭火不小心點燃了一旁的織物,那織物不但沒有被火焰燃燒殆盡,甚至在火中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讓當時在場的人驚嘆連連。 後續在寶庫中據說還找到好幾幅類似材質的織品,蒼陽當地官府便將此事上報給朝廷,朝廷此次除了上述那些官員,甚至還請來宮中尚衣局的主事前來試圖研究及修復其繡品。 因位居蒼陽,無心苑又是大景有名的華服商店,更不用說謝行逸曾是謝府織造局的公子,又以製作出傳說中的鮫紗名動天下,於是便被朝廷邀請前往參與修復工程,暫時修復的繡館選定了寶庫出現的那座山頭,也是燕雀湖之上的一間早已停用的寺廟。 儘管謝行逸一向拒絕與官員或者皇室有過多的牽扯,但皇命難違,那封由朝廷發來的邀請旨意幾天前就送到無心苑,為了怕節外生枝,謝行逸最終也得應下。 信上說的時間似乎是過兩天的事……光是想想就覺得麻煩,謝行逸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那找出來的東西確實有些稀奇,王謝兩家事當年在伊氏前朝就存在的古老家族,是關伊氏前朝的舊物加上這從火中誕生的燃錦,某方面來說與在水中誕生的鮫紗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為了聽聽關於「燃錦」的更多消息跟傳言,這兩天他幾乎一有空就往茶樓裡鑽,還聽到了許多不同版本的故事。 謝行逸還聽過燃錦是從前有一對情侶,一人是繡師,一人是染匠,二人心意相通,繡師想繡一幅「燃錦」做為送給對方的婚禮賀禮,奈何在途中遭遇祝融之災,住所焚毀且繡師死亡。 傳說,那幅織品竟未被焚毀,反在火中綻放異彩,紅中藏金,宛若鳳羽凌煙,自此得名「燃錦」,後人言繡錦者心誠,織火而不毀,情深可越生死,錦心自不滅;也有人說燃錦之所以能不被燒,是因為繡師將心血繡入布中,她在繡時正思念著愛人,情意太深,連火都不忍燒滅那份愛。 傳說如果將名字繡入燃錦布料中,火燒不破,代表此情可永恆;傳說若將愛人骨灰撒入染布的染缸中,染出的燃錦可通陰陽、寄魂於錦;傳說燃錦會在火光下泛金光,是因為魂魄在其中沉睡。 各種傳說傳得沸沸揚揚,也不知道何種才是真的。 「燃錦……」 風從鴻影河面輕拂,吹動著茶樓窗邊的竹簾。 謝行逸正端起茶盞,低聲喃喃著那神秘的布料,忽地心中一動。 那是一種十分難以說明的感覺,像是有人在靜靜注視他──不懷惡意,卻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抬眸望向河對街的茶樓窗櫺,日光灑落,隔著來往人群與簾影,模模糊糊間,彷彿真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靜坐於對面,手中白瓷茶盞未動,臉上覆著薄面具,只露出一雙冷靜而幽深的雙眸。 他心頭一緊,下意識站起想去尋,卻在眨眼間,那人又低頭起身,消失於樓中的眾多人影之間。 「火錦不燃卻燃人心。」 說書人的聲音繼續在背後回蕩。 謝行逸卻未再聽下去。 他微微皺眉,目光望向空無一人的窗戶。 「……是你嗎?」 無才。 他輕聲在心中喚出了那個沾染著風雪跟無數春意的矛盾名字,卻只剩餘杯中的清茶泛涼。 手指不覺握緊,那一瞬熟悉的心跳感與悸動,讓他幾乎肯定。 步夜、步夜…… 那個明明不願出現在他面前,卻總會出現在他最難預料的時刻,遠遠望著他的人。 他沒追出去,只靜靜坐回原位,指尖微微顫動。 剛才那一瞥太過短暫,甚至無法確認是否是他的錯覺,但那雙眼還有那與過去相似的寂靜與克制,他忘不了。 前幾日除了朝廷送來的旨意外,他還收到了南塘王的信,信上說他們這次收到皇帝所託來蒼陽監督這批舊物並在清點完後押送回宣京,他們在信上的最後略顯突兀地說了一句── 「步寺卿有任務於蒼陽要查,與我們同日到蒼陽。」 步寺卿…… 謝行逸想起了當時那封寄到了無心苑的信。 你,想摧毀謝家? 是。 遇見你後,我幾乎淡忘了初衷。 你出賣了我們? 是。 為了救你,我唯有此路可行。 你,不後悔? ……是。 見你安好,我無怨無悔。 那三句話才是當時無才真正的答案。 是啊……那人肯定是無才,所以才會知曉他想知道什麼答案,那雪中三問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他早已知曉無才有苦衷,他當時讓步少卿替他尋人,其實只是想知曉與他相處的七年,無才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究竟是如何看待他。 答案雖不重要,可他收到那樣確切的答案時,他還是感覺到心中壓抑許久的重擔似乎輕鬆了許多,那一瞬間他才明白,原來他還是在意那樣的答案。 當時激動不已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後續他又看了那封回信許久,那字跡蒼勁有力,起筆藏鋒,轉折留情,墨色如人影清冷。 縱然那人如今已藏身他方,可那筆跡──是無才的。 他們相伴七年,過去在謝府時,他甚至還臨摹過他的字帖,無才當時會被娘親送到他身邊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識字懂醫,謝家府醫當時甚至還想要無才做他的徒弟,他們一起學習練字,有時候太難的字帖,無才還會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直到他學會為止,昔筆共硯多年……他又怎會認不出他的字跡呢? 哪怕字跡可以被人刻意更改,甚至會因為長大發育而改變,但有些在筆鋒間的習慣還是會留下,那謝字又或者是那無才二字,他是最為熟悉的。 他對無才的思念,從不張揚卻如雪落無聲、長夜不息,他從未對旁人說起那段過往,卻在每日的清晨與夜晚,在針線之間、在銀杏樹下、在衣衫配色與圖樣設計裡,一次又一次地回憶那人。 將他與無才的一切投入設計之中。 他想念那個總帶著他偷偷離家,帶他去看銀杏、看燈會、看整個蒼陽城的少年,想念那個會在他不願吃藥時,溫聲細語地哄騙他說「少爺乖乖把這碗喝完,無才就帶你去看銀杏」的聲音。 他曾在夢中見過無才,那時的他還穿著待在謝家時穿的藍色布衫,背後是一整片搖曳的金黃銀杏,朝他露出熟悉的笑。 「少爺不怕,我一直都在。」 「若這是行逸的願望,我永遠都會待在你身邊。」 夢醒時,他的床榻旁空無一人,他伸手摸了摸被角,只覺一片冰涼,心底也彌漫著寒意,如同承永七年的那場雪夜,永不停歇。 謝行逸從未真正原諒過命運將那人從他身邊奪走,也從未真正放下。 他做的第一件衣服是銀杏色的織錦披風,那件披風上不僅有著銀杏還有梅花圖樣,那就像是一種詛咒跟習慣,往後他的設計總逃不開這兩樣元素,他的設計、他的風格、他創辦無心苑時選的名字,甚至他房外那棵數年不開花的紅梅樹,都是為了紀念那個會叫他「少爺」,並在他孤獨寂寞時陪著他度過漫長童年的人。 有時夜深,苑中燭火不熄,他會對著自己剪下的銀杏紙樣發愣。 這紙樣、這剪紙的啟蒙源頭皆是他,無才在無聲無息之間,把他的一切變得無處都是他。 「你說會一直在我身邊,可我為什麼再也找不到你了?」 直到那封信、那熟悉的字跡再次出現,他才忽然無法控制那壓抑多年的希冀與疼痛。 原來不是不在意……原來當他每每想起他,他還是會覺得心裡泛疼。 那個曾陪他看銀杏樹、從不離他身側的人。 他曾親手將那人推開,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像是從地獄中被現實反覆拉回。 他閉了閉眼,心跳雜亂,想壓下這份動搖。 如今他不在意的是他所帶給自己的傷痛跟背叛的理由,可他卻還是想要親耳聽見他的答案。 耳邊又聽見那說書人悠悠道:「那織錦背後的魂魄未散,藏著千絲萬縷的情緣,若真是有緣之人,總會再見──只是要等,等到七夕橋成時。」 ……有緣人嗎? 若真能如此,他還真想見見。 他低頭飲盞,熱茶已涼。 眼角餘光,仍似見對街茶樓上,有風過簾動。 ********** 稍早,在望月茶樓對街的茶樓二樓角落的位置,角落有一人亦靠窗而坐。 他目光穿過簾下垂落的薄紗,落在對面那抹熟悉的紅白身影上,謝行逸坐在對街的茶樓,正懶懶地倚靠在窗邊,手裡捏著一塊酥餅,唇角似有似無地勾起,陽光照在他銀白的髮絲上,如同他們童年時偷跑去看銀杏的那個黃昏。 如今該在宣京大理寺的新進大理寺卿──步夜的指節輕敲著桌沿,他看著那人自在聽書的模樣,只覺胸口悶得發緊又哭笑不得。 他一身藍黑如沉墨的錦袍,衣著嚴整,長袍修身、衣襬無一絲的皺褶,袖緣繡著淡白的梅紋,頭髮束於髮冠之中,清冷內斂,一絲不苟,恍若他人不敢輕觸的冷玉,這皆是他多年來在刀鋒與謀局中磨出來的銳氣,他的手邊擱著一盞溫茶,卻從他坐下後便未動一口。 步夜的身邊並沒帶隨從,臉上只戴了一枚半張的薄面具。 他自茶樓對街遠遠望去,看見那熟悉的白髮紅眸的青年坐在陽光中,神情安靜得幾乎有些惹人心疼,像極了記憶中病弱的他,也如那年初見,他輕聲喚他「無才哥哥」的模樣。 只是如今,他還能喚他什麼? 步夜放下手中的瓷杯,像是被現實淋下了盆冷水。 他如今會出現在蒼陽老實說也頗讓他感到意外,畢竟幾天前他還在宣京水深火熱,自從他當上大理寺卿後有太多事情需要處理,每日聽取來自各地的案件讓他有些自顧不暇,每天除了上朝就是處理公務,在還未有明確的少卿人選前,他的工作也無人可以分擔。 春寒料峭,晨霧尚未散盡,那日上朝歸來,步夜披著常朝用的官服,方從大殿退下,回至大理寺外,馬車剛停在大理寺門口,他正掀開馬車的簾子準備入大理寺繼續一天的工作時,才剛踏進大理寺的青石台階,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立於階下,懶洋洋地倚著寺門前的玉蘭樹,那身青衣綠紋的朝服模樣不屬於大理寺,而是南塘王的樣式。 他腳步微頓,神情微變,仍是拱手朝那人笑問:「真是貴客,南塘王今日怎有閒情逸致來我這大理寺坐坐?」 「巧了,本王剛從宮中離開,碰巧經過這兒,就想來看看我的大外甥,聽聞你去年冬日得了場風寒,病了好久都未痊癒?上次你升職宴,本王不知情未曾關心,現在補救補救。」南塘王話語一頓,目光意味深長。 去年冬日他確實外出往南方去,也確實去查案,但之後他……步夜想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麼,目光閃爍卻沒有多加回應這個話題。 「多謝關心。當時確實病得有些久,在下本就體涼,那一回著了寒,又未及時調養,落了病根,後來案牘事多,也就一拖再拖了。」步夜垂眸,眼裡那高深莫測的笑意不減,甚至還有意無意地咳了幾聲。 「誰知道某人為了誰連夜奔南……結果自己倒先病了。」 步夜聞言只當未聽到南塘王的喃喃自語,輕聲說道:「陛下也關心過幾次了,在下受寵若驚,多虧陛下厚愛,請了陳御醫替在下看病,如今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多謝南塘王關心。」 而且如果他沒記錯,這陛下的旨意還有一半是南塘王曾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說什麼不記得?現如今提出來,肯定有什麼貓膩。 少年那意氣風發的眼眸微微瞇起,語氣半玩笑地說道:「不止關心,聽說你近來可紅得狠呢?步大人屢破奇案及替百姓沉冤昭雪的美名,陛下在宮中也多少有些耳聞,剛才陛下才和我誇了步大人幾句。」 「所以今日南塘王特地前來大理寺,是為了聽在下復述朝中爭辯?但在下怎麼記得,當時您也在場。」步夜微笑,反問道,若他沒記錯,在早朝上,南塘王也幫了他不少。 「自然不是,本王前來自是有點事想問問步大人。」 「正好在下書房還有些好茶,南塘王若不嫌棄,便移步一敘?」 兩人步入大理寺後院,踏過迴廊及那已經有些落完的殘梅,進入了步夜的書房。 寧恆手腳俐落,一見南塘王來就送到了糕點,少年饒有興致地端詳著眼前的糕點……沒意外那還是凌首輔還在大理寺時,習慣為他們備下的點心,他們還是花世子跟雲中郡主時,若明雍沒課總往大理寺跑,凌首輔當時雖老讓他們別頻繁來往,但總會吩咐小廚房隨時準備他們喜歡用的點心,這個習慣到現在還是沒改過。 步夜剛起身準備泡茶,手中動作卻因他一句話而微微一頓── 「步夜,你真不見見他?」 茶香蒸騰,步夜一瞬間的沉默裡有萬千情緒翻湧,他沒說名字,南塘王也沒明言,但他們都知道那指的是誰。 過了片刻,他笑著擱下茶盞。 「這件事……不是早已到了段落嗎?既是終章,又何必打擾?那封信早就送到了他手上。」他語氣輕緩,溫和得近乎冷淡,就像平時他待人處事的一貫風格,不讓人看透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事關謝行逸,他萬萬是跟誰也不願分享。 「步夜,你真覺得,那樣的選擇對謝行逸是好的?」南塘王盯著他,眼神中難掩憂色。 先前他不知道步夜背後頂著王家人的身分,只知道謝行逸有事拜託步夜追查舊友下落,知道王謝兩家的淵源,知道謝行逸不間斷地尋找舊友,知道步夜在家破人亡時,曾尋覓到一個他想要小心守護的星星,但他始終沒把兩人放在一起想。 步夜的坦白及後續的請託,他讓他們不要告訴謝行逸這件事,不想讓他攪和進這場權力鬥爭,可……步夜卻從未想過謝行逸到底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也並非沒有想要告知謝行逸真相,但謝行逸他似乎…… 步夜臉上的笑意靜止了片刻,輕輕將茶杯推到他面前,旋即才像是尋回自己的聲音說:「如今在下知曉他過得很好,在下也便安心,又何苦再打擾他安穩的生活跟日子?有時候……天各一方,未必不是種成全。」 「你明知道他想要什麼。」 「南塘王,這世上不是所有想要的,都能如願。」他的神情柔和卻透著不容他人輕易說服的堅定。 在這方面,步夜固執的像顆硬石,南塘王知曉現在無論他在說什麼,步夜總會有話堵得他無話可說。 南塘王盯著他看了許久,像是想從他的眸中尋找到一絲動搖,但最後什麼都沒發現,也只能搖頭嘆氣,終於沒再多說,只道:「那行吧,不說了,我這次來大理寺,其實是想借人。」 「借人?敢問南塘王要去哪?」 「步大人沒聽說嗎?前些日子蒼陽那傳來了地鳴,聽說在燕雀湖的那山頭出了一批前朝的寶物,我與阿姐奉命前往押送檢查,這事關前朝伊氏,陛下十分重視。」 步夜聞言一怔,心頭一跳。 蒼陽…… 最近案牘天算司的確收過一批來自蒼陽的資料,他粗略看過,發覺無心苑及那人未受傷便…… 「那批文物中還有一種浴火不燃的布料,似乎與前朝遺技有關,女帝甚感興趣,還特地讓尚衣監人員前往,聽說還邀了無心苑主一同前往。」南塘王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話鋒一轉。 步夜手指一顫,終於抬眼,手上的茶蓋「咔噠」一聲放到桌上,終於抬起頭看向他,說:「這……在下怎麼沒聽說過?」 「因為那是剛才陛下親口與我提起的,謝苑主畢竟研製出鮫紗,先前陛下大婚時的頭面也多虧無心苑。」南塘王一臉無辜,字字句句都在暗指著什麼。 當時那頭面還是步夜去準備的。 步夜怔住,心思翻湧。 「我們此行除了檢查文物還得編撰清單、壓送回京,陛下說了希望找一位公正且了解蒼陽的人一同參與,我想著你熟悉蒼陽,本想問你要不要同行,畢竟蒼陽,大外甥可熟了。」 步夜沉默,凝視著手中溫茶,眸中深意難明,良久才抬頭看他。 「在下……剛剛想了下,近日正好有空。」 「你方才不是說你沒空?」 「先前案牘天算送來了份資料,剛好有個案子正巧與蒼陽有關,或許可藉此機會一探原委,更何況南塘王已經與陛下稟告,在下怎麼能拒絕呢。」 「你剛剛也說了不去。」 「此次在下前往蒼陽並非私事,而是為了查案,不知南塘王可否讓在下搭個順風車?」 「慢著,怎麼這劇情我好像在哪見過?三年前,也是你一句查案就出現在蒼陽了。」這熟悉的發展讓南塘王忍不住笑出聲。 步夜笑而不語,不置可否,替他將喝空的茶盞再次斟滿。 他知道無論自己怎麼說,南塘王都已明白他心中真正的理由,但他不想說出口是因為那個名字的再次出現,讓他不自覺心神微亂。 南塘王望著他,微微挑起眉,笑得意味深長。 「行吧,這次你想搭順風車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可別後悔。」 「閣下該知道,在下從不說悔。」 後悔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感情了。 「我也說過,愛人要先愛自己,謝行逸已經往前了,你呢?步夜。」 「……」 是啊,他又想如何呢? 然後如今他人就在蒼陽了。 蒼陽的風仍舊帶著些乾冷氣味,是他記憶中熟悉的味道,他畢竟在蒼陽生活過十八年,哪怕多年未歸,蒼陽卻還是他的故鄉。 他有私心,但他確實也是為了查案而來。 蒼陽異動,文物出土,牽連往事,他帶著寧恆同行,讓寧恆隨著宮裡的人及南塘王先行去清點物品、核對古卷、製作清單,而他則按著案牘天算司的線索,一路追查。 今日恰巧到了這一處,而那人也在這裡。 步夜的目光從未移開。 他看見對街茶樓中,那銀白髮的少年端坐窗邊,眉間微蹙,似是被方才聽來的故事觸動了情緒,疑惑的眸光一閃即逝,又轉為深思,他看見他伸手拿起了竹籤切起茶點,慢慢地咀嚼著,動作優雅又從容,就像過去一樣……面對正餐就是吃得慢了就能不吃其他,面對點心便是緩緩的品嘗著那得來不易的甜。 嚥下嘴裡的糕點,青年只是抿了口茶,神情平靜得近乎冷淡,但只要仔細一看,會發現在他品嘗完那糕點前,他的嘴角揚起了弧度,似乎是滿意糕點的口感,但喝茶後又抿起了唇,大概是茶水太熱燙口。 步夜心底無聲一笑,他還是那樣,眾多的習慣還是沒變。 這些年,謝行逸變了很多也成熟了許多,那長開而絕代風華的面容,雖眉眼比起幼時更加冷豔,神情更沉穩,卻還是會在無人注意時,捏著糕點,一點點地慢慢拆,這些小習慣,他全都記得。 他一寸寸看,卻一步也不敢近。 他曾無數次在夢中夢見這樣的場景,夢裡的他從街口而來,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對著那熟悉的背景輕喚一聲他的名字。 那銀白髮的紅眸青年便會抬頭,眼眸一亮,笑意飛揚地迎向他,就如同過往他回到屬於他們兩個的小樓時,那坐在樓前階梯處等著他,一見他回來就撲向他的小少爺。 可如今,他站在原地,卻連一聲都說不出口。 這些年來,他親身踏入權力的中心,手沾黑塵鮮血,一開始只為揭開王謝兩家顛覆的真相,也因此與過去徹底訣別。。 如今的他成了大理寺卿,成了手握律令、敢改舊法的新政之人,他知道自己站在風口浪尖,是被千絲萬線糾纏的棋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如今的他,早就不是謝行逸記憶中的無才,而是立於黑夜中的人。 他親身體驗過那樣的痛苦跟黑暗,又怎捨得再拖他入局? 謝行逸是他在這個世上最不願傷害也不願見他痛苦的人。 他現在所做的一切說不上有什麼志向或野心,他如今滿身泥濘,只求在黑暗裡替那人掃清前路,同時他也在贖罪。 哪怕王家當時所為他並未參與,可他也終歸因那些罪惡間接享受到了資源跟好處,不知者也是有罪的,所以他現在正用他這一生所擁有的,為昔日王家所做的一切贖罪,而這條路本就不該讓謝行逸陪他一起承受。 他知道他所行走的道路從不容情,朝中對他懷有忌憚者不在少數,更不用說他決心修法立案,這行為早已干涉朝上眾人利益,危機四伏。 外有冤情舊案,內有權貴貪腐,凡與他較為親近者,早已成為別人的籌碼跟目標……這一路走來,他曾見過太多天真善良被黑暗吞噬,近來想殺他的人一個接一個,他躲得過明刀、避得開暗箭,卻無論如何也不願讓謝行逸涉入這淵夜之中。 他是希望的光,他又怎敢將他拉入這黑暗裡? 他自然有過那麼一刻,他真的想衝過街口,拉住那他夜夜夢見的人,將那句壓在心底多年的話說出來,告訴他:「我還活著,我從未走遠,我無日不想你。」 可他沒動,他不能動也不敢動。 他毫無理智的一步,就可能促使謝行逸陷入萬劫不復。 他暗中查案、藏下線索、掩了案卷,無一不是為了讓謝行逸安然;他設暗網、精密佈局,只為讓無心苑不再受牽連,護他一方太平。 他回信也只敢用最平淡的字跡,只怕一句熟悉的遣辭用句便會暴露身份。 如今的他不配靠近那道光。 他不敢相認。 他怕自己沾染的太深,如今他肩上擔著的是黑與血,眼中藏著的是真相與罪惡,他怕一旦走近,會把謝行逸捲入天下的風暴,怕他的少爺再次因自己受傷。 他不能,也不該走回頭路。 可他仍悄然尋來,仍忍不住偷看。 想知道少爺……如今好嗎?想知道他在看完那封信後,他是否會放下呢? 那可是他守護了多年的人,是他昔日在風雪中悄然抱緊過無數次的小小身影,如今就站在對面,近在咫尺,卻遠得如隔雲煙。 他滿手是非,立於黑夜,早已無資格再碰他半分。 靜靜望著茶樓裡的銀白身影,步夜的眼神複雜而壓抑,那是他小心守護了多年的人,是他曾遠遠避開、卻又日夜思念的人。 風起,窗紗揚動,對面茶樓裡那銀髮青年回頭,像是察覺了什麼。 步夜心跳頓時亂了幾拍,連忙低下頭,隱入簷角陰影,當他再抬眼時,謝行逸已收回視線,低首斟茶,神色如常。 一動一靜,隔街千重,卻比前塵萬里更遙遠,遙望卻不敢相見。 他轉身離去,背影嶙峋,步履如初。 他曾想努力守住一人的安然,卻終究只能在黑夜中,替他掃平風雪。 願君安好。 風起,窗紗飄動,遮住了他倆的視線,彷彿命運也在輕聲提醒…… ──還不是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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