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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尼自嘲為背負報喪的黑鴉,於一場莫名其妙的衝突中啟程,為謀求最終一點力所能彌補的收尾,夕陽落入他的背脊末端,那兒早能扛起一個滿載食物與水的包袱。

如同踩著古舊草鞋的吟遊詩人,一腳一步踏在蜿蜒的城市邊界上,懷拽松了弦的樂器,藏著滿腹走調的樂章,古舊的羊皮紙被他長滿老繭的手心捏得皺成一團,靈魂被長途跋涉而刷洗去了原先鮮明的色彩。


臨走前喬尼買了幾包香菸,店老闆一手靠在窗口,手心還沾著波士頓奶油派的黏膩糖漿,嗓音低沉渾厚,眼角彎起的笑容像是鄰家曬著日光浴的爺爺,在遞出提袋時隨口慰問。

「這麼大的木箱是拿來裝什麼的?」
「我朋友。」

店老闆夾在肥腫眼皮裡的驚愕眼神像是噎進了幾隻來自懷俄明洲的蒼蠅。



美國到義大利的路途不算漫長,人來人往,船艙裡沒人可以說話,喬尼總會在夜深人靜想起傑洛,想起落入地平線的沙漠,想起綠洲,想起被陽光曬得滾燙的黃沙表面,想起他們不遑多讓的肌膚溫度與黏膩濕潤的熱吻,老鷹或是其他不知名的鳥類在星空上盤旋,而他們肩挨著肩,赤裸的身軀交纏重疊,融化成兩灘黏膩的水漬。

而喬尼會是最後乾枯的那個。


喬尼感到痛苦,回憶正在緩慢滲透他的靈魂,海岸上棲息的女妖發出尖聲咆嘯,引誘他走向過往,他每走一步都能牽扯到肌膚上龜裂的傷口,而船艙上沒有藥,也沒有足夠多的繃帶能將他包紮完全。

終究不過是掃把星,命運行走的必經軌跡裡只流淌著無法螁去的黑,喬尼挫敗的重新拽住了木箱,他只能感受傑洛在掌心裡,想像鐵球,想像粗糙生繭的掌心,想像浸透皮膚,包覆骨髓的溫度。

他的心跳堅定地隨它一同起伏。




喬尼下船的步履拖著沉重,行李在石磚地上拖扯出長長一道痕跡,他無暇顧及,倉促又漫長的行程壓在單薄的脊梁骨上,他甚至開始痛恨小腿肌肉原先日夜求之不得的痠脹。

他將踏上那不勒斯國土視為一次必然的責任,那幾乎是一場挑戰,他無法確認迎接而來的是雞蛋、石頭,或是一場盛大的悲傷。

他連著幾日思考過去,那時世上所有色調都被浸染在淺淡的海水裡,記憶倉促間破碎,重合,他幾度猶豫,懷疑,恐懼和退卻使他舉棋不定。


夕陽打在喬尼略顯單薄的背上——他無法抑制的想,若是即將熄滅的聖火傳承下去的只有悲哀,那他何不將僅存一息火焰的火苗親自捏熄於掌心中,使真相埋葬洪流,不會有人受傷,再將傑洛埋葬在他們曾談論的那處,迎著陽光、背向惡魔掌心生長的山峰。

那會是一塊不存有餐巾,大漠,惡魔掌心的清淨之地。


他將於此,與那人一同長眠於破曉的寒冷冬日,忘卻前塵,在一片天造的雪夜裡,頭頂上是一片星河,浪花朦朧浩茫,他會握住他的手,屆時棺材內壁即便是廉價的薄木也能抵禦來自這世界對他已經刻劃了不下 數百道的傷,不會再感受到刺骨蔓延到喉道裡的窒息冰冷,不會再有人孤獨。


喬尼無數次瘋狂地向往,他甚至想像被泥土淹沒鼻腔的滋味。


那是緩慢的窒息,更是逃避,也是來自生命盡頭最後所能享受的廝守與滾燙淚水滴落掌心的救贖,他希望悲傷也從傷痕累累的屍體上流淌到城市裡彌漫每一個人的氣管,不應該有人說話,所有人都該體會這冰涼而隆重的結局是如何緩慢而不容抗拒的走進喉嚨裡,而他和傑洛又何其無辜。



𝘼𝙣𝙙 𝙛𝙤𝙣𝙙 𝙤𝙣𝙚𝙨 𝙖𝙧𝙚 𝙛𝙡𝙤𝙬𝙣,𝙊𝙝! 𝙬𝙝𝙤 𝙬𝙤𝙪𝙡𝙙 𝙞𝙣𝙝𝙖𝙗𝙞𝙩——𝙏𝙝𝙞𝙨 𝙗𝙡𝙚𝙖𝙠 𝙬𝙤𝙧𝙡𝙙 𝙖𝙡𝙤𝙣𝙚?



但是傑洛不會喜歡沉默,他生來就像一場該轟轟烈烈粉身碎骨的煙花,尾羽緩慢消融成漫天碎沫披散於透不見光的夜空之上,輕率而不顧一切的扮演他的俄里翁——從來不知收斂,他或許還在歌唱,喉嚨裡塞著斷斷續續的音節,不甘於星空上那狹小的一點位置,或是過去,他還在拚命掙扎的要挺出半個腦袋,還在大喊。

——嘿,喬尼,別將我埋葬在過去。


喬尼的手指貼在冰涼的門板上,心神停滯在那一刻。


他抬起頭,視線停駐在爬滿古舊鏽斑的大門,越過遙遠異鄉的另一處陌生景象,另一個時代的人從眼前走過,他還年輕,蓬勃如火的生命還懷著抹滅不去的青春稚嫩,他走在兩個逐漸淺薄的靈魂之間,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喬尼緩緩伸出手,指骨碰在鐵門的表面,輕輕地叩響了幾聲。


「我來送別。」於是他說,在嘴唇與聲音之間,某樣東西正在死去。




出乎意料的,他被痛失後繼的異國人以禮相待,並被允許待到他們離開義大利。

喬尼也說不清他為何留下,這本不該存於他的計劃之內,接下來的行程有他父親與贈與亡者的花瓣痕跡,他期望著對亡故之人釋懷,這不單指傑洛齊貝林。

但他仍是在第一天的晚餐後住進了客房,這裡曾有傑洛生活的痕跡,枕頭,草木,餐桌上的杯盤,牆面上展示用的陳舊鐵球,他往前走,手心裡捏著貝殼的骨骼,闔上雙目,想到了沙。

喬尼將思緒在回溯至痛處時猛然掐滅。



齊貝林一家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氣氛一如預期的沉重,來往的行人披上沉重的墨色,贈花與碑銘上的銘刻日益漸多,傑洛齊貝林,天生的擅馬者,回轉、凋謝,不受上天眷顧的英雄,家主嚴肅的眉鋒在追憶故人時舒展而開。

所有人都認為他在回憶往昔,只有喬尼從他皺成一團的眼縫裡看見了擠滿發紅眼角的顫抖。


一位不經事的英雄,野蠻且固執地掙脫了保護他的囚籠,他死得突兀,靈魂卻像潑了熊熊燃燒的榮光一般熠熠生輝,但有朝一日他的軀殼腐朽,英名埋入史書,早先一步肝腸寸斷的永遠都是血脈相連的親屬。

而肌膚相親者更早在淚水糾結前便破碎在棺木緊閉的縫隙中,與英魂一同入土。


喬尼選擇了躲在傑洛的房裡,以免又有人在看見他時紅了眼眶,而傑洛的房間沒有鏡子。


傑洛的房間不算乾淨,喬尼不太自在的坐在他的床上,床頭擺著攤開的醫書,滾落在捲皺頁角的書籤,床上沒有他的味道,他離開的太久,所有東西都泛著一股來自南方的老舊潮味,這不免讓喬尼想起尼古拉斯那個被時間和灰塵凝凍在往昔的房間。

偶爾他會趁父親早晨出門時踩著平底的布拖鞋溜進哥哥的房裡,再將自己埋進柔軟的被褥中,那總能讓喬尼認為尼古拉斯還在,他的懷抱在記憶中清晰亦明朗可見,像是時間走後讓他的靈魂困在這個小小的床板上,而喬尼會收緊懷抱,一邊抽泣一邊對著棉被顛三倒四的把帶著哭腔的道歉全都掏挖出來。

若不是言語不可見,上頭必然沾染喬尼的血。



他攤開手掌,有些怯然的輕輕碰了碰被角,他想像傑洛在棉被上懶洋洋的伸展開他的長腿,綴滿筋肉表面的晶瑩汗水隨同動作蹭在被褥間,蹭在毛絨的纖維裡,埋首便能從鼻腔嗅進足以灼燙聲帶的男性賀爾蒙。

傑洛的熔點該是兩個掌心滾燙肌膚的正中間,從縫隙流溢而出的不會是鮮血,而是糖漿,爛笑話,或是浪潮一次次拍打在心房上卻無法有所回應的潮汐海水。

你也會一同融進布料嗎?

喬尼索性將整床的棉被盡數托跩進懷裡,顫抖著捧起心臟小心翼翼穿梭在棉被纖維中,懷著僥倖心思,虔誠追隨大賽後灑落進回憶裡的一點碎末,那感覺太柔軟,太溫柔,他忍不住蜷縮起凍僵的腳趾,臂彎和棉被重疊包裹,彷彿下一秒就要陷入潮濕木頭和海岸線混雜打溼的氣味中。

總該要有點剩下吧,瓦倫泰在經過那片星芒時總該會抖落些許源於靈魂表皮剝落的殘渣,正如那時的尼古拉斯。

你也一樣置身在其中吧?喬尼不敢問,他怕包覆腰身的柔軟觸感隨時會隨波瀾消逝在話尾,或是一縷只是恰巧途經於此的海風。


你在陪伴我嗎?或是旋轉也能治愈傷口了?


「傑洛,你聽得見嗎?」

「不用著急回我,我只是,有話想和你說,你……慢慢來。」


喬尼的背抵在床後的木頭牆面,過於沉重的星群在胸腔中緩慢融化,從縫隙間緩慢滲透的汁液濕潤了一腔龜裂破碎的心臟,他發現淚水早在喉嚨裡凝固,能哭出的只有扭曲的不像話的哭噎,像一個過度悲傷,精疲力竭到睜不開眼睛的孩童,在浪潮中翻找早已與海水一同不知去向的摯愛。

渾身髒兮兮的,只想找到一個人,抱著他,然後睡上一個安穩的好覺。

喬尼不能哭出聲,牆板的另一邊是齊貝林一家,悲傷蔓延的速度很快,鮮明且正在跳動的色彩掙扎撞過隔間,奔赴染上的是一個又一個黑白破裂的心房,屆時無人能夠倖免。

總要有個人獨自承擔這源自燒盡的烈焰最後一點余末飛灰的星火。

喬尼抬起手,摀住顫抖的雙唇,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彎下腰,獨自一人在牆後將所有的哭噎都堵回了嘴巴裡。

一個晚上,不,一天就好。

時間總會過去的。


「傑洛,你能聽見嗎?」


他的嗓音越發沙啞。


多日之前,一艘輪船載著青年從遙遠的美洲來到了那不勒斯王國的一處海岸線,他沿途拖著沉重的木箱,沒有停靠在任何一個歡迎他歇息的港口,乾渴的喉嚨在陽光下蜷縮皺起,佝僂的身形緩慢走在從未踏足過的街道,與匆忙的行人擦肩而過,彷彿太平洋中間的孤島,獨自在倉促凌亂的悲傷中載浮載沉。


青年當時挺直了胸膛,迎面嚥下了所有的不甘和悲痛。


而最終所有強忍下的淚水都會在反應過來後逆流成河,緩慢匱聚成一片無法挽回的汪洋。


喬尼的嘴唇還埋在棉被裡,他想起他第一次感受到傑洛的吻,他們藏身在沙丘和行李包裹堆疊而成的小坡後,火紅的暖陽從傑洛的背後一路下沉,他們的掌心交疊,上頭沾染不少閃耀著夕陽光輝的細沙,悸動的吻漫長而綿延不絕,在靈魂重合的模糊界線之間,自此愛意刻骨銘心。


他清楚記得當時所有無法忘懷的經過,清楚記得帶著厚繭的指尖,炙熱錯亂的吐息,唇面清晰入骨的柔軟,喬尼仍舊眷戀傑洛那來自義大利貴族特有的蘆薈秆香氣,特別是將齒間埋入頸肉時拍打在鼻腔上的濃密體香,他幾乎無法克制的將臉部往棉被中越埋越緊,眼淚濕透一整圈的布料。


他為此止住了嘴,五指緊緊攥住棉被旁的挨角,細碎的絨毛貼在他佈滿細繭的掌心,隱約浸透些許濕熱手汗,或是來自無主的無歸物悲鳴後擠出的淚水。


放下仍舊太困難,他與它一同窒息。


喬尼張開顫抖的雙唇,一口咬上傑洛的棉被,他開始吻他,就像他們當初第一次在沙漠中接吻,他的眼角格外閃爍,像是夜空中不願下墜的細小流星,懸在眼眶中濕潤深沉的黑夜。



滾燙的淚水和唾液交織成一片晶瑩蕩漾的棕色大海,夢境的盡頭有人在高聲歌唱,他循聲抬頭,視線忽然浸透一片模糊不清的黑白色調,聲帶像是被人猛然掐住,他慢慢地,慢慢地任由淚水滾落眼眶,在屬於自己的夢裡,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